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高文和盛珠终于又通过寻呼机联系上了。 “你怎么到现在才呼我?我急死啦!”高文对着电话筒嚷道。 “我呼过你好多次,都没有回音,我以为你老婆看管严,你不方便。你老婆 走了吗?”盛珠倒是不急不躁。 “早走了。”高文说。 “那我今天可以见你吗?”盛珠的声音里多了些感情色彩。 “你现在在哪儿?干什么?”高文问。 “我在丰台呢。我现在在饭店当二老板。说来话长。今天能见你吗?” “今天不行。我现在要去天津,我是在北京站给你回的电话。你怎么跑到丰 台啦?” “是朋友介绍的。这家饭店的老板要到俄罗斯开店去,他去俄罗斯就把这饭 店转给我,我现在当二老板。他就这一两个月内走。” “你挣上钱了吗?有没有往回寄钱?” “还没有。我急得要命,柯迪现在治疗的费用全是我的一个朋友在支付,我 下个月无论如何要寄几千块钱回去?” “你上哪儿弄几千块钱?” “我看看这饭店怎样,若不行我就打算上歌厅。” “你要上歌厅,我可以介绍你去。” “不用。我已联系好几个歌厅了。在歌厅一晚能挣上千块。” “那你就把自己卖了。” “那也没办法。喂,你现在回到施大爷那儿住了吗?” “这个该死的老头儿,我恨不得杀了他。他把我俩的事一股脑儿告诉我妻子 了。我怀疑他的神经有问题。他到处找你,打听你。邪了门了。” “他找我干什么?” “谁知道呢。我现在还住他那儿,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老头儿那天是无意 间遇上我妻子的,遇上之后他就说了我俩的事,老头儿好像特别恨我。老头儿认 为我在欺骗你。我看老头八成是爱上你了。” “别恶心人了。这老头儿也太过分了,怎么会把我俩的事告诉你妻子!你妻 子没少跟你闹吧?” “总算过去了。一提起我就害怕。应该说暂时过去。这样吧,你明后天呼我。” “就这样。我挺想你的。”盛珠压低了声音。 “我也是。”高文说完,听见那边挂断了电话。 高文放下电话,朝躺在床上看他的小说的千善子笑了笑。 千善子虽然手捧着书,目不斜视,高文所说的话她一句不落地听到了。千善 子没有感到意外,在和高文进一步交往之中,高文诚恳地跟她讲了自己的一切, 当然包括这位名叫盛珠的女人,还有他的妻子,还有施大爷。而《北京往事》引 发的一切,他当然没讲。 高文是在千善子的寓所给盛珠回电话的。千善子住的两室一厅是总公司给她 租的,位于歌厅后面的一幢住宅楼的六层。 一个月内,高文已多次来这里和千善子幽会、做爱,高文对千善子的胴体已 非常熟悉。高文是在和这位朝鲜族少妇做爱的高潮之中接到盛珠的寻呼信号的, 事后回想这一幕高文嘴角总是浮现自嘲的笑意。而当时高文来到床边面对着千善 子沉吟不语的面容时,高文觉得自己过于放肆了。不该当着千善子的面撒谎,更 不该在电话中跟盛珠调情。如果是一个月前,高文绝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高文 清楚自己,他在想得到而没得到一个女人的时候,总是使出浑身解数伪装自己, 而一旦得到,高文就恢复本来面目,无遮无挡,真实而又诚实.自己所有的恶习 都敢暴露。 “别生气。”高文坐在床边,抚摸着千善子袒露的浑圆的肩,“那个乡下丫 头也蛮可怜的。我撒谎,是为了不伤害她。” “可你伤害我了,”千善于放下那本被高文撕下封皮的《北京往事》,(高 文害怕这本书,缠不过千善子,在书店买了一本送她,却悄悄地把惹眼的封皮撕 下,弄得千善子在歌厅兴师问罪冤枉了很多人。)“你这人可真有本事,谎话张 口就来,你现在到天津去?” “这也不是毫无根据的撒谎嘛。前几天我确实准备到天津。天津有一个书商, 我打算跟他合伙搞畅销书,他早就要我去了、” “哎,”千善子用嘴咬着睡裙的一角,下颏伏在弓起的双膝上。“真拿你没 办法。我真不知道你们作家都是些什么人。