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深刻
一九九三年冬天大学校园里的梁小舟显得稳重多了,虽然有过处分,他仍然顽
强的当上了学生会体育部的部长,那是我们俩好上了之后的第一个冬天,跟所有靠
近海边的城市一样,我们的大学显得潮湿而阴冷。
那时候,学校里流行一首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旋律忧郁,很符合我
们当时追逐的时髦。那个冬天是我们上大二的第一个学期,大学里学习的人还是很
少,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管是在宿舍还是图书馆还是在教室里,我们都在做着
各种各样我们认为浪漫的梦。
我记得有一次上公共课,我们班跟梁小舟他们班在一个教室里,教授点名提问,
问到梁小舟的时候,他正趴在桌子上流着哈喇子睡大觉。老教授连续喊了几声之后,
有些不耐烦了,“梁小舟,梁小舟来了没有?”我记得那天梁小舟是去上课了,就
在他们班卧倒在桌子上的人堆里寻找他的脑袋,刚找到他的时候,梁小舟忽然很大
声地说了一句,“梁小舟病了。”然后换了一个姿势接着睡觉。老教授不依不饶,
“刚才说话的那位同学,你是怎么知道的?”梁小舟一点也不慌乱,迎着教授的目
光编瞎话,“我是他们宿舍的,他今天肚子疼。”许多人笑了起来,谁都知道,肚
子疼是经常逃课的女生依仗着特殊的生理条件编瞎话的专利。
老教授说,“那你叫什么?”
“我叫刘建军。”刘建军是梁小舟的室友。
“那好吧,刘建军同学,既然梁小舟不在,那么这个问题就由你来回答。”
“这个……这个问题我不会!”梁小舟回答得理直气壮,让老教授十分气愤,
他生气地将课本摔在讲桌上,“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学生整天都在干什么!提问从来
没有痛快过,堂堂男子汉居然因为肚子疼就不来上课!刘建军,你回去以后叫上梁
小舟,今天下午到我的办公室来!”
他们机械系一班的学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喜剧给笑倒了一大片,他们宿舍那个
真的刘建军就坐在梁小舟的身后,他对着梁小舟的后脑勺狠狠的拍过去一掌。疼的
梁小舟两天之后还不能仰卧着睡觉。
刘建军的父母都是军人,他从小在北京长大,后来由于他父母工作的调动,举
家迁到了秦皇岛,他们家距离我们的大学很近,坐公共汽车只需要四十分钟,因此
成了梁小舟和靓仔一干人等改善伙食的地方,我也曾跟着梁小舟一起去他的家里蹭
饭。大概是父母工作太忙的缘故,他很小就开始自己做饭了,我们就坐在客厅里一
边看着电视一边等着他把红烧肉做好了,再冲出去一通扫荡。他很高,比梁小舟还
高,很结实,皮肤细腻得像女孩。
我不知道时至今日梁小舟在心里是不是真的原谅了我,我想他没有。
我已经说过了,一九九三年我们的大学里最流行的歌是《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受到小资思潮的冲击,我跟梁小舟商量着找一个下雪的周末,我们坐车去北戴河看
海。
北戴河的海滨是我们夏天周末常去的地方,不怪连毛主席都要来这里休养,这
里的夏天没有丝毫的酷热,海上吹来的风从脸上浮过,带着点腥气,别提有多舒服
了。我们常常都是在黄昏的时候或是穿着游泳衣先去洗个海澡,或是干脆穿着背心
裤衩买上几个西瓜在海边一通海吃,天黑下来之后坐上公共汽车回学校。
那个冬天的周末,我和我们宿舍的老六,老大,还有梁小舟,靓仔和刘建军一
干人等站在码头上,迎着风,望着远处过往的船只,高声的呐喊跳跃,我们相互拥
抱,那时刘建军暗恋我们宿舍老六,他们手牵手在海边的大坝上散步,刘建军脸颊
通红,肯定是出于兴奋。
那个令人悔恨的决定是我作出的。一个渔人即将出海,我鼓动大家一起跳到他
的船上,象征性地给了他几十块钱,尽管他一再强调,这是小船,坐不了这么多人,
但看在我狠心多加的二十块钱的面子上,他还是带着我们启动了。
