第 五 部 分 第四十一章 (三) 我的伙计是两个我画过的小姐,其中的一个便是湘西妹子李晓梅。 我想李晓梅大约没有认出我来,她知不知道这个满头长发、胡子拉茬的人就是 我呢?她是在我开店以后来的,一开始是作为模特儿,介绍她来的是她的一个姐妹。 我用她当模特儿的时间最长,别人一般是一两天,而她却是半个月。她也比过去胖 了一些,这年头人都容易胖。我说:“你胖了。” 她若是有心的话,应该听得出 一些话音的,如果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怎么知道她的胖瘦呢?可是这么一句至关 重要的话,她却听岔了意思,她说:“你要画瘦的吗?”我哪里是要画瘦的呢?我 心里涩涩的,说不出什么滋味。我摇摇头说:“你胖得正好,你不胖不瘦。”我说 这话时心直往下沉。她不仅不用心,还不怎么看我,完全像个陌生人,她难道一点 都不认识我了吗?就算听岔了一句话,我的声音呢?虽然我的声带变厚了,可她是 谁呀,怎么能听不出来呢?昏鸦都听得出我是谁,刘昆也知道我是谁,我很后悔没 问问他们都是怎么听出来的,要怎么听才听得出来? 还有我的眼神,难道我的眼神也全变了吗? 她似乎根本没注意我的眼神。不但眼神,她哪儿都不注意,她就那么懒散地站 着,目光既马虎又潦草,看看拉上了一半的窗帘,又看看一只椅子和搭在椅背上的 衣服(那是作为衬景搭在那儿的衣服),又看看我,看看画架和画架上的画框。无 论看什么,她都是随便扫一眼。她又马马虎虎地扫我一眼之后,就开始面无表情地 脱衣服。 我跟她上了床。上床之前她跟我讨价还价,她说:“你知道价钱吗?”听她这 么说我心里像被刺了一下。我说:“不知道,应该是多少呢?”她说:“三百,少 一分你都别想碰我唦. ”我说:“你比别人贵,你这么要钱?”她说:“你说得好 笑,三百还贵?做不做在你。再说谁不想多挣钱呢?我不为钱做这种事?我又不爱 你,不为钱凭什么跟你上床唦?”她的湘西口音还是那么重。我说:“好吧,三百 就三百吧。”我搂着她想跟她亲热,她左推右挡,“不要唦,又不是谈朋友,黏黏 乎乎做什么唦. ”我便在床上发狠。我发狠不是因为恨谁,我谁也不恨,我就是忍 不住要发狠。这没什么道理好讲,我一挨着她,心里就想发狠。她皱皱眉说:“你 别这样唦,花了三百块钱也用不着这么发狠唦,你是有钱的老板嘞,别像没见过世 面的人唦. ”我说:“我不为钱。”她说:“那你为什么?”我说:“我喜欢你。”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莫跟我说这样的话唦. ” 在那半个月里,我在她身上花掉了好几千块钱。我只要看见她笑一笑,就想在 她身上花钱。她笑得还是很憨媚。有一回躺在床上,我又对她说我喜欢她。这话我 本不想再说的,可人有时候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听了大声地笑起来,边笑边说 :“你会笑死人嘞。”我说:“是吗?有那么好笑吗?”她说:“是唦,这样的话 我听得多了,拿这样的话来骗当小姐的,不会笑死人吗?”我说:“我骗你干什么? 我不是骗你。”她说:“那好呀,那你把我娶回家去呀,你喜欢唦,口头上喜欢哪 个不会唦!口头上说喜欢我的我不是没见过,说得水都能点灯,结果怎么样?到头 来还是口头上的唦!”我不由得叹一口气说:“谁说我是口头上的?”她斜眼看看 我,用鼻子哼道:“不是口头上的?你真喜欢我?你有多少钱?你想包我吗?你不 要说喜欢我唦,你说包我还实在些唦,我还会信唦!” 她希望我就这样一直画她。她说:“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把我包下来吧,我 就做你一个人的生意算了。”我便问她愿不愿到我的画店里当伙计?她说:“多少 钱一个月唦?”我说:“你要多少?”她想了想说:“两千,两千行吗?”我问她 做小姐一个月能拿多少?她说:“这不好比唦,两千块不少了唦,我就在你这里做 唦. ”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跟她说我是谁呢?我总在犹豫,总想找个时 间跟她说,可就是一直没说。那句话就像一只受了伤的怪鸟,总在扑腾,却怎么也 飞不出来。后来她不要我的钱了。她说:“这么熟了,就不要再拿钱唦,我又不做 那种生意了,你还做一回拿一回钱,人家感觉不好唦. ”我说:“那我不是占你的 便宜吗?”她说:“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就让你喜欢几回算什么呢?再说你又是 我老板,我只当被你包了就是了。” 后来我每个月多给了她一千元。日子略长一些,她对我稍稍有些亲热了,偶尔 的,她又会让我看见她怎么妖。想让她妖一次很难,她总是不冷不热的,但妖起来 了就不得了,有时候还会显得很疯狂,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疯狂得近乎绝望。从 前她只是妖,并不疯狂,所以她疯狂起来我就觉得她像变了个人似的。 极少的时候,她还会很忘情,静静地枕在我臂膀上,跟我说她起的老家。 她知不知道她跟我说过这些呢?她是不是在伤感,在回忆?或许,真是我在暗 处,她在明处?我说不准。我毫无把握。 她又说起那条有虾子的小河,说起河边茂密的灌木和小草竹,说草竹笋炒辣椒 有多香,说她妈妈做的糍粑又香又软……那条秃尾巴花狗死了,它是老死的,家里 人都难过,谁也舍不得吃它,把它埋到屋后山上去了。她奶奶也在那一年春天死了, 她赶回家时奶奶已经下葬了,她面都没见到,为此她很伤心。她弟弟去年说了一头 亲,日子定在今年元旦,那姑娘长得粗粗壮壮的,脸盘子红红的……她爸爸得了筋 骨病,指头打不得弯,编不动竹篮竹箕了。她妈妈这两年也见老了,头发都灰了, 但还是那样节省,里面的衣服还是那么破烂,破烂得跟鱼网一样……她说这些的时 候,我差点就把那句话说了,差点就让那只鸟飞起来了。我重重地叹一口气。我叹 了气就不想再说什么了,想说的话变成了一口莫可名状的气,被叹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