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舞台上,任飞儿表演着她创作的舞蹈。从选音乐开始,这个舞蹈花费了她不少 心思,舞蹈的编排让她绞尽脑汁,服装、发型也是自己设计的。熬了多少夜,流了 多少汗,无从细数。开始编舞时很顺利,进行到一半卡了壳,怎么也跳不下去,一 遍遍地听音乐,那些音符纠缠得任飞儿要崩溃了。等舞蹈渐渐成型、丰满,任飞儿 像和自己打了场仗。她对自己的作品相当看好,睡不着的夜晚不止一次想像着这样 的场面:舞蹈结束时雷鸣般的掌声,不,先是暂时的沉寂,然后才响起不可遏制的 掌声,人们议论纷纷,评价她是最有希望。最有潜质的现代舞演员,顺理成章地, 她成为海上现代舞团的一名成员,和全国最优秀的现代舞蹈家们一起创作演出、一 起在舞台上挥洒生命……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中,任飞儿意犹未尽。 对今天的现场表现,任飞儿很满意,情绪饱满,本来担心的几个高难度动作完 成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就等着考官的意见了。 四周静极了,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包裹着任飞儿,一种莫名的紧张突然袭来。 “请做一下自我介绍。”考官的声音从观众席传来,听起来很遥远,舞台竟像 没有出路、没有方向的荒野一般压迫着她,几乎喘不过气。从七岁第一次上台起, 任飞儿头一遭怯场了,在最不该怯场的时候。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在任飞儿的记忆里全是不连贯的碎片,尖锐刺痛她的碎片。 她解释自己作品的主题,被考官打断了,考官的话没错,要表达的该在舞蹈中表达, 而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那么说,是自己没有表达清楚?一个热爱现代舞的人,不 能用现代舞的语汇表达自己,就好像说一个诗人不会写诗一个画家不会做画,一时 间,任飞儿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考官请任飞儿回去等通知,连说了两遍,任飞儿 置若罔闻。 灯光操作台上,杨光为任飞儿捏着把汗,他无意中碰到操作键,舞台上顿时灯 光迷乱,红的、蓝的、黄的光照在任飞儿脸上,她慌乱地奔跑,想去躲闪却更迅疾 地遭遇利剑似的光。杨光急忙关掉那些灯,舞台上一片黑暗。 黑暗淹没了任飞儿。 任飞儿已经全力以赴,但考官的评语上却无情地写着:作品意念晦涩,内涵空 洞。对一个初显身手的舞者,遭到这样的批评很正常,可任飞儿却承受不起。 “黑暗”也降临到裔天身上。 在CBA 公司的遭遇让裔天匪夷所思。他根据对CBA 的了解和对网络市场的预测 做了一份报告,很精彩的一份“见面礼”,说明他胜任做公司的技术总监绰绰有余。 不料李总打起了官腔,说:“青先生刚从美国回来,国内有些情况不大了解,可以 理解。没关系,合作必须磨合嘛,对我们双方来说,都需要一个过程。技术总监啊、 配备助手啊,是我原来允诺的,但市场瞬息万变,计划赶不上变化。”不仅裔天听 得一愣,康平也很感意外。绕了个圈子李总才谈到实质性问题,希望裔天在职位和 薪水方面做点让步,高姿态、低要求。 裔天没有答应。 怀疑他的能力?缺乏对他的信任?他的推测都被李总推翻了,李总暗示他,网 络公司在裁人减薪,如果不是曾经答应过裔天的求职,连今天面试的机会也不会有。 职位、薪水裔天不在乎,可如果是接受别人的施舍,他宁可放弃这个工作机会。 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CBA.正是上班的时间,能上哪儿呢?他一向习惯了朝九晚五的 生活,“偷得浮生半日闲”,心里空荡荡的。