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第五章 (二) “抽烟吗?”他说。我摇摇头。他说:“哦,对了,你不抽烟。”他掏出一盒 烟,“这烟好,我认着它抽。”他点上一支烟,抽一口,烟从鼻孔里出来。鼻孔很 黑很大。“唔,这烟就是好,要不玩一支?”我又摇摇头。“不抽好,”他说, “你是对的,我是没办法啦,有一些领导关心我,总是要我戒烟,说我早晚要把自 己抽垮的,可我怎么戒得掉呢?我到底还是个文人哪,要思考呀。”他又笑起来。 他的笑是没有声音的,准确地说他只是用脸在笑,或者更准确一点,只是嘴在笑。 “还好吧?”他问我。 “嗯。”我说。 “怎么样?现在弄清楚了吗?” “嗯。”我说。 “这就好,这就好。年轻人嘛,摔跤不要紧,关键是摔倒了要爬得起来……” 领导呱哒呱哒地说着,可说着说着就扯到别处去了。这是他惯常的毛病。他从前写 过小说,写得不多,很通俗。不但小说通俗,人也通俗,却把自己打扮得很像一个 非常受宠、非常有地位的文化官员,喜欢戴一项紫色毛线帽,形状有点像贝雷帽的 那种,顶上还竖起一点点,像根细细的秃辮,然后再穿一件淡色花格休闲西装。现 在他不写小说了,间或写一点杂文,杂文也通俗,比如骂骂南城人的素质,说他们 不懂五讲四美,诸如此类。不写杂文时就吹牛,他的牛吹得很大,可谓无边无际。 我曾经怀疑他得了癔想症。喜欢吹牛的人大都容易得这种病。他动不动就把自己和 市长市委书记或省长省委书记扯在一起,说他们春节时都去看望他,跟他如何探讨 一些问题。他常常是说着说着就把话扯到那儿去了,今天也是这样,从我这里说到 前些天某某书记请他吃饭。这话大家都听他说过好几次了,大意是某某书记征求他 的意见,要把他往上挪一挪,而他则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撇着阔嘴,脸上很神往地 问我,“有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我现在不挺好吗,是不是?”大约发现我有些恍 惚,愣了一会儿,才把肥手一挥,“好了,不扯这些,我们还是谈点正事吧。” 他抻了抻脖子,又正了正脸,说:“小徐呀,你看看,我这是和你商量,你看 现在大家都开放搞活,我们呢,也打算办一所少年艺术学校,你呢科班出身,所以 我们想把你抽出来,这是征求你的意见,你呢可以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呢就跟我说 一声,好不好?”过一会儿他又说,“这两天你就收拾收拾一下工作室吧,收拾好 了,把钥匙交给办公室就行了。” “为什么?”我说,“我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办公室呢?”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商量过了嘛,是不是?” “嗯?” 我看着他的大嘴。他的嘴唇也是黑的,而且是酱黑色,因此分不出什么唇线。 可是他的假牙真他妈的白,永远泛着瓷器般的光泽。这张由黑白两色构成的大嘴刚 才都说了些什么?我觉得我只听见了一大堆跟旧棉被一样又厚又硬的声音,他跟我 商量了什么呢?我问他:“我们商量了什么?”他依旧咧着大嘴,大嘴突然合拢, 小眼睛变得很亮,“徐阳,你怎么这样?这样不好吧?明明跟你商量了嘛,怎么还 反问我商量了什么?有意见可以提嘛,学人家扯蛋算怎么回事?既然你要扯蛋,我 就没时间陪你扯啦,我还要到市委去谈工作呢,你跟办公室去扯吧,就这样啦,你 回去好好想想吧。” 我们单位是一幢很有点沧桑感的老房子,中间是个大院子,长满了杂草,杂草 里有棵树,四周是用木柱子撑起来的回廊,从领导那儿出来之后,我在回廊上走着, 经过了老胡的传达室。老胡把他的脑袋从窗口伸出来,同时伸出一只手,手上拿着 一张报纸。他说:“你看看这张报纸。”他怎么又让我看报纸?我还看什么报纸? 我把他的报纸推开。老胡说:“你不看?人家在嚼你,你也不看吗?”我半天才反 应过来,嚼我?谁的舌头又发痒?但我还是摇摇头。我看着老胡满脸正在深下去的 皱纹,对他说:“我们来猜一猜,她到底是往北走了呢,还是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