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第二十八章 (二) 我咽了一口唾沫。我不好说他故意压住我的钱,我觉得他有恩于我,这样的话 我说不出口。他歪着嘴露出一脸苦笑,又叹道:“我是虱多不痒债多不穷啊。” 我也苦笑。我说:“那我怎么办呢?” 他摇摇头说:“别的话我就不好说了。” 他再也不谈这事了,把话题转到一些别的事情上,比如客房部要赶紧换智能锁, 安全卫生检查过关了没有?没有的话要抓紧,哪怕多出点血,也千万不能让人家下 单子,否则就完了,没戏唱了,你一停别人就火了,别人火了你再想火就难了;包 厢里最好要怎么装饰一下,这你是内行……好像他并没有干预我的私生活,而是自 始至终都在跟我谈经营方面的事情。 李晓梅对我说:“我还是走吧,走了干净些。”我问她走到哪里去?她说: “难听唦. 我不回来就好了,就不会撞到他们嘴上了,他们的嘴几臭唦!” 她不是聋子,她的耳朵灵得很。她哪里都灵。人家说了些什么她全听见了,就 算没听见也看见了,没看见也猜到了。她的肉似乎被刀子剮掉了,刚刚才浑圆起来 的脸庞又瘦下去了,忧愁又像灰尘一样蒙在了她脸上。我说像灰尘一点都不假,尤 其是她强颜欢笑的时候,我就觉得那笑容被灰尘盖住了,灰蒙蒙的。我轻轻地抹她 的脸,想给她把灰尘抹掉。我真以为那是灰尘。但抹着抹着我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 灰尘,而是厚厚的一抹忧愁。 她终于还是走了。其实我已经预感到她会走,她很少到我那里去了,不但去得 少,还又开始躲着我,有时候见了我便低下头匆匆地走掉。旁边有人的时候,她的 眼睛不看着我,我叫她她也装着没听见,头也不回。她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呈现 出在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菜黄色,神情中除了忧愁之外,又渐渐地有了一些沉重, 让人觉得她挑着重担或背负了一个大包袱。她就要支撑不住了,她惟一的选择就是 离开这里,带着她满心欢喜买好的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走了之。 她走了以后我象征性地找了她很久。我说象征性地找不是表示我不想找,而是 指我寻找的方式和过程。我没有像上次那样大张旗鼓地找,打电话到各个娱乐场所 去,说我是徐阳,要找一个叫李晓梅或阿梅的女孩。也没有叫刘昆或别的人帮我去 找。我为什么不叫刘昆他们去找呢?为什么不大张旗鼓地去找呢?我怕什么?怕失 去在绿岛的利益?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有那样去找,我像搞地下活动似的,一个人 悄悄地找,不声不响地找,闷着头找。找到了我也不会大呼小叫,我不会让别人知 道,我会悄悄地把她藏起来。我已经想好了,我要金屋藏娇。 我先是呼她,但她像上次一样不回机。我便去那些夜总会或迪厅歌厅舞厅,我 不进他们的门,而是站在街对面某棵树下,朝他们门口张望,或者坐在旁边一只矮 凳子上,让擦鞋女人给我擦鞋。擦鞋女人大概以为遇到了一个傻瓜,为什么一双鞋 要擦五遍呢?不过她很高兴,她巴不得我要她擦十遍,她每擦一遍就念叨一次,几 遍了,几块钱了。她接过我五块钱时,满怀希望地问我,还要擦吗? 为了找李晓梅,我生生让那些擦鞋女人擦破了一双鞋。 我付出了一双鞋的代价,还是没有找到李晓梅。我并不认为我寻找的方式有问 题,我知道这一次要找到她很难,她要嘛不走,走了就不会轻易让我找到。我甚至 怀疑她这一次真回湘西老家去了。我一边找一边胡思乱想,心里很难受。我不好说 我有多难受,我怕我一说别人会以为是假的,如果我说我难受的要死,别人能相信 吗?被虫子咬了一口我们会说有多疼,怎么疼,可是如果被火车轧了,你还说得出 有多疼或怎么疼吗?你心都死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即便能说出来也没人信。 我犯的错误不在于方式,而在于寻找的范围。我把范围局限在娱乐行业,没想 到李晓梅鬼得很,跑到酒楼里给人端盘子去了。那家酒楼就在绿岛西边,直线距离 不超过一千五百米,实际距离大约三公里左右。酒楼对面是蓝月亮迪吧,我坐在蓝 月亮迪吧对门的街边让人左一遍右一遍擦皮鞋时,在酒楼里端盘子的李晓梅看见了 我。好几年以后,她对我说,当时她站在一个窗户边侍候客人吃喝,无意中伸头往 楼下看一眼,不想看见了我,一个女人蹲在地上给我擦皮鞋,我则呆呆地盯着迪厅 的大门。她说她知道我那是在找她,她相当感动,就像被电打了一下似的,然后心 里不知道有几酸,酸得她差点就哭着跑下来了。 我越找越生气,越找越心灰意冷。我想李晓梅你怎么动不动就走呢?人家说两 句你就走,那你还想过日子?再说人家也没冤枉你,你是做过小姐唦,你也是妖唦. 我说了喜欢你你就以为你走了我活不了?让人找来找去你很高兴唦,很得意唦?你 以为我非找到你不可唦?我凭什么要非找你不可?你作什么俏唦? 在我的想象中李晓梅正坐在家里吃糍粑。我心里空得发慌,便跑到老胡的收发 室去,老胡盯着我的脸,说:“心里有事吧?”老胡的眼睛比前几年灰浊多了,却 还是什么都看得见。这老头真是成精了,他心里清楚得很,但他不随便说。大约因 为我是他的老板,他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跟我说了,他变得谨慎起来了。我盯着他 那双灰浊的眼睛说:“你知道是不是?”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