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第十二章 (二) 三原色平面设计公司存在了一年零十个月,终于寿终正寝了。 我看着丁本大的脸,笑了笑,问他颧骨上的淤血怎么回事?他老老实实地说: “吕萍她老公把我揍了一顿。”我说:“你没有还手?”他说:“没有还手。”我 说:“揍得厉害吗?”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再说,我也该挨他一顿的。”他走 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徐阳,我和吕萍都真心谢谢你。”我说:“我也谢谢你 们。”他又说:“谢谢。”我也说:“谢谢。” 冯丽不同意我把公司顶下来,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开公司呢?”我说:“我 总要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吧?”冯丽说:“我嫁给你的时候,你有什么呢?我说过 多少次,只要你高兴,我可以养你……”我很粗暴地打断她,“今后你别再说这种 话,我听得很刺耳!”她说:“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我话都不能说了?你手上有了 两个钱是吧?别忘了当初是我给你投的股本,你手上的钱最少要分给我一半!”我 冷笑着,一边点头一边说:“原来是为了分红啊!”她说:“这也是被你逼的,你 知道我心里有多累吗?你都逼得我没有退路了!” 我取了一万七千块钱给她。我说:“这是你要的。”她哭了,把钱扔回给我, 抹着眼泪说:“徐阳你真做得出来,你这也是拿刀子捅人,你知道吗?”我说: “我也是被你逼的,我只想要一个立足之地,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苦逼我呢?”她伤 心地哭着,说:“你一定要知道?那好,我告诉你为什么,——我前夫就是开公司 的!” 我爸爸在这个雨季里死掉了,死于肺癌。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他 还有一个儿子,便叫他现在的妻子来找我。那个女人看起来比王玉华年轻多了,王 玉华完全是个苦着脸的老太婆,而她却是个圆润丰满的中年妇女。我真不知道她是 怎么找到我的,我们彼此巳有许久没联系了,不是她来找我,我还真忘了我也有一 个父亲。她跟我说徐文瑞时,我还在发愣,似乎在想徐文瑞是谁。我不由得在心里 叹道,是啊,我还有一个爸爸,他叫徐文瑞。 我去看过徐文瑞一次,他正在昏睡,表面上看不出这就是一个要死的人。癌症 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居然可以不动声色地将一个人置于死地。他的那位富态圆 润的女公务员守在他床边,一边给我削苹果,一边不断地扭过身子悄悄地抹泪。女 公务员的伤心对于一个受尽磨难的、将死的改正右派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安慰。我没 有女公务员那么伤心,但又不能说一点也不伤心,虽然我们都把对方给忘了。这个 人毕竟是我爸爸,他曾经教导我要怎样做人。当然我把那些教导也忘了,有一个大 概的印象,就是那些教导都显得过于笼统过于教条,像标语口号似的。 我吃完了女公务员削的苹果,他醒来了。看见我以后他显得有些茫然,过了一 会儿才有了一点笑容。“你来啦。”他说。声音有气无力的,像破棉絮一样,使人 想到他的肺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他把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我的手。我看 得出他很用力,但我没有从他手上感到一点力气。看着这只枯瘦的、布满了针眼和 青色肿块的手,我相信他真要死了。 “你要孝顺你妈,”他说,“她这辈子很苦,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他又说:“我这些年过得很幸福,这都是因为你潘阿姨。我要立个遗嘱,我没 有什么东西,我想把这些东西都留给你潘阿姨。” 潘阿姨正用一只白晳丰腴的手捏着手帕给他擦额角上的虚汗。我不由得笑了笑。 这就是他要见我的原因,把东西都给现任妻子,把前妻推给我让我去孝顺。他分得 挺清楚,似乎也挺合理,一个老婆得东西,一个老婆得儿子。但关于儿子,他没有 别的话,一句都没有。在说完了他要说的话以后,那只手也抽回去了。 窗外雨声哗哗的,雨点又粗又大。 我把徐文瑞关于我妈的话说给我妈听,我妈说:“他倒是会做人,叫儿子孝顺 我,自己跟别人去享福!没想到有今天吧?活该!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