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天,阳光特别耀眼。 任飞儿一抬头,太阳正抵着大楼的一角,像太阳神的商标。白花花的阳光从那 支点钻出来,照在按照三十年代原貌复原的百乐门舞厅的玻璃墙上,拐了个弯,直 奔静安寺的金顶,在阿弥陀佛前鞠了个躬,最终射向任飞儿的墨镜。 上海怎么这样,任飞儿想。百乐门舞厅和宝刹静安寺竟紧挨着,也没人觉得别 扭。纸醉金迷和古佛青灯,相安无事各于各的营生;红男绿女一转眼就变成了善男 信女,骗谁呀。任飞儿到上海后没一件事顺心,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 摘下墨镜,她眯着眼向上望去。太阳歇脚的大楼上写着四个大字“白领公寓”。 亮光使她忍不住打了一连串喷嚏连日的郁闷随着那串喷嚏发散,阳光让任飞儿的心 清明亮起来。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没有什么比找到一个栖身之地更重要的 了。报纸上有报道,说白领公寓的房子地段一流,交通方便,房间里配备了简单的 家具和家电,正解了任飞儿的燃眉之急。拖着沉重的大箱子,她满心希望能在这里 安营扎寨,算算日子,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找房子上头了,找房子的经历简 直是场噩梦。 任飞儿走进白领公寓,物业管理处接待小姐告诉她,白领公寓已经住满了,惟 一空着的一套房子也有人预订。任飞儿一听这话,大为意外,急了:“这是租房子, 要住上一年半载的,又不是住酒店,三两天就走人还要预订?!” 接待小姐的态度依然礼貌,直向任飞儿道歉。任飞儿激动的声音惹得在一旁打 扫卫生的清洁工栀子直盯着她看。 “有人预订就是说预订房子的人还没有来,对吗?”任飞儿像说绕口令,看到 接待小姐一点头,立即接着说,“反正也来不及想别的办法了,搬家公司的卡车一 会儿就到,把我的东西先放到空房间里。就这样吧,不然我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不等接待小姐答复,任飞儿放下她的大箱子,拉出一串怪模怪样的衣服就往外 走。接待小姐的笑容有点僵:“我们白领公寓没有这样的先例,再说,预订房子的 人明天就到了。” “拜托了,谢谢你们!今天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必须马上赶到,你们要不肯 帮我,我只有跳黄浦江了!预订这套房子的人不是明天才到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先凑合这一天,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任飞儿看了看表,觉得分针秒针都比平日走 得快,于是顾不得那些衣服的牵绊,手忙脚乱地往外跑。忙上加忙,这时手机响了, 她好不容易才拿到手里接听:“妈,您就别操心了……房子的事出了点问题……我 不会误了正事的。”说话间,任飞儿的包从肩头滑落,一副狼狈相。栀子上前帮她 的忙,可她道谢的工夫都没有。 对着任飞儿的背影,接待小姐不放心地交代着:“讲好的,东西放进来,只能 一大。预订房子的人来了,就要麻烦你搬家。” “知道知道,我不会赖在你们白领公寓不走的。”任飞儿边回答边向外匆匆走 去。 这天,阳光耀眼得特别。 阳光使裔天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离开上海好几年了,走的时候上海灰头土 脸的,上海人忙着去日本、去澳洲打工,忙着学说广东话,忙着在大大小小的晚会 上被耻笑。今天,阳光下的上海亮丽得几乎不真切,裔天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竟也 生出不少感触。选择回国是对的,裔天跟自己说。在一流的大学里读硕士拿博士学 位,在一流的公司里上班,从小到大,裔天习惯了人们赞许的目光和称赞的口吻, 一切在别人眼里难于上裔天的事,在他这儿,只不过是按部就班的过程而已。多少 人羡慕他在美国的生活,可他,说回来就回来了。