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纤细腰姿难撑住双乳,哪能再把珠玉佩挂;双腿支不住丰满玉臀,又何须 把那响铃儿戴,脚儿撑不住修长玉腿,哪里还须把镯儿箍:天生体态已使你夺目, 装饰珠玉还往何处戴?” ——《甘珠尔·龙喜记》 坚赞刚回到马帮营地不久,翁扎土司的两个美丽女儿就骑着马来到了桑佩岭 马帮处。马帮娃们正忙着清点换取、收购的货物,几天后,他们就要把这些丰盈 的货物驮运到茶马重镇达折多去销售。 年轻的马帮娃见光彩照人的土司的女儿光临,说不出有多兴奋激动,他们都 停住了手里的活儿,好奇地打量着这姐妹俩。其中一个高挑个的小伙子低声对旁 边的人说: “我敢打赌,她们不是来买东西的。” “难道是来找你的?” “真笨,你马上就明白了!”他刚说完,果然就见她们向坚赞走去。 “喂,大家正忙啊,辛苦了!”萨都措从马上下来,对大家招呼着,又对妹 妹说,“沃措玛下来吧。” 沃措玛摇摇头,没下马。 聪本迎了上去说:“两位贵小姐是来买什么吗?” 萨都措微笑着说:“不,我们是来请坚赞的,可以吗?你不会不同意吧,聪 本。” 聪本有些惊讶地问:“是甲波爷有事吗?” 萨都措把头昂了昂,双手一背说:“不,是我萨都措请他,可以吗?” 桑佩罗布放心地笑了:“可以,怎么不可以呢?同意,去跟坚赞说吧。” 坚赞此时正手提着一张狐狸皮毛顺着倒着地摸了摸,然后很在行地吹了吹, 见毛色不太好就交还给了售皮毛的人。刚抬头,见萨都措走过来,他却忙转过身 装着没看见,向塔森等人处走去。 坚赞从多吉森格家回来后心绪很不好,一直都沉默不语,聪本已经感觉到, 这时又见坚赞冷冰冰要走开,就几步跨在萨都措前面说: “大小姐,你等等,我去跟他说。” 他几大步走到坚赞跟前说道:“坚赞,人家小姐请你呢,去吧,去放松放松 自己。”说完还用大拇指指了下自己的心口。 坚赞身后的塔森用手拍了下坚赞的肩,笑着低声说:“兄弟,去吧,一定是 好事,你要交美人运了。”见坚赞还是不搭理,便说:“算了吧,不要这样板着 脸,人家在等你。”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地提醒道:“坚赞,把握住自己,机会也 要你自己把握和寻找!” 坚赞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看塔森,又看看不远处正和聪本说着话的萨都措, 用力咬了下嘴唇,深深叹了口气。 塔森推了下他说:“快去,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坚赞点点头,就向萨都措走去。 这时,塔森旁边的一个小伙子说:“塔森,你怎么对坚赞说不要感情用事? 这就是你不该管的了,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你应该鼓励坚赞大胆大胆再大胆,哪有你这么当哥哥的!”这个小 伙说到这,就对坚赞大声说,“喂,坚赞,别听你哥的,必要的时候可以冲动的, 知道吗?” 大家都笑了,坚赞笑着转过身,举起一只手,五指并拢比了个让那小伙“住 嘴”的手势。 年轻的马帮娃们你一言我一语,风趣地调侃起来:“坚赞凭什么运气比我们 好?我们都长得不错嘛。” “是呀,怎么漂亮的小姐就是不多看我们一眼呢?” “你说对了,你看你长得多标致,有眼有嘴的,就是你那鼻子太高太大了, 把你所有好看的都遮住了。” “这你就不懂了,这正是我的优点,鼻子大,女人爱,特别是有经验的女人!” 他们开始说开了出格的玩笑。 萨都措和沃措玛都脸红着退到了另一边等着,坚赞牵来他的黑马,她们就驱 马走开了,马帮娃们毫不遮掩的玩笑和开怀的大笑还从身后阵阵传来。 坚赞跟她们走了一段,他问:“你们叫我做什么?我们这是上哪去?” “我觉得你好像不太愿意跟我们玩,是吗?”萨都措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坚赞。 “我还不知道去做什么,怎么就说我不愿意?”坚赞笑了下说。 “是啊,姐,我们怎么忘了告诉坚赞?”沃措玛嘻嘻地笑着说。萨都措这才 从身后马鞍上取下弓箭,背在身上说:“坚赞,我和妹妹约你跟我们去打猎,你 看,我把箭都带上了。” “昨天才宣读的十三条禁令中不是强调不准打猎吗?难道土司的女儿就可以 违背吗?到时候我会不会又成了替罪羊?”坚赞用讥诮的口吻说。 “你说什么呀,我们又不上神山!”沃措玛说。 萨都措不悦地说:“你说话冷冰冰的,真奇怪。去吗?” “那好,去哪?” “你听说过神鹿谷吗?”萨都措掩不住兴奋的目光看着坚赞。 “听说过,去那里?” “是呀,不会让你失望的,那条沟里现在有好多的红鹿呢。” “你想打?就凭你这把箭?”坚赞说。 “不,翁扎土司历代就有规定不准打红鹿的,我们去看看!”萨都措说。 “只是去看看,那你带什么箭?也不叫打猎呀!”坚赞笑了笑说。 萨都措挺认真地说:“万一遇上兔子或者狼……” 坚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萨都措嗔怪地别了坚赞一眼道: “别瞧不起我,我的箭法还是不错的,你问我妹妹。” 沃措玛笑了笑,很肯定地点点头,就说:“走吧,我们快去快回,好吗?” “好,我们走!”坚赞应着,打头驱马往前奔去。 他们走过黑颈鹤、天鹅成群的水草滩,走过绿松石一样的勒乌措湖畔,翻过 一道道草山,爬上山冈,钻进了树林。经过大片的云杉树丛林和栎树林时有许多 雪鸡在林里“呱呱”地叫着,色彩斑斓的漂亮长尾锦鸡在林里忽隐忽现,飘来飘 去。当他们穿过红杉树林,到了巴戈拉山谷时,已是午后。这条悠长悠长的山谷, 完全是一派风光妖娆的神仙世界,也是一个多姿多彩的高原植物乐园,山头上是 高山针叶林带,山下依次就是高大繁茂的各类花木,银叶杜鹃丛,大叶杜鹃丛林 以下就是秀丽莓,随着海拔的不同,植物的分布就逐渐变化,到了山谷周围,野 丁香丛,栎树林,野牡丹,忍冬树,羊耳菊,斑鸠菊,山梅花,大片大片的黄色 花朵正开得灿灿烂烂的金露梅树,还有红艳似火、满树红叶的铃铛树、雀梅藤、 常春藤、金银花丛、高山柳等等,谷中有一条碧绿清澈的蜿蜒河流,河两岸开阔 的草甸上是东一笼、西一片的圆圆的低矮却繁茂的灌木,到处都是紫色、金黄、 兰色、粉白色的花丛,就像神话里的乐园一样美丽又充满了情趣。 