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是不是真名还单说呢。”兆龙插了一句。 “高明,高个是个打篮球的,一米九五,小二米,你说不好好练球,扒女浴室, 拍住了,这不给毁了。但民愤太大了,唉,前途没了。最后那个是文人,叫薛文, 贴小传单,对社会不满,脑子进水了,整个一个糊涂蛋。那是你关心的事吗?国民 党八百万军队都让共产党赶了出去,缺练,找死,活该。” 听黑头介绍完了,兆龙看着满屋子的难兄难弟,笑了。 黑头不理解道:“兄弟,干吗乐呀?” “你说,谁设计的监狱,四面一挡,就把人圈起来,十年八年,让人失去自由, 跟野兽关进笼子有什么两样,真他妈的绝了。” 一阵嘈杂声从过道传来,一定又是送进人来。果不其然,八号囚室门开了,进 来一个不修边幅、满脸胡碴儿、头发蓬乱的人,一进来,整个儿一个自来熟:“同 志们好,同志们好,我叫王贝,初到你们山头,请多捧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穿 着鞋上了板。值班看守说:“他有神经病,你们不要跟正常人一样对待他,不得欺 负他,晚上睡觉注意点。”说完关上了门。 王贝冲着每个人嘻嘻地笑着,手还不停地挥着:“同志们好,同志们好。” “真邪,倒了八辈子霉,弄了这么一个大棒槌给搁在咱们号里,值班的瞎了眼 了。”二杆子骂着。 “你小点声。”黑头骂道,“全睡觉。” 刚刚躺下,王贝唱起了歌:“丢呀丢呀,丢手绢……” 哥儿几个一听鼻子都气歪了,大眼贼上前:“孙子,别唱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了。” 王贝眨着眼睛:“睡觉,你们好好睡,乖,乖呀,妈妈的孩子睡觉了。”听到 这话,一下子站起来十多个,拳打脚踢一阵暴练,王贝一边捂着头,一边扯着嗓子 喊:“杀人了,杀人了。”闻讯赶来的看守打开门,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叫来了 值班的曹建国。 曹建国气就不打一处来,本来王贝收监他就不同意,可值班的分局赵副局长说 王贝案情特殊,杀人的动机很明确,证据也确凿,就因为要等法医鉴定是否有行为 能力,是否在精神病状态,坚持收监。这不,刚入监,八号囚室的人就殴打王贝。 “抽疯不困是吧,好,全体给我站着,站一夜,有劲咱叫到底。值班员,门不 要关,盯着他们,真不知道你们自己怎么回事了。” 没有办法,受管制的人必须服从看押管理,兆龙和八号的全体囚犯在深夜里笔 直地站着。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有人已经站不直了,直打晃,本身就没有多余的活动空 间,有的人已关押很长时间,最长的是两个经济犯孙若汤和李博义,已关了七个月, 他们最明显,已经在左右摇摆。 “不许动,找不痛快是不是。”值班员用电棍指着李博义和孙若汤,两个人赶 紧站直了。 “报告管教,求见曹所长。”兆龙摇摇头示意。 值班看守认得他,并且开会时曹副所长亲自嘱咐,殷兆龙有事,可以随时找他。 “等着。”趁着关门的工夫,哥儿几个赶紧活动一下。而王贝还在傻呼呼唱着 歌。 “殷兆龙出来。” 兆龙低头抱手,走出囚室,来到管理室。 “殷兆龙,你有什么事?”曹建国问。 “曹所长,这家伙有精神病,这是看守所,不是精神病医院,他折腾完了,傻 睡一场。我们行吗?白天我们要坐板,提审,是人不是鹰。” “你说得有道理,但是,王贝必须收监,没有任何余地作出让步。难得你小子 敢站出来说话,我当看守二十多年了,你还真是头一份,抽棵烟,你说你干吗犯罪, 我真想不通。” “曹所长,逼的。”兆龙昂着头。 “扯淡,有这样说话的吗,谁逼你犯罪,混蛋逻辑,好好的一个人,凭什么让 你逼得自己砍自己。无法无天,还有没有法制,这社会都像你,还不乱套了?”曹 建国气愤地说。 “既然王贝非得放在我们号,您看这样好不好?” “你说。” “您呢,将具体问题反映上去,能不能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晚上给他吃上片安 眼药,安排两个班,一个班两个人,轮流看护他。他随时有病复发,一旦出了事, 您也不好交待,您说行不行?”兆龙很诚恳,说得有理有据。 “行,我没把你看错,就是把机灵用错地方了,要不,到哪个单位都是个人才, 我考虑一下。小子,给你提前解除戒具。” “谢谢您。”兆龙很有礼貌,又说,“您看弟兄们有点那个了,您是不是放一 马,王贝是有点可气,谁没点脾气,您高抬贵手。” “瞧瞧,刚夸完你,又讲起哥们儿仗义,让我说你什么好,走吧,小子。” 回到囚室,曹所长宣布:“由殷兆龙当学习号,睡觉。” 一场风波过后,大家都感谢兆龙,正说着,王贝累了,已打起了响呼噜,有人 开始骂街:“这孙子什么东西,事他惹的,还跟没事一样。”二杆子踢了王贝一下, 兆龙制止了,看着兆龙解除惩罚,黑头挺高兴,又为他挺身而出赞叹不已:“兄弟, 行,老哥服你了,拔了一大份儿。” 卷毛郑渴在早晨走了,带着行李,临出门问哥儿几个好,性急的二杆子问值班 看守:“管教,是悠七处吗?”值班看守随口一答,又改过来:“是悠七处。哎, 对了,你小兔崽子问谁呢?”