无意中,舞蹈用品商店的橱窗落人他 的眼底,一双儿童舞蹈鞋和他丢任飞儿的那双一模一样,裔天走了进去。 裔天离开后,康平去找李总理论:“裔天的演示很精彩,李总,我觉得不该这 样对待他。公司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李总一言不发,给康平看公司的财务报表。账面上只有两万元了,仅够裔天一 个月的工资。李总说是因为行业缩水,着急也没有办法,还说:“我信得过你才告 诉你这些。公司目前还撑着,能撑多久,我也没有把握。我希望你今后少一些冲动, 你不是也说过裔天很傲,条件太好了,不做也难吗?让他傲去,留洋镀金,名牌大 学的学历,一流公司的履历,没用的金字招牌罢了。” 康平无话可说。李总征求他对裔天的意见时他的确说过这话,但决没有想到会 成为李总不录用裔天的理由;李总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从公司的发展出发, 他真心希望能有裔天这样的同事。康平感到公司出问题了,恐怕问题还不小。 任飞儿什么人都不愿见,只想在她小小的卧室里睡个天昏地暗,睡着了,不再 想刚刚过去的考试。偏偏在电梯里碰上裔天,不到两平方米的空间,三面都是镜子, 没处躲没处藏的。怕裔天问起考试,任飞儿先发制人:“你去的网络公司不错吧? 虽说现在网络公司不景气,不是有个笑话嘛,外滩的广告牌掉下来,砸到的十个人 里有九个是‘DOT COM ’的。不过你不一样,千里迢迢从大洋彼岸回来,大有作为。” 任飞儿不知道自己的字字句句都在嘲笑裔天。 “公司虽然不大,但老板很信任我,同事间的配合也不错。”裔天没想过要存 心隐瞒实情,是自尊心让他说了谎话。 “数据库”前程似锦,任飞儿可不愿让裔天怜悯,说:“考舞团顺利,就等录 取通知了。考试忙完了,明天开始找房子。老实说,我还看不上白领公寓呢,我喜 欢窗前有树的房子,最好是丁香树。” 如果,电梯仍然没有到十六层,裔天就会看到任飞儿笑过之后眼角的泪光,就 会看到佯装轻松后的沉重。 如果,不是一回房间裔天就被刘恋叫走了,任飞儿会了解,裔天和她一样陷入 了低谷,“数据库”也有失落和挫败。 如果…… 没有如果。 刘恋的电脑死机了,怎么动都没有反应,于是合情合理地来找裔天帮忙。裔天 摆弄着电脑,刘恋凑在他旁边,两人的距离从未有过的近。电脑屏幕上出现DOS 系 统的数据,刘恋看也看不明白,越发崇拜裔天。“喝点什么?”刘恋问。裔天的回 答是:“我要显卡。”刘恋哭笑不得。 更让刘恋遗憾的是,康平回来得太早了。 康平正想有个机会向裔天解释白天在公司发生的事情,见他正好在这儿,说道 :“公司确实有公司的难处,不是针对你个人的。” 裔天若无其事:“没什么,我无所谓。” “公司不要裔天?康平,你们老总太没有眼光了。”刘恋愤愤不平。 康平劝裔天,他已向老板争取过,不如双方都让一步达成合作。裔天却说: “我不赞成我自己的事情由别人为我争取。康平,谢谢你的好意,如果是因为你的 争取使我成为你们公司的一员,我会很别扭的。” 刘恋忙附和,说裔天到CBA 是大材小用。康平忍住不快道:“我明白,你想做 一番事情。但目前国内IT业的状况……” “我喜欢做IT这一行,和这个行业是不是景气没有太大关系,它好也罢坏也罢, 我都希望我是参与其中的一分子,也许恰恰是在状况不佳的情况下更刺激,一帆风 顺就不好玩了。我想我会找到合适我的地方。”裔天的话,刘恋听得人神,还是康 平说电脑运行正常了,刘恋才看到电脑屏幕上出现时尚前卫的模特。 婉拒了刘恋的挽留,临走时,裔天随便说了一句模特的短发很漂亮。 裔天走后,康平和刘恋发生了合租以来的第一次口角。 “我在公司为裔天争取这个位置,把老板都惹急了,没想到裔天是这种态度, 潇洒啊。” “裔天这么好的条件,当然是他挑公司。而不是公司挑他。” “客观地说,裔天的演示的确很精彩,可他的口气,像个救世主,把谁也不放 在眼里。再有骄傲的资本,也没必要全写在脸上。