坚赞他们转过山弯,在一道鹰嘴形高凸的山口下了马,正准备下坡,就在这 时,走在前面的坚赞猛地停住了,他向萨都措和沃措玛轻声说: “轻点,轻点,快看!” 拨开树枝,顺着坚赞指的方向看去,萨都措和沃措玛都惊讶得叫了起来: “红鹿!”她们说的红鹿就是白唇鹿,藏语称此为“哈玛”,就是红鹿之意。 “这么多呀!” “沃措玛,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 “你们俩最好是小声点,鹿的耳朵很灵,特别是鼻子和眼灵敏异常,它们一 旦发现有什么动静,瞬间就会逃得不见踪影,甚至十几天都见不到了。” 姐妹俩忙掩住嘴笑了,他们静静地看着河谷底。阳光灿烂的峡谷里河流岸边 的草地上,灌木丛下阴凉处,有许多白唇鹿悠闲地栖息着,还有一些正悠然自在 地在开阔平缓的河水里浮游着。这些白唇鹿体形高大健美,游在水中的雄鹿头顶 着分叉的、盘绕再向上延伸的茸角,就像是顶着高贵漂亮的皇冠一样,那么自得 意满和闲适。幽静的世界里只有松雀、凤头雀和其他小鸟的啾啾鸣叫声,偶有小 鹿“莞莞”的欢叫声。 沃措玛忽然想起什么说:“好像这儿什么地方有个山洞,叫仙鹿洞,洞口一 块大岩石上还印有一个深深的鹿茸角印呢。” 萨都措笑了笑,说:“你吹牛,我怎么没听说过?” “真的!这还是活佛说的呀,有次我和阿爸到活佛家去,他们聊天时活佛悄 悄告诉阿爸的,说是寺庙里的什么书上写的,平常人是找不到的,只有很了不起 的翁扎土司家的人才能找到。” “哦,我想起来了,几年前父亲带着几个人经常到这里来肯定就是来找神鹿 洞的。” “不会的,如果父亲来找了,那一定能找到的,他那么了不起,你说呢,坚 赞?”沃措玛说。 坚赞皱着眉头,把头转开说:“我听说过,据说是很久很久以前,这谷里有 一只非常非常漂亮有灵性的红鹿,它喜欢和人相处,常常下山到布隆德草原去跟 牧人的孩子玩,但是有次却遇见一个贪心的富牧,他对那只鹿的漂亮的鹿角感兴 趣了,等那只鹿经过他的帐篷时,他让自己的孩子先去招呼它,自己跟在孩子身 后,握着刀的手背着,当他刚走近它,不料他的小儿子却对鹿大喊了声:快跑, 我阿爸要杀你!那只鹿惊跳起来,开始飞快地奔跑,那人就在后面紧追不放,鹿 的腿也受了伤,跑到一个山崖时,眼看就要追上了,那只鹿为了不让他得到鹿角, 就猛地把角撞在了岩石上,岩石撞开了一个洞,鹿茸也破了,到处都染上了血, 所以布隆德巴戈拉山谷的栾树,就是铃铛树,比所有地方的都红艳,这树的嫩叶 就是红鹿们最爱吃的,秋天红叶变成金黄,果实又是红红的形如铃铛,就像鹿眼 那么大。” “怪不得这树那么好看,原来有仙鹿的魂呢!”沃措玛深信不疑地说。 “后来呢?那只鹿怎样了?”萨都措追问。 “后来所有的鹿都不相信人类了,总是离人远远的,那只鹿再也没有出现, 它住进了山洞,修炼成了鹿神坐化了,岩上的鹿角印就是它撞成的。” “你讲得真好,这么好听!”萨都措目光温情地看着坚赞说。 “不是我讲得好,是故事好。” “你从哪儿听来的?我们怎么没听过?”沃措玛眨着美丽的眼,遗憾地问。 “别忘了,我是走四方的马帮娃,什么故事不知道?” 说话间他们又向下走了一段,离谷底更近了,他们把马拴在坡后的几棵松树 旁,然后走到不远的拐角处,匍匐在一块大石上剥开翠绿的枝叶,仔细地观看着。 他们清楚地看到红鹿们很是悠闲逍遥,全然不知有人正看着它们,几只看起来已 经年老的雄鹿老成持重,角长得好长,蹲在河岸边,怜爱地看着身旁嬉戏的小鹿 以及水里游来游去的鹿群,天热时,白唇鹿就喜欢下水游玩,求偶的雌鹿细软的 鸣叫应和着雄鹿低沉而粗壮的欢鸣,听起来就像一首首浓情蜜意、温婉的情歌。 突然,他们听到坡后马的不安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沃措玛却惊跳起来轻声 说: “是我的马在哼哼呢,可能是它也看见了鹿,兴奋了,我去看看。” “我去!”坚赞撑起身说。 “不,我的马可不许陌生人摸它。” “是这样的,就让沃措玛去看看吧。” 萨都措转头看着谷底对坚赞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鹿,我猜,有 四十多只吧。” “错了,五十多只,大概五十六只,”坚赞说。 “我不信。” “不信你就数数。” “那好,一、二、三、四……”萨都措认真地数起来。 “你慢慢数,我躺一会儿。” “……四十二、四十三……算了,我的眼都花了!”数了一会儿的萨都措也 没心思再数,看着身边闭目养神的坚赞又说,“看来你真有好眼力,不过,你刚 才是不是数了遍?” 坚赞没有理她,萨都措伸手摇了摇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困得很,昨晚我没睡好。” “我不管,不许你睡,起来呀!”萨都措用力摇着坚赞的肩膀,坚赞仍闭着 眼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了句: “真烦!”就再也没理会萨都措。 萨都措也就不说话了,昨晚一夜没睡的坚赞很快地已经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 却感到有什么东西滴落在脸上,他睁开眼,见萨都措含着泪水离他好近,正低头 深情地看着他,她眼里的热泪正滚落在他脸上。 “怎么了?你哭什么?”他一下坐起来吃惊地问。 “你对人为什么忽冷忽热的?还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你不喜欢我吗?” 坚赞转开头,看着别处沉默了会儿,却说:“这个山谷真是美极了!”这话 可把萨都措惹恼了,她抹了下泪说: “你这是故意回避我,看着我的眼睛,景色是美,难道我不美吗?你真的像 冰一样。” “沃措玛怎么还不来?我去……” “别敷衍我,好吗?