答应接机的朋友钱浩瀚临时有事, 替他租了辆车,还美其名曰“和国际接轨”,要裔天看看,美国有的,上海都有。 到了到了,静安寺百乐门,上海就是这样,像一锅粥,管你土的洋的古代的现 代的保守的前卫的,全不由分说地搅在一起。裔天的嘴角动了动,不动声色地和他 熟悉的上海打了个招呼。在海外生活多年的他认为,所谓大都会,就是能提供各式 各样的东西,轻歌曼舞,烧香拜佛,只要互不干扰,越不协调越有色彩。怎么生活, 如何选择,全看你自己。 裔天等待着红灯变成绿灯,正准备踩油门,突然,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乱穿 马路的女孩子,急忙踩住刹车。刹时,他的眼前色彩独特、质地轻盈的舞蹈演出服 满天飞扬,煞是好看。 倒在地上的女孩子正是任飞儿。 那是一张五官生动、稚气未脱的脸,年轻得没有必要修饰,一双眼睛清澈透明。 任飞儿整个人明媚洒脱,似初春最早舒展的一片叶子,鲜嫩的绿,给人希望又叫人 疼惜。 裔天打开车门出来,忙问:“你没事吧?”想去拉起任飞儿。任飞儿推开裔天, 自己站起来,很小心、很专业地检查自己的关节。裔天又问她是否受伤了,却听任 飞地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要是有一丁点儿的伤,你的麻烦就大了!” “是你乱穿马路,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裔天话还没有出口,任飞儿已经自 顾自捡她的包和地上的衣服去了。她单脚跳着的身影让裔天生出一点同情,于是走 上前帮忙。不想任飞儿反倒停下来,抱着包靠在车边,看着裔天跑来跑去地捡衣服 乐。裔天受到捉弄,没好气地把衣服递给她。任飞儿大大方方地说了声:“谢谢。” 交警走过来,裔天主动递上自己的国际驾照,一副遵纪守法的模样。“没事儿, 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任飞儿看到交警就想逃。看交警严格执法的样子,又补充道, “我知道我错了,我要赶时间!” 交警不理会任飞儿,把驾照还给裔天,示意他可以走了。 裔天向任飞儿摆了摆手。看着裔天的车径直离去,任飞儿气得跳了起来,可一 用力,脚越发地疼了。 交警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任飞儿恨不得跟他说,我情愿把耳朵留在这儿,快 放我走吧。交警还说什么刚才那位先生如果再晚一秒钟踩刹车,后果不堪设想,好 像任飞儿这条命是从“刚才那位先生”那儿拣回来的。 好容易听完交通安全课,任飞儿扬手去拦出租车,一辆辆车子驶过,都载着乘 客,等到一辆空车,她一瘸一拐地跑过去,又给别人抢了先。任飞儿停在原地,说 不出是委屈还是生气。 “上车吧。”一个低沉的声音。 那个讨厌的人和那辆讨厌的车又回来了。 阳光特别耀眼的这一天,永远留在刘恋的记忆深处。 刘恋到物业管理处找接待小姐退房子,偏是那位“微笑”小姐啰啰唆唆说个不 停,先是问她是不是对白领公寓的服务和设施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又表示如果刘 恋对楼层、朝向或者房间的装修和布局有意见,只要提出来,她会调整和改进,最 后加了一句:“刘小姐,白领公寓现在的房源满紧俏的,刚才有位小姐想住还住不 进来,一旦退了房,想再搬回来可就不容易了。我劝你慎重考虑。” 刘恋坚定地交出了钥匙。 “身份证。”接待小姐道。 “哎哟,我又不是民工,为啥还要查身份证?”刘恋不由自主地敏感起来。 接待小姐解释这是例行公事,对上海人也是一样的。 刘恋心里还是有些疙瘩,勉勉强强地掏出身份证摔过去。 身份证上的第一个号码就暴露了真相。 看着接待小姐的嘴角轻轻一撇,尽管是那么不经意,刘恋的眼睛还是没有放过 这个微小动作。她趾高气扬的眼睛垂了下来,脸色微微发白,而心是被刺痛了。 刘恋不是上海人。 她的家乡是一个因水陆交通发达而略显喧闹的小城市。上海,是刘恋从小的梦, 是许多小城女孩子的梦。“结婚的时候到上海买东西”,上海在许多人心中的存在 是上海货,是物质的。物质可感,物质让人向往,物质的包围就是精神的享受。刘 恋要做上海人,她要一辈子在上海,而不是结婚的时候有一些上海货,零零碎碎的 上海点缀的生活依然是她不屑的小城的生活。 