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第八章 (一) 我被判了一年半,还是在那家区法院,不过这回是刑事庭。我没有请律师,有 了上回的经验,我知道律师只是个摆设。再说我还怕律师坏事,怕他的辩护激怒陆 东平。从另一方面说,我巳是南城大名鼎鼎的流氓,单位上正在等我办停薪留职, 我还在乎再背一个故意伤害的罪名吗?所以我相当平静。虽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 会有今天,但当现实摆在我面前时,我自己都为自己表现出来的平静感到吃惊。除 了回答一些问话,我没有为自己作一句辩解。 南城的大小报纸又为我浪费了不少版面。作为一种新闻,我大约具有一种延续 性,所以浪费一点版面还是值得的,起码当天的报纸要好卖一些。尤其是南城晚报, 直接把最初那篇报道的标题变通一下,《不拿画笔拿刀子,画家原来会杀人》,— —基本上就是套用,但效果很好,据说当天卖得最好的报纸就是南城晚报。 在看守所度过的第一夜是个不眠之夜。我倚靠着最里边的一面墙壁坐着,听着 别人此起彼伏的鼾声,一点睡意都没有。看守所的墙壁是天下最冷的墙壁,它的寒 气就像一根枪刺一样,直入人的心脏。我的心都被它冷透了。这确实是一件令人奇 怪的事,监室里的空气温乎乎的,就像一泡刚撒不久的尿——我的比喻是恰当的, 进去过的人就知道,真是臊气熏天——它的墙壁怎么会那么冷呢?它甚至还泛着一 种滑溜溜的蓝调子的光,从高亭子那儿飘过来的光亮是朦朦胧胧的,雾一般的,它 的这种暗蓝的、坚硬而光滑的反光是怎么回事?这里的墙壁自己会发光吗?一些年 以后我画了一幅画,画面上是一坐一卧的两个裸女,背景就是一面这样的墙壁。 我在看守所呆的时间很短,但印象很深。我的印象就是一面那样的墙壁,森冷 森冷的,泛着滑溜溜的却是凹凸不平的光亮。 我服刑的地方是一个湖滨地区,叫长湖农场,离南城不远,不到一百公里。我 在这片冲积平原上种棉花。这里的土地含沙量很高,属于沙质土壤,透水性强,特 别适合种棉花。我去时正赶上摘棉桃,第二年才真正种了一季棉花,回来时已是第 三年春天,地里的棉苗才刚长出两片嫩绿的叶子。 余冬来看过我一次。他其实没必要来的,可见他内心还是感到不安。他对我显 然比过去温和了许多。但他没说什么,他跟我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大概并不 情愿来这儿看我。也许他还在想,那一刀究竟是他捅的,还是像我说的那样,是我 借他的手捅的?所以他坐在那儿不时地瞟我一眼,把两个大拇指对顶着,哔哔剝剝 地扳指甲盖。我问他,“你姐还没有消息?”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 缩回去了,盯着自己那两个忙碌的大拇指。涉及到他姐姐时他总是这样,抵触情绪 很大,但最后还是作了一点妥协,在喉咙里咕哝着说:“没有。”他说这话的时候 像他妈妈一样,下巴一扭一扭,看来也是十分的不情愿。 我妈来过几次。是两次还是三次?她总是哭着来又哭着走,我觉得她一直在哭, 几乎没说过什么话。每次她都哭着问,怎么回事啊?莫说她搞不清怎么回事,就是 我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回事。我只能说清已经发生过的事。就像我们看见了漂在水上 的树叶,我们却说不清它们具体是从哪棵树上落下来的一样。 有一次我妈哭着说:“你呀你呀,工作没有啦,房子也没有啦,你什么都没有 了呀,你说你怎么办哪你!” 她说她到我单位上去看看我有没有信件,我们领导把她叫去,要她把我的房子 腾出来。她问为什么?领导说徐阳已被开除了公职,怎么还能占住我们的房子呢? 她说徐阳又没犯什么大罪,凭什么开除他的公职?他没有了公职怎么呢?房子 也不让他住?都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呀,你们怎么又打又罚呢?我妈表示坚决不腾 房子,她说我不腾,要腾也要等徐阳回来,你们跟他说,叫他自己来腾,不关我的 事。我妈对我说这些时满脸是泪,泪水爬进褶沟里,把一张苦黄苦黄的脸弄得像一 张密密的闪着银光的蛛网。“徐阳啊,”她哀哀地说,“你怎么会弄成这样呢?你 将来怎么办呢?你还没成家呀,你这样子还有哪个女人肯嫁给你呀?你怎么会落得 比我还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