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第十九章 (三) 南城巳经没下雨了。车站上有很多的士在揽客,有人还伸手来扯我们,我拨开 他们的手。我们走出了车站。我想我们往哪儿走呢?这么晚了到哪儿去给她租房子? 想来想去,我还是给她找了一家小宾馆。我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在床头柜上 放了一点钱,叫她明天早上自己去吃早点。她垂着眼问我:“你要走?不在这儿住?” 我点点头。她依然垂着眼,又说:“你不想……要我?” 她怎么说这种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怎么是我要不要她呢?这话她不该说 的,起码不该这时候说。这件事早就过去了,还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呢?可我又不想 拿话伤她,她都落到这一步了,恐怕脑子也不大好用了,我伤她干什么呢?我说: “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那一次?你忘啦?”她说:“哪一次?说过什么?”我说: “上次,忘啦?我说我已经结婚了,你忘啦?”她嘟哝了一句,“怎么扯到结婚上 头呢?”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不扯这个扯什么?是不是余冬跟她说了什么?他们 姐弟商量好了?我便不再说什么了,就那样枯坐着。坐了一会儿,我准备走了,她 也站起来往外走。我问她去哪儿?她不理我,我追着她问,她走得很快,边走边说 :“回家。”我说:“你不能回家。”她停下来,反问我,“我怎么不能回家?” 她把这句话一连说了三次,说第三次时眼睛里汪着泪水。 她执意要回家,我什么话也不好说。她出去了这么多年,现在她回来了,她想 回家,我怎么能拦住她?我说:“好吧,我送你回家。”从宾馆里出来,我拦了一 辆的士。我说:“你们家已不在老铁街住了,你知道在哪儿吗?”她点点头。这天 晚上我一直折腾到深夜一点多。我把她送到她家楼下。我看着她上搂,听她叫开了 门,听她哭着叫爸爸妈妈,听见她爸爸妈妈跟她一起哭。夜气很清凉。街灯也很清 凉。他们的哭声像带了雨的风一样吹过来。我的眼睛忽然湿了。我对的士司机说: “走吧。” 第二天上午余冬跑来骂我。他恶狠狠地说:“姓徐的你不讲信用,你是个卑鄙 无耻的小人!”刘昆领着几个保安按住他,要他向我赔礼,说不赔礼就扒他的皮。 我对刘昆他们说:“算了,放开他。”刘昆说:“他骂了你呀。”我喝道: “放开他!” 广州之行花了两天三夜,去之前我没跟冯丽说,冯丽就不断地往我手机上打电 话,问我到哪儿去了?去干什么?我回来的第二天上午,她又来了。她说:“你到 广州去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说:“我工作上的事也要跟你汇报吗?”她说: “我是你老婆,说一说难道不应该吗?”她双手撑在后腰上,挺着肚子站在我面前。 她才刚刚怀上,肚子还是平平的,但她却总有要挺着一个肚子的感觉。 这些日子我动不动就跑到歌厅里去转转。我喜欢听一个从青海过来的歌手唱歌。 这个歌手的名字很怪,叫昏鸦。我问他为什么要叫昏鸦呢?他说:“我喜欢这 种意象。”看起来他也是有文化的人,知道说“意象”。我说:“那为什么不叫枯 藤或老树?”他说:“我是一个诗人,一个行吟诗人,我走到哪儿唱到哪儿,所以 我觉得昏鸦对我比较合适。”他不但在歌厅里唱,有时候还抱着吉他跑到过街天桥 和地下通道里去唱。他要唱遍中国所有的城市。但他对南城很失望,说南城人根本 欣赏不了他的歌。