来上海三年,刘恋学会说一口没有破绽的上海话,努力和这个城市耳鬓厮磨。 更重要的是,她学会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女人一样,苦水咽到肚子里,光鲜地走在 大街上。所以,她不会说出退房的真正原因是银根吃紧,正像她不会说出当初住进 白领公寓的原因,对最亲近的女朋友阿兰也不会说。曾有一次,阿兰问她在白领公 寓有没有碰上白马王子,邻居们都是高学历、高收人的白领,还有异性合租这样的 花头经,不该没有浪漫故事。“白领公寓是住人的,又不是婚姻介绍所!”刘恋挡 住了阿兰的话,心里却很落寞,她来,是想好好找个男朋友、好好谈个恋爱、好好 找个归宿的,没想到,一年时间,竟是无功而返。 公寓大堂的门开了,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刘恋无意间回头,看见裔天推着他 的大箱子走进来。逆光下的裔天,高高的个子,肩上挎着笔记本电脑包大步流星。 有棱有角的面孔,浓眉,坚挺的鼻梁,处处流露出坚毅和自信,只是目光很冷淡, 带着点疲倦。为了适应室内的光线,裔天略皱了下眉头,然后又恢复了他惯常的面 无表情。 刘恋的目光锁住裔天。 刘恋对于恋爱有过许多少女的幻想,浪漫而又朦胧。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一 年年地过去,所有的朦胧渐渐清晰起来。她发现身边的上海女孩子对婚姻是那么实 际,实际得那么有道理,她先是不屑,渐渐却生出佩服。她给自己要找的“他”也 制定了条件和要求。而当裔天向她走来,刘恋竟一阵紧张,许是那阳光太强烈,把 她脑子里的清晰重新变得朦胧。 裔天停在刘恋身边:“对不起,请让一让。”他的笑容温和而拒人千里之外, 稍纵即逝。 刘恋忙问到一边,‘对不起“刚出口,裔天留给她的已经是一个背影。 裔天对管理员说:“我叫裔天,预订过房子。” 电脑屏幕上出现裔天的资料,刘恋关注地看着:从事电脑行业,毕业于美国麻 省理工大学……接待小姐核实后交给他钥匙:“1602房间,两房一厅,对吗?欢迎 人住白领公寓。” 当接待小姐为刘恋办妥了退房手续时,刘恋却吞吞吐吐地说不想退房了。她说 :“其实,其实想退房子主要是合租伙伴的问题,我想找一个合租伙伴,譬如说, 我愿意和搞电脑的合租。” “我们的住户可以对合租伙伴提出要求,特别是在职业和工作性质方面,”接 待小姐说,“电脑行业,刚才人住的先生是从事电脑行业的……和异性合租可以吗?” 刘恋装作无所谓的口吻:“男的女的倒没有关系。” 听到接待小姐说“你的愿望可以满足”,刘恋笑了。 站在1602房间里,裔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烂摊子:奇奇怪怪的盆栽、大大 小小的纸箱、几个大塑料袋,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正稀里哗啦地掉出来;塑料桶、 一大摞鞋盒子、箱子…… 裔天看到物业管理的接待小姐赔着笑脸一再向自己道歉。他心想也是自己忽略 了时差早到了一天。虽不情愿,也不好说什么。 眼看着地上摆满了东西,裔天没有了立足之地,他刚要回自己房间却被工人叫 住:“检查一下,一共是二十四件东西。请你在这里签字。” 裔天哭笑不得:“这不是我的东西,我怎么签字?!” 没有签字工人就不能走,裔天叹气,接过单子开始数数。他是个认真的人,再 不乐意的事,落到他头上,他还是会负责。数来数去,只有二十三件,刚要开口问, 一只猫蹿了进来。 房间里顿时增添了生动,仿佛气氛都活跃起来。猫蹿上蹿下,裔天赶忙去关卧 室的房门,可是猫已经跳到枕头上。 “下来,你下来!”育天第一次和一只猫说话。 猫压根儿不理会他。 敲门声再度响起来,裔天想不出又出了什么乱子,开门一看,是钱浩瀚。 钱浩瀚第一句话就是:“不够意思,太不够意思了。”裔天纳闷,钱浩瀚指着 地上的女式皮鞋说,“有女朋友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钱浩瀚是裔天最好的朋友,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是同班同桌同寝室,同学和老师 都弄不明白性格、爱好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那么要好。