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第九章 (二) 回来后我几乎没有出过门,天天缩在家里。我们家一共有两个小房间,八平米 一个,王玉华住了一个,另一个堆着她从我那儿搬来的东西。我们还有一个大约六 平米的客厅。虽然只有六平米,但它的门对着巷子,进进出出都是它,所以它就是 客厅。我回来后就住在客厅里。王玉华没有去收捡另一个房间,而是在饭桌边靠板 壁摆了一张竹床,让我就睡这张竹床。 我们家本来还有房子,是我外公留下来的,刚解放就被人民银行占去了,最初 的名义是租用,几年以后,或者十几年以后——具体多少年我搞不清——又说是被 没收了。又过了几年,据说被没收的房子都可以物归原主,王玉华便到处找人,送 材料,没想到人家说你的房子占地超过一百平米,不在发还之列。王玉华立即给我 三个在外地工作的舅舅写信,叫他们从各自单位开证明。王玉华要她的兄弟开证明 的目的是想拉大旗作虎皮,他们一个是北京的教授,一个是广州的记者,还有一个 在武汉,又写散文又写歌词。王玉华谈起她的兄弟就充满自豪感,她认为只要他们 的盖了单位公章的证明一到,有关部门便要慎重对待。 我从来没见这三个舅舅,他们也基本上不和我们往来,不过那次他们在寄证明 的同时,都附上了一封充满兄妹之情或姐弟之情的信,弄得王玉华热泪盈眶。我提 醒她别光看前面几句话,后面还一大段在谈他们对房产的权利呢。王玉华便忍住泪 看下去,三封信全看完了之后,她非常伤心。尤其是对她那两个弟弟感到特别伤心。 她说你外婆死得早,我是又当姐又当娘啊,浆洗缝补哪样不是我啊,可怜我给他们 纳鞋底把手都戳烂了呀,他们怎么也这样无情无义呢?难道他们全忘了吗?她长长 地叹着气说,这就是人哪,房子还没到手呢,就怕我独呑了?那几天她像得了神经 病似的,动不动就直着眼问,你说他们怎么这样呢? 这叫我怎么回答她? 她不愿给她的兄弟们回信,叫我回,说他们在信里都问了一句外甥,你给他们 回信吧。那时候我大约是二十岁,我对王玉华说,二十年问一句,值得我给他们写 信?你还是自己回吧。她说你是晚辈,人家总还记得你,你就回一封信吧。我坚决 不干,她便骂我,一边骂我一边给他们回信。她流着泪,写写撕撕,最后写成了三 封便条式的信,而且内容都是一样的:如房子能要回,我会立刻通知你们,绝不独 呑。 最后的结果与王玉华的初衷有很大出入,她引以为自豪的三个兄弟,有关部门 却并不买账。房子没要回来,王玉华想不通,说人家也是这样的情况,人家怎么要 回来了呢?这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名堂?而她那三个兄弟则在此后每年来一封信,问 她房产要回来了没有?并每一次都重申他们对房产应该享有的权利。 现在那个搁画的小阁楼就是王玉华没要到房子之后架起来的。小阁楼就在客厅 里,在我头顶上。一个六平米的地方,摆着饭桌竹床,还有几只凳子,头顶上还有 小阁楼,我觉得我就像是个临时寄放在这里的包裹似的。 我睡的竹床是一张老竹床,巳经有些松垮了,一动就咿咿扎扎地叫。因为它不 分白天黑夜地叫,王玉华嘴角上的凹坑便越来越深了,深到一定程度时,她对我说 :“你准备就这样下去吗?你的日子还长呀。”每天早晨从菜场回来,她总是把脸 上的皱纹挤成一团,一边择菜一边唠叨,“小青菜都八毛一把,叫人怎么吃得起? 虽然我争到了一点退休金,也经不起它这么涨呀。” 我知道她是唠叨给我听的。我成了她的累赘。为了这点退休金她不知道写了多 少申述材料。她把要回老房子的事放下来,一心一意地为自己申述。她不断地写, 反复地写,一遍又一遍地写。“……我辛辛苦苦为党的教育事业操劳,可是就在我 即将转正的当口,却因为前夫的右派问题而搁置下来,并且从此再也无人过问…… 如今该平反的都平反了,该落实政策的都落实了,而我,一个受牵连的无辜者,一 个全心全意任劳任怨的教育工作者,有谁来关心我呢?有谁来给我落实政策?……” 她不停地上访,不停地找有关部门,日复一日,腿都跑细了,才争取到了这点可怜 的退休金。而我这么大一个人,却天天觍着脸吃她这点退休金,我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