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第二十五章 (二) 王玉华对这个爱红脸的姑娘印象不好,说她像个哑巴,吃了一顿饭,跟她没说 到几句话。我说:“不爱说话不好吗?我喜欢不爱说话的。”王王华叹了一口气, 很失落地说:“你要想清楚啊,这是你娶老婆啊。” 有一天那个爱红脸的姑娘对我妈说,她爸爸请我们到家里去吃一顿饭。我妈没 想到这事她还有份,而且对方还对她表示了明显的尊重。她立即跑到绿岛来跟我说。 我说算了吧?她说你不是说喜欢人家吗?这是相亲呢,怎么能算了?在接下来的几 天里,她都忙着为这件事作准备。她听说对方爸爸是社科院的研究员,便格外重视。 她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从穿衣到化妆,都认真学习揣摩,甚至还学习怎么走路和 说话。现在她说话很夸张,动不动就哎呀呀。走路更是怪怪的,身子下面的腿脚像 是别人的,让人看着就别扭;还提臀收腹,下颌呈一定的角度微微上翘,人还没到, 一个尖瘦的、开始有了一点光亮的下巴就先到了,给人一种很拔扈的感觉。 我只好去找那姑娘。那姑娘叫毛兰,是个二十八岁的老姑娘,长得比照片上要 白净一些。我发现一个女人到了二十八岁还没什经历就会变得很傻,我拐弯抹角地 说了那么多,她一点都不明白。她大约以为自己终于把爱情抓住了。对于她来说爱 情恐怕就是一条鱼,她在一片汪洋中摸了二十八年,现在总算摸到了。我妈拿来了 那么多照片,我随便那么一抽,怎么偏偏就是她呢? 她以为我不敢见她爸爸,宽慰我说:“不要紧的,我爸知道你,他还写过好几 篇文章呢。”我有些愕然,问她什么文章?她说:“以前报上不是讨论过你吗?” 我看着她发愣。这么些年过去了,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了。我想怎么会有这样巧 的事呢?她说她爸爸在社联工作,专门研究社会分类学(一个这样的学者怎么会参 与一场那样的讨论呢),按收入高低划分社会阶层。我说:“他把自己划在哪个阶 层?”毛兰说:“他不管自己,从来不考虑自己的事,一天到晚做学问。”我说: “他考虑你的事吗?”毛兰抬眼看我一下(她总是低垂着眉眼),说:“他一听说 是你,就给我讲了你的那些事,还拿他写的文章给我看。”我说:“你看了吗?” 她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她看人老是一眼一眼的。“看了。”她说。我说:“那 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她说:“怎么不知道呢?我爸说那是报纸瞎闹,他说 你是个很有志气的人。他还找了另一些报纸给我看,我都看得哭了,说实在的,我 真的很感动。” 我便决定去见见她爸爸。 她家里刚搞了一次装修,我一走进那套装修一新、还散发着浓烈漆味的住宅, 一眼就看出了她家的紧拙:所有的材料都是低档的便宜货。她妈热情地接着我妈, 她爸却坐着不动。我称呼这位社会分类学家为毛老师,他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说: “唔。”他把架子端得很足,坐在一只藤椅里,两条手臂挲开来放在椅圈上。 他妻子的嘴唇很薄,薄得还不如毛兰的嘴唇好看。她问她丈夫:“拿什么茶呢? 是遂川狗牯脑还是婺源雨前?”显得他们家里全是好茶似的。毛老师便看看我,说 :“你喝什么茶?我这里还有太白银针和信阳毛尖,要不就来点西湖龙井?”我说 :“随便吧,我不讲究。”毛老师又扭脸问我妈喝什么茶?我妈也说随便。毛老师 便说:“那就给他们来点婺源雨前吧,我是喝惯了它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听 他们夫妻俩这么一唱一和,我不由得又扫一眼他们家底气四泄的装修,心里老想发 笑。 茶泡好了,略坐一坐,毛老师便把妻子和女儿都赶进了厨房。“该做饭了,” 他对妻子说,又把脸转向女儿,“你也去打个下手。”他大约要跟我谈一谈。这也 正是我的意思,但我不愿坐在客厅里跟他谈,我不想让我妈参与我们的谈话。再说 客厅也太小太逼仄,漆味浓得令人眼睛涩痒;而且客厅和厨房相连,两个做饭的女 人和我们相隔不过三五步。我端着茶站起来,建议毛老师领我去参观他的阳台。毛 老师似乎有点不愿意,说阳台上没有凳子。我说站一站没关系。他只好也站起来, 于是我们穿过他们夫妻的卧室来到阳台上。毛老师站在阳台上不大自在,原因大概 是堆在那儿的破烂,有用大塑料袋装着的旧衣服破棉絮,有旧床架和锈蚀的煤气灶, 还有一只积满陈灰的蜂窝煤炉。为了让毛老师不致于太尴尬,我一直看着对面楼顶 上的一群鸽子。楼与楼之间隔得太近,连鸽子眼睛都几乎看得清。 毛老师没有看鸽子,而是看下面的车。那是我的车。他不是低着头正儿八经地 看,他斜侧着脑袋,似乎在看那边阳台上的花草,但他的视线却跟脸的方向相反, 看的是我的车。阳光正在西斜,照着他的光秃的头顶,在我的左边耀起一片油亮的 反光。 “你没有养鸽子吗?”我说。 他把脸侧过来。我发现他的眼睛有点斜视了,对了几下都没有对准我的脸。他 晃了晃脑袋,才让眼珠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满脸困惑地问我:“什么鸽子?”我 说:“养鸽子,你没养鸽子?”他摇一下头,说:“没有,我养那东西干什么?没 时间哪。做学问不容易呀,尤其做我们这一行的,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啊!”我说: “我听毛兰说过,你的成果很大,很了不起。”他摇摇头,笑道:“哎呀什么成果 不成果,不值一提,拿过几个奖,混了个正高,如此而已,提这个干什么,不提不 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