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和傻二同桌后,就和他走同一条路了。我家还要往胡同里走个十分钟,到 一条小一点儿的胡同。我家没人归居委会管,因为我爸爸妈妈都有工作,管他们 的地方叫单位。不过,这话也不全对,那时候每月发粮票油票还是要到居委会领, 单位只管你干活发工资,所以我们有双重领导。我和傻二也算是街坊了吧,每天 上学下学都在一起,一般都是早晨我上学路过他家叫上他,晚上放学回家在他家 门口分手,这样,不多时候我们就成了哥们儿。因为住得近,老师就指定我们成 立一个学习小组。傻二最高兴的就是我们是一个学习小组的,因为他的作业都是 我完成的,当然傻二不承认这一点,这不是我的字吗,怎么是你完成的,傻二这 么说。所以,准确地说,应该是我先做,然后他再抄一下。不过,傻二还是挺够 意思的,他知道如果抄的一模一样,老师就会怀疑他作弊,所以每次他总是故意 抄错一两道题。有时候还要省略几个步骤,让老师批上几个字,怎么来的?或者, 写详细点!只是有一次,他抄完后,干脆用橡皮把我的一道题的答案擦掉,改成 错误的答案,等老师判完作业后,我拿着作业本去找他,他打躬作揖地说,你也 不能每次全对,哥们儿我每次都有错,这回也让我全对一次,咱们匀匀嘛。你看 他就是这样赖皮。可我为什么和他这样的人成了哥们儿,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 是同桌?虽然我的功课从小学起就一直拔尖儿,而傻二是有名的蹲班大将,又比 我大三岁,那时候他还比我高一头,和他一起在路上走有一种安全感,因为不是 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爸有功夫。只是后来我去农村啃了几年窝窝头,窜出了个大高 个儿,而他留在城里大米白面地吃成了个小个子。这好像还是解释不了我们怎么 就成了哥们儿。现在想了想,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当时为什么和傻二能成哥们儿。 那年头大部分人家最缺的就是吃的,城里人靠粮票活着,每人都有定量,不 够吃您就得把脖子扎起来。那时,不仅吃饭要粮票,穿衣要布票,就连买顶帽子 都要工业券,不过最重要的还是粮票,因为那是命。其他的,凑合凑合也就过去 了。 比如我妹妹就总是穿我穿剩下的衣服,所以她总是说她要是我姐就好了,因 为她就可以穿新衣服了。我家四口人,老爸在体委工作,算个干部,每月定量是 三十一斤半,我一直就没弄明白,为什么不是三十一斤,也不是三十二斤,而是 三十一斤加半斤,这半斤是如何算出来的,只有鬼知道。不过那时都这样,不管 你的饭量大小,什么都是一刀切,吃不吃得饱不是由吃饭人的肚子说了算,是由 确定人们定量的家伙们的脑袋说了算。当然,我们能有这些粮票还是挺满意的, 因为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等着我们去解放他们。他们 吃不饱穿不暖,可能连粮票都没有,或者有也不如我们的多。我妈是我们家最有 学问的了,她曾经给我解释过,说我爸的定量本来是三十一斤,那半斤是奖励我 爸跺脚用的。要是老爸成天坐办公室读读报喝喝茶耍耍嘴皮子不动弹倒也够了, 可他每天还要到公园里去跺脚,这是我妈说的。我爸说正规的术语叫震脚,那是 他那门子功夫特有的动作,所以除了费鞋底子,我家粮食也差了点儿。