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展陆所说的地方,名为“孤鹜堂”,就位于城南那片老四合院,离展陆母亲开 的那间饭馆,只隔了一条长街。 开车半个来小时,就到了地方。只是这地方不比陆家菜馆那地方,虽说也是敞 开门做生意,却连个能停车的地方都没置办。 展陆似乎对这一片儿都挺熟稔,把车往自家饭馆前那院子一停,便领着江雪籽 步行,穿街过堂,走了约莫二十分钟,终于到了地方。 等进了院子,江雪籽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家店铺,压根没有地方给客人停车。 因为一迈进那暗紫灰色的门槛,人已经进了一个与外头全然不同的天地。 绕过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的影壁,院内高树参天,曲径通幽,且不远处隐隐传来 潺潺的水流声。尽管已是初秋,这座院落里却遍是深深浅浅的绿色,脚下是大块大 块的青石板,拐弯处偶有一两盆叫不上名儿来的盆栽,花朵开的素雅疏落,花色非 白即紫,除了似有还无的水流声,头顶高树上鸟儿的啁啾声,再无其他嘈杂人声, 再看目所能及之处,古色古香之中,又不失天然味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来到某个神 秘的隐士居所。 地方太过静谧天然,而江雪籽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所以两人这一路走来,竟 是寂寞无声。所幸周遭风景美妙,倒也不像之前在饭馆吃饭时,那种各自都觉难以 为继的尴尬。直到进了一处正厅,展陆微停下脚步,示意江雪籽先迈步,这才说了 句:“看样子咱们来得巧,店主人难得没出去,雪籽你待会儿要有相中的物件儿, 只管说。” 江雪籽点了点头,进到屋里,见屋里摆放的,是一色的黄花梨木家具,多余的 装饰物品不多,一座钟,一只花瓶,还有一面镜,寓意“终生平静”,却仿得是徽 派风格的风俗摆设。 屋里似乎没有人在,江雪籽站在一张交椅旁,尽管知道眼前种种,皆非俗物, 心里也既惊讶又喜欢,可还是没有失礼的伸手去摸去碰。想到展陆刚才嘱咐的那句 话,又有些不解,便问:“你刚说店主人在,怎么……” 展陆浅浅一笑,在另外一边的椅边站定,指了指江雪籽手边的茶碗说:“喝吧, 这茶就是给咱们预备的。” 江雪籽更加不解,微微摇头笑着说:“你别闹了。这地方不是做盆景生意的么, 难道这店主人还是个能掐会算的!” 展陆没有坐,而是在江雪籽说着话的时候,拿起那盏茶,掀开盅盖,刮了刮水 面,嘴角噙笑,格外悠闲的啜了一口热茶。原本站着喝茶的姿势,极容易显得粗俗 不雅,可展陆这样端着茶,站在午后阳光从门外照进来的一米阳光里,整个人亭亭 玉树,清雅隽秀的仿佛一棵云畔青松。 江雪籽正等着他答话,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含笑男音,温淳悦耳,仿佛还有些年 纪的:“能掐会算不敢当,不过院里安了几处无线摄像仪罢了。” 江雪籽一时无语,展陆倒与这人极相熟,听了这话,抿唇一笑,侧过身说: “安老三,最近有什么好货,赶紧拿出来瞅瞅,我这位朋——” 前一句话还说的极为愉悦松弛,可等展陆看清楚来人身后的两人,立时就噤了 声。俊秀黑眸中快速闪过一丝讶异和防备,紧接着,便将视线投向江雪籽。 江雪籽没有如他那样,之前专注在品茶,自然一早就看清楚,从屏风后走出的 几人。为首那人她并不认识,三四十岁年纪,一身白色绣暗银线的唐装,微微笑着 的时候,眼角和嘴角都显出些纹路,却并不妨碍这人一身出尘气度,以及那张儒雅 非凡的好容貌。 而后面那两人——江雪籽从一开始看到二人的面庞时,整个人就愣住了,乃至 压根顾不得去回应展陆投递过来的担忧目光,以及走在前面那位陌生男子的好奇打 量。 两个男人,一个年逾五十,一身暗蓝唐装,鬓角霜白,中等相貌和身材,走路 的时候,四肢协调比寻常人要显得僵硬一些。自打看到江雪籽,先是一怔,接着便 双目一亮,眼中泛出淡淡水光,眼眶微红,略微发紫的嘴唇也微微有些颤抖,嘴唇 蠕了蠕,却始终没说出什么话来。 另外一个,则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坐在一张轮椅上,腿上盖着一张深色薄 毯,双手摊平在膝盖,饱经风霜的脸上,微有倦意,那一双眼却深沉难测,鼻翼两 侧一边一条深刻的法令纹,让这个原本看上去就有些严肃的老人,更添几分让人敬 畏的凌厉。后面推轮椅的,则是一个始终微收着下颚、看起来非常谨慎的年轻男人。 