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每隔三五天,阿邓多梨拔放牧归来,就要到村外的一面草坡上,对着雪山拜一 拜后.静静地坐上一阵,在凝重的暮色中。老人犹如苍黑的树墩,盯住了高高的碧 洛雪山。 看山,是老人家多年养成的习惯,算起来,从他爷爷带着麦地村的这支人搬到 这里已是近两百年了。本来他们只是想借这个大山和深涧隔阻的旮旯藏匿一些日子 .就像藏在岩壁缝里的鹰一样,待时飞上天去。准知。 清军退了,祖先们刚有了要往外搬的打算,这时,传来了英国人占领了缅甸, 从边境入侵片马的消息,爷爷带着他的父亲和村里的一帮年轻人到那里参加勒墨夺 扒的队伍把英军赶了出去,回到家养息了几个月,日本人又来了,他和村里的小伙 子们加入了傈僳、景颇、怒族和汉人组织的游击队,在大怒江畔的丛林、深沟里和 日本人周旋了几年.缠住了他们跨过怒江,占领昆明的脚步,搬迁的事再一次搁置 了下来,他爹临死前一再叮嘱。要他一定把这个村里的人带出去,不然天长日久, 这里的人不和外界接触,就会变成僵硬的石头和木头,这支人就会渐渐萎缩。 他对能否出山感到愈来愈迷茫.但他要儿子和孙子们绝不轻易放弃。 眼下,他只能看山,在等待中希望自己活得更长,他感到和碧洛雪山有了一种 约定,每隔几天。他就要到这里默默坐着.他看云在雪山上慢慢走过,雪山上留下 了云的脚印,有几脚踩得很重,脚印显得特别大,像托拉的大脚踩出来的,有几脚 踩得很轻.像屋顶上的猫的爪痕;前脚刚踩下去,后面的脚印就消失了。 他仰起头来,看到云已收卷起来,脚不落地的翻到山后去了。 他把目光转移到了山腰上.看到有一只羚羊从石窝子里探出头来.左顾右盼. 一闪身跳到一块巨蟒似的石头上.摇着灰褐色的短尾朝山下张望。接着石窝子里又 跳出了第二只羚羊,它见到岩石上已有了一只。就大胆过去站到了身边。之后,又 跳出了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它们跳起来把身子拉成了一张弓。他知道,这群 羊最初只有一公一母的两只,不到十年竟繁衍到了二十六只.成了一个不小的家族。 每天,它们都在日落时下山.跑到杂木林里,借着凄清的星光,到处觅食,大 羊们抬着头,看到那些敷在麻栎树和锥栗树上的苔藓,就把脚搭到树身上,把它连 着树皮啃下来,慢慢咀嚼,树枝上留下了道道新旧不一的口子。 小羊们够不到苔藓.只能穿行在大树和乱石间寻找青草,地衣,和小树上的叶 子,用它来填饱肚子。它们不敢离自己的父母太远,怕遭到豺狼和雪豹的攻击,只 要隔几棵树和石块,就要发出几声叫唤。天快亮时,它们又回到石窝子里,这种昼 行夜伏的生活使它们躲过了村里那些猎人的目光.连那些精明的猎犬也没能发现丝 毫的踪迹。因为来一场大雪就把它们的脚印和粪便掩盖了.就是到了雪融化后,它 们总有办法抹去留在洞外的痕迹。 ’它们中有一只跛脚的母羊,有几次。他起得 很早来到这里,便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它拉在最后,嘴里叼着一根带叶的树枝,倒 退着往后走,边走边在地上划拉,把羊群踩在地上的脚印扫去。为这个发现,他惊 叹得直咂嘴,不由得让他想到了饱经世事的老人。 、 他想,那个石窝子一定很深,山风钻不进去,像家里的火塘一样,充满了 温暖。这个洞穴是他在六十年前发现的。当时,他看到两只白狐在那里出没,后来 不见了。荒了几年,才又来了羚羊,他并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儿子,孙子 在内。他想,这群羊肯定是碧洛雪山山神的宠儿,是不容人们去打扰。伤害的。他 对着雪山发过誓:一定永远守住这个只有他俩知晓的秘密。 他默默地抽着烟,猛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喊他。那声音有些嗡,似一块黑色的巨 石顺着山坡滚进山谷,他到处看,便没有见到人,也没发现什么影子在游走。这种 声音他已经是第三次听到了,第一次是在林子里听到的.