人家一只脚踩两只船,你们一只脚不 知要踩多少只船、你们都是些什么人投胎的?” 高文感到歉疚,高文想说一点歉疚的话,可这类话刚一在脑子里酝酿,歉疚 之情就适逝了。 高文没有想到跟迷人的千善子的关系发展得这么快捷,高文在千善于寓所跟 她做爱并且任意胡侃的时候,常常感到恍惑,那一天晚上高文在歌厅跟千善子经 理第二次会面之后,高文觉得没有希望了。渴望爱情的千善子女士对他不感兴趣, 这是高文那一天晚上走出歌厅时得出的结论,高文觉得他所流露的好色之态是令 她厌恶的,事实上,高文那一天晚上离开歌厅的时候灰溜溜的。 郝青回新疆的当晚,高文壮着胆子厚着脸皮再次来到金达莱歌厅的时候,千 善子眼里立即噙满了眼泪,千善子向来在歌厅里不失经理的威严,处处小心注意, 但那一次她竟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态,千善子哽咽着对高文说“我想你”的时候, 有两三位小姐站在旁边。 高文迷惑不已,千善于拉着他的手来到一间包厢,这对千善子经理来说是破 天荒的事,自出任金达莱歌厅经理以来,她还从未和任何一位客人在包厢单独呆 过。歌厅行业总是和公安人员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定期检查歌厅是警察的一项 工作内容。千善子曾在包厢里陪警察唱歌跳舞,和警察搞好关系,以使他们开绿 灯,但千善子也不是单独一人在包厢陪警察,无论警察人数多少,千善子总是喊 一些小姐共同陪伴。千善子在高文第三次来歌厅的时候独自领着高文上包厢的时 候,一些小姐惊惧地睁大了眼睛。 高文和千善子第一次做爱就是在包厢里。千善子领高文进去之后,立即锁上 了门。 千善子捧着高文的脸,恣情地吻他的时候,高文还没有从迷惑中醒来,高文 觉得千善子的行为有很大的突发性,以为她醉酒了。高文知道,做为歌厅经理, 为了应酬是常喝酒的。高文定了定神之后,却发觉千善子嘴里毫无酒味。高文后 来没再想什么了,千善子狂热的吻和紊乱的呼吸已使他不能自制,高文梦寐以求 的是千善子柔腻洁白的大腿,高文的第一个回应就是掀开千善子的丝质裙据,双 手像深嵌在滑动的细软的泥沙之中一样蠕动在千善子大腿的丰腴之中,如果包厢 间隔音性能不好,那么即使大厅里鼓弦喧响,歌声不绝,肯定还是有人能听到千 善子放肆的喊叫…… 高文回想和千善子第一次做爱的情形,耳边不断回荡着千善子喊叫着发出的 三个字: “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高文记得整个做爱过程都伴着千善子这句话,千善子沉浸在极度高潮之中, 浑身颤抖得像一片树叶一样的时候,她也没有忘记说这句话。这句话似乎成了她 特定时期的一种本能。 高文在千善子身上找回了双重自信,精神的和肉体的。高文由于这种自信, 在和千善子后来的交往之中变得毫无顾忌了,他和盛珠的关系,他和盘托出,自 然是因为他觉得他已牢牢地拴住了千善子。 “你说你要搞畅销书,什么叫畅销书?”千善子常常用这种天真的目光望着 高文,“你的这本《北京往事》不是畅销书吗?” “不是。它不是畅销书。” “怎么不是?我们歌厅的小姐都知道,还不畅销?” “你别提它。” “为什么?你为什么怕提它?” “我怕提它干吗?” “你好像什么都说,就不愿说《北京往事》,有什么不可告人事啊?” “都是老黄历了,老说它干吗。” 高文转移话题: “畅销书就是好卖的书,读者愿意看的书,”高文说,“它 与作者的灵魂无关。” 高文觉得后一句千善子是无法理解的,高文常常跟千善子说一些她无法理解 的话,每当这时候,千善子便睁大眼睛,像一个小学生面对一位威严庄重的老师 一样. 有一次,高文不知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高文发觉他的笑声明显受千善子 影响,也是咯咯咯的。