江雪籽张了张唇,好一会儿,才飞快的垂下眼,纤长微凉的指交握身前,朝几 人微一欠身,鞠躬30°,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 “外公。赵先生。安先生。” 江老爷子深沉的眼眸中,飞快闪过一抹状似柔软的情绪,只一瞬间,又消失无 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朝身后男子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将轮椅推到屋子中央, 待轮椅在距离江雪籽一米左右远的位置,才停了下来。老人定定看着眼前这个看似 娇娇弱弱的外孙女儿,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待会儿办完事,一起吃个晚饭。” 江雪籽抬起眼帘,看向老人的目光,竟然不复过往多年的闪避和软弱,而是一 种,不知何时何地,从展劲那里学来的,没有一丝破绽的沉静,且又因为心境的缘 故,更添一份过尽千帆的漠然。 开口的时候,依旧是那道清甜好听的嗓音,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一同在场的 几个男人,纷纷露出惊异神色。 “外公近来身体不好,今天看样子也出来有一阵了,待会儿还是早些回家吧。” “不然,三哥他们,会担心的。” 老人的眼中乍然闪过一抹凛冽的光,不动声色的道:“这么说来,你倒是很关 心我了。” 仿佛全然不顾忌一旁站着还有几个外姓人,江镇道缓缓的道:“我让人把你从 图书馆辞退,又收了那处房子,你倒是蹦跶得越发欢实了。” 这句话说得,让人很难不联想到那句: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也蹦跶不了几天。 江雪籽却连眼都不眨一下,双目直视着江老爷子说:“树挪死,人挪活。不蹦 跶几下,怎么能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呢。” 这一番你来我往,两个当事人都格外平静,无论言语多么毕露锋芒,可态度上, 却各自皆如老僧入定,却没有人知道,这祖孙俩的心里,是不是如他们外表所显现 出的,那般波澜不惊。 展陆从江镇道开口第一句话,就始终留意着江雪籽的反应,甚至她每一个细微 的表情动作。微皱着眉,手里的茶碗渐凉,展陆却全然忘记外物,只专注看着江雪 籽的侧脸,还有那挺得笔直,细看却不难发现,紧绷到近乎痉挛的背部线条。 被称作安老三的男人,手里原本握了把吊着坠子的折扇,一见这情形,倒也不 急着坐下,而是干脆往屏风边一站。也不顾眼下的天气,压根用不着扇扇子,径自 把折扇甩开,悠悠闲闲的扇起了扇子。 而站在安老三身后的赵晏临,则在江雪籽叫出那声“赵先生”之后,就浑身一 僵,脸上虽然没有更多的表情,可不一会儿,就憋得红通通的一双眼,已经充分说 明了他内心的翻搅和煎熬。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犹疑再三,见这祖孙俩都不说话,且各自都没有让步的意 思,才走上前,先深深看了眼江雪籽,又朝江镇道说道:“老爷子,我跟籽儿多年 没见,今个儿晚上,就让她陪我用顿便饭。老爷子想邀约,祖孙两个,还不是一通 电话的事儿,何必一见面就这么……” 赵晏临虽然旅居M 国多年,可一张口,还是一口地道的B 城口音。而且论起劝 解之道,这人可说是各种翘楚,该说的略提一提,表明自己的态度,不该说的,则 干脆不言声儿,为的,就是不让两个当事人感到难堪。尤其是晚辈身份的江雪籽。 老人沉吟片刻,略一颔首,先侧过头,朝赵晏临看了看,才又转过脸,沉着一 张脸说:“你一个女孩子,要懂得检点行事,先把自己顾好了,其他的事,不要妄 动心思。” 江雪籽心头一跳,原本沉静无波的一双眼,也微一闪神,又很快翘起嘴角,扬 起一抹笑:“外公曾经的教导,我一直谨记在心。今儿个这些话,我却有些听不懂 了。” 江老爷子脸颊上的肌肉一抽,一拍轮椅的扶手怒道:“你这个……” 赵晏临立刻走到江雪籽身旁,巧妙的将人挡在身后,又朝江镇道做了个揖: “老爷子且消消气儿——” 赵晏临顿了顿,直起身,不知是不是展陆的错觉,仿佛看到这个看似温和无害 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警示:“之前我提的那些话儿,还请老爷子好好权衡。” 江镇道嘴角紧抿,沉默片刻,说:“走。” 身后的年轻男人朝众人微一颔首,推着轮椅,出了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