说实话,冬季去看海一点也不浪漫,浑身的关节只要能抖动的地方都在冷风里
哆嗦起来,那天最激动的人是刘建军,他生平第一次地牵着他心爱姑娘柔软的小手
在海边漫步。梁小舟看着他和老六的背影跟我说:“这小子今天美飞了。”
船是那种烧柴油的简易渔船,坐上去比拖拉机的动静都大。才走了五分钟我就
开始犯晕,趴在船舷上呕吐不止,他们几个虽说没有反应,但那些海上吹来的风还
是冻得他们够呛。距离海岸越来越远,海上的波涛也开始汹涌起来,我原本趴在船
舷上狠劲的跟肚子里的储备叫劲,趴的久了,猛地站起来感到一阵眩晕,一把没抓
住梁小舟的手,居然一个跟头扎进了海里,只觉得一阵温热,然后是咸涩,然后就
睡着了。
醒了的时候,我一个人趟在医院的病房里,没人照看,挂着掉瓶,盖了很厚的
被子。醒来两三个小时以后,梁小舟才红着眼睛进来,端着一碗稀饭。
“梁小舟你怎么不在这守着我呀?”我对梁小舟的要求从来都显得理直气壮。
老大也进来,端着一个大茶缸子里冒着热气。她看见我醒来,紧走了两步到床
边,摸了摸我额头,“退烧了吧。”也不知道她当时在问谁。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看见梁小舟站在一边不动弹,我开始吆喝他,“拿过来呀,
我早饿了。”梁小舟黑着脸把饭盆摔在茶几上,“哟和,梁小舟一会儿没见你脾气
见长啊!”我说完了,也不理会他,端起饭盆两口把稀粥喝了个干净。
“没啦?”我看着老大问道:“你怎么不多买两个馒头?”我又埋怨梁小舟。
说来也奇怪,我知道自己是掉海里了,但是我的心情并不坏,只是觉得饿,很
饿。
“我问你呐梁小舟,怎么没……”我是想问他怎么没买两个馒头,话还没说完
梁小舟一下子从两米开外跳了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你他妈还想怎么着哇?张
元你再敢多说一句看我不抽你! ”说完了,他并没有再走近我,而是转身走了出去。
老大也跟着他出去了。
我摇了摇头,心说这两人什么人品!倒头睡去。
半夜里,我醒来,被哭声惊醒。老大抱着老六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我赶紧劝她,
“怎么了老六?没事,你看我不是没事嘛!好好的,就是又点饿,别哭,别哭……”
话还没说完,被梁小舟一声怒喝给阻止了。“张元你丫的给我闭嘴!”
老六紧接着对我咆哮:“刘建军为了救你,给淹死了。”
我听了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刘建军的确是死了,而且是因为我。
梁小舟见我栽到了海里,立刻跳了起来,他想往海里跳去拉我,被渔民衣一把
给薅住了,就在他薅住梁小舟的当口,刘建军已经跳下去了。刘建军的水性很好,
几下就抓住了我的头发将我举到了船上,他本来也能上去的,第一次他扒住了船舷,
由于用劲太大,整个船几乎翻掉,当船上的人全都站到了另外的一侧等着他再蹿上
来的时候,他的脚忽然抽筋了,扑腾了两下就淹没在了波涛里,那个渔民,本来是
会水的,他以海水太凉为由拒绝去救人,在梁小舟他们跟渔民讨价还价的时间里,
刘建军的肺里呛了许多水,虽然最快的速度送进了医院,没有被抢救过来。
事情当时在学校乃至地区的影响都很大,刘建军被授予了许多许多光荣的称号,
到现在,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我惟一印象深刻的是,在刘建军追悼会上,我最后
一次看见他的脸,他的表情很痛苦,梁小舟拉着我在他的遗体前长跪不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那些给予他的数不清的光荣称号之外,我记得一切当时
的细节,并且十分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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