两人都是学计算机专业 的,裔天酷爱电脑,好像他的世界是由“0 ”、“1 ”组成的,钱浩瀚却说编程序 毋宁死,毕业后开了家体育健身俱乐部。在网上聊天时,钱浩瀚常吹嘘俱乐部里美 女如云,有氧操美眉、跆拳道美眉随裔天挑。 听完了裔天的解释,钱浩瀚的口气里不无遗憾:“我多希望你也开始了新同居 时代啊!别告诉我,你还惦记着她。” “谁?” “韩逸啊,装什么糊涂?” “有她的消息吗?” “饶了我吧,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久远的爱情。” “我写过信,石沉大海,后来,索性原封不动地给退了回来。” “你小子,活该!” “我想去找她。这也是我回上海的一个原因。” “你怎么找?你怎么就吃准了她还在上海,而不在北京、深圳,甚至美国、欧 洲?” “你知道她的下落?快告诉我,不管她现在在哪儿,我都要见到她!” “我也就是随便一说,我怎么会知道韩逸的下落呢。”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许早就有男朋友了,也许嫁人了。韩逸那 么优秀的女孩子,你以为人家一辈子就等你这个浑球啊,别做梦了。” “我相信我会再见到她的。”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韩逸是裔天心目中永远的“背影女孩”。大学校园里,裔天偷偷把镜头对准韩 逸,没想就在按快门的瞬间,韩逸转身了,留给他的是谜一样的背影。陈年的旧照 片已经模糊,裔天把它输人电脑做屏保,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裔天对着它发呆。 猫的叫声打破了沉寂。 “不谈过去了,好吗?”钱浩瀚道,“吃饭去,我为你接风。” 隔壁,新搬来的康平心情格外好。 把西藏的牛头和贵州的摊面具挂在墙上后,康平走进卫生间洗澡,还情不自禁 地哼起歌来。 两个月前看到白领公寓异性合租的报道,同事们开玩笑给康平报了名。对于合 租的女孩子,他们可提了不少苛刻的要求,什么身高一米六二左右、体重不超过五 十五公斤、学历最好是大专以上,连年龄、职业都有规定,和相亲相差无几。康平 没把这事当真,在公司接到白领公寓的通知时,第一反应是电话打错了。 本来,康平还犹豫不定,可听到同事们话里话外地起哄,说“天上掉下个林妹 妹”还端架子,无非是心疼钱,他便索性答应下来。康平知道同事们背地里叫他 “ON SALE ”,什么东西都趁打折才舍得买,这回,他也大方一次,不就是租金比 以前翻一番嘛,以康平现在的薪水,没问题。甚至康平今天被同事取笑时,还很高 兴,被人忌妒也是要资格的,谁让老板只对他青眼有加呢。 不过,今天老板的单独召见却让康平有点摸不着头脑。老板给了他一叠资料, 说有个叫裔天的来应聘公司的技术总监,裔天的学历和工作经历都无可挑剔,公司 正缺这样的人才。可说这话的时候,老板脸上半点喜色也没有。莫非是公司遇上麻 烦了?网络经济不大景气,和客户打交道比以前困难,这些康平正在亲身经历,时 不时心底会涌出共渡难关的情怀。 ‘有人吗?“ 女孩子的声音打断了康平的思绪。 “请问有人在吗?” 康平很局促:“你是——” “我也是住这套房子的。” 康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卫生间里开始了和室友的第一次对话:“不好意思, 我马上就出来。以后女士优先,你先用卫生间。” “我叫刘恋,是做形象设计的,在XX影楼工作。” “XX影楼?就在我们公司对面。”康平赶紧做自我介绍,“我叫康平,生日是 一九七六年八月十八日,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现任网络公司销售代表。” “不可能吧?” 康平的声音从卫生间传出来:“什么不可能?” 刘恋带着点兴奋:“我出生在一九七七年八月十八日,我们同日同月生,你比 我大一岁?” 康平关住水龙头,满心喜悦。