我七八岁 时也跟我爸到公园里跺过一阵子脚,我爸说这是我家的祖传功夫,不能到我这里 断了代,可架不住跺脚以后我的饭量大增,每次吃饭总和我爸争个儿大眼儿小的 窝头吃,最后我爸叹口气说,算了,断代就断代,总比饿肚子强,于是我就不用 跟他早起跺脚了,只是在我吃饱肚子后,让我跺两下消消食。傻二家就是不缺吃 的,我在他家吃过烧饼、油条,好多好吃的,我都记不清了。傻二老说我没良心, 吃了他家那么多好东西都不记得了。你再回忆回忆还有什么,是不是有烤鸭?他 总是这样提醒我,可我绞尽脑汁也就能想起那么几种,不记得在他家吃过烤鸭。 那就是吃过炸鸡,或者烤鸡,要不就是烧鸡,傻二特自信,扳着手指头数鸡的做 法,可我还是记不得。他家的烧饼油条都是卖剩下拿回家来的,这我倒是记得很 清楚。 他爸特拿手的一道菜就是烩油条,就是把卖剩下的油条切成寸长的段,加水 煮,然后勾芡。我在他家最经常吃的是烤白薯,提起这个,傻二特自豪,他逮谁 都说,你瞧小博那大个,都是吃我家烤白薯吃的。我经常在傻二家蹭吃蹭喝,所 以每天早晨我妈给我吃早饭的那二两粮票一毛钱,我都能省下来给我爸,这样我 爸就能吃得饱点儿,也给我家省了不少粮票,当然他的鞋底子也磨得更快了。 你们别认为我是老赖皮白吃人家的,傻二也蹭过我,至少是一回,那是我们 成了哥儿们后几个月的事。这事我记得特清楚,民以食为天嘛,这样的大事不记 得长个脑袋干什么?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像往常一样,我还是顺路到他家,进了院子就叫他。 通常,他总得拖个几分钟才出来,出来时手里还要捏着点儿吃的,这样我就 能蹭点儿。这次我刚叫了一声,他就从屋里跑了出来,手里空空的,我听见他家 屋里有人嚷嚷,好像是他爸爸在发火,接着门被推开,他爸爸出来了,手里还拎 着根擀面杖,嘴里喊着小兔崽子跑什么跑。傻二拉着我就窜出街门,他爸的擀面 杖打到了那棵大菜椿树上,菜椿树掉了一块皮。跑出街口,他告诉我,他爸打他 了,还没让他吃早饭,说我们校长昨天晚上喝多了跟他爸告了一状,说他要是再 留级,学校就只能让他退学,没办法帮他了。他苦着脸,揉揉肚子,说他现在饿 得很。 我说没事,我妈给了我一毛钱二两粮票吃早饭,我可以分他一半儿。我们一 边走一边算,一个二两的大火烧六分钱,可以剩四分钱,再加一分钱和一两粮票 就可以再买一个小芝麻烧饼,可是我们都没有这一分钱和一两粮票,傻二说他曾 经在路上捡到过一分钱,如果幸运,也许还能捡到一两粮票。于是我们特仔细地 往地上寻摸了一通,就是见到一块砖头,都要踢一脚看看下面有没有东西压着, 还是没有发现有谁掉了一分钱和一两粮票。那时候,大家过日子都挺仔细,因为 我们实行的是合理的低工资(这是后来一位大学德育副教授给我们讲课时说的, 尽管他也抱怨他的工资太低,不过在下面听课的人都认为他已经拿得不少了,因 为他讲的都是屁话),很少人有多少富余钱,一分钱能掰成八瓣花,可不容易在 大马路上发财啦。没有办法,我们买了两个五分钱一两粮票的豆馅儿烧饼,每人 一个不偏不向。傻二三口两口把那烧饼吞了下去,看着我细嚼慢咽的样子,他咽 了口唾沫拍拍肚子说他肚子还是空,要是再有点儿吃的就好了。 育副教授给我们讲课时说的,尽管他也抱怨他的工资太低,不过在下面听课 的人都认为他已经拿得不少了,因为他讲的都是屁话),很少人有多少富余钱, 一分钱能掰成八瓣花,可不容易在大马路上发财啦。没有办法,我们买了两个五 分钱一两粮票的豆馅儿烧饼,每人一个不偏不向。傻二三口两口把那烧饼吞了下 去,看着我细嚼慢咽的样子,他咽了口唾沫拍拍肚子说他肚子还是空,要是再有 点儿吃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