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第六章 (一) 这一年的雨季来的很晚,比往年大约晚了两个月,到七月中旬才来,一来就非 常凶猛,瓢泼一样,哗哗地下个不停。天空又暗又低,压在人头上。 空气湿得跟水一样,散发着潮乎乎的霉味。我的伤疼得非常厉害。我才吃了不 到一个月的中药,根本来不及把伤发出来。痛疼就像一把尖刀或一枚大针,在胸部、 背部、腰胯和腿、肩膀和手臂之间游动……血在这些地方流得很慢。我发现血液流 动的快慢跟雨的大小有关系,满城都溅着雨烟,冷风嗖嗖地四处乱钻的时候,我觉 得我的血液就会凝滞不动,疼痛就会非常锐利地剜割我。疼痛就是一把阴森森的刀。 我一天到晚紧紧地皱着脸,实在疼得过不去的时候,我便吞几片镇痛药。 雨水在满街流淌,街就像是一条河。这个多年来一直积水的城市,近几年发展 太快,排污泄洪一直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年积月累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问题, 一到雨季这个问题就变成了一条河,就满街都是浑黑的浊水,所以我们也都司空见 惯习以为常。我们不但习惯了满街污水,还习惯了废纸、塑料、破鞋等等诸如此类 的漂浮物,还习惯了满街游荡的像炸臭豆腐一样的气息。那天我站在区法院门口等 的士,就有一只肿胀的死鼠从我面前漂过去。因为习惯,我连眉都没有皱一下。 我不知道区法院为什么要选一个这样的日子开庭。连他们的墙壁上都长着绿斑, 椅子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空气里毛茸茸的全是霉味,难道在这样的日子审理这 样官司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阳光灿烂的日子便审理那些充满阳光的官司(有这样 的官司吗)?雷声大作时便惩罚恶贯满盈的凶残歹徒?春天是春天的案子,秋天是 秋天的案子,像我这样不明不白的官司就需要这样混沌不清的雨季?我忍受着伤疼, 坐在法庭里水渍渍的椅子上胡思乱想。 我也不知道我的官司是输是赢。法庭说我是有理的,说南城晚报的确是有不谨 填的地方,是伤害了我的,因此南城晚报原则上要向原告口头道歉,至于道歉的内 容,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哪些人出面,则由双方具体协商。 我问何律师:“我们是输了还是赢了?”何律师笑吟吟地龇着两颗飘牙说: “当然是赢了呀。”我说:“赢了?”他说:“赢了。” 这么说我赢了,我应该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来。可是我一点都不高兴,又浑身伤 疼,又在这样的鬼季节,我怎么做得出高兴的样子来呢。何律师说赢了你不高兴? 我皱着脸说:“高兴?哦,我很高兴。”我反问他,“我为什么不高兴呢?” 南城晚报是由鼓着一双金鱼眼的江南生到的庭,他也笑吟吟的,那张被我泼过 一杯咖啡的倒挂脸收抬得光光的,眼镜片朝我一闪一闪。他把一只手伸给我,想跟 我握手,我装着没看见,他便把那只手放在粗膨的肚子上,说:“我们定个时间吧。” 我说:“算了吧。”我见一辆的士来了,赶紧伸手拦住它,从区法院沉重而气 派的门檐下跑进大雨中。江南生在后面叫我,“你不是赢了吗?怎么又算了呢?” 何律师也在叫,“徐阳徐阳!”我头也不回,钻进车里就叫司机快走。司机说: “有急事吗?”我说:“有。”的士便挂着两片水瀑,像摩托艇似地哗哗响着往前 冲。 那天黄昏,打鼓佬赵明冒雨来找我,然后我们又冒雨去找那个瘦高个。打鼓佬 告诉我,瘦高个叫刘昆,住在橡胶厂。在公交车上,打鼓佬问我的官司赢没赢?我 说不知道。他便以为我输了,安慰我说:“没关系,只要找到刘昆一问,你马上就 知道坏人是谁。”我说:“你肯定是陆东平?”打鼓佬点点头说:“当然肯定。” 打鼓佬说他一直怀疑陆东平。在联防办他被罚了两千块钱,一回家他爸就给了 他两个耳光。他说他妈的那老头,跳起脚来骂我流氓,楼上楼下都听见了,人都被 他丢死了。他静下来一想,觉得鬼就出在陆东平身上。打鼓佬一路上说个不停。到 橡胶厂去的路坑坑洼洼,路灯还没亮起来,一汪一汪的水倒映着灰蒙豪的天光。下 了公交车我们挤在一把伞里,在坑洼不平的路上一跳一跳地走着。打鼓佬边说边不 停地抹脑袋,头发上的水珠溅到我脸上,带着一股头皮和啫喱水的气息。他说他暗 地里查访过了,瘦高个刘昆就是专给人平事的那种人,谁给钱他都干,据说他们还 讨价还价,刘昆要一千二,还来还去,最后陆东平给了他九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