他把脏衣服收起来,让卫生间尽量恢复原样,自 忖要给素昧谋面的女孩子一个好印象。 刘恋插好一束怒放的百合,又忙着洗水果。墙上的牛头吸引了她的注意:“这 个牛头很有风格,是印第安的吧?” “西藏的。” 刘恋又问:“你去过西藏?” “我喜欢旅游。” 刘恋带着几分附庸风雅:“高原的太阳,高原的风,高原的紫外线,一定很过 瘾吧。” “今年休假我打算去香格里拉。” “真的?”刘恋饶有兴趣。 再三检查了镜子里的自己后,康平出现在刘恋面前。 刘恋看到康平很吃惊,两人握手,刘恋迟疑了一下,挤出来一句:“依……你 好。 不小心漏出的上海话,刘恋的这一声问好给康平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以至 于很久以后,康平仍然会不时地怀念。又软又糯的话语、不浓不淡的微笑、不远不 近的礼貌、不太艳丽但又十分清秀的容貌,刘恋在康平心中成了一个符合他一切想 像的“不多不少”的美女。 康平拿身份证给刘恋看,证明他真的是一九七六年八月十八日生的,以后要一 起过生日。他还夸刘恋心灵手巧,把公寓收拾得像个家。刘恋怔怔地望着他。 女孩子的冷淡是矜持吧,康平想。 大多数男人都会这么想。 康平的恋爱,就这么开了头。 夜深了。 夜色中的白领公寓,窗口暗了一个,又暗了一个。 一辆出租车停在白领公寓门前,任飞儿猛地醒来。她在大包里搜寻了半天,没 有找到钱包,又匆忙翻衣服口袋,仅有几枚硬币。“请等一下。”她对司机说。 打开1602房间的门,任飞儿忙着找放钱的信封,她一向粗枝大叶,根本记不得 把钱放在什么地方。CD撒了一地,成摞的书散了架,塑料袋哗哗啦啦,就是没有那 个信封。猫跳来跳去,任飞儿哪儿有心思理它。 睡着的裔天给吵醒了,打开卧室的房门,听到一个央求的声音:“能借给我五 十块钱吗?” 这个女孩子太过分了,深更半夜搅了人的好觉不说,开口就借钱。裔天一肚子 不高兴,等他认出眼前的女孩子就是白天险些撞到自己车上的那个人时,诧异极了。 情急之下,任飞儿并没有认出裔天,只是央告:“麻烦你,能借给我五十块钱 吗?” 付给司机车钱后重新回到大楼里,任飞儿才发觉自己忘拿了钥匙。她长叹了口 气,怎么就这么大的忘性,丢三落四的。读大学时,任飞儿一直把钥匙挂在脖子上, 哪怕同学叫她“工业酒精”——“甲醇”(假纯)也在所不惜,她丢钥匙丢怕了。 为难地举起手,任飞儿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没有反应。 不得已,重重地再敲。 敲门声让隔壁的刘恋更没有了睡意,只听到一个女孩子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的沙 哑嗓音,然后房门砰地关上。这个声音一点也不温柔,刘恋猜测和他住在一起的人 该是什么样子。 裔天还没开口,猫就扑向任飞儿。任飞儿一阵爱抚,“乖乖”。“宝宝”叫个 不停,肉麻得裔天听不下去,回了自己房间。刚躺下,敲门声再度响起。 “我还你钱。我记性不好,现在不赶紧还给你,可能会忘掉这件事了。”任飞 儿抱着猫在裔天房间外说,“你不用起来了,我从门缝塞过去。” 任飞儿从门缝往里塞钱,门却打开了,吓了她一跳,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是你?!……我们还真是有缘分!” 裔天看着乱七八糟的房间:“你就是没找到房子的女孩儿?东西放在这里,就 一天吧?” 任飞儿不知裔天会说什么,只有在脸上堆起笑容,希冀这全世界通用的语言能 给她带来好运。不料,裔天催她明天去找房子。任飞儿的笑容凝固了:“明天我… …” 话没说完,裔天的门关上了。 任飞儿和猫轻声说:“明天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时间去找房子,怎么办?” “喵——”猫也替任飞儿发愁。 厚着脸皮,任飞儿只好再敲门,对着不大耐烦的裔天试探地问:“这么大的房 子,你一个人住,真奢侈。” 裔天的脸上没有表情,任飞儿心想,白天给他起的绰号没错,真是个没有感情 没有温度的数据库。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索性耍赖:“我们合租这套房子吧。” 