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空气又变得活跃起来了,有人压低声音对老板娘说:“我倒是羡慕起你这店里 的蚊子来了。”另一个说:“可不是吗,我也喜欢得不得了,这叮过美人手臂的蚊 子,什么时候也来叮叮我们,叫我们也媚一媚。”另一个又说:“我呢,恨不得变 了一只蚊子,一巴掌下去,血糊糊的贴在上面才好。”店堂里又爆发出一阵低低的 嗤嗤笑声。 阿福给惠子夫人的推拿、按摩和掏耳是在店堂的内间,隔着一层彩珠编成的门 帘之内,“奶油冰淇淋”似的惠子夫人坐上椅子就开始“化了”。不过,这天对阿 福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日子,因为惠子夫人告诉他,这是她最后一次光顾这家理发店 了。在她居住附近的一家理发店里,也来了一位中国按摩师,据说按摩和掏耳的技 术更是出神入化,惠子夫人认为去那儿烫发、按摩更方便。 阿福听了这话,额上冒冷汗,鼻子里出长气,脸上不滋润起来,往常掏耳结束 后觉得下面一股东西憋得难受,总是要去一去洗手间,今儿个也忘了。本来那刺激 兴奋的心情就如同小孩子吹的肥皂泡,光彩耀眼,上去不到多高,便爆裂归为鸟有, 只留下哀哀的无名惆怅。 我觉得,这对阿福并不是什么坏事,也许他可以从此脱离苦海。可阿福却执迷 不悟,他实在是太钟情于惠子夫人的耳朵了。在心理门诊中,他胀红了脸问我: “你觉得,那耳朵,像不像……像不像……”他停住口,试探地瞧着我。 “象什么呢?”我追问他,他欲说又说不出口,急得抓耳搔腮,还是没有说出 口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换个说法,你觉得,用一根掏耳的棒,在那耳道里 进进出出,嗯……什么感觉呢?……”他停住口,有点痴迷迷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等待我的反应。 “什么感觉呢?”我还是故意追问道。阿福胀红了脸,话憋在喉咙口,又吐不 出,仿佛跟油锅上行走的蚂蚁一样难受,他急得抓耳搔腮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惠子夫人果然是好久不再来了,阿福憋得慌,心中充满了失落感。他有时会失 神地望着店堂的窗户外,有时说要到街上去买包烟,谁也不知道他到街上去张望什 么,等到从街上透完气回来,阿福心中的惆怅和失落感越发浓烈。 老板娘说:“身子是回来了,可魂儿早给那女人带走了。” 阿福夜里做恶梦。在精神分析室里不断地要我替他解梦。他梦见一名赤身裸体 的丑陋女人压倒在地,整个脸面被夹在两个腿部之中。他感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眼前出现一只巨大的耳朵,又像是花蕊的管壁形状,从管道里爬出一些小精灵在向 他招手。他有点胆怯地伸出手去,却一骨碌被拉入管道,跌入深邃的幽暗之中。他 隐约听见管道壁口的关闭声,他挣扎着,开始感到窒息般的难受,似乎马上就要死 了。突然又惊醒了,下部隐隐作痛,一摸湿腻腻的,以为是血,吓得心跳、眼发黑。 挑灯一看,还是那东西。 阿福的梦属于性梦,这个梦的象征意义十分奇特,但又与他的精神状态十分吻 合。从精神分析学上说,有把女人的耳朵比喻作“两脚之间的性器官”。而耳朵确 实是人的容颜和头部之间的两个悬挂着的性器官,也有比喻为“爱情的酒杯”的说 法。阿福的恋物癖倾向越来越显露无遗了。他需要做深入的精神分析,但他总是推 脱说没有钱,刚一接触到心理疗法的正题时,就马上缩了回去。就象一个发现了伤 口,又紧紧地捂着不敢显露的病人。 此后,又发生了一件重要的大事。大约是在深秋时分,惠子夫人又来到阿福工 作的店里。换了一身喷过香水的时兴衣裙,挽了发髻,如同明治时代的女性,显得 越发媚人。手里提了一盒精致的日本点心,说是路过特意送给阿福的,谢谢他以前 的“关照”。阿福胀红了那张黑瘦黑瘦的脸,连说不要,还是老板娘代他收下的, 赶紧让阿福替她捶肩、敲背、按捏的。 正巧,当天在稍晚的时候,我大学里的一位同事,也是同一心理咨询专业的, 去那店里理发。阿福和惠子夫人在里间,店堂的外间里一群男客和老板娘不断地拿 阿福取笑,闹得挺厉害的。我那位同事因为认识阿福,没有心思听众人在说些什么, 却非常注意里间阿福的情绪。他隐约听见阿福在苦苦哀求惠子夫人一些什么,而惠 子夫人却是咯咯地笑,偶尔说几句话,那语气中却透着一股冷冷的味儿。 我那位同事由于精神有些疲倦,为了解闷,取了一本赛马的杂志在读,身心一 放松,就有些朦胧起来。隐约还听见里间阿福在苦苦地诉求着什么,而惠子夫人似 乎有些生气起来。 他这样朦胧了好大一会,突然听见里间女人一声杀猪似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 喧闹的店堂里一下寂静起来,所有人的心都咯噔一跳,仿佛空气也凝固住了。 惠子夫人嚎哭起来,捂着左边的脸,尖叫着跳了出来,那用手指捂着的白晰的 脸上,渗出的全是鲜红的血。我那位朋友、店老板和一些客人冲进里间,见阿福的 身子沿着墙根,软软地瘫下来,他额上全是冷汗,眼睛透着无望的光,那神经质的 手指中捏着一把剃刀,正无力地垂下来,刀上滴着血。 朝地上望去,在冒着热气的血迹中,一只鲜红的耳朵还微微蠕动着,那一只漂 亮、玲珑的耳朵……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