你应该感觉到我喜欢你,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不能 把你忘记,我也并不想这样,这既丢人又失身份,我努力想忘记你,但都没做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喜欢上你这样的人,现在你就嘲笑我吧,我……”萨都措伤 心地哭了起来。 坚赞早已从萨都措的眼里感觉到她的好意,但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看着她如 此伤心,如此真诚,他僵冷的心被感动了,这时他握住她的手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太突然了,让我想想,好吗?” 坚赞这句带着温存的话语,一下就把萨都措所有的骄傲、伤感、矜持都融化 了,很久以来藏在心里的激情被坚赞这温情的一握,激荡奔涌、喷泄而出,她那 双睫毛翩然、盈亮如湖、皎然如星的双眸含着爱恋的激情,深情地望着坚赞,爱 的热泪扑簌簌地沿着美丽的面颊滚落,她深情地投入坚赞宽厚坚实的怀里,双手 紧紧拥住坚赞…… 坚赞年轻的心激荡起来,但他克制着,如果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不是土司的 女儿,如果他心里没有那么多的恩恩怨怨,那么多的沧桑和苦难,他会接受这样 一个充满激情和爱恋的女人吗?他说不出自己心里充塞的感情是什么滋味,而此 时他却和这爱他的女人如此贴近,他们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紧张的呼吸,坚赞想 摆脱这种迷离的感情,便抓住萨都措紧拥着他的手臂,想推开她,可是萨都措却 目光如梦似幻,激动地柔声说: “坚赞,抱抱我,不管你爱不爱我,就这一次吧,今生今世我只爱你!”说 着她双手拥住坚赞的脖颈,痴迷地等待着坚赞的一吻。神鹿谷丰采卓然而绚丽, 萨都措的心也是绚丽浪漫的,她不管坚赞的迟疑,大胆、热情地亲吻亲拥着这个 让她痴迷的男人…… 坚赞被萨都措火一样的热情感染,他几乎要无法自持了,犹豫地继而就迷惑 地在她迷人的面庞上、唇上回应着她,亲吻起来。萨都措热泪满面,她热切地吻 住坚赞双唇,两颗年轻的心激荡澎湃起来。萨都措轻声唤着坚赞的名字,她多么 希望在这仙境般的世界里,只有她和她所爱恋的男人,他们永远这样相亲相拥, 他已占据了她内心的全部,她觉得从此自己的存在就是因为坚赞,坚赞是她生命 的全部意义,而此时她就依偎在坚赞壮健的胸怀里,爱是多么神圣,多么幸福… … 沃措玛耽搁了很久,是因为她的红色流星“嘎达玛波”看见了树上有一只松 鼠,多年以前它被萨都措鞭打,就是因为这小东西,马是记情的动物,对那段记 忆还是深刻的,沃措玛赶来时,见它正昂头挑战似的打着响鼻烦躁地在原地踏来 踏去,而另两匹马却静静地在旁边找青草吃。沃措玛明白了她的马在做什么,就 一直陪着它,给它轻声说着话,直等到它安静下来,她才离开。 当她绕过一笼灌木,走近坚赞他们,她看见了萨都措抱着坚赞的颈部,主动 地亲吻着坚赞。沃措玛自己腼腆得脸红起来,她想躲开,猛地一转身,不巧,她 那如瀑的细密发辫在她转头的一瞬,挂在一颗金露梅的枝叉上,她正要跑开,头 发却扯痛了她,她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她越扯,越是取不下缠在枝上的头发。 坚赞和萨都措被沃措玛的尖叫惊醒了一般,他们迅速地分开,坚赞一下就站 起来,萨都措不好意思地看看坚赞又看看妹妹,妹妹那副跑也不是、躲也不是的 样子使她忍不住开心地笑了,坚赞也笑了。 “笑,笑,你们就只知道笑,拿我开心,是不是,还不来帮我取下头发,真 可恶!”沃措玛生气地说。 萨都措向妹妹走去,还一边放声大笑着,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谷底响起一阵躁 动声,轰轰隆隆、悉悉唿唿的声音回荡在幽谷里。 “糟了,鹿被惊跑了!”坚赞说。 果然,这边卧在草地里、树丛下的白唇鹿们全都惊惧地跳进了河里,齐刷刷 地奋力向对岸游去,而河对岸的鹿已经飞快地向山坡上的树林奔去。 萨都措给妹妹解下发丝,他们三人都十分惋惜地看着谷底,沃措玛伤心地责 备起来: “就怪你,萨都措,我还没好好看看它们呢,就被你吓走了,我不想跟你们 在一起了,我走。你笑我,我还不想看你们呢!” “你别生气,沃措玛,我们过几天再来,会看见它们的!”萨都措说。 “不是说它们一惊吓就很久都看不见了吗?你少唬我,我不想跟你们在一起 了!”说着她果真就向坡下奔去了。 “小心那边林子里有狼,别去!”萨都措吓唬说。 “你才是狼,你把鹿都吓跑了!”沃措玛转身愤愤地说完就钻进了山柳、野 丁香丛林里。 萨都措拾起她放在石块上的弓箭说:“坚赞,我们也去吧。” 坚赞却愣神站着没动,他歉疚地说了句:“很抱歉,萨都措,我不知该说什 么,我不该……” “没什么,沃措玛过一会儿就好了。” 其实,坚赞说的抱歉是指他刚才的失态,他心里不是滋味。 “走呀,沃措玛已经进林子了,快!”萨都措抓起她带的弓箭,拉了下坚赞 的手,就向妹妹去的方向赶去。 沃措玛穿出山柳丛,刚跑到谷底一片金露梅林里,她猛地站住了,她看见一 棵金露梅树下的草丛里一只刚产下幼鹿的母鹿,正专心地给小鹿舔舐着身上的胎 水,对于伙伴们的惊逃,它好像不知道似的,静静地、安详地呵护着它的孩子。 沃措玛怕她的出现会惊扰母鹿,就轻轻地向后退着。 “沃措玛!”这时,萨都措一边喊着,一边跑来了。 沃措玛忙向她挥着手,示意她停住别嚷,但母鹿一下就站了起来,虽然它的 体力还没有恢复,鹿羔的身上还是湿漉漉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危险,在这样的 时刻,母鹿是无法迅速逃离的,它见有人走近,毅然地低头一口衔住小鹿的颈部, 行动不太敏捷地开始奔跑起来。跑到河边时,把小鹿放下,它才意识到刚出生的 小鹿是无法水而过的,于是它又衔起小鹿沿河岸上方奔跑起来。 “坚赞,快来呀,这里有一只母鹿离我们好近。沃措玛追呀,快点!”萨都 措惊喜地高声叫着,喊着,兴奋地追去,沃措玛也跟在姐姐的身后跑起来。 