裔天没想到任飞儿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她不遵守交通规则,可是他反倒送她 ;上了车,她连怎么走都说不清楚,还怪是他着急了她才紧张;是她不经允许把东 西堆了一屋,现在又说要合租,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女孩子裔天还是头一回遇上。 “虽说我的作息时间没什么规律,我们公用一个客厅,个人住个人的房间,应 该不会互相干扰。”任飞儿发连珠炮似的乘胜追击,“人多了热闹,请邻居周末来 个小型PARTY ,多开心啊!” 裔天打断她:“我不想合租,我习惯一个人住。” “多一个人住,可以分摊房租。” “我不需要。” 裔天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强硬得不像在和一个女孩子说话。这当口, 猫从门缝蹿了进去。 怕猫闯祸,任飞儿忙跟进裔天的房间捉它。女孩子深夜进了自己卧室,裔天一 脸尴尬。 猫跳到青大床上,任飞儿也趴在了裔天床上。猫躲在育天衣橱里,出来的时候 咬着裔天的袜子当皮球。最让裔天生气的,是猫爪子踩在笔记本电脑上,“背影女 孩”的屏保现了形。 任飞儿指着电脑问:“你女朋友?你们要住在一起?已经同居了?” “不是。” “阿弥陀佛,那你还有理由不和人合租?你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像啊。” 裔天忍无可忍:“明天晚上之前,你应该搬好家了吧?” 任飞儿死缠烂打:“我的建议,你真的不予考虑?” “我需要一个独立空间,我没有和人合租的兴趣,也根本没有这种打算。上海 这么大,有那么多房子,没必要偏偏挤在这里。”裔天将猫抓在手上,扔到房门外。 猫惨叫一声,把任飞儿心疼坏了,她气呼呼地说:“你不愿意帮我,也犯不着 损我。不就是合住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跟要你命似的,一个人占了两间房子,匀 出来一间助人为乐就这么难。自私自利,损人利己,算我看错人了!” 任飞儿转身要走,裔天不依不饶:“我是利己,可我并没有损人。请你尊重别 人的生活方式和选择,这叫文明。过马路要看红绿灯,走人行横道线,遵守交通规 则;租房子要预订,尊重契约而不是心血来潮,这也是文明的一部分。” 任飞儿倒立在墙边,像跟谁在赌气。猫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从小到大,每次遇 上烦心的事她就倒立,倒着看天看地,会让她慢慢平静下来。争吵也好,耍赖也罢, 都不是真正的她。腿在空中晃了晃,慢慢地放下来,仿佛卸下了所有的疲惫。任飞 儿想好好睡一觉,在明天到来之前抓紧睡觉。 白领公寓里合租的第一个夜晚,刘恋很不平静。 见过康平,刘恋就冲到了物业管理处,指责他们的工作失误。接待小姐的三句 问话把她挡了回来:“小姐,您要求一个合租伙伴,是从事电脑行业的,没错吧?” “在网络公司工作?” “三十岁以下?” 刘恋看到康平的资料,呆住了。 尽管她抱怨不高兴和陌生的男的住一起,可异性合租是她自己答应的,反悔也 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回到房间,刘恋失望地躺在床上。康平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不理睬。康平 又问她你是不是不舒服了,刘恋干脆用枕头堵住耳朵。 听着康平离去的脚步,刘恋拨电话给阿兰:“是我,我还在白领公寓。” “没搬家啊?遇上白马王子了?” “我烦死了。” “烦?……烦可是恋爱的信号,你恋爱了?这么快?”阿兰一副经验十足的腔 调。 阿兰洞察到刘恋的心思,这让她更烦躁不安了。本想找个人说说体己话,可阿 兰体己得太迅速太直接了,就像想握一只温暖的手却碰到黏糊糊的汗,还是不要把 什么都说出口吧,说出来的只能是现实,留在心里却意味着无尽的可能。 客厅里传来足球实况转播的声音,听解说员的呱噪,球赛刚刚开始,她想去客 厅,免不了和那个叫康平的遭遇。刘恋翻来拣去,找出一件很保守的居家衣服换上。 她不想让对方看轻自己,以为她很轻浮;再说,性感的睡衣也不是预备穿给他看的。 