他不需要公司的怜悯,跟受了多 大委屈似的,公司也不需要他的怜悯,好像缺了他,明天就会倒闭。” “我相信高天不是有意的,他只不过是不善于掩饰自己。也难怪,他在美国生 活了好几年嘛,个性比较坦率。” 康平敏感到刘恋对裔天的维护说道:“别提美国了,公司里有同事猜测,美国 那么好的条件,裔天干吗回来。为发展事业,美国的IT业仍然无可争议,是全球第 一;为赚钱,买房子买车也不是难事,他回来,是不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 “无聊!”刘恋为裔天鸣不平。 从没有见过刘恋的情绪这么激动,康平明白了点什么。 回到房间,裔天流露出疲倦,刚才的话是真话,是说给康平的,也是说给自己 的。打开电脑,看了看为CBA 公司做的规划、数据。图表,早晨还是严阵以待,现 在却已没有任何意义。犹豫了一下,裔天按删除键。电脑发出警示的声音,询问 “确实要删除这些文件吗?”仿佛提醒他,这是他花费过心血寄托过希望的。裔天 迟疑了,光标在屏幕上移动。不懂人间事的猫咪恰好在这个时候缠绊裔天。裔天没 有心情,把猫咪关在了门外。“瞄瞄”地叫,没有回应,猫咪委屈地从裔天房门口 走开。 电脑屏保是“背影女孩”,裔天试过用他的电脑技术把照片修复得清晰,所有 的尝试都是徒劳,随着放大,影像渐渐模糊,终于只是朦胧的一片。“背影女孩” 越来越抽象,在裔天心中越发占据了无可替代的位置,此刻,倘若她在,她的善解 人意她的洒脱开朗…… 开门、关门的声音,任飞儿拿着采购的东西回来了。听到任飞儿轻声呼唤她的 猫,“喵——喵——”,裔天烦得把头埋在了枕头底下。 任飞地掏出一盒猫食罐头,往常别说看到罐头,听到塑料袋哗哗响,小馋猫都 会凑过来,今天是怎么了,“喵——喵——,你藏到哪里去了?快出来。”没有猫 咪的踪影,任飞儿着急了,四处寻觅,卧室里没有、床下没有、阳台上没有、客厅 里没有、厨房里没有,打开卫生间的门,仍然找不见猫咪。 任飞儿去敲裔天的门,裔天不搭不理的:“我没有看到你的猫咪,它上哪里恐 怕只有它自己知道。” 任飞儿转身跑了出去,可冬青树丛下、自行车棚里,可能的地方都找了个遍, 猫咪无影无踪。柜子答应任飞儿这几天留心看看,失而复得希望渺茫。 裔天下决心删除了为CBA 公司做的规划,重新整理简历,准备求职材料。抬头 一看,任飞儿失魂落魄地站在电脑桌旁,咕哝着:“它会上哪儿?会不会被人捉去 了?会不会过马路让车子轧了?会不会吃了有毒的东西了?哎呀,急死我了。猫咪 不会是生我的气了吧,前两天排练舞蹈太忙,把它关在阳台上一关就是一整天……” “猫猫猫,一回来就嚷着你的猫,吵死人了!你看看现在是几点钟?!天底下 除了你的猫就没别的事了?没时间照顾它,就别养了。”裔天本来心情就不好,忍 不住发火了。 任飞儿正是着急的时候:“一只猫也是一个生命啊。是不是你把猫咪赶走了?” 裔天觉得任飞儿无理取闹。 “你不喜欢它,所以就把它赶走了!你连一只猫都容不下。” “我是不喜欢它,它的确干扰了我的生活,可我没必要跟一只猫过不去。我很 累,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兴趣和你吵架。”裔天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不就是一个白领吗,有什么好傲的。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种人,自我 感觉良好,装模作样的,普天下就你的事最重要,就是你自己觉得重要吧。换了我, 砍头也不当什么小白领,朝九晚五,运转得像机器一样,不,是机器上的一颗螺丝 钉。”任飞儿的嗓门儿越来越大,激得裔天又把房门打开,四目相对,气头上的两 个人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裔天先开了口:“你说完了没有?