他以为就是附近的大树发 出的,细一看,几棵粗壮的榧木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就连枝叶也没摇一下。第二次 是在雪山下听到的,在那个叫“美国坟”的石堆旁.当时.他以为是这个坟堆发出 的.把耳朵贴在石头上听了一会.又没有什么动静,他回到家里.把两次听到声音 的事告诉孙子迪阿鲁.孙子说一定是他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他不信,觉得一定是 雪山要给他讲些什么,这一次他感到了喊声里的内容。不待琢磨,峡谷里刮来了一 股风.抬起头来,他隐隐看到一只玄黑的大鸟扇着沉重的翅膀.从头顶缓缓掠过。 它的身后拖了条带子似的东西,到了雪山顶上便不见了。 他揉揉眼再看,便看到了雪山垭口的山腰上出现了一个月亮形的山洞.有影子 从里面慢慢升了起来.渐渐清晰.他看出这是一把挥起的铁镐,镐尖上有一粒苞谷 大的豁口。顿时,他愣住了,心里好似被猛扎了一下,那举镐的不正是在远方挖玉 石的儿子吗.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算来,儿子这一去就是八年了,虽然现在他可 以逗一逗重孙.享受着老人晚景的乐趣。 但他心里还是时时惦记着儿子。每天儿子和儿媳的模样都要在眼前闪现几次, 有时他想过儿子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然怎么没个音信。转念一想,死神是轻 易不会把一个肩上站着一个村子和一家老小的人带走的,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是一条 硬铮铮的汉子.他是不会轻意倒在外国的土地上的,纵然被矿洞里塌下的石头砸断 了脚.他爬过大山.渡过溜索.他的身影总有一天会出现在碧洛雪山的小路上,何 况还有他的婆娘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嗅着他留在小路上的气息寻找他去了。 第二天,老人去了,他坐在山坡上咂了两锅烟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接着他又一次的看到了那个月亮形的山洞,他想,这个洞一定是被自己看穿的.有 了这个洞.山后升起的太阳就可以从洞里伸过手来.拉住西去的月亮,鹰和山风, 也可以从洞里自由的来来去去,大雪不会把它封住,人们再不用为翻山的事而发愁 了。 可是,就在他要回家时,那个洞却不见了,不觉间山义增高增厚了,两只鹰擦 着山顶飞过,其中一只,被山尖扯下了几片棕色的羽毛。 他不知道明天那洞会不会再露出来。 阿邓多梨拔的举动.早被外乡人李冬看在眼里。这天,他为恒玛妹家做好了一 只小靠椅后看到老人走出了村子。他就悄悄地跟着,到了老人看山的地方。事实上 自从他到了麦地村和老人相处了些天后.他对老人的一举一动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想,一个上了百岁的老人.居然能上山放羊.让人看不出一点老态来,其中一定 有着奥秘.老人肯定在修练什么功。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想了解的强烈欲望。 于是,李冬在老人身边坐了下来.老人在袅袅的烟雾中静静地等候着那声音响 起.并没发觉他的到来,直到李冬说话他才回过神来。 “爷爷,你肯定是在练什么功吧。” “练功? ”老人摇摇头说,“听不懂,我是来看山,和它说话的。” “说话? 碧洛雪山也会说话? ” “当然会,它每天都在给我讲许多东西,我也把村里的事告诉它。” 开初,李冬有些不相信,人怎样能和雪山对话的。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有声 音又响了起来,他听出有人在叫老人,他茫然四顾,旁边并没有人,正想问。老人 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别作声。 老人满脸严肃地盯住了不远处的雪山.李冬感到十分疑惑,把两眼也投向了前 方,这时,他便看到:六个口小肚网的葫芦从山腰的箭竹林里冒出来,在夕阳下发 出淡淡的黄光.