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时的高文还是典型的“北漂”,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正是“北漂”盛行时期, 就个人成就来讲,高文还是这类人中出类拔萃者,但也穷困潦倒。高文的房子是 租的。这是二层楼上的一个两居室。高文从新疆流浪到北京,经朋友介绍租了现 在的房子。和房东——一个孤寡老头合住,月租金300 元。他远离文坛,因为他 想远离《北京往事》,在那儿没有谁先介绍他的名字,首先说的就是《北京往事 》。他害怕《北京往事》。过的是另一番生活。对高文来说,《北京往事》就像 一具毒药,没有吞咽过的人是无法体验其中感受。 老头说话含混不清,高文住进来七年了,至今老头说十句话高文也只能听懂 七八句。 高文领着盛珠上楼梯的时候,费神琢磨着怎样把一个谎言编圆,更重要的是 怎样尽快让老头听懂他的意思。 在这之前,盛珠接受指令,关于自己的来历身份听凭他瞎编,不得插嘴。 打开门的时候,发觉老头不在家,高文顿时松了一口气。 盛珠放下包,说:“有没有洗澡的地方,我身上太脏。火车上人挤得连脸也 无法洗。我一辈子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脏过。” 高文听了盛珠的话,心里顿生喜悦。 看来盛珠不是一个脏人。说不定还是挺爱干净的呢! 高文笑着说——这大概是他跟盛珠接触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年纪轻轻的, 怎么就说一辈子啦?” “这是一个比喻的说法嘛。” 盛珠从包里掏出毛巾、香皂及其它梳洗用品,高文发现盛珠用的化妆品和洗 发液均是上档次的,而且在一堆梳洗用品中还有一瓶包装很华丽的香水。 高文喜出望外。 “有洗澡的地方。我替你把淋浴器打开。一会儿就能洗。” 盛珠在卫生间洗澡的时候,高文几次产生冲动想闯进去跟她一起洗,但又害 怕这样做盛珠接受不了。犹豫不决之中他的脸上出现阵阵潮红。 高文的经验里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况,开始失望扫兴,提不起兴趣,后是激动, 震惊,不能自制,高文觉得盛珠也许会让她体会这种“逆转”经验。 事实上,高文的身体及心情已经“逆转”得他难以自制。 盛珠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浑身散发着一种毛绒绒的水蒸气。盛珠用毛巾裹 着头,像一个贵族名门一样款款迈步,宽大的裙裤在交叉移动之中不时勾勒出她 饱满结实的臀部。 高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盛珠和大街上的盛珠已是天壤之别。高文 的双眼射出的光晕淫乱而又迷惑。 在她弯腰的时候,高文蓦地从背后抱住了她:“你真美,美极了,原来你… …这么美,我简直觉得在做梦。怎么陡然之间‘换了人间’。” 盛珠挣脱开了,一半亲呢一半嗔怒地说:“看你,像个馋猫。” “太值得了!太值得了!”高文痴人说梦似的自语着。 “什么太值得了?” “噢……我是说……”高文不敢说下文。 开始的时候,高文根本不愿多看她一眼,在把她送到东直门的山花旅馆之后 高文为自己的举动后悔不已,他不明白为何要在这么一个脏妞身上耗费这么长时 间。 现在,高文莫名其妙地感到受宠若惊。直到盛珠洗澡之前,高文还在犯疑惑, 他觉得不该为这个脏妞冒此风险。 高文的妻子在新疆,高文流浪到北京之后妻子一次也未来过,老头——房东 至今不知高文的妻子长得什么模样。 高文领着盛珠若让老头看见,老头肯定认为这女人是高文的妻子,这样高文 的妻子若真来了,饶舌的老头在诧然之中完全有可能让事情败露,对高文坚贞不 渝的妻子遭此打击在高文看来是不可想象的。 而现在,高文觉得所有的风险都不存在了,或者说所有的风险都是值得承担 的。 盛珠朝脸上抹着粉,然后又抹口红、眼膏,一切装扮停当,盛珠转过脸朝高 文媚然。,高文像遭雷击。感到猝不及防。高文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如果不是 梦,也是一种癔想。 “怎么样,”盛珠得意地说,“还满意吧?” “难以想象!”高文拉着盛珠的手,“你施了什么魔法?” 盛珠缩回手。 盛珠觉得高文说话有点语无伦次。 这时候,高文在盛珠脸上看到了一抹忧戚之色,高文甚至听到了来自盛珠胸 腔的一声幽叹。 高文的性欲受到了阻隔.他不知盛珠在这种关键时刻何以出现这种和做爱相 去甚远的神色,唯其是关键时刻,所以格外让高文怦然心动。 “你怎么啦?”高文再次拉住她的手,柔声问道,“好像有什么心事!” 盛珠沉默不语。 盛珠在沉默不语之中把化妆用品—一收进包内。 高文凑近盛珠的身体,说:“你是不是没钱啦?” 话一出口高文就后悔了,这显然是一句极不得体的话。