千善子问他为何笑。 高文说:“我笑,是因为我害怕哭出声来。” 那又是一件涉及灵魂的事。千善子记得,每当高文谈到或触及到灵魂的时候, 他的明眸就变得晦暗。渴望爱情的千善子不懂他的“灵魂”,也无法走进他的灵 魂,但高文露出这种深沉痛苦的神色时,千善子隐隐陶醉。千善子觉得油滑的、 甚至好色的高文有和其相反的另一面,也许那才是高文更真实的部分。 “你知道吗,我现在什么也写不下去,”高文把手从千善于身上移开,垂着 头,“……什么也写不下去。社会在阵痛,在裂变,而我的心灵连阵痛也没有了, 更谈不上裂变。我很绝望。我迟早一天会自杀的。半夜醒来的时候,我睁着恐惧 的眼,在黑洞洞之中想象着怎样自行解决生命。” 千善子咯咯咯地笑开了,千善子说:“神经病。谁也没你活得开心。你怎么 会想自杀呢?” 高文也跟着笑开了:“我的诺贝尔奖之作至今还未动笔呢。” “什么?什么之作?” “哦,别听我的,我在胡说八道。” “什么拿背之作?还搓澡呢!” “拿背搓澡之作?有意思。” “你到底怎么啦?一说到《北京往事》你就不正常。什么拿背搓澡?” “我不是说我在胡说吗!” “为什么要胡说?你的《北京往事》究竟怎么啦,我看那封皮就是你撕的, 我冤枉了那么多人。” “我怎么会撕自己书的封皮?”高文吼道,“别再瞎说了!” 千善子害怕地怔住了,转而说道:“但你那天唱《北京颂歌》,唱的可好了。” 高文稍微平静了,说:“我们第一次做爱之后唱的。我特喜欢这首歌。” 在我们为全世界三分之二还没解放的人民奋斗的时候,在我们给水深火热的 台湾小朋友写信的时候,在我们认为所有的苦难,黑暗,妓女、毒品,绑架,暗 杀,饥寒交迫都在这九百六十平方公里以外而浸泡在糖罐蜜罐的时候,在还不知 道北京位于新疆那个方向到底是人还是地方的时候,高文就歌唱北京,赞美北京, 祖国的心脏,团结的象征,人民的骄傲,胜利的保证,而如今高文就像喜欢朝鲜 和苏联的颂歌一样,喜欢这类歌,哪怕唱得泪雨滂沱、钻心钻肺,却依然痴心不 变。高文突然想告诉千善子,他当时把那部书起名《北京往事》就是源于他自小 就对“北京颂歌”的喜爱。甚至决定写那对老夫妻的故事,骨子里也是因为他们 来自北京,来自他无限神往热爱的地方。如果他们是从新疆的另一个地方下放到 他们那个戈壁小城,或者来自祖国的东北、西南,或者来自除北京之外的任何一 个地方,也许就不会有《北京往事》,不会有一位学生和两位老师,一个孩子和 一对老夫妻亲密无间的交往了。高文想说的很多,可最终什么也没说。 高文现再想张嘴在唱一下,可他只能毫无力气地苦笑了。 高文在笑的时候,事关《北京往事》,清楚地感到他的心在向深不可测的深 渊里坠落,高文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每天都要遭受这种打击,不是心的坠落,就是 感到心中横着一把无形的尖刀,高文知道这把尖刀随时会立起来,绞进他的心脏。 高文知道他的忧郁症只是潜伏了,根本没有完全消除。 高文想到了盛珠的时候,以盛珠的经历为原型创作小说的念头突然闪现了, 他要把那部冲刺诺奖之作放一放,先来写盛珠。高文觉得抑郁已使他丧失应有的 想象力,他只能靠生活原型来创作。他知道只有创作才能拯救他。 千善子不知高文为何脸上突然苍白失色,千善子再次抱住高文的时候,她感 到了高文的虚弱和挣扎,但她对这种虚弱和挣扎的原因显然判断错了,她说; “别紧张,我不会勉强你的。刚才我已满足了。” 高文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高文把手倏然伸进她的胸间,紧攥着她的左乳,高文说:“再来一次。” 可是没有成功,诺贝尔奖没再像神忯一样召唤他。诺贝尔奖也不是万能药方。 也有失效的时候。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