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第二十二章 (一) 余小惠和昏鸦在头年秋天被抓起来了。他们被抓跟任何人都没关系,他们是自 投罗网。麻纺厂头天半夜里被抄了,他们不知道,还往那里跑,被留守蹲坑的便衣 当疑犯抓了。事情发生以后,她爸爸老余又跑来找我,老头坐在我那儿哭,哭得非 常伤心,老泪纵横,这么大年纪了,一点样子都没有。我没法安慰他。我沏了一杯 茶给他端过去,他却躬着身子站起来,抓住我的手用力摇着,把茶都泼掉了,烫得 我一只手通红。我不好发他的火,忍着气嘘嘘地吹那只红手。他不管我烫得怎么样, 也不道歉,他的心思全在他女儿那里。他说是余冬叫他来求我的,余冬告诉他徐总 一定有办法的。他说徐总啊你千万要帮忙想想办法呀!只有你有办法呀!我说我哪 有什么办法?他便说徐总啊,这事你可千万不能推呀! 他终于提起过去的事了。他仰着一张泪光光的老脸,抖着嘴唇说:“看在你们 过去的份上,你无论如何要帮帮她,你不能不管哪!你不管还有谁管呢?” 我摇摇头,叹一口气;又点点头,再叹一口气。 余冬总是把他姐姐的事往我这里推。我又把余冬骂了一顿,我说:“余冬,你 姐的事我还要怎么管?我管得了那么多吗?”余冬讷讷地说:“可是……你不管你 要把她接回来干什么呢?” 我被他噎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不过想想也是,我干嘛接她回来呢?我只好让 刘昆去托人打听。我不是不能打听,只消一个电话,这事就能弄清楚。我只是不想 出这个头。刘昆在这条路上也熟,他很快就给我回了话,说他们也就是关她几天, 再罚点钱就没事了。我把这话告诉余冬,让他说给他爸爸听。余冬勾着粗脖子想了 一阵子,对我说:“别让我姐出来,把她送到戒毒所去吧。”我说:“还有一个呢?” 余冬说:“那个狗杂种,谁还管他!”接着余冬又很懂事地说:“这事我会叫我爸 出面的。”我想想说:“算了,你爸只剩半条命了,我还是让刘昆去办吧。” 刘昆确实会办事,你不用跟他把话说透,他会把事情办得完全对你的心思。他 把余小惠送进了南城戒毒所,却一点都不让昏鸦知道。昏鸦出来后四处打听都没有 消息,便问余冬,余冬说她走了,不会再理你了。昏鸦不相信,又跑来问我,我说 你们天天在一起,怎么还问我?昏鸦的样子很失落很惆怅,我以为他该走了,可他 还不走,还要呆在南城。晚上他又抱着一把吉他来到歌厅,还想在歌厅唱歌。但是 刘昆把他拦住了。刘昆太能干了,我让他当了个副总,他感激涕零,不知道说什么 才好,吭哧了半天,竟说徐总啊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呀。 现在刘昆也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像个人物了。他对灰头灰脑的昏鸦说:“真不 好意思,你自己也知道,客人都不喜欢你的歌,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唱吧,绿岛要 做生意,顾不得情面,你要理解才好呀。” 昏鸦很硬气,二话不说便跑去找别的歌厅,可他跑遍了南城所有的歌厅,却没 有一个地方要他。我猜这事大概又是刘昆办的,也只有刘昆,才会用心揣摸我的心 思,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封人家的路。昏鸦无路可走了,剩下最后一条路,那 就是离开南城。可他也绝,偏不走,一副死也要死在南城的样子,他蓬头垢面衣衫 褴褛,抱着一把吉他在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里歌唱。 我背上行囊,我又要启程,却不知道要去何方 我背对着夕阳,我的影子到达了的遥远的山梁 黑黑的山梁白白的山梁光秃秃的山梁噢 我喝一口水,啃一口干粮 我不知道我能否到达你 也不知道山梁后面是否有我心爱的姑娘 可我只能往那儿走,我面对着你,你就是我的前方 我为你柔肠寸断,寸断柔肠 我希望你头上的云彩落下来,在我到达的时候 姑娘用牛粪燃起了篝火,炊烟正在弥漫芳香 就像他说过的那样,南城人不喜欢他的歌。南城人非常粗糙,南城人只懂得喜 怒哀乐,不懂得忧郁和惆怅,他们不给昏鸦扔钱,把昏鸦的忧郁和惆怅当成哭丧。 昏鸦一天唱到晚,饭都挣不到,眼看着越来越像个乞丐了。我让湘西妹子李晓梅替 我给他扔过几次钱,李晓梅说,你为什么要接济他呢?我说你别管,只要给我把钱 扔给他就是。李晓梅便总是像个过路人那样,往他面前扔几张大票子就走。昏鸦没 看见她。昏鸦唱歌时不是勾着头就是仰着脸,眼睛不是朝天就是朝地,要嘛干脆闭 着两眼,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是谁给他扔的钱。 昏鸦就这样从秋天唱到冬天。当余小惠快从戒毒所出来时,余冬又狠狠地搞了 他一次。南城的的冬天很冷。南城夏天是火炉,冬天却是个冰窖,尤其是晚上,又 尤其在地下通道里,寒气能透到人骨头里去。昏鸦裹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件棉大 衣,脑袋靠着冰冷的水泥墙忧伤地唱着,脚下一滩水渍结成了干翘的薄冰。他的大 衣面子已看不出颜色了,胸襟上的垢泥在灯光下油亮亮的,像刮刀布一样。他唱着 唱着被人用一个蛇皮袋套住了。他说:“谁呀?谁?套我干什么?!”正说着,手 也被人捉住了,扭到背上去了。他感到有人在用绳子缠绕他,感到自己被缠成了一 只棕子,被人抛到了一个铁箱子里。他唔噜唔噜地叫着“干什么干什么?”一边蜷 曲着麻秆一样的身体,在铁箱子里滚来滚去,弄得铁箱子哐啷啷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