但高文将错就错,除 此之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文说:“没关系。我会帮你的。在北京混,首先要找个工作,然后租个房 子。这一切我都会帮你的。” “工作好找吗?”盛珠终于开口说话。 “好找,像你这样的大美人,还怕找不到工作吗?我保证给你找一个好工作。” “真的?” “不过我可不敢把你介绍到那些经理风流倜傥的公司去,一去就没我的份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 “很抱歉。” 高文把手移到她的胸部,高文觉得自己插进了一片松柔浑园的沙丘,直到这 时,高文的激情再次被点燃了。高文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断续。 盛珠依旧一动不动,两眼散发出一种痴呆而迷惘的神色。显然,盛珠没有进 入状态。 盛珠感到高文在她胸部的揉捏抚摸越来越使劲、用力,盛珠觉得有些疼痛, 她垂下头,然后拿掉裹在头上的毛巾,说:“轻一点,是肉,不是铁。” 高文不知为什么被盛珠的话激发出了更大的激情,他急切地把嘴凑到盛珠的 嘴边。 盛珠用手推了推他的下颏,说:“这就是开始吗?” 好多年之后高文才真正明白盛珠的这句话的涵义。 当时盛珠的神色并不像在问高文,而是自语。 盛珠的自语是一种对命运,也是对北京的诘问。 而高文当时却把盛珠所说的“开始”理解为他俩做爱的某种阶段。 高文说:“是的,这就是开始。” 高文就把自己的嘴强有力地贴到了盛珠的双唇上。 盛珠的嘴唇饱满而滑腻,高文贪婪地吮吸着,磨擦着。 终于,高文发觉盛珠也进人了角色。 “上帝呀!”高文在心中叫道。 高文的信仰中没有上帝,虽然他也常惊叹:“上帝呀!”这不过是受妻子影 响罢了,高文的妻子有事没事喜欢说:“上帝呀!” 高文是在跟盛珠酣战之后,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房东老头儿进屋的时候发出 这声上帝之叹的。 如果老头提前半个小时进屋,老头被眼前的情形非吓昏了不可。 他和盛珠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完成了这次做爱的全过程的。 老头儿打开门就会一目了然。 老头儿当然有钥匙。 老头儿打开自家大门的时候一切都收拾好了,盛珠坐在沙发上,衣服早就整 理好了。老头儿一进屋她就知道是房东。好像事后想起来才感到可怕,盛珠在见 到房东时的神态和高文截然不同,盛珠平平静静,泰然自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而高文则慌乱异常又庆幸无比,“上帝”之叹里充满着饱满的内容。 盛珠始料不及的是,高文在介绍她的时候居然说她是他妻子。 而且老头儿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跟高文的房东接触多了,盛珠得出这样的结论,老头儿的耳朵有时背有时不 背,对敏感的,或者说他感兴趣的话题他总是听得很明白,反之则颠三倒四地, 混沌不清。 “噢,是媳妇。”老头转问盛珠,“刚来吗?” “嗯。”盛珠不知所措。狠狠地瞪了高文一眼。 高文在恐慌中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撒下的这个弥天大谎的严重性,说:“施大 爷,今天遛弯儿时间长啊!” 施大爷两眼直直地盯着盛珠看,如果不是看他满脸白须,一大把年纪,他的 这种目光完全可以说是不正常的,甚至是暗含欲望的。 “要乘好几天火车吧?听说新疆离北京有四五千公里哩!” 盛珠支支吾吾,不住拿眼瞥着高文。在这之前,对高文她还一无所知。既不 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也不知道他来自新疆,甚至不知道他有妻子。 高文连忙接话,替盛珠更是替自己搪塞过去。 本来他是准备说盛珠是他的老乡或亲戚朋友之类的,考虑把客厅沙发当床用, 他睡沙发,让盛珠睡在他的床上。待半夜老头睡着之后再合二为一。可高文自己 也不明白为何要把她介绍成他妻子。似乎这样很过瘾。高文当时不可能想象到由 此种下的那不可收拾的恶果。 主要原因也许在于跟盛珠的初次做爱出乎他意料地快乐,把她介绍成别的很 不方便,一则老头半夜有可能大小便。去卫生间必须经过客厅。如果他不在沙发 上睡觉,会引起老头的警觉,很快就会被老头察觉。二则半夜的响动声也会把老 头惊醒。 说成是妻子则一了百了,至少是短暂地获得做爱的空间和自由。 高文在北京的这么些年来从未带过女人回来,带盛珠回来还是很破例的事。 高文后来回想六月的这天下午的时候,他意识到犯了两次严重错误。一是把盛珠 带回来了。这简直是神差鬼使。遇上过比盛珠漂亮得多的姑娘,高文也从未想过 带回来,未来的许多日子里高文长久地苦思冥想,为什么要把未洗澡之前的那么 脏又那么土气的盛珠带回来?