见刘恋从房间出来,康平忙礼貌地招呼:“坐,请坐。” “不了,我只是倒杯水喝。”刘恋讪讪的说。 康平殷勤地给刘恋倒了水,换上居家衣服的刘恋像个贤惠的小主妇。偌大的上 海,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女人,康平觉得眼前的一切像 极了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显然,这是康平梦想的景象,却还没有注人实质的内容。 康平找不出话题,冷场了一阵子,忽然问:“你喜欢看足球吗?” “无……所谓” “女孩子好像都不大喜欢足球,要不要换个台看?” 刘恋忙推辞:“不用麻烦。我、我有点头疼,回房间休息了。” “等一下,我有治疗头疼的药,很有效的,我去给你拿。” 拿了药道谢后,回到自己房间,刘恋一脸苦相。康平的彬彬有礼让她如坐针毡 月u 沾了床边想放松一下,听到康平的一声咳嗽,刘恋又紧张起来。虽说康平像个 君子,毕竟是个陌生男人,刘恋小心翼翼地锁上房门。 “啪喀——”康平听到上锁的声音。 康平自信自己决不是个借“异性合租”机会骚扰女孩子的小人。他反而相当满 意刘恋的自重,女孩子的小动作、小心思,多可爱啊! 新的一天来临了。 迎着阳光的梧桐树叶舒展着,阳光自树叶的间隙渗透。 客厅里依然是一团糟,裔天不由摇头。卫生间里更是一片混乱,梳子、牙刷、 洗面奶和浴帽扔得像天女散花。 任飞儿的房间没有关好门,透过半掩的房门看得到熟睡的她,猫蜷缩在她身边, 和她一个姿势,睡得正香。裔天真不知拿这个疯疯癫癫、不拘小节的女孩子怎么办。 老习惯,裔天换上运动鞋出门跑步。 刘恋起床时,康平已经在厨房忙活了,道了句:“早晨好!”刘恋闪进卫生间。 一夜没睡好觉,她面容憔悴,往脸上拍着清水,似乎劈劈啪啪能拍回水灵。 刘恋真正的容光焕发,是在一刻钟后的便利店开始的。 便利店里,立柜冰箱内仅剩下最后一罐牛奶。两只手同时伸向它。 是裔天和刘恋。 裔天的手先退了回来,示意刘恋拿。 刘恋的手也放下来了。 出乎意料地遇到裔天,刘恋局促不安地打了声招呼,声音颤颤的。 裔天简短地回应了声:“早。” 刘恋还想说点什么,裔天背过身抽出《晨报》看了起来。 便利店还卖什么报纸?刘恋去年回家时向昔日的同学介绍上海人的报纸消费是 如何普及,报纸厚厚的一叠跟国外的报纸似的,而且巴掌大的便利店都有报纸卖, 俨然报纸是城市文明的一个表征,而此刻,她深深忌妒起报纸来,谁让裔天看的是 报纸,不是她。 她把牛奶递到裔天面前。 “没关系,你拿去好了。”裔天道。 刘恋坚持:“还是你拿去吧。” 一罐牛奶犯不着推来搡去的,裔天干脆拿了包豆浆去付账,刘恋这才罢休。 刘恋第一回觉得,便利店离白领公寓太近了,五十米也没有。不过,就是五十 米也是好的,何况,是有收获的五十米。在此距离内,她得知裔天喜欢晨练,雷打 不动,每天七点钟准时跑步。 天赐良缘,有接近裔天的机会了,还有什么比一起晨跑更自然的呢?压抑住窃 喜,刘恋道:“好佩服你,好有毅力。”裔天却说:“习惯而已。”回答冷冷的, 淡淡的。 回到房间,刘恋又端详起自己来,修得工工整整的眉毛,眼睛不大但颇有几分 “烟视媚行”的意思,眼角撩着,想不风情也难。嘴巴是刘恋最满意的部分,阿兰 羡慕极了她的唇型,常说是化妆样板。左看右看,刘恋又不自信起来,裔天中意的, 是什么样的女孩于?他条件优越,又在国外待了那么长时间,什么样的女孩子没有 见过呢? 手一抖,耳钉戳痛了耳朵,刘恋哎哟一声,哎哟出了酸酸甜甜的滋味。 回味裔天那没有表情的表情,不带语气的语气,除了说“酷”,刘恋再想不出 更恰当的形容了。 任飞儿醒来,这是哪儿,愣了会儿神,找住处……白领公寓……那个凶巴巴的 男孩……昨天的事情慢慢浮现脑海。想起他的模样,任飞儿下定决心,决不再恳求, 决不再露出可怜相,决不再和“数据库”打交道,哪怕要露宿街头。胡思乱想了一 通,一看时间,任飞儿像上足了发条,赶紧跳了起来。看裔天不在,任飞儿飞快地 洗漱,寄人篱下的滋味像个小贼,洗把脸都偷偷摸摸的,要不是想到今天是她企盼 已久的日子,要不是想到来上海的目的,任飞儿可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任飞儿想从白领公寓悄无声息地消失。来无影去无踪该有多 好,不想,她在大堂遇上裔天。 