虽然母鹿刚生下小鹿,但它奔跑起来仍然比她们跑得快,但是它因为跑一会 儿,又要放下小鹿看看,总怕小鹿经受不起这样的折腾。沃措玛远远落在萨都措 身后,而萨都措也已气喘吁吁的了,眼看母鹿快奔进一片金露梅林,趁母鹿放下 小鹿的那一瞬,萨都措迅疾地搭箭拉开了弓。 “不要,姐!不要射它……” 沃措玛话音刚落,萨都措的箭就放出了,这一箭射在了母鹿刚准备跃起的一 只后腿上,衔着小鹿的它一下跌倒,但它又奋力地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 进了树林,萨都措为自己的这一箭而感到无比的骄傲,这是她第一次射中活靶, 这种兴奋和刺激完全不同于平时射中草靶的感觉,继续射杀母鹿的欲望更强烈了。 母鹿的血迹在草丛里、石块上、泥土上都能看到。萨都措追上母鹿,却见母鹿因 失血过多终于倒在了一块石头旁,旁边有一大笼葱郁的开着紫红小花的羊眼菊, 小鹿依偎在母鹿身旁,生命垂危的母鹿把头紧紧靠着小鹿,仿佛这样就能保住孩 子似的,这也是它最后能给予孩子的母爱。萨都措扔下弓箭就向它们奔过去,可 就在这时,从来都是温和柔弱、不攻击任何动物的红鹿,为了保护孩子,母鹿在 生命垂危的时刻终于抗击伤害它的人了,面对走近自己的萨都措,它突然用尽所 有的力气,扑向了她,并把萨都措撞倒在地,萨都措尖叫了一声,就愤然地顺手 拾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向母鹿头上砸去,母鹿倒在了一旁。 这时沃措玛也赶到了,见萨都措迅疾地抽出腰上精巧的小刀向母鹿的腹部扎 下去,然后拔了出来,鲜血如注。萨都措又冲向小鹿,一把抓起小鹿,这时惊恐 的沃措玛扑向姐姐,一把夺过姐姐手里的小鹿说: “不许伤害它,萨都措,你好狠心!” “你不是看见了母鹿想伤我吗?” “鹿是不会伤生的,这你是知道的,它在保护它的孩子,我全看见了,你看 它多痛苦,全身都在抖,好可怜!”沃措玛伤心地说。 “不是我,你还得不到小鹿呢!”姐姐不高兴地说。 “我情愿得不到它,只要它有自己的阿妈!” 这时沃措玛看见躺在地上的母鹿气息奄奄地抬头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小 鹿,母鹿眼里流出了泪水。沃措玛美丽的眼里一下噙满了泪,她哽咽地惊叹了句 : “菩萨啊,它跟我们一样哭了!”说着,沃措玛也伤心地流泪了。 “它刚才差点儿没撞死我。” 坚赞这时赶到,正看见萨都措气还未消地一步跨上前又给了母鹿一刀,母鹿 终于低下了头,微微合上了望着沃措玛的期盼的目光,眼角还流下了泪水。 这一切真把坚赞惊呆了,刚才还是那么柔情似水、浓情蜜意的美人,萨都措, 现在却如此凶狠。沃措玛蹲在母鹿身旁,把小鹿放在母鹿的头旁边,让小鹿最后 再挨近母亲。 小鹿全然不知母亲已死去,它把小脑袋靠在母亲的头上顶了几下,又爬到母 亲身上嗅来嗅去的,然后蹒跚着几只小脚,在母亲血流满地的身边踩着血走一步 又跌倒,跌倒又爬起。这情景像一把刀直刺坚赞的心底,又像一道闪电,把坚赞 记忆深处一个他最怕碰触、最怕开启的漆黑的门打开了,他脑海里全是汹涌的鲜 血,血泊里一个小孩手上和光着的脚丫上沾满了血迹的画面不断叠现在眼前,他 感到自己头顶一股冰凉的寒气霎时传遍全身,他猛地闭上眼,把头转开了…… 萨都措满以为她的英勇之举会赢得坚赞的夸奖,当她高兴地走到坚赞面前时, 却见坚赞神色异样,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握着的还沾着鹿血的小刀时,他无意识 地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并轻声地说了个字: “血!” “你手上又没血,看,我手上才有!”萨都措扯了把草叶拭了下小刀,“这 么快就干了,揩不干净,等会儿要用水洗洗。” “这种血是永远干净不了的。” 萨都措听坚赞这样怪异地说了句,她奇怪地问:“你说什么?你怎么啦?好 奇怪的样子,坚赞,这是鹿的血,又不是人血,难道你怕血吗?”萨都措说着就 去拉坚赞的手,坚赞却迅速地推开她的手,并后退了一步。 “你为什么对血这么敏感?没听说过哪个男人还怕血,真是怪了,难道你有 什么病?” 萨都措的这句话把坚赞从痛苦的深渊中拉了回来,他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情 感,平静而淡然地说了句: “你去河边把手洗洗,我们该回去了。” “刚才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没什么吧?”萨都措关心地说。 坚赞深深地嘘了口气,勉强笑了下说:“没什么,刚才我的头突然痛了一阵, 现在好了。”说完就走向还伤感地守候在母鹿身旁的沃措玛。 “那就好,我去洗洗手!”萨都措说着就向河那边走去。 “你看,母鹿的眼角还挂着泪,我忘不了刚才它看着我流泪的眼睛!”沃措 玛轻轻抚摩着小鹿说。 “它是用眼睛向你传达它对你的期望,它信任你,期望你保护她的小鹿。” 沃措玛吃惊地看着坚赞说道:“你怎么知道?” “真是这样的,鹿是纯善的动物,它们也有自己的语言,它对你是用眼睛在 说话,你没感觉到吗?” “是的,所以我心里就特别的难受,现在怎么办呢?” “把小鹿带回去,你会照看它的。” “可我怕喂不好它,它这么小,我……” “它的妈妈都那么相信你,你会做好的,我也相信你。” 沃措玛微笑了下,她点点头。坚赞轻轻抱起小鹿,并交给了沃措玛,沃措玛 扯了几片树叶轻轻把小鹿身上脚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这时听到萨都措在喊,他们 就离开了这里,向来时的路走去。 当坚赞他们回到帐篷城时,天已渐渐黑下来了。 吃过晚餐的马帮娃们几乎都出去玩了,坚赞就着还是热腾腾的酥油茶吃了些 糌粑,就闷闷地蒙头睡了。 第二天早上,小伙们都起床时,还见坚赞一动不动地蒙头睡着,他从来是不 会最后起床的,加上昨天他又是跟土司家的两位小姐去了山上,这不得不令马帮 小伙们好奇和猜疑。 