你完全可以当着我的面说。” “我说完了!”任飞儿回卧室关了门。 客厅里,留下高天一人。总是他让任飞儿吃闭门羹,这回,是任飞儿把他晾在 一边了。任飞儿的话正戳在裔天的痛处,还没有人这么跟裔天说过话。 考试凶多吉少,猫咪失踪了,和室友吵翻了脸,没有一件事称心如意,那就随 它去吧,看看还能碰上什么更倒霉的事。这么一想,任飞儿不再辗转反侧,很快坠 人梦乡。 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人还有一个,是杨光。 任飞儿考试结束时,杨光很想上前结识她,无奈有别的考生,还需要灯光配合, 杨光不能撂下不管。 一天中两次遇到任飞儿,杨光的心欢呼雀跃,即使任飞儿还不认识他,又有什 么关系呢。是黄昏光景,杨光赶到他做小时工的快餐店扮卡通“大力水手”,穿着 笨重的服装,他跑着跳着塞给街上的行人印刷精美的广告。远远地,任飞儿走来了, 杨光告诫自己要镇定,要向任飞儿做自我介绍,要告诉任飞儿他喜欢她的舞蹈。等 杨光准备好了他的声调他的措辞,有游客主动要求和“大力水手”合影,杨光情急 之中把相机给了任飞儿,请她为他们拍照。杨光看出了任飞儿的颓唐,把相机交还 给游客,任飞儿摆手再见。 “大力水手”拦住任飞儿,任飞儿很冷淡:“还有什么问题吗?” “大力水手”手足无措起来,嘴巴张不开,甚至连把头盔拿掉都没有想到,定 格在那里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位一般。该怎么说、说什么,杨光没有了主张,下意 识地把广告塞到任飞儿手里,一张连着一张。任飞儿淡淡笑了一下,把广告还给 “大力水手”,杨光执意要给,任飞儿躲开了。 看任飞儿走远,杨光想去追,可追上去会怎么样他一点把握也没有,如果不能 安慰她,反徒增了她的烦恼,杨光会不安的。休息时间到了,他到快餐店二楼的员 工休息室,隔着玻璃窗,找到任飞儿小小的身影。 杨光跑到隔壁房间,看到任飞儿消失在暮色中。 任飞儿,多好的名宇,任性地去飞,飞向辽阔和梦想。本来头发、眉毛、步态 和表情都飞扬的女孩却被灰色的情绪笼罩。多想让她飞起来啊,杨光忧愁起来。 刘恋约阿兰一起剪头发,发型师不时看刘恋打印出来的模特的发型,就是裔天 称赞的款式。丝丝缕缕的头发落在地上,一旁的阿兰看得心疼:“长发留了快十年 了吧?说剪就剪,鬼迷心窍。” “就是鬼迷心窍。”刘恋心情好,说话唱歌似的。早晨她去找裔天,裔天不在 公寓,傻乎乎的任飞儿还说:“裔天不在,上班去做他重要的事了。”刘恋把嘴边 的话咽了回去,问任飞儿,他跟她说了些什么,见任飞儿摇头,刘恋很得意:“也 是,人和人之间很奇怪,住在一起的倒未必能成朋友。”任飞儿听得一头雾水: “谁要能和裔天这种人成为朋友,才怪呢。”原来,和裔天合租的任飞几根本不是 威胁,刘恋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 镜子中,刘恋换了新形象,甩甩头,轻松得要升腾。 露天咖啡馆里,阿兰告诉刘恋,她下个月结婚。结婚是大事,刘恋允诺一定把 阿兰打扮成最美的新娘。刘恋没有从阿兰脸上看到准新娘的憧憬和兴奋,提到她的 准先生,阿兰更是兴味索然。刘恋和阿兰这么要好,可阿兰除了说她的男朋友是做 电脑行业的、比她年长很多岁就再也没有其他的描绘。刘恋一直好奇心气儿高的阿 兰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阿兰藏得紧,是她的未婚夫太优秀了怕给人抢去 还是根本拿不出手?刘恋一直有疑问。 “见不见无所谓,不高不低不胖不瘦不丑不帅不好不坏,很普通的一个人。” 阿兰又推托了。 “看你说的,真的是这样,你肯嫁给他?” 阿兰缓缓地说:“我不是非嫁给他不可,可也没什么理由不嫁给他。他对我好, 他的存折和房卡已经交给我了。” 阿兰说的是真心话,现实的婚姻没有浪漫的光环,把自己赌上,输赢却不是自 己能决定的,刘恋转头看街头风景,无语。 “我请你做伴娘。” 听到阿兰的邀请,刘恋回过神来:“没问题,一回,两回,算上你这次,是第 三次做伴娘了。不过,有人说,常做伴娘的人自己会嫁不出去的。” 阿兰逗刘恋:“瞎说,我还等着吃你和裔天的喜糖呢。” 刘恋敷衍道:“没影儿的事。” “你和他发展得怎么样了?” “我也说不来。有时候,觉得自己可能是一厢情愿,白花了心思,又有的时候, 觉得不管结果怎么样,能碰到这个人已经是很幸运了。”刘恋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回应阿兰的坦率。 “那他呢?”阿兰又问。 “还有谁?”刘恋不解。 “合租伙伴呀,他对你呢,有意思吗?” 康平人不错,但不出众,他令人满意,但无法令人有更多的想像,对他说不上 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刘恋想起了那个雨夜。 加晚班从影楼出来时雨下得正大,刘恋没有带雨具,把包顶在头上,匆匆跑出 来,一副狼狈相。夜深人静,车辆人流稀少,刘恋很是有几分戒备,在街边拦出租 车,但很久没有车子过来。突然,头顶上多了一把伞,还有人拍她的肩膀,刘恋尖 叫起来,躲开伞,边退边说:“谁?你是谁!” “是我啊。” 刘恋惊魂未定:“你别乱来啊!我会喊人的。” “是我,刘恋。我是康平。” 看清楚是康平,刘恋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 “把我当小流氓了?是很没有安全感吧!”康平生出怜惜,一个女孩子在上海 独自生活了三年,受过多少惊吓和委屈啊。 刘恋明白康平为她遮风挡雨的好意,可康平靠近她时她躲闪了。见她躲闪,康 平也往外退,伞下,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两人都有半边身体在淋雨。 康平的善解人意让刘恋萌发了她从未有过的念头,她和他之间不会有什么,但 万一错过了点什么,那么……一起走在雨中,虽然保持着距离,但总算是并肩的。 刘恋清楚地知道,她爱慕的是裔天,她隐隐觉得,康平是雨天中的伞,意味着呵护 和安全。 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新的一天到来之际,任飞儿感到茫然。考试结束了,在 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什么能排解她的空虚呢?跳舞在很多人看来是个简单快乐的职 业。舞蹈演员也是简单快乐的,老天给了一张漂亮的脸蛋,爹妈遗传了长胳膊长腿, 剩下的就是舞台上的风风光光了,或许,还有舞台下的风流韵事。说任飞儿跳舞跳 得很寂寞,说她除了跳舞不会娱乐,谁也不信,可眼下的任飞儿就是这样的。 任飞儿站在旧仓库门前,自嘲怎么又到了这儿,她没打算来,是习惯。 杨光也在旧仓库里,他放着任飞儿配舞用的音乐,仿佛昔日任飞儿排练舞蹈的 情形重现,他凭脑海中的记忆画着她的舞姿。这时,任飞儿真的出现在杨光面前, 在他的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再没有地方比在这里见面更合适的了,他左思右想快要烂在肚子里的话不过是 短短的一句:“我是杨光,灯光专业的学生。我很喜欢你的舞蹈。” “是吗?为什么?”谈论到现代舞,无论在仟么地方,什么人在说,任飞儿一 点也不觉得唐突。 “有冲击力”、“形式感强”……杨光好话说了一大筐。末了任飞儿却说: “以前没看过现代舞吧?你喜欢的是现代舞,不是我编的现代舞。” 杨光窘了。任飞儿像大姐姐对待小弟弟似的接着说道:“有许多很棒的现代舞, 找机会去看看吧。” 任飞儿的态度让杨光很不舒服:“我看过你在这里跳舞,你真的很出色,我不 随便说什么人好的。” “真的吗?”任飞儿笑了,“我挺喜欢这间旧仓库的,小时候,爸爸工作的工 厂里也有这样的仓库,每次我去,都要在里面跑啊跳啊,发了疯似的,开心极了。 