听到裔天的声音,任飞儿紧张地躲在一边。但栀子看到了任飞儿,热情地和她 打招呼。 裔天迎着任飞儿走来,既然躲不过,任飞儿便昂首挺胸站定,好像不是她给裔 天找了麻烦,而是她宽容裔天大人不计小人过。 本来,裔天觉得昨天晚上过于严厉,没给人家一点台阶下,可当他想起任飞儿 那副没心没肺不懂事的腔调,张口就说:“找房子去啊?‘任飞儿撑着面子:”放 心,我和我的猫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大不了露宿街头,还能看星星,看夜上海的 灯海呢。“ 刘恋和康平从电梯里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刘恋问裔天:“怎么?你们不 是合租吗?” “她没有预订房子,我又早来了一天,所以她的东西先放在我那儿。”育天这 句话给了刘恋一天中的第二个惊喜。惊喜不断好运连连,刘恋由衷地感到爱情的临 近。 栀子关心地问任飞儿:“你打算去哪儿找房子?小心中介,他们挺黑的。” “上海这么大,这么多房子,我没必要偏偏挤在白领公寓。”任飞儿故意说给 裔天听。 裔天啼笑皆非,他可不吃这一套,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有闲工夫搭理,和不讲 理的人没法儿讲道理,对不讲理的女孩子更是避之不及。 见是刘恋认识的人,康平不失时机地拿出名片,一招一式挺有销售部门主管的 架势,说大家以后是邻居了,互相多关照。 “CBA 公司?”裔天说,“我们以后还是同事。” 康平惊道:“你就是裔天?昨天老总给我看过你的简历。” 刘恋看着两人。 裔天问道:“公司情况怎么样!” 康平很客气:“看了就知道了。规模不大,和你以前任职的美国公司没法比。” 裔天一本正经:“我有思想准备。” 康平感觉到了裔天的傲气。 层层叠叠的高架路上车水马龙。背着大包的任飞儿显得很渺小。 为什么路上面还要架路,站在十字路口,任飞儿犯起了嘀咕,已经走了两三回 了,该往哪个方向拐弯,她还是吃不准。犹豫了一会儿,她和自己打赌,向左拐, 如果对了,预示着今天决定命运的考试能顺利通过;如果错了…… 看见“海上现代舞团”的牌子了,任飞儿松了口气。 小型剧场门口张榜公布复试名单,任飞儿胸有成竹。 进了后台,任飞儿东翻西找准考证,宝贝大包里的东西倒了个底朝天:一双旧 的儿童舞鞋;封面印着“首届现代舞编导专业毕业生毕业公演”的字样的VCD ;掉 地上的一卷纸展开了,是跳现代舞的大幅剧照,跳跃的动作非常具有动感,仿佛任 飞儿要飞。——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的吉祥物。 换了服装的任飞儿出现在镜子前,宛若剧照上的她。 任飞儿老练地把头发盘了起来,开始做准备的基本动作,与平日的她判若两人。 昨天撞坏的脚踝隐隐作痛,任飞儿咬了咬牙。几个演员从她身旁经过,她听着 她们的议论:“昨天初试淘汰了一半以上的人,最后录用的比例是10比1 ,竟争太 激烈了!” “顶尖的舞团嘛,听说这次招聘人是为了一个特别精彩的舞剧。” “下午还要考文化素质呢。” 任飞儿深深吸了口气。 舞台上的灯亮了,“海上现代舞团演员招聘考试”的条幅格外醒目,一排聚精 会神打分的编导,任飞儿都不陌生。 奔腾跳跃,任飞儿发挥得很好,既有韧性又有力度,在一群演员中很出挑。 编导议论任飞儿:“身体条件不错。” “舞蹈学院毕业的。” 音乐到了高潮,任飞儿的舞技发挥得淋漓尽致。 操作灯光的男孩子看醉了。音乐戛然而止,一束灯光准确地停在任飞儿身上。 光线能和她一起跳舞,喜悦也袭击了操作台上的男孩子。 这一天,任飞儿是在极度兴奋中度过的。 等参加完笔试,交了卷子,任飞儿如同虚脱一般。她来上海,就是为了今天, 为了今天的考试,为了“海上现代舞团”。 夕阳西沉,疲倦感一阵阵涌上来。 华灯初上,任飞儿走在街上,脚踝钻心地疼。坐上出租车,司机问她到什么地 方,“到……”任飞儿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白领公寓。” 重新站在1602房间门口,敲不敲门,任飞儿迟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