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教父。”
一天晚上,奥古斯特发现玛丽在放声痛哭。父母已经睡着了,她大概以为没人
会听见她的哭声。奥古斯特走过去,把她搂在自己的胸前,她马上不出声了。过了
一会儿,她平息了一些,说:“巴努凡要和别的姑娘结婚了。”
“真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他说他身无分文,可那个女人有两万法郎,能供养他好多年。更何况她还有
一副模特儿的身材。”玛丽双目盈泪。
奥古斯特想安慰他,但她没心思听,认为自己这辈子全毁在巴努凡手上了。
“你是不是已经和他……”奥古斯特觉得这个问题很难问出口。
“是的,”玛丽低下了头,“都六七次了。我没法拒绝他。他说,他爱的是我,
但受不了穷。”说这些话时,玛丽的声音很低沉。
“是挺难的。”奥古斯特说。
“我想去做修女。”玛丽突然下定决心似的说。
“那怎么行呢?”奥古斯特觉得马上要失去姐姐了,不能接受。
“妈妈会为我高兴的。她如果能向上帝贡献一个女儿就可以弥补克洛蒂尔的罪
过。”
“你是真心诚意的吗?”
“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她又哭了起来,跪在地上祈祷,嘴唇颤抖着,但声音
格外清晰。
一个月后,玛丽开始在修道院见习。
两年后,玛丽因患腹膜炎被送回了家。奥古斯特坐在她的床边想给她以活下去
的力量和勇气。但她大多时间是处于昏迷之中的。
一天晚上,玛丽忽然清醒过来,看上去是想说点什么。把父母、弟弟都叫到床
前后,她请大家原谅她。奥古斯特一直紧握着她的手。过了一会儿,玛丽的手变凉、
变硬了。奥古斯特很快就明白了,玛丽离他而去了。他跪在地上,把脸贴在玛丽冰
凉的手上,想把生命的热忱传送给这位曾经给予他极大帮助的姐姐。可一切努力都
无济于事。奥古斯特不禁号啕大哭。
玛丽对于奥古斯特来说不仅是嘘寒问暖的姐姐,还是知己、挚友、心灵的依托。
他无法承受这种失去亲人的打击,变得不想工作,不想与人交流,整天沉溺在悲痛
之中。
于是,他决定去修道院当见习教士,不为祈求幸福,而想以此告慰姐姐的在天
之灵,让自己的心灵能够得到一些宽慰。修道院离家不远,他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无论是父母、姨妈、勒考克先生还是范丁等好朋友,独自前往。修道院的负责人是
艾马德教父,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和学者,是但丁作品的法文译者。他很和蔼地欢
迎奥古斯特的到来,并亲切地和他交谈。
“你是个雕塑家是吗?”
“不,我只是一个学生。”
“你到这儿来是否打算放弃雕塑呢?”
“没什么,我不想再搞了。”
艾马德教父平静而有力地说:“孩子,你肯定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别气馁。上
帝给你某种才能,你不能因一次或一时的挫折而舍弃它、浪费它,那将是一种罪过。
追求美与信奉上帝是不矛盾的。”
“您说得有道理,我会考虑的。”
“相信你能够找准自己的人生道路。”
在修道院里的日子里,奥古斯特尽量找最琐碎的活儿干,过着循规蹈矩、有规
律的平淡生活。他想摆脱虚荣、争强好胜、自我意识和诸种欲望,以便与上帝同在。
白天的时间都被祈祷、诵经和杂事所占用,一旦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彻
夜难眠,脑海中不断涌现出过去雕塑过的人。另外,他还想给玛丽做一个头像,减
轻一些心头的苦痛。不多久,他就变得郁郁寡欢、神情恍惚。
一天艾马德教父专门找到他,问他是否知道但丁其人。奥古斯特觉得这问题有
点怪,回答说自己知道一点。
“孩子,教会可不是艺术的敌人,但丁也不是教会的仇人。他所憎恨的是教会
的罪过,但他的《神曲》写的就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我有这本书的最新版本,里面
有丢勒的蚀刻画,你想看看吗?”
“很想。”
奥古斯特看过那些蚀刻画,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震撼。其尖刻辛辣、严谨
细腻的风格让他自己也想成为一名丢勒那样的画家。可他又害怕作画,因为自己没
有作画的必备条件。这时,艾马德教父看出他的心事,把纸和笔给他送来了。
奥古斯特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内涵画了几张《神曲》的插图,没有丢勒的那么尖
锐,但更有吸引力。艾马德教父看了直说好。画完《神曲》插图后,教父安排他到
花园里干活儿。一次他在工棚里发现一块木头,顺手就雕起了人像。谁知被艾马德
教父看见了。奥古斯特本以为教父必定会责骂自己,没想到他说:“木头太软,给
你一些胶泥,你可以在工棚里进行雕塑,如何?”