他说:“所有的城市都琐碎和平庸,而南城则是最琐碎最平庸的, 南城人一天到晚鸡鸡鸭鸭的。”我问他这话怎么讲?他说:“忙着找碎谷子碎糠头 呀。” 我笑笑说:“那你为什么不走呢?”他说:“因为你允许我在你的歌厅里唱歌, 还因为我缺钱,所以现在我必须在南城呆下来,等我攒够了钱,我就走了。”我说 :“你这不也在找碎谷子碎糠头吗?”他一脸严肃地说:“这可不一样,这完全是 两码事。” 他一边说话一边抓痒。湘西妹子李晓梅说他身上有虱子。李晓梅一边给我斟茶, 一边对着我的耳朵说:“他长虱子了。” 他留着长长的头发,比我当年的头发还长,唱歌时他把皮筋捋下来,让头发乱 披着。他的脸很瘦很白,颧骨上泛着青色,脸和眼睛都显得很忧郁,也很脆弱,仿 佛随时可能折断或破碎。他的歌都是他自己写的,自己作词自己谱曲。他说他从不 唱别人写的歌。不过他的歌的确写得很好,他唱起歌来也的确像一只昏鸦,喑哑、 低沉、飘忽不定。他不像别的歌手那样满场张牙舞爪,而是站在那里,拨着吉他摇 晃着纤瘦细长的身体,忧郁而安静地唱着。 他喜欢唱冷雨、风、黄昏、别离、静寂无人的夜晚、孤独、远行、酒……这些 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但他的歌声却像一只柔软的小虫子,顺着耳朵爬到我心里去 了。我喜欢它在我心里咬噬的感觉。那是一种隐隐作疼的感觉。 有一天我正在歌厅里,余冬又觍着脸来了,畏畏缩缩地坐在我旁边。我不看他, 我看着昏鸦。昏鸦正叮叮咚咚地拨着吉他在练一首新歌,——我背上行囊,我又要 启程,却不知道要去何方……余冬说:“徐哥。”我看着昏鸦问余冬,“还来干什 么?”余冬说:“徐哥,我还是要来求你。”我说:“你求我干什么?你姐自己要 回家,我不能拦她。”余冬说:“可是我爸爸妈妈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说: “不知道不好吗?”余冬说:“早晚会知道的,现在他们就背着她跟我嘀咕,说你 姐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再说了徐哥,她总不能天天呆在家里呀,她又不是一只鸟, 关不住的呀。”——昏鸦唱道,我背对着夕阳,我的影子到达了遥远的山梁……余 冬说:“徐哥,你不能甩手不管哪。”我说:“你回去问问她,还能不能唱歌?” 余冬说:“怎么不能呢,我听她自己一个人哼呢,哼得好听极了,起码比这个 人唱得好听,这个人唱得跟哭丧一样。”我说:“能唱就叫她到这里来唱吧。”余 冬说:“徐哥你叫她来这里唱?她肯定愿意,她会很高兴的,我这就回去跟她说, 我叫她今天就来。”——昏鸦唱道,我不知道我能否到达你,也不知道山梁后面是 否有我心爱的姑娘,可我只能往那儿走,我面对着你,你就是我的前方……余冬说 :“我会告诉她这是徐哥在关照她……”我打断余冬,问他愿不愿来我这儿开车? 我说:“你在单位上拿多少?我给你翻一倍。”余冬说:“愿,愿!”我说:“那 好,以后你就负责接送你姐吧。”余冬哽着喉咙说:“徐哥!”昏鸦唱道,……我 希望……炊烟正在弥漫芳香……我对余冬说:“你姐的事你对谁也不准说!”余冬 说:“那是我姐呀徐哥,我又不傻,怎么会说呢?” 这以后我便很少到歌厅里去。余小惠来唱歌后我去过一回,后来冯丽还找去了。 冯丽挺着她的还没挺起来的肚子,仰着脸问我:“这个唱歌的是谁?长得挺漂亮的, 就是有一股妖气,你说有没有?”我淡淡地说:“你说有就有吧。” 冯丽向来这样,只要感到谁对她构成威胁,她就说谁妖。 已经轮到昏鸦在唱了。昏鸦和他的歌都不怎么受欢迎,好在人们本来就不是来 听歌的,倒也不十分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