他还没看清究竟有什么东西把它们托起的.这些葫芦便一只接着一 只的在竹梢上滚动起来。它们从右往左的滚去.滚过绿草茵茵的洼地,滚过怪石林 立的山冈,惊起了一群群雪鸡,鸫鸟。它们的速度愈来愈快,最后形成了几团旋转 的光环,边滚边发出对老人的叫唤:“阿邓多梨拔……阿邓多梨拔……” 最后,这六只葫芦突然在山谷里神秘消失了.他和老人才收回目光。 李冬不解地问:“爷爷,山上为什么会出现这些从来没见过的大葫芦,它里面 都装了些什么东西,怎么滚着滚着就不见了呢? ” “你问我。我义去问谁,你就别刨根问底的了.这些都是大山自己的事情,该 出现就出现.该躲藏就躲藏,这是谁也弄不清的事情。”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在麦地村只有你才有资格和大山说话,其实,刚才的声 音,你一定听懂了,只是不说。” “对,不用开口我也心知肚明,只是这是一个老人和一座大山的事,你看了也 就看了,就别抬着嘴到处传,不然大山会发怒的。” 李冬点了点头。其实,他什么也没能听出。今天到这里除了探究老人长寿的秘 密外,他还想说服老人让他放弃出山的打算,在麦地村阿邓多梨拔是最有威望的老 人,只要说动了他就等于说服了整个村子。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一块最明净的土地, 这里的日子虽然很苦,但却少了外面那些肮脏和纷乱。。当然,最为重要的是他想 在麦地村呆下去,像一条伏在绿叶后的青虫一样把自己隐藏起来。 “爷爷。听说你们想把村子搬到外面去,这么好的地方怎么舍得把它丢下拔腿 走了,真是可惜.难道你们就一点都不爱这里的山水草木吗。都说住惯的山坡不显 陡。”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怎么不爱峡谷? 我经常给孩子们讲,要不是这道峡 谷我们这支人早完了,是它庇护了我们,给了我们藏身之地.正因为是爱峡谷我们 才要离开,总不能把这里都折腾够了,我们才走,就是离开了,我们也会经常到这 里来的,我们不能把熊也带走啊。还有这碧洛雪山要是我每天看不到它.心里就会 空空的,我们已经离不开它了。其实就是搬了家,我们也要搬到一个每天都能看到 它的地方。刚才你说我们要拔腿走? 小伙子你不知道,我们为了把村子出去,费了 多少周折,到现在还没个着落,我们退出去完全是为了换个地方,给祖宗们留块地 盘,也为了给子孙们多一条生路,小沟小河都是流向大江大河的。山鸡鸫鸟也朝林 子密处飞,我们求的只是有饱有暖的日子,待会儿回到村里。让你看一样东西,你 就一切都会明白了。” “你说要退出这里,让老祖宗们有一个地盘.这些树木总有一天会消失的,这 些年我看了.所有的树木和石头都会向财富靠拢的,虽然它们不长脚,也会自动地 跑到城里去,跑到富人的家里生根,何况这里的山上到处长着红豆杉、榧木、冷杉、 铁杉,这些都是城里人求之不得的好东西。我看到,城里人把一棵棵活生生的大树 移到了家门前,富人住的地方变成了森林和草地,就连小鸟也跟随着树木到了城里 .而山里却变成了稀毛癞头的山坡。” “你说这些我都相信,但碧洛雪山永远也不会逃到城里的,只要有它在,这里 就不会变成荒山秃岭。你老是要我们别搬到外面去,你是不是对我撒了谎,因为你 一直往峡谷的深处走,到了一个连阳光都站不住脚,会从坡上滑下的地方,你还口 口声声说好,你就对我说实话吧,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别说看人,就是一块大石 头,也能够看到心里去。”老人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李冬。 李冬的脸一红,显得极不自在。其实,从进村的那天起,老人就注意上他了, 觉得李冬并没有说实话,包括他说的什么砍了红豆杉,老板逃了.他被抓起了关了 几天又放了都是编出来的,只是老人不想揭穿它。他想,这孩子一定是遇上了什么 大事,不便开口。 李冬看着阿邓多梨拔,觉得老人的目光深邃.把自己的一切都看穿了,他不想 再把事瞒下去。