“谢谢,教父,太感谢了!”
“毕竟,丢掉自己的艺术还是很痛苦的。”
“不,不,没有。”奥古斯特一边嘴上说着,一边心里祈祷着上帝原谅自己所
说的谎言。
“我们这儿的求学条件不可能与艺术院校相提并论。你就这么荒废掉自己的好
手艺真是可惜得很啊!”
“您能给我摆姿势吗,教父?”奥古斯特跪在了教父的脚下。
“快别这样,孩子,你总不能跪着给我塑像吧!”
几星期后,教父的头像完成了。
艾马德教父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不错,至少没把我
俗气地美化、理想化。”
“教父,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我很喜欢它。”艾马德教父绕着头像又转了几圈,“我真的像你塑的一
样?”
“对。”奥古斯特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你是雕塑家而我不是,我只能判断道德而不是艺术。”他的语调渐渐轻松起
来,“它把我表现成一个平常人,使我无法虚荣。但又充满激情,很有人情味。做
得很好。”
“谢谢您,教父。”
“应该说谢谢的是我。”艾马德教父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向上帝祈祷什么,然
后说,“也许修道院不适合你,并非所有的人都过得惯静思默想的生活。我认为你
应该回到尘世中去,回到雕塑中去,否则你的才能会在这儿消逝殆尽的。”
奥古斯特听完,激动地说:“我不想离开这儿,我愿意侍奉上帝。”
“侍奉上帝有各种各样的方式。你强迫自己采用当教士的方式,同时又无法忘
却雕塑,这样只会让你感到痛苦。”
“可是当雕塑家太难了。”
“那么你以为当教士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吗?”
“我自己挑的,我已经向上帝起了誓。”
“选择权在上帝那儿,而不在你自己手中。修道院不是牢房,它的大门是敞开
的,出入自由。可它也不是避难所,你呆在这儿逃避尘世的种种磨练是不对的。在
尘世,你同样可以侍奉上帝,只要你有一颗虔信上帝的心。”艾马德教父对着头像
说,“如果你能把它做成铜像该多好啊!那样它就可以比我的生命长久得多了。”
确实,这座石膏头像如果能做成铜像效果肯定会更好。奥古斯特突然间觉得茅
塞顿开。“谢谢您,教父!”他笑着说。
“为什么?”教父对他的转变之迅速有些诧异。
“谢谢您给我当模特儿。”
“上帝保佑你,罗丹。”
几天后,奥古斯特离开了住了近一年的修道院,这时已是一八六三年一月,他
快到二十三岁了。他不想回家,先去了勒考克先生那儿。
勒考克先生还在艺术学校任教,但对奥古斯特的态度极其生硬,招呼也不打,
只问了一句:“你来这儿干什么?”
奥古斯特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而且老师说话的语气让他很吃惊,无言以对。
勒考克又问:“你来找什么?”
奥古斯特想为自己的不辞而别道歉,可又说不出口。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勒考克不容他多想,紧接着又厉声问道:“你就用当教士来回报我吗?”
“可我已经从艺术学校毕业了。”
“对,对,你学成出师了,我没资格当你的老师了。”
“不是的,先生。是我对不起您。我本以为您看到我会高兴的。”奥古斯特转
身要走。
“除非你做了让我满意的作品,否则我不会高兴的。你最近有作品吗?”
奥古斯特停住了脚步,转回身来,看到的是老师生气的面庞:“我能回到这里
吗?”
勒考克大步走到他的画桌旁,从抽屉里拿出十几张草图。奥古斯特一眼就认出
那是自己第一次到艺校见勒考克时画的。现在看来,这些画太粗糙了。
“我还有几张,但这些足够给你上一课。你失望时看它们一眼,就知道自己的
进步有多大。”
“进步还不是很大。”
“奥古斯特,你还年轻,有志气,有干劲,只有人生迟暮时你才明白这些有多
么珍贵。”
“我能不能和您一起干?我全按您所说的去做。”
“可我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
“但是,先生……”奥古斯特含着眼泪,说不出话。
“工作室的钥匙就在地毯下,我不在时你随便用。”看着奥古斯特茫然的眼神,
勒考克继续说,“我已经六十岁了,再也不会搞展览了。社会现在不承认我,以后
也不会承认了。”
“可我们都承认您。”
“只承认我是老师。”勒考克盯着他,接着说,“所以你必须做,做,做,直
到你的手抬不起来为止。”
晚上,奥古斯特去看望了父母,告诉他们自己租了一间小屋,暂时安顿下来了。
父母为这事很恼火,但他再也不能腻在父母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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