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第十七章 (二) 王玉华对着一件衣服或一只商家新推出的洗碗机尖叫,只是表示欣赏它们,她 有资格欣赏它们。但她并不想拥有它们。“我只是觉得新鲜好玩。”她笑吟吟地对 赶过来跟她打招呼的服务小姐说,然后把银色的脑袋朝我侧过来,说:“儿子,我 们再往那边逛,看看那是什么?”她表现得跟大多数富足的老太婆一样,不贪心, 只看个新鲜。她的吃用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她说她不缺什么,她已经很知足了。她 像个冤鬼一样叫了一辈子,生活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变,却忽然一下子说很知足 了,真让人不好理解。有时候我说:“既然喜欢那就买吧。”她说:“喜欢什么就 往家里搬?那也要放得下呀。”似乎她什么都有了,她的东西已经多得没地方放了。 “我就是想好好地逛一次商场,”她对我说,“年轻时没心思逛,后来呢不敢 逛,那些小姐的眼睛毒得很,看人都不用正眼,知道这是个穷老太婆。今天有你跟 在我身边,没谁敢这样看我了。”她说着舒舒服服地叹一口气,“谁敢呢,是吧?” 我和王玉华逛商场时的情景大约比较感人,母贤子孝,其乐融融。这是我们母 子间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有不少人都很眼热地看着我们,都被我们表现的亲 情所感动。连王玉华自己都很感动,我注意到她不止一次背过脸去偷偷地抹眼泪。 她总是顺带着捋捋她的漂亮的银发,以此来作为一种掩饰。 除了逛商场,她还要求我用车带她兜一兜风。她开着一点车窗,让风吹拂她的 脸和银发,时不时地冲着某座刚建起来的大厦或立交桥发出尖叫。我觉得她把一辈 子的尖叫都堆叠在这段时光里了。有时候她会显得很安静,但我知道我马上要找地 方停车了,果然她就在叫停车,她说停一下,记起来谁住在这儿,她要去看看人家。 她还非要我同她一块去。她对人家说:“这是我儿子徐阳。”若是人家肃然起敬, 说哦,徐阳呀。她便既骄傲又慈祥地笑着。没说几句话她又起身告辞,叫人家不要 送,于是人家反而不好不送了,这正合了她的心思。我看出来她就是想要人家看见 她儿子有一辆奥迪,看见她坐着奥迪兜风,看见她终于扬眉吐气活出个人样来了。 到绿岛去过两次后,她感叹说:“这儿的姑娘真漂亮,都跟挑出来的似的,是 你挑的吗?”她想想又叹口气,说,“也难怪你老婆不放心,我也是眼光短,不该 让你成这头家的。冯丽呢也是运气好,嫁老公都是碰命的,何况她还是个二婚,可 她就碰到了你,这就像抓阄,她抓了个好阄,她现在还有什么说的呢?” 在幸福的时候她还没忘记她三个兄弟。这么多年来,她每年都接到他们询问老 房产的信,现在她给他们写信说,以后不要再跟她提这件事了,想要房产自己来要, 而她是不会再为那点房产去奔波的,因为她儿子不要她太累;她儿子有一个很大的 娱乐城,还是政协委员,根本不把那点房产放在眼里。她对我说,我就是要他们知 道,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势利,敢不敢拿狗眼看人!她的兄弟们接到这封信后, 都不约而同地回了她一封信,北京的大舅说他儿子在国家部委当司长;湖北武汉的 二舅说他儿子刚提了地厅级,女儿女婿都在法国的大学里当教授;广州的三舅说他 儿子正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女儿女婿在香港做生意。我妈读着这些信,情 绪上并没有受到影响,她扭一下嘴,说:“你们好是你们的,我也不比你们差。” 正如我妈说的,冯丽有时候也认为自己运气好。但她比较复杂,不像我妈那样 简单,她跟得了寒热病似的,一会儿觉得自己运气好,一会儿又后悔嫁了我。就像 站在一根钢索上,怎么也站不稳,不是往这边倒就是向那边歪,无论倒和歪,都是 大幅度的,让看的人提心吊胆。 我就是那个看的人。我看得很清楚。比如她的后悔。她的后悔是原来就有的, 而且不是一般的后悔,我觉得她整个人都后悔得成了一块冰。就在我刚从广州回来 的那天晚上,她碰都不碰我,从里到外都散发出一种冷森森的决绝之气。这样的情 形在以前从未有过。这说明她对我的容忍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她弓得像只虾似的侧 卧在床沿上,把背对着我,一声不吭。我们在那张五尺宽的大床上留出了一片如极 地般寒冷的空阔地带。半夜里我感到一条腿被冷风嗖嗖地吹着,勾头看了看,发现 那条腿正放在那片空地上,便像遭电击了似地赶紧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