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第十三章 (一) 直到这一年年底,我才还清了洪广义的钱。连头带尾算起来,这笔钱拖了快有 五年了。这五年我都躲着洪广义,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尤其是陪客户吃饭泡歌厅的 时候,我都担心会突然碰到他。万一碰到他,我该怎么对他说呢?我甚至担心他会 到扁担巷去找我,他知道我妈住在哪儿。但他没去。从这一点来说,他确实很够意 思。 对于我来说,这实在是一笔沉重的债务。它不光是钱,还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 像一团乱麻似地窝在我心里。那天去找洪广义还钱时,我心里的感受非常复杂,把 钱交给他以后,却又顿时轻松了下来。洪广义真不错,一点都没有怪我的意思,见 了我还是和五年前一样热情,又是让坐又是倒茶,反倒让我愈发窘迫。他嗬嗬地笑 着说:“徐阳你真是的,还记得这点钱哪。”我说:“我一直放在心里,只是拖的 时间太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洪广义摇着他的大头说:“你何必呢。” 那个身材高挑的长头发女人也在,洪广义又叫她去安排包厢,他说:“今天一 定要在一起吃一顿饭。”我怎么好意思吃他的饭呢?可他拖住我不放我走。他力气 很大,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说不吃饭就是不给他面子。他把话说重了。我还能给谁 面子呢?但他这么看得起我,我只好厚着脸皮吃他的饭。 吃饭时他不断地说我们小时候的一些事,他说:“徐阳你小时候口袋里总装着 许多小木炭头子,走到哪里画到哪里,最喜欢画苹果树,有一回在人家门口墙上画 苹果树,被一个老太太追得屁滚尿流,从后门钻进我家里,还记得吗?那老太太一 双小脚,根本追不上你,可你却脸都吓白了,记得吗?” 长头发女人听得一个劲地笑。她看起来还不错,很得体,笑得也不讨厌。 但我没有笑。我忽然发现我似乎有些老态了。那些事对于我来说已经很遥远很 模糊了,就像一张纸,早就发黄了。 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洪广义的话,我的鼻子一阵一阵地发酸。我透过大玻 璃窗看着外面温暖的阳光,看着在阳光里的冬天的南城,用力吸着鼻子。但不管我 怎么吸鼻子,我的鼻子还是越来越酸,似乎有许多东西堵在那儿,就在鼻头那儿, 又酸又胀。我的眼睛就湿了。我的眼睛湿得很突然,觉得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一涌, 就湿得一塌糊涂。我不好意思伸手去拿餐巾纸,便低下头用指头擦了擦。洪广义和 长头发女人都装作没看见。洪广义端起杯子跟我碰了一下,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酒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它就像一把钩子,把我心里许多东西都勾出来了。我心 里堆得满满的,像一个窖一样,那些东西都在那里发酵,冒着泡沫涌来涌去,弄得 我非常想说话。那些话都挤在喉头,都争先恐后地想蹦出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把它 们咽回去。后来洪广义说了句什么,我忘了他是怎么说的,反正是安慰我,我的眼 睛又湿了。这一次湿得很厉害,我怎么也擦不干它了,同时我也管不住我的嘴了。 我泪汪汪地看着他们,我的嘴如同溃缺的堤坝,我的话像洪水一样泻了出来。 我对他们说我心里有多难受,我从五年前说到现在,从这件事说到那件事。他们都 认真地听着,我不知道他们听明白了没有。我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我又说到我的 婚姻,说到婚姻时我的泪水巳经干了,我说:“不说了,包子,我们喝酒吧。”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越喝越想喝。后来洪广义说:“不喝了不喝了,我们还 是唱歌吧。”他们一人唱了一个。洪广义叫我唱,我说:“我喜欢唱一无所有。” 长头发女人给我一个话筒,我就唱了“一无所有”。洪广义说:“以后你别唱 一无所有,你到我这里来吧,我让你到我的娱乐城当总经理,你就什么都有了。” 我说:“好,我给你当总经理,我什么都有了!”我就唱:“我什么都有了!什么 都有了,有了……” ……再后来他们都不见了,似乎我一转脸,他们就不见了。有一个大脸盘大屁 股的女人搀着我。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也没见过她。我晃了晃眼睛说:“我 认识你吗?”我又说,“我不要你搀。”我用力一推,结果她把我带倒了,我倒在 她身上。她又把我搀起来。我们转眼就进了一个小房间,小房间的门好像就在包厢 里,大脸盘大屁股用脚一碰,就碰出了一个小房间,跟做梦似的。她抱着我的胳膊, 用身体把我挤进去。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却很有劲,一挤就把我挤进去了,接着又 把我挤倒在一张床上,她自己在床沿上斜着。我说:“你是谁?”她说了句什么, 脸上堆满了笑,把我的眼睛都笑花了,于是她的脸就更大了,大得像个脸盆。我说 :“你的脸怎么这么大?”她不说话,笑得更厉害了,我觉得我看不清她了。她忽 远忽近,远的时候就像一团雾,等她从雾里出来时身上的衣服不见了,光光的一大 片,胸前两大堆白肉,一晃一晃的。就在我眼前晃。我眯着眼睛,它们真白,白蒙 蒙地朝我涌过来,我觉得我要被它们被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