就对老人说:“爷爷,本来我早就想对你们说了,但又怕把话传了 出去,事情也真是你说的那样,我到这里是来避难的。” “避难? 是犯了法,还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些都不是,我没犯法更没杀人。只是把一个家伙的脚杆给打断了,把他的 脑袋也打昏了。” “打了人,看你是个识理的人,怎么又下得手,被你打的是日本人,还是土匪 ?” 他摇摇头说:“都不是。被打的就是我们的乡官,一个猫见了也会被他身上散 出的腥味熏昏了头的家伙。他到村里下乡,见到我姐姐长得漂亮,就把她招到了乡 里的一个芽菜厂,开始,我们家里都很高兴,以为这位乡官真是一个大好人,我父 亲还提着花生去送他.说了十分感谢的话。其实,他把我姐叫去.也没到厂里上班, 就是跟着他到处转,把她带到省里去要钱。” “要钱? 你姐有这么大的本事? ” “我姐没这个本事,是这个乡官利用我姐的美丽,让她去陪那些做官的打扑克。 搓麻将。” “扑克、麻将都是些什么东西? ” “就是一些玩的。” “这么说来,做的倒是一件轻巧活。” “轻巧是轻巧了。但它会把人带坏的.这还不算,这个乡官还让我姐给那些做 官的按摩,最后陪人家睡。” “这和要钱有什么相干? ” “乡官说了,这叫为家乡作贡献。我姐不干跑了回来,她也不敢对家里的父母 讲。后来,她又被这个乡官叫了回去,父亲让我到乡里去看姐姐,到了她住处,只 见门朝里扣了.我听到了乡官的声音,知道事情不妙,就把门撞开了,进去一看, 这个乡官正把我姐按在床上。嘴里还说,他教我姐怎样侍候人。我冲过去就把他狠 狠地暴打了一顿,开始.他鼓着双眼盯着我,满脸透出一股子杀气,我才不管.把 他往死里打,把他打得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我想,这下,该把他教好了。谁知事后,这个乡官把我给告了,还厚着脸皮到 像馆里照了像.作为我的罪证,公安来人要抓我,我就从家里跑到了这里,反正人 也被我打了,我斗不过他们,就到这里躲起来,看山,爬山,练筋骨,把自己变成 个真正的傈僳人。” “那样的人还配得上做官,你不去告? ” “告? 爷爷现在的事从这个乡到那个镇做官的不都抱成了一团,就是到了县里 哪个又会听一个小人物的诉说,不定人家还倒打一耙,把你给抓了。” “这么说,你连屁都没敢放就轻饶了这个家伙? ” “爷爷,不饶,你怎么去说理。反正人家是做官的,理只会向着他们,要不是 我跑得快现在早坐大牢了。” “是这样一回事,既然这样,你就安心在这里吧,只是这家还得搬,到时你跟 着我们一起出去就是了,在这里谁也不会来过问。” 回到村里的时候,老爷爷把李冬带到了寨门那棵栗木树桩前,他指着木桩上刻 着的一道道印迹说:“这棵桩子已经栽了上百年了,我的爷爷那一辈人用它作一个 记号.当时他们说只要栽在土里的桩露出了一尺.。就得把村子搬走,说明面上的 肥土已经被山水冲得差不多了,可是到了今天我们还没有走。我们每年都要在上面 刻下新的记号.你看现在这几尺多深的桩脚都露两尺多了,每天,这里的土都被雨 水和山风一寸一寸,一尺一尺的剥走,再往下就只有石头了,也就是说,只剩下骨 头没有肉了。我们山里的那些坡地本来就陡,像一片片悬挂在大山上的毯子.存不 了多少肥土,种了这么多年,只有每年靠下种前把一些垫牛厩猪厩的草草叶叶,再 掺上些牛粪猪粪撒到地里,实际上地里已经没有什么土了,大都是小石片,还算我 们山里的种籽聪明,把它们撒到石头上也会跳到隙缝里.把芽生出来。尽管这样, 也只能维持一次的收成.待庄稼一收,雨水冲刷,肥力就耗尽了,地愈种愈寡薄, 连草都长不出来了,苞谷秆也瘦得像艾蒿,都背不动它自己结出的棒子了.要再扩 大土地,就得去毁掉一片一片的森林.老祖宗们的地盘就缩得更小了,这一来就会 惹得天怒地怨。你说,我们还能在这里呆下去吗.我们正是爱山才不得不离开啊。” 李冬不再说话,此时他已完全明了人们为什么老是提搬家的事,从此,他就不 再劝说爷爷和迪阿鲁,他觉得自己也太自私了,只想着能在这里躲避,就没有为麦 地村的人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