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第二十二章 (二) 余冬开着那辆花花绿绿的小货车一路狂奔,出南城后往北,跑过结满薄冰的农 田,跑过了大片红土丘陵,把一个个村庄和小城镇都抛在了身后。大约凌晨三四点 钟,他在车灯里看见了一座昏暗的小县城,便吱一声把车刹住。昏鸦在车里滚了几 滚,然后被人提起来放在了地上。他的骨头被颠散了,人被颠晕了,半天都不会动 弹,等他把脑袋上的袋子弄掉,余冬早跑得不见了踪影。 昏鸦弓着背干呕了一通,眼泪都呕出来了,用袖子擦擦眼睛,才发现自己是在 一座陌生的小城里。小街上空荡荡的,灯光显得比雾还要灰蒙,几片枯叶和破纸被 寒风吹得在街面上一晃一晃。他扭头到处看了看,又仰脸看看天。天黑得跟锅底一 样。 他缩着脑袋在街上东走走西走走,最后抡起瘦拳头捶开了街边一个小亭子的窗 门,人家嘟哝着问干什么?他说买东西。他说求求你啦。人家十分不情愿地打开窗 门探出脸来,问他买什么?他说南城在哪个方向?人家伸手指了指,他谢了一声, 扔给人家两个硬币,便朝着人家指的方向走了。大约十几天以后,他又在南城露面 了,在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里唱歌。过街天街上和地下通道里都有风,像刀子似的 风嗖嗖的,把他的脸吹得蜡黄,把他的皮肤都吹裂了,把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 他棉大衣的破洞里漏出了板结的棉花,糊满泥土的皮鞋张开嘴露着脚趾头,指关节 冻得像裂开了口子的胡罗卜似的。他用胡罗卜似的指头弹吉他,紫色的血便像细蚯 蚓那样从指关节里爬出来,又一丝一缕地爬到了他的吉他上。 听说昏鸦又来了,余冬不相信,他跑去看。他看见昏鸦后愣住了。他躲在拐弯 的口子上,愣愣地看了昏鸦一个上午,脸和耳朵都冻得通红,回来后一边哈着手一 边对我说:“徐哥,我拿这个人没办法了,除非杀了他,我总不能杀了他吧?” 我问余冬:“我说过要拿他怎么办吗?” 余冬便讷讷的。 我说:“以后你别来跟我说这些事。” 余小惠从戒毒所出来后照样在绿岛唱歌,但每次都由老余陪着,来去则是余冬 开小货车接送。小货车的驾驶室里只能坐两个人,老余让女儿坐驾驶室,自己搬个 小凳子坐在车厢里。但没唱几个晚上,余小惠却从老余眼皮子底子溜掉了。她借口 上洗手间,一去便不见了人影。老余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急得团团转,又不想麻烦 别人,自己慌慌张张地到处找,蜡黄着一张汗脸说,人呢?啊?人呢?不知道他问 谁。一边问一边跑进跑出,跑着跑着就歪歪地倒下去了。倒下了还没人知道,余冬 来接人时才发现他爸爸躺在侧门墙根下,便赶紧把他送进医院,医生忙了一阵子, 出来对余冬说,没用了。余冬张开嘴就嚎起来。 老余死于脑溢血。老余把老伴也带走了。老太太本来就臃肿得成了一堆软塌塌 的肉,听到老头猝死的消息,一口气不到,人就垮下去了,沉在那把又老又大的沙 发里。两口子就这样结伴走了。我参加了他们的葬礼,在殡仪馆旁边的纸扎店订了 一个大花圈。那天刚下过一场春雨,街边躺着许多红红的樟叶。 春天的南城到处落的是樟叶。南城的街树全是樟树,樟树的叶子在秋冬不会落 下来,只会绿得发黑发亮,到春天却渐渐变红,等春风春雨一到便纷纷飘落下来。 就在这个满街都是酡红色樟叶的春天,余小惠又走了,昏鸦也在南城消失了。余小 惠肯定是跟昏鸦一起走的,昏鸦吃尽辛苦就是为了等她。他终于等到了,把她带走 了。我一点都不怀疑他是为了爱情,至于余小惠,我也这样认为。我也愿意这样认 为。我这样想时心里很酸,但我不是在吃他们的醋,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我真心 希望他们好,也希望他们不要再回来,尤其是余小惠。 他们似乎是往西南方向走了。余冬说以前曾听他们说过,要走的话,他们就去 西南,而且大约是先去城都。 余冬找遍了南城,没找到余小惠,也没找到昏鸦,便对我说他也要去城都,他 说他现在有杀人的心了。他说:“千万别让我找到他,找到了他我就一把掐死他! 我要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余冬边说还边做动作,好像手上正提着昏鸦的脑袋。我 提醒他杀人偿命。余冬说:“那我爸妈呢?我爸妈的命由谁来偿?” 一个多月以后,余冬黑皮黑脸地回来了。他没有找到他们。他说他到了城都, 接着又到了昆明,还到了贵阳和重庆,可是连他们的影子都没见到。他眼圈都红了。 他梗着粗脖子说:“我爸妈都死了,我的亲人就剩下一个姐姐了。我姐说不定也要 死在那个狗东西手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还要去找,我一定要把我姐找回来, 可我没钱了,徐哥,你说我怎么办呢?” 我叫他别去找了。余冬说:“那我就看着我姐死吗?”我说:“那是你的事, 你一定要找就去找吧,我不管,也不拦你。”他说:“你借我点钱行吗?”我说: “我没钱,有钱也不借给你。”余冬就哭了,勾着头,弯着桶似的脖子一抽一抽地 哭。我发现余冬爱哭。他哭着说:“徐哥你就这样不管吗?你怎么能不管呢!”我 说:“你凭什么逼我管?我非要管?我欠谁的?欠她的还是欠你的?就算欠,我也 早该还清了吧?欠也没有欠一辈子的吧?” 余冬说:“徐哥,我是求你帮我。” 我对余冬说:“老老实实给我在这儿上班,否则我就炒掉你。” 余冬哀哀地叫道:“徐哥!” 我咬着牙说:“别动不动叫我徐哥!” 余冬双膝一弯,跪在我面前,说:“徐哥!”我摇摇头,仰脸叹了一声,说: “余冬啊余冬,我头世欠了你的?” 说是这么说,最后我还是借了钱给他。几个月以后,大约快要立秋了,他才回 来了。他蓬头垢面,目光呆滞,身上的衣服像刮刀布一样,活脱脱是个叫花子。我 皱着脸看着他,问他是不是余冬?他木木的,点点头。我又问他找没找到他们?他 摇摇头。我说:“你除了点头和摇头,不会说话?你是不是傻了?”他张了张嘴, 像蚊子一样嗡嗡地说:“我……我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