我第一次接触到现代舞就觉得这才是我想跳的舞,像孩子一样自由,自由地奔跑跳 跃,没有一点束缚,不讲什么规矩,甚至可以不顾及它是不是美,只要它是真实的, 只要它是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杨光很执拗:“这也是我看你跳舞时候的感受。” “谢谢你。”任飞地认真起来,“你画得真好,比我跳得好。” “你能帮我在画上签个名吗?” “我又不是什么名人,签什么名啊。”杨光的严肃劲儿让任飞儿怪不好意思的, 好像她骗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似的。 杨光递给任飞儿笔:“你会成为最棒的现代舞大师,一定会。” 任飞儿夸张地签上了名字,和杨光开玩笑:“如果以后我办个人专场,准请你 做灯光设计。” 杨光伸出手:“一言为定。” 任飞儿和杨光击掌。杨光鼓足了勇气问:“我能请你吃饭吗?” 手机响了,是一个自称潘校长的人打来的,说一定要见见任飞儿,有重要的事 情商量。任飞儿推托不掉,只得赴约。 茶坊内,明星艺校的潘校长苦口婆心劝任飞儿到他的学校任教:“我们学校正 在创业阶段,办学,关键在于师资,我们想请你做舞蹈老师。” “当老师?”任飞儿想都没想过的职业。 潘校长请任飞儿提条件,任飞儿说:“我是刚毕业的学生,自己觉得学都还没 有学够呢,哪有资格去教别人。” 潘校长以为任飞儿是拉不下面子,就主动提起薪水、户口、福利待遇、三金缴 纳之类的问题。任飞儿哪想过这些,忙说:“谢谢你。潘校长请别误会,不是要讲 什么条件要求,我来上海,是为了考舞团,跳现代舞。别的打算,暂时还没有。” 潘校长换了个角度游说道:“我冒昧地说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舞团的成 绩不理想,你愿意考虑到我们学校吗?给自己多留一条路,总是好的。” “我只想跳舞。” 潘校长给任飞儿他的名片:“这和当老师没有必然的冲突,教学生跳也是跳, 我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出于礼貌,任飞儿收下名片:“自己跳和当老师教学生跳是两个概念,恐怕我 会让潘校长失望的。” 任飞儿只想好好地跳她的现代舞,进舞团、出作品、办专场,像她所热爱的那 些现代舞蹈家那样。退而求其次她压根儿没想过,也不是她的性格。年轻,是她的 资本,年轻,注定她还要磕磕碰碰。 裔天比任飞儿现实一点。 一大早他就去了“海外归国人员服务部”,出乎他的意料,办公室里已经人满 为患,“海外归国人员”排队等着接待。德国学生物技术的博士、英国学经济学的 硕士、澳洲的MBA 、日本回来的计算机工程师,大家纷纷感叹上海的变化大,和国 外几乎没什么差距,也说洋文凭都快没有人认了,特别是学计算机和读MBA 的。 接待人员判断,以裔天的条件,找工作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当裔天看到接待人员给他的候选名单,看到上面列着的知名跨国公司时, 他皱紧了眉头:“如果是为了进大公司,我没有必要回国。在美国就是在大公司做 事,职位也不错,之所以回国,想要的就是一个个人发展的空间。” 裔天提出想到国内的民营企业拼搏一番,不想接待人员说合作的几率不大,庙 小供不起大菩萨。裔天过去的出色全成了今天的负担。 裔天郁郁寡欢,在CBA 公司的失利或许是偶然或许责任确实在对方,但一而再 地被拒绝使他困惑,是自己的判断失误还是国内的环境存在问题。他来到钱浩瀚的 健身馆,想暂时忘掉这个伤脑筋的问题。 大色块的攀岩板夺人眼目,裔天挑选的是难度最高的一块。结果,离顶点还有 三分之二的地方,他被困住了,上不去也下不来,他尝试了多种移动,均告失败。 钱浩瀚劝他下来,裔天还不肯,固执地做着努力。 