格桑刚穿好茧绸灯笼裤,光着脚板就到坚赞睡的地方仔细瞧了会儿,他示意 其他几个小伙过来,然后轻轻地揭开坚赞蒙在头上的袍子,格桑吓了一跳,见坚 赞两眼瞪着帐篷顶,纹丝不动,大家相互看了看,另一个小伙用手在他的眼前晃 了晃,又摸摸他的鼻息,拍了拍坚赞的脸,见他还是愣着眼,于是他夸张地做出 受惊吓的样子说: “糟了,坚赞中魔邪了,怕是昨天跟土司的女儿在山上做了什么得罪山神的 事?” “太可怕了,昨天是不是他太过分了……”一个光着上身的壮小伙说。 “我昨天就担心他会招架不住的,从来不跟女人来往的他,一下就要接受两 个美人,他又没经验,怎么受得了?他也太心厚了,要是约了我一同去,怎么会 落到这种地步?”司郎彭措不无惋惜地叹着。 这时塔森手里拿着点燃的柏树枝过来说:“神灵呀,快离开坚赞吧,他再也 不脏你,扰你,某某神,求求你了,嘛呢叭咪……”塔森一边念着六字经文,一 边把冒着青烟的柏枝在坚赞身上移来移去的,坚赞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 “算了吧,伙计们,十个女人都把我放不倒,你们就别拿我开心了!”说着 就一跃而起。 “装得真像那么一回事呀,昨晚我们回来你都呼呼大睡了,昨天怎么样?” 塔森微笑着看着坚赞说。 “你说什么怎么样,那肯定是滋味无穷了,看把他累的。坚赞这么坚定的男 人都被女色迷成这样了,我看世界上再找不到干净的男人了!”赤着上身的阿更 好像很失望地说。 “快讲讲,你们去哪儿了?”喜欢拈花惹草的格桑对此十分感兴趣地问。 “秘密。” “没发生什么激动人心的好事?” “没有,”坚赞一边系紧衣袍腰带一边说。 “不信!” “真的?” 坚赞点点头,格桑失望地说:“那就没意思了,白陪她们去……”塔森说: “还是坚赞聪明,说真的我们马帮娃敢要土司的女儿吗?做上门女婿那才要累死。” “就是玩玩也不枉做男人一场!”格桑说。 “坚赞跟你可不一样,”阿更说道。 “我看真的不一样,他不是脑子有毛病,就是下边有病。” “格桑,你以为如果是你,你就会怎么样吗?人家土司家的小姐是有教养的, 你这副德性,你惋惜什么……” “喂,都这会儿了,大家今天是不想喝茶了吗?”这时聪本弯腰走进了帐房。 小伙子们这才赶忙穿戴好,都出去了。这时聪本才走近坚赞,用审视的目光 看着,塔森也无言地看着坚赞,坚赞笑了: “你们怎么都这样看着我?” 聪本关切地说:“昨天愉快吗?” 坚赞没了笑容,却说:“还可以。” “什么还可以,我看出来了,那个大小姐是喜欢上你了,有进展吗?”塔森 调侃地说。 “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要复杂了。坚赞你心里要有数,做好选择,人的命 运是变化无常的,有时好汉也把握不住的,顺其自然,走一截再说吧?”聪本慈 蔼地看着坚赞,顿了下,又微笑着说,“坚赞,如果你选择了爱情,我也赞成的!” “我也赞成!”塔森笑了笑说。 坚赞穿好靴子,理着地铺上的皮袍子说:“叔叔,阿哥,你们放心,那是不 可能的事,说真的我也差点动了情,但后来就自然消失了,没有一点留恋的,这 也许是天意,神灵帮我做好了选择。”说完他就释然地笑了。 是的,如果不发生母鹿之死,昨天应该是迷离浪漫和愉快的。萨都措的热吻, 萨都措的美丽、温存和激情都是那么令人难以抗拒,他僵冷的心就在那一刹那开 始冰释,开始在矛盾中萌发起爱的希冀,就那么一会儿,萨都措又使他封存了爱 的热望。 第二天下午,聪本、坚赞、塔森和几个年长的马帮人正在聪本帐里盘点结算 着这次布隆德之行的收获,阿更和格桑急急忙忙跑来说: 阿更说:“又来了,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着什么急?”聪本抬头问了句。 “又来找坚赞啦!”格桑激动地说。 “找坚赞你们激动什么?”聪本说。 “怎么不激动?土司的女儿,而且如此的美丽!她们一定是爱上我们的坚赞 了。” “哪一个?”塔森问。 “两个,还是两个呗!”阿更说。 聪本对蹙着眉头沉默不语的坚赞说:“你去吧,坚赞,开开心心地耍一天, 既然人家这样欢迎你。” “不,我不想再……” 坚赞正说着就听到帐外有女人拘谨而温婉的喊声:“坚赞。” 格桑说:“我还是赶快走吧,不然我要对坚赞的冷冰冰表示愤怒了。” 阿更说:“我看不得美人,我会晕倒的,我也走了好。” 聪本笑了说:“我看你们怕是想先出去迎接吧,”他又鼓励坚赞说:“去吧, 坚赞,别错过了机会。” 塔森推了下他示意他迎出去。阿更和格桑随坚赞走出帐外,又换了一身漂亮 装扮的土司的两个小姐正在帐外等着,她们一见坚赞就高兴地迎过来,沃措玛急 切地说: “坚赞,帮我们去看看小鹿吧,它好像病了。” 萨都措接着道:“昨天回家小鹿只吃了些牛奶就一直什么都不吃了,喇嘛说 它是胃口伤着了,给它喂了药,但现在还是耷拉着脑袋,不吃东西。” “是的,我把什么好吃的都给它吃,它一点也不尝尝,真怕它也……”沃措 玛担心道。 坚赞马上说:“小鹿在哪里?抱来了吗?我看看,我们想想办法,不能让它 也死了。” “我把它交给下人看着,阿姐说你肯定有办法,所以就来找你了,到我们家 去吧。” “去翁扎土司官邸?”坚赞吃惊地说了句。 “是的,你不愿意?”萨都措说。 “不怕,我父亲是同意了的,我们跟他说了,阿妈也同意!”沃措玛以为坚 赞是怕她父亲,才这样吃惊不小。 坚赞心跳加速,他忙转过身掩饰着:“我去跟聪本说说,就来。” 坚赞走进帐篷,阿更却真的倒在草地上,把姐妹俩吓了一跳,惊诧地叫起来 : “他怎么了?” “他病了吗?” 格桑说:“这全怪你们。” “什么?怪我们?你怎么这么说?”萨都措不悦地瞪着眼,吃惊地说。 “怎么不怪你们?他见到漂亮的女人是要晕倒的,你们真是长得太美了,他 受不了这样的美丽!”格桑说着就蹲下身,关切地抚摩着阿更紧闭着眼的面庞。 “怎么会有这种事?”沃措玛惊奇地望着姐姐说。 “不会吧,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他……” 这时坚赞出来了,见这情景,他忍俊不禁地笑了,说:“我们走吧,他等会 儿就好了。” “他真的是看见我们就……”沃措玛问坚赞。 坚赞笑着说:“大概是吧。” 