弄得八号囚室的犯人哄堂大笑。 兆龙又被提了第二炮。 预审员巩新卫问他:“殷兆龙,想好了没有?” 兆龙摇摇头。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可告诉你,你不说,法律也可以认定的,我们 是想让你自己说,取决于你的态度,回去吧。” 兆龙回到号里,小门打开了:“殷兆龙,你家属送东西来了,签字。” 崭新的棉被,换洗的衣服,一看都是新买的,毛巾、香皂、袜子,兆龙知道这 是费青青送来的,其中毛巾上用银色线绣着“青青”二字,兆龙不由得心头一热。 淘气的小崽说:“兆龙大哥,青青是我们嫂子吧?” “小孩子,别乱说,小心我揍你。”兆龙假装打他,小崽躲到了一边。 “弟妹送的?”黑头问。 “一个朋友。”兆龙说。 “行了,哥哥是过来人,有朋友绣自己名字的?兆龙,你怎么也玩虚的。”黑 头嘿嘿一乐。下午,八号囚室又折腾上了。 起因是打饭,每次打完饭,总有剩的,一个号一个,饭量大的小崽就跑过去, 对劳动号说:“八号,申请找补。”一个白白的馒头就递了进来。你说王贝有病, 吃可没病,跑过去就抢小崽手里的馒头,小崽急了骂了句:“孙子,你给我。”王 贝听小崽骂他(精神病人不是老神经,他有清醒的时候,和平常人一样),一个耳 刮子打在小崽脸上,二杆子、大眼贼都不干了,上去一顿暴揍,王贝的喊叫,又招 来了值班看守。 问明情况,罚全体体罚一小时,小崽、二杆子、大眼贼“开飞机”{23}. 看守所的任何命令,必须严格执行,惩罚更不例外,不折不扣地去实施,三个 人一小时的“飞机”,开得腿直打哆嗦,脸上冒冷汗,还是勉强做完了,去吃凉饭。 快睡觉时,又被外面一片“哗啦啦”的声音惊动了,大家心想,我们早已满员 了,正好十八个,不会再放了,没承想,开的就是八号的门。 一个欢蹦乱跳的小男孩,十二三岁,圆圆的脸,瞪着大眼睛,一脸稚气,惟一 的就是脚上套着重达六斤的特制小脚镣。他一点不害怕,也不怯场,嘴还挺甜: “各位大爷、叔叔,晚上好,我叫黎鱼。”后面的曹副所长把兆龙叫了出去,千叮 咛,万嘱咐,说小孩子是在滑冰时,逗着玩儿,用铁钎子插在发小脑袋上,死了。 由于案情特殊,年龄太小,经过曹副所长一再建议,看守所会议才决定分到八号囚 室,等候处理决定。孩子今年才十一岁。让兆龙务必多加看管,兆龙答应了。 回到号内,兆龙跟黑头商量了一下,让小黎鱼睡在他们俩中间,黑头骂了一句 :“什么他妈的世道,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早晨起来,还没开饭,小黎鱼饿了,问有什么饭。大眼贼逗他:“小黎鱼,这 什么饭都有。炒菜自己点,你去拍板,求饭。” 很灵巧的他,踢踢啦啦地趟着脚镣,拍板求饭,兆龙想阻拦已来不及了。 过道响起:“报告,八号拍板,八号拍板。” 年长的陈管教过来:“谁拍板,什么事?” “报告,我,黎鱼,求饭。” “求饭,谁说的。” “他们告诉我,这儿什么菜都有,自己点。” “你们这帮兔崽子,连小孩子也不放过,损不损呀。来,黎鱼,这没有家里的 好,只有窝头,吃爷爷的早点,四个包子够不够。” 黎鱼点点头:“谢谢爷爷。” “不用谢,谁再 刺,我收拾谁,黎鱼再见。”陈管教走了。“爷爷再见。” 小黎鱼香甜地吃起了包子,号里人直眼直,想象着包子里的肉什么味道。 兆龙骂了大眼贼一顿,大眼贼躲到一边去了。看着小黎鱼吃肉包子,王贝也拍 板,陈老头骂他:“别装孙子,别人惯你,我可不吃你这一套。我的班老实点,小 心我收拾你。”王贝晃晃脑袋,不言声了,大家伙儿明白了,他也有明白的时候, 也有怕的时候。 今儿可够乱的,诈骗犯董其瑞检提,黑头开庭,东北的李健、高明提审,下午 又给捕了填捕票。小黎鱼看着高明手上都是印油,便问:“大个子叔叔,你手上怎 么那么多印油?” “叔叔填逮捕证。” “什么叫逮捕证呀?” “你还小不懂。”高明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大个子叔叔,我帮你洗。”小黎鱼那双嫩嫩的小手用了不少香皂打在高明手 中,看着小黎鱼天真的样子,高明掉了眼泪。兆龙赶过去拍他的肩,示意这样对孩 子不好,高明点点头,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这几天过得不错,还是好人多,看守所的很多管教都知道小黎鱼的事了,非常 关心他,每顿饭都有人给他送,还有的送糖,有的送水果。这个叫出去一会儿,那 个逗他玩,也同样给八号囚室带来了快乐,小黎鱼也懂事,将给他的食品让给号里 的人,谁会虎口夺食呀,他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好在不懂,否则在他幼小的心 灵中会产生多大的副作用呀。 刚过两天踏实日子,王贝在晚上犯病了,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抢救一宿,吓 得小黎鱼躲在兆龙后边,偷偷看上一两眼。晚上又没睡踏实觉,黑头直骂:“这个 祸害。” 兆龙第三次提审,还是没有说什么。当天下午,向他宣布了批准逮捕,签了字, 按了手印。他心里踏实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