钱浩瀚了解裔天“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脾气,撂下他忙别的去了。吃晚饭时, 他问裔天,工作的事情谈得怎么样了,裔天说怪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攀岩 都要争个第一,非找最难的不可,裔天,你不能放松一点吗?别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当第一当习惯了,未必是好事。”钱浩瀚调侃裔天,说的是攀岩又不尽是攀岩。 折腾了一天,等裔天回到白领公寓已经很晚了。 他打开信箱,有一封舞团寄给任飞儿的信。自从猫咪失踪后,裔天和任飞儿还 没有说过话,事后想想,为一只猫发脾气有失风度。裔天自嘲,他并没有他一直以 为的那么潇洒,不然不会迁怒于猫。任飞儿那个疯丫头看到录取通知书会乐翻天, 裔天想像不出她能搞出多少新花样来。裔天敲任飞儿卧室的门,怪了,没有人应答。 他把信从门缝塞了进去,他不知道任飞儿去了哪儿,更不知道,对舞团,任飞儿不 敢报什么期望了,她更相信那天在舞台上的第六感觉。 信,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任飞儿正和杨光在一起。 杨光早早定了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桃子打电话给他,他说晚上 约了朋友没有时间陪她,桃子再打来,杨光不接听了,等到第三次,杨光看也不看, 关闭了手机。 第三个电话是任飞儿打来的,任飞儿本不打算赴约,她没有心情出来吃饭,和 杨光又不熟识,无奈听到的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拨。”任飞儿强打 精神赶来了。 杨光要了瓶酒给自己壮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面对任飞儿时都会有敬畏 的感觉,也是因为这点敬畏,接近任飞儿时又会有些许的刺激,追求任飞儿,像捞 水里的月亮,理智说服不了情感。 酒多半到了任飞儿口中,翻腾起她的记忆。来上海没多少天工夫,发生了多少 事啊,异地他乡人地生疏的滋味时刻缠绕着她。走出舞蹈学院的校门,以为很快会 走进舞团的大门,一切都顺理成章,现在才觉得,是真的毕业了,没有地方可去。 杨光一片好心,说他有一个电视台的导演朋友,经常负责大型的晚会,很需要 舞蹈演员,听到这么说,任飞儿的酒醒了:“给歌星伴舞?不干,我不至于惨到这 种地步吧,这是对现代舞的玷污。” 这餐饭,任飞儿坚持付了钱,杨光还是学生,不能让他请客。任飞儿把所有的 钱都带在身上了,恨不得倾其所有,再也不想明天。 夜风吹得任飞儿打了个寒战,杨光把外套脱下来技在她身上,坚持要送她回去。 “你有女朋友吗?”任飞儿问。 杨光迟疑了一下:“你有男朋友吗?” 任飞儿笑了,笑得杨光不自信极了。 “会有小女孩喜欢你的,你很会照顾人。” “我不喜欢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一点意思也没有。”杨光拿出少年老成的 腔调,“你男朋友,人很好吧?” “谁会喜欢我啊,咋咋呼呼,风风火火,一点女孩子的样子也没有。我这个人, 老给别人添麻烦,又挺粗心的,很可能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 杨光以为任飞儿说的是他,心怦怦直跳。又听任飞儿说:“不提他,我会好好 面对他,向他道歉的。” 杨光陷入了疑惑。 在白领公寓里看到裔天,杨光误会了裔天和任飞儿的关系。 杨光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平静,甚至要单独和裔天谈话:“她是我见到过的最好 的最特别的女孩子,请你珍惜她。” 