萨都措说:“我不信,沃措玛,他们是在唬我们俩。”说完,萨都措弯下腰 突然伸出手在阿更的胳膊窝上掐了一下,阿更忍不住叫了起来。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坚赞和两个土司的女儿的背影,格桑说:“你今天晕得真有价值,还让 大小姐摸了下你。” “那你怎么不晕倒,像我一样。” “我和你不同。” “是呀,我看你眼睛都没眨一下,想把人家吞了似的。” “这才是男人呀!”说完,他垂下头又说,“但是她们走了,我现在必须晕 倒了。”说着就倒在阿更身边的草地上。 坚赞随两姐妹走进了翁扎土司宏伟的、宫殿一样的大宅楼。 坚赞抑制着心头涌动的难言兴奋,不知不觉间,那双紧捏的拳头已是汗津津 的了。走过大院坝,沿着上等人走的擦拭得十分亮堂洁净、古典而又宽敞的雕花 栏杆木梯拾级而上,又经过镂花、绘彩的通道回廊,经过一间间华丽整洁的房屋, 让人觉得这个恢弘的建筑在纷繁复杂中又显示着规则,色彩的对比度强而和谐; 梁柱的大小造型都十分精巧别致,每一层都给人一种千宫百院、峰回路转的感觉, 从房屋的构造,室中的布置、装饰,色彩的运用等,都显示着拥有这幢宅楼的主 人是多么的富有和不可一世。 坚赞越走越激动,额上竟也渗出了汗珠,当他们走到四楼时,萨都措发现了 坚赞头上的汗珠,忍不住笑起来: “沃措玛,你快看,坚赞都累得流汗了,还是什么马帮娃。” “真的呢,那天爬山你都没这样,你感到累了?”沃措玛认真地问道。 坚赞这才觉得自己的失态,他马上揩了下额头,笑了笑:“这房里有些热吧?” 沃措玛说:“我怎么没感到热?” 萨都措关切地看着坚赞,以为坚赞紧张是因为这是土司的豪宅,她安慰道: “你来这里,阿爸阿妈都没意见,再说这会儿他们都到帐篷那边去了。” 渐渐地坚赞终于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当他们经过门窗大开的阳光室时, 坚赞止住了脚步,他说: “这房间真漂亮,可以进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你参观参观吧!”萨都措说。 “阿姐,你和坚赞一起来,我先去抱小鹿!”沃措玛说。 萨都措说:“沃措玛,我们就不来啦,你把小鹿抱这里来吧。” “好的,那你们就在阳光室等我!”沃措玛应着就向左边的另一通道走去。 门旁一个白铜香炉里正燃放着檀香,淡淡袅袅的檀香缭绕在走廊、过道的空气里, 让人觉得温馨和优雅。这样的香炉在每一层过道里都有一两个,到处都能嗅到这 似有似无、恰到好处的檀香味儿。 坚赞和萨都措走进了这间敞亮宽大、布置华美的大厅,这个豪华的厅堂采光 极好,晴朗的天,有大半天的时间里阳光都会照射进来,面向东方的一长排镂花 绘彩的门窗全是可以推拉折叠的落地式,室内空间高,有几根顶部绘有彩图、高 而粗大的柱头擎着饰绘雕花的屋顶梁,厅堂中间是一张很大的华美地毯,四边就 是客人就坐的长椅和精雕细刻的桌几,落地窗门外,是个宽大的阳台,在这里可 以俯瞰院里农奴们劳作,有时土司就爱在这里监察他的农奴。阳台右侧有个高高 的塔形白色桑烟炉,每到藏历初一和十五,家奴们也必须到这里来为土司煨桑祈 福,而土司家则是每日早晚各煨桑一次。 “这个阳光室,是父亲举行大型招待会议、宴请贵族的地方,每一年,这里 要举行两次由四十五名喇嘛参加的家庭大法会。你见过这种客厅吗?冬季的阴天, 就把这推拉的彩绘木门全拉拢,再把这拉上,”萨都措边说边走到垂挂的绛红色 暗花纹的双层缎料窗幔前拉了拉,“屋里再生个大火盆,就很暖和了,这样的客 厅你见过吗?” 坚赞摇摇头,又说:“好像见过。” “不会吧,父亲说这种冬夏交替用的门窗康巴只有我们家有。” “也许我是在梦里见到的吧?”坚赞笑了笑说。 萨都措笑着说:“这还有可能。” 从内门出去,经过一个通道就到了翁扎土司家族大经堂,这里洁净得几乎一 尘不染,每天早晚下人都要仔细打扫,地板和地毯则要跪着认真擦拭。经堂的豪 华与气派在康藏真可谓是首屈一指,四面墙壁挂着许多藏族工艺佛像画——唐卡, 高大的佛龛上供着金、银、铜铸造的光灿灿的各种佛像,佛像下摆满了金灿银闪 的金、银、白铜、黄铜的各种供佛用具,佛龛下是五级造型优美的雕花木梯连接 的高台,地上是优质又经过特殊处理的红桦木地板,加上曾用过油保养和使用年 代久远,就更加亮爽,地板上四分之三的地方铺着整张图案和色彩华美、质地精 良的纯羊毛地毯,在木制的高台、护栏和周围的矮壁柜上全都雕绘着许多佛经故 事,高高的空间悬垂着几个艳丽的锦缎幡幢,这样的殿堂除了“富丽堂皇”几个 字可以形容,再找不到更恰当的语词了。 对这殿堂,翁扎·多吉旺登也加以改建了一下,设了一个后门,后门外就是 可通往四楼他个人的念经房的楼梯,土司的卧室就在念经房右旁,室里又有一后 门直达念经房,念经房对着的尽头就是土司专门接待最贴近他的贵族们打麻将、 下棋的小厅。这些地方除专管的家奴外,一般身份的外人和家里的下等人是不敢 迈进半步的。特别是土司就寝的卧室就更是不易靠近的,土司卧室左右有两个房 间供值班者休息、吃饭。从白天到晚上都有侍卫值事,这些轮流值事的侍卫都是 从小头人中选出的对土司十分忠诚效力的青壮年男子。 萨都措把坚赞视为朋友,她无所顾忌地把坚赞带着在楼里四处看,经过他们 身边的家奴都吃惊地看着热情洋溢跟坚赞说着话的萨都措。经过土司的卧室时, 萨都措见坚赞很好奇,就不顾值班头人的不允把坚赞带进了第一道门厅,这里边 还有一个小厢房也是晚上轮流值班者休息的地方,卧室居中,左边有一个大铜锁 把门的房间,这是土司放置最为贵重的珠宝之类物品的房间,这屋的钥匙只有他 和夫人掌管着。当他们推开土司里间的卧室,其间的富丽华美坚赞从未见过,当 今的这个土司真的是过着比神仙还要快乐幸福的日子。 坚赞说:“这官邸已经如此坚固,土司爷还这样小心。” 萨都措说:“父亲很谨慎,他必须这样做,你也许听说过,有一年,好像那 年你们也来过布隆德。那年管家就是被人暗中射杀了。所以父亲很注意安全,外 人是无法……” “外人是不能随便进出的。”他们身后有个声音说,管家丹真不知什么时候 冒了出来,就站在门厅的大门外,他把手上的褐色佛珠挽在手腕上双手一抱,直 视着他们。 