冥冥之中高文觉得有一支无形的力量在左右他,一 切似乎都是身不由己的。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命”,或者称其它什么的也可 以。第二个错误就是谎称盛珠为妻子。索性把盛珠介绍成妻子,其原因相对第一 个错误来说要明晰多了,却恰恰是第一个错误带来了可怕后果。因为不久高文妻 子真的来到了北京。 盛珠知道老头姓施,跟着高文称他为施大爷。吃晚饭的时候,盛珠显示出性 格的端倪,左一个施大爷右一个施大爷地叫唤。老头被叫得乐呵呵的。老头问到 新疆的事时,高文便打圆场。 高文以为盛珠对新疆一无所知。到晚上睡觉时,才知道盛珠在新疆生活过两 年。 吃完晚饭,施大爷很知趣地说:“你们早点休息吧,碗筷我来收拾。” 高文说:“多谢了,施大爷。” 施大爷收拾碗筷的时候朝高文使了一个暧昧的眼色。高文陡然觉得老态龙钟 的施大爷年轻了许多。 高文完全是一副久别如新婚的焦急神态,早早关了卧室的门,和盛珠睡下了。 盛珠说:“别以为我对新疆一无所知,我对那里熟悉得很。” “怎么,”高文诧然,“你不是安徽的吗?” “是呀。我是安徽的。可我就不能去新疆吗?” “你去过新疆?” “我在新疆准葛尔盆地南部边缘生活过两年。” 高文一下子跳了起来:“什么?你在那儿生活过两年?” “你在新疆什么地方?”盛珠平静地问道。 “我出生在石河子,后来在乌鲁木齐工作。你干吗去那儿?”高文睁大眼睛 问道。 盛珠沉吟不语。 在白炽灯的光线里,高文察觉盛珠的眼睛里深藏着一种幽优,一种凄然,一 种宿命一样无法排遣的孤苦。 “你怎么啦?”高文心里沉重起来。 他觉得对盛珠还不完全不了解。或者说他了解的还只是皮毛,还有另一个深 藏着的盛珠通过眼前的盛珠若隐若现。 “你去新疆干吗?大学毕业分配去的,还是去那儿打工?” “为了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高文的眼睛奇怪地睁大,“你哪来的丈夫?什么时候结婚的?” 高文连珠炮似地问完就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不知为何在这之前一直认定她没 有结婚。他当然知道她不是处女,这似乎更在情理之中,而“丈夫”似乎是横空 出世一样,令高文猝不及防。 “我早就结婚了。”盛珠说。 “你丈夫在新疆?”高文追问。 “是的。我们结婚那一年他去了新疆。”盛珠说,“当时我们都已经快上三 十岁了。而他还完全像个孩子。” 高文看到盛珠的语气里充满着一种母性。 “我比他大两岁。”盛珠说。 “他在去新疆之前,是个民办教师,他是和一拨同乡一道被招聘去那儿教书 的。”盛珠说。 “在那儿待了半年之后,他患了忧郁症。我就去陪他。那时候他根本不能离 开我,半天见不到我他的精神就会崩溃。”盛珠说。 “我去陪了他两年。待他回到安徽,已完全疯了。”盛珠说。 高文看到两行清泪从盛珠眼里潸然而下,在燥热的六月夜晚弥散着冷涩的光。 高文已经明白了,这一夜的氛围已不适宜做爱了。高文已经被带到另一种情 境里。始料不及。高文的忧郁也被勾起。为了克服这种心境,高文把注意力集中 到了虚构的广场故事中,如果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可耻的,那么高文认为中 国还有作家也是可耻的,还有关于文学的这个奖那个奖,则是可耻之极,虽然高 文还在写作,甚至还得了大奖,但高文不觉得自己可耻,因为心中虚构的故事成 了他的“道德保母”。他虽然有病但没有沦丧,也许会崩溃但不会放弃。。 施大爷在厨房洗涮碗筷的时候,手脚很轻,有意无意地想听一听高文屋子的 动静。 施大爷的这种心理既可爱又可笑,亦复可恶可叹。 不过,直到他躺下入睡的时候也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或者说他所期盼的声 响。 天快亮的时候,高文知道了另一个事实,盛珠闯京城是为了挣钱给丈夫治病。 她的丈夫名叫柯迪。 高文没想到以天安门为契机,进入的是另一个故事。 尘埃落定之后,高文拒绝所有采访,包括那位来自美国的著名精神学家胡塞 恩博士。他主要是作心理学研究的,对盛珠和柯迪的事也非常感兴趣。高文之所 以拒绝采访,他认为整个悲剧的残烈程度和体现人类美好感情程度是成正比的, 他不能让他的记忆被当作标本去研究。而胡塞恩博士的那篇以他为案例的心理学 研究著作给他带来的政治上的麻烦,他不在意,那是他个人的另一层面的事,实 际上如果没有胡塞恩博士,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关于盛珠,在写了两部有关她 早期生活的作品之后,他没法写出第三部关于盛珠的然何作品。而且只字不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