裔天来不及打断杨光,杨光已经跑了出去。 仰望任飞儿的窗口,杨光一个人站了很久。既然任飞儿和他在一起,他一定是 个值得去爱、也很爱任飞儿的人,杨光心里悲凉中夹杂着一丝安慰。 任飞儿回房间就看到信封了,忐忑不安地把信拿在手里,怎么也没有力气拆开, 轻轻薄薄的信重千斤。信封最后还是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 裔天拿着新买的小舞鞋来道歉,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又敲了两下,听见任飞 儿说:“我睡了,有事吗?” “祝贺你收到录取通知书。” 还是没有反应,裔天没有觉察任飞儿的反常,悻悻地回了房间。 任飞儿的眼睛里蓄着泪水,墙壁上她跳舞的大剧照在泪光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那个神采奕奕的任飞儿徒有其表,得意洋洋的样子多傻啊。她一把扯下了剧照,撕 成几片。 又是新的一天。 康平和刘恋合租的公寓里,康平在做早饭。刘恋忍不住看康平煎蛋,唠叨鸡蛋 放在锅里不要翻,煎一面才好吃。“我没想要一面煎。”康平在锅里乱搅一气,煎 蛋成了炒蛋。 看刘恋穿着运动装,康平道:“和裔天跑步去啊?我也想锻炼锻炼。”说完, 故意看了看刘恋的表情,又说:“今天就算了,没时间。” 刘恋装糊涂:“早晨跑跑步,一天都有精神,你也来呀!” 顾不得想康平的阴阳怪气,刘恋下楼装模作样地运动,等裔天跑出来,刘恋就 装作偶遇的样子跟了上去。 到底缺乏锻炼,跑在裔天旁边,刘恋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裔天按照自己的 节奏跑,并没有照顾刘恋的意思。刘恋勉强跟着他的步伐。差距越来越大,刘恋跟 不上裔天了。看着裔天跑远,刘恋手心里都是汗。 一夜未眠做出了决定,任飞儿打算离开,离开“数据库”,离开白领公寓,离 开上海。她留在这里干什么呢?这里没有她的亲人没有她的朋友,连这儿的话她都 听不懂,甚至也没有一个栖身之地。 回北京还是回老家哈尔滨,任飞儿没想好。北京的同学,家乡的父母,任飞儿 一时还无法面对,他们都反对她只身一人来上海考舞团,同学说北京的艺术氛围更 浓郁,父母说上海离哈尔滨太遥远,可任飞儿什么也听不进去,一门心思来了。来 了,又要走了,任飞儿打算到火车站看哪辆列车要开就上哪辆,管它是天南地北, 算是自我放逐吧。 要走了,任飞儿清理房间。裔天圈点过的人才招聘报落人她的眼帘,画了句的 都是IT公司,难道“数据库”也走麦城了?任飞儿想,“数据库”这么自负的人真 走了麦城不会说出来的,其实,有点病毒就能毁了数据库。 等裔天回到公寓,任飞儿已经离开了。 裔天贴在门上的“公约”都被扯了下来,背面写着字。 一张写着:裔天,对不起……谢谢你,从见第一面,我好像就在对你说这两句 话。对不起,给你增加了不必要的负担,谢谢你对我的容忍和接纳。最后一遍,对 不起……谢谢你。 客厅的规则背面写着:想听我的临别赠言吗?也许说的不对,也许是多余的, 却是我真实的想法。白领没什么意思,开PARTY.泡酒吧、过圣诞、说话加两个英文 单词、出人高档的写字楼,就像一只一天到晚嗡嗡叫的小蜜蜂,再勤劳也是别人的 奴隶。一样飞来飞去干吗不做蝴蝶,去找最美的花,去自由地飞。 裔天最后看到冰箱上的纸条:我又把东西放乱了,这次是故意的。冰箱里的东 西不用再分左边右边,都是你的。 任飞儿就这么走了? 裔天不大相信任飞儿的不告而别。看到垃圾桶里撕坏的剧照,裔天顿生疑虑, 她为什么要走?打开任飞儿卧室的门,现代舞团来的信没有拆封,裔天意识到了什 么,拿起信就跑,跑出房门,又折回去拿了样东西。 迎面遇上康平和刘恋。刘恋问裔天着急去哪儿。裔天的回答给了刘恋很大的打 击。裔天嚷着:“去找任飞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