萨都措不悦地说:“我是外人吗?你说我吗?” “我怎么敢说你?我……” “那你就是说的这位客人啦!” “大小姐,你是知道甲波爷的规定的。” “坚赞不是外人。” “我怎么没听说?谁说的?” “我,萨都措说的!”说完她就拉着坚赞的手从丹真身边走出去,“哼,居 然管起我来了,那我们走。” 当他们回到阳光室,沃措玛已经在这等了一阵,见他们终于出现了,她埋怨 道: “你们这是上哪去了,我都等不急了。” 在地毯上放着一个柳条小筐,小鹿无神地躺在里面。 坚赞是在复杂的心态下晕晕乎乎地转完萨都措带他观看的地方,这会儿蹲在 小鹿身旁才终于定下神来。 “你看它是不是不行了?”沃措玛担心地问。 坚赞摸摸小鹿的肚子,又掰开它的嘴嗅了下,沉思了会儿说:“你肯定还给 它吃什么油腻的东西啦,它肚里气胀。” “没有呀,只喂了牛奶。” 萨都措恍然大悟地想起来:“对了,是阿妈,阿妈叫下人在它的牛奶里加了 许多酥油,阿妈说它需要营养。” “那就是这个原因了,”坚赞点点头放下小鹿道,“鹿是食草动物,它又是 第一次吃酥油,而且吃的一定不少,怎么不病?” “那怎么办呢?”沃措玛说。 “这好办,去摘些金露梅的嫩叶和松戈草,榨汁喂它就会好的。” “真好!可你怎么知道?”沃措玛很高兴地笑了,又不放心地问。 “放心,这是聪本教我的,因为金露梅既是红鹿爱吃的,也有健胃、助消化 的功效,松戈草治气胀,我们试试吧。” “好呢,我马上就叫下人去山上摘回来。这会儿去,天黑前一定能赶回来!” 萨都措马上连走带跑地向楼梯口奔去,喊住一个下人利落地吩咐完事情就回来了。 “现在我们先给它喂点加酸奶水的热酒才行,晚上它才能吃到金露梅汁。” 沃措玛站起身说:“这我会做,我就来。” 沃措玛走后,萨都措在坚赞身旁坐下,她也细看着地毯上小筐里的小鹿。室 里一下静静的,她和坚赞挨得这样近,想起昨天他们的亲拥,萨都措心里充满了 幸福,她刚想说什么,坚赞却起身走到了阳台前的一扇镂花窗户前站着,望着远 方的山峦,望着午后瓦蓝的天空里的悠悠白云,沉默着。 萨都措感到了坚赞好像对自己不太在意,她按捺不住怨艾地说道: “坚赞,你又在想什么了?” “什么?”坚赞转头看看她。 “你有心事是吗?” “没有。” “你对任何女人都没兴趣?”萨都措骄傲的心有些受伤了,她站起来走到坚 赞身后说。 “是的。” “对我也是?” 坚赞没回答。萨都措情绪激动地有些哽咽地说: “为什么这样?你忘了昨天我们在一起吗?” 坚赞意味深长地叹口气,说了句:“昨天!……我怎么会忘呢?” 这话却让萨都措喜悦得眼里盈满了泪水,她一头扑进坚赞怀里,幸福地依偎 着他: “坚赞,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自从在神鹿谷我们亲拥后,我这一生都不会 忘记你了,我一定要拥有你,坚赞!”说着她双手紧紧揽住坚赞的腰,激动地说, “坚赞,抱住我,抱住我吧!” 坚赞感到萨都措对他的爱是深切的,但他无法接受她,他沉静地握住她的双 肩,说道: “萨都措,你很美,所有见过你的男人可能都想得到你,你的美丽是无法抗 拒的,但我不能接受你,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不可能走到一起,你不要这样啦!” “不,我绝不,我发誓,我一定要得到你。我相信只要我想得到的,就不会 得不到。” “我对你的感情是……”坚赞说到这里就听见门外过道转来沃措玛的声音: “对不起,我耽搁了,我煨的酒打倒在炉里了,这还是雍珍煨的,她说她端 来,我不让她来这里。” 萨都措不愿放开坚赞,沃措玛说着话小心地低头端着木碗迈进了门,坚赞这 才推开萨都措几步走到沃措玛面前,接过酒,小心翼翼地给小鹿喂起来。 萨都措想沃措玛怎么总是在不该来的时候来,心里对妹妹有一瞬间的厌烦, 但她马上又抛开了这种感觉,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呀。她一厢情愿地确信坚赞是爱 她的,也许坚赞担忧的是他们的地位和身份,在她看来这又算什么呢?只要有爱, 她可以给予他一切,她也可以什么都不顾的。她坚信,坚赞是她最理想的男人, 也是她将来做了女土司最好的伴侣和助手。看着眼前这个如岩石一样冷峻的男人 在小鹿面前竟如此的细腻温和,萨都措心里涌起的对坚赞的爱慕真的是无以复加 了。太阳快下山时,去找金露梅的下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摘来了许多金露梅嫩枝和 松戈草,姐妹俩忙前忙后地帮坚赞给小鹿喂了。 这几天的晚餐土司一家都是回官邸就餐的,晚上就寝也不再到帐篷去了,只 有白天才去草坝。过几天,沐浴节就要到了,草坝上盛开的“八瓣莲花”帐篷城 也将慢慢地消失。这天下午,在两姐妹的请求下,土司和夫人答应了请坚赞跟他 们共进晚餐。 姐妹俩领着坚赞走进三楼就餐的厅堂时,沃措玛把盛着小鹿的柳枝筐放在进 门的右边板壁下,板壁上方挂着大小两个别致的皮鞭。今天,土司和夫人、管家, 还有几位涅巴已经就坐在长长的褐色桌几两边的雕花藏椅上,土司身后立着他的 两个腰挎藏刀的侍卫,无论在什么场合土司把他的保卫工作都做得很好,值事的 头人们并不是天天都跟土司一起进餐,是因为下午的涅巴会议开得比较晚了,土 司就留下大家共进这顿晚餐。 这是一个敞亮而堂皇的厅堂,几根两人才能合抱起的梁柱上雕着花鸟,屋顶 四周和梁上是彩绘的佛经里的许多种吉祥符、吉祥动物,正中的大柱上方是用豹 皮包裹装饰着,上面挂着那把翁扎土司家族的神箭,它代表着保护翁扎土司家族 的战神,每到藏历五月十三,土司家就会在这里举行祭拜战神的仪式。厅内三面 是褐色土漆漆的镂花壁柜,由于使用年代长久,加上长年擦拭,色泽更加锃亮了, 即古典又雅观。中间一组宽大的壁橱放着几排耀眼的餐具,镶银的栗色木碗齐整 的两排,龙凤花鸟图案的内地产的瓷碗、瓷盘等瓷器餐具摆放了一排;银制的各 类勺子、瓢等又是挂了另一排;镶金镶银的各式茶壶一排,然后就是金银铜盆之 类的,让坚赞感到惊讶的是这些亮灿灿、奢华无比的餐饮具上方的高台上,放着 五盏纯银制作的精妙、美丽的莲花灯台,底坐和把手上镶有红珊瑚珠和翠绿的松 耳石,均匀伸展开的枝干上是五朵或七朵、九朵茶碗般大小,个个均匀盛开的小 莲花灯,花蕊中就是酥油灯心,构思和设计做工都十分精妙。 翁扎土司见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客人进来,就微笑着问:“怎么样啦?你们的 那只小鹿。” 萨都措说:“明天可能就好了,坚赞真行呢。” 管家丹真起身安排坚赞坐在左边最下首,萨都措却说:“管家,让客人坐你 的位子吧。” 年轻的管家脸红了,虽然他极不喜欢坚赞但还是请坚赞坐在了左上首离土司 很近的几位涅巴身边,姐妹俩在母亲身边坐下后,马上就有下人端来盛着温热清 水的铜盆让他们洗净手并递上细软的白色羊绒帕揩干手上的水。 沃措玛喝了口清茶说:“阿爸,阿妈,要不是坚赞,小鹿说不定就死掉了。 替我好好谢谢坚赞好吗?” “你谢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我们谢?”土司逗着小女儿说。 “那不一样,你是甲波呀,你谢不就更重要了吗?” “小鹿是你和萨都措的,又不是我们的!”母亲也煞有介事地说。 “沃措玛爱小鹿都胜过爱我了,她心里当然很感谢坚赞了,所以她想阿爸阿 妈也应该感谢!”萨都措说。 “那你说,我们怎么谢他?”土司说。 “反正你们要表示谢意呀,比如……比如给他送个礼品,再比如邀请他在我 们家玩几天,都可以呀!”沃措玛神秘地对姐姐笑了笑说。 母亲问萨都措:“她说得对吗?萨措。” 妹妹说的正是她期望的,但她怕父母察觉她的心事,就说:“对是对,但阿 爸阿妈看着办吧。” “好吧,只要我女儿喜欢的事,我是要帮忙的!”土司愉快地说。 “哦,不不,不啦,今天能在土司爷这样豪华的厅堂里与土司共进餐就是我 最大的荣幸了!”坚赞忙说着,但他显得格外紧张,面无表情,声音还有些发颤。 “年轻人说的话真是中听。我喜欢你,你帮了我,又帮助了我女儿,那好, 我就邀请你沐浴节时跟我们一块儿去察菩绒温泉沐浴。” “过几天我们就要走了,也许不能去了,”坚赞说,但他马上又说,“不过, 我跟聪本说说,看能不能再留下来几天。” “这就对了,你们俩该满意了吧?”土司对两个女儿说。 她俩高兴地点头笑了。 吃过饭,当室内的光线昏暗下来,佣人把三盏金银莲花台灯放在桌几上首、 下首和中间,朵朵花心内是光明大放、温馨燃亮的酥油灯。 坚赞一直沉默不语,当莲花台灯放在他面前时,他终于说了句: “好漂亮!” 土司正有说有笑地跟几位头人说着话,听到坚赞的感叹就自豪地道:“是很 漂亮吧!” 坚赞点头又道:“这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 土司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做生意的人,见什么都会想出自什么地方的,卖 多少钱,哈哈!马帮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但你没见过这样的灯,是吧?” “当然没有,我看也只有你翁扎甲波才能享受得起啦。” “说得在理,我这是花了几百两银子和金子珠宝,找最好的银匠按我的意思 做的。” 坚赞把脸凑近灯,仔细地看起来,橘红的灯光映着坚赞英气的眉峰,丰满的 上唇,坚毅的唇角,面颊轮廓刚毅分明,土司的眼光落在坚赞的侧面时,忽然说 了句: “我怎么觉得你有些面熟呢?” 坚赞警觉地直起身迎着土司的目光,然后笑了笑说:“怎么不面熟?甲波爷, 我们都见过几次面了。” 翁扎土司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便笑了起来:“看来我们是有缘吧,所以我对 你有一种特殊的好感,今晚你就在我官邸里住一夜吧,你愿意吗?” 坚赞以为土司在试探他,便推辞道:“谢甲波爷了,我还是回去,不然聪本 会不放心的。” “没关系,我派人去跟他打个招呼就行,在我这里他还有不放心的吗?都知 道,进我翁扎土司官邸很不易,更别说是留宿了,没有特殊的身份和地位是享受 不到这种殊荣的。你为我们布隆德草原补射了神箭,大家都公认你是英雄,看我 两个女儿也把你作为英雄在尊崇。看得出你身上有股子旺盛的阳刚之气,我想你 什么邪都不会怕吧?” 坚赞谦恭地说:“甲波爷把我抬举得这样高,真不好意思啦!” “那就这样吧,过会儿相子(管家)会给你安排的,你就放心地留一宿,将 来你还可以向人炫耀炫耀,翁扎土司的豪宅你都被邀请住过,是不是?”土司满 意地说着,又向左边伸了下手,马上就有下人把鼻烟盒递上,他细长的鼻子舒服 地吸了几下拇指甲上的褐色烟末,待下人迅速地、恰到好处地递上折叠成方形的 彩色细毛呢帕,土司十分惬意地打了几个喷嚏,在方帕上大大地擤了一下鼻涕就 交与了下人。 其实让坚赞留宿在这里,并不真的是因为坚赞是神箭射手,而是他充满魅力 的阳刚之气和咄咄逼人的坚毅气质,加上土司感到他有些特殊的模样,土司忽发 奇想,要让坚赞这个外乡的血气方刚的青年在这座豪宅的一间特殊的已经多年没 人敢住的屋子里住一晚上, 镇镇那间屋里的邪气,试试那曾经出现的鬼魂还出不 出来。 天晚了,头人们陆续走了。土司吩咐管家去安排坚赞的住处,姐妹俩也都去 睡了。 管家请坚赞就寝,起身对土司和太太行了礼退身离去,就在坚赞转身的一瞬 间,坚赞的侧面轮廓和身姿让土司心里惊悸了下,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 而过,只是一刹那,那念头就消失了,他盯着佣人站着的门口说了句: “不可能!” 丝琅正伸了个娇媚的懒腰,听土司莫名其妙的话就道:“什么‘不可能’?” 土司看看妻子微微笑了笑:“没什么,我想起一件事随便说说的,你去睡吧。” “我看你也该休息了,怎么自言自语的了?”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起 身走到土司旁边坐下说,“你不觉得萨都措在恋爱了吗?” “跟谁?” 丝琅指指坚赞刚才坐过的位子:“就是那个马帮娃。” “别瞎猜,怎么会?萨都措可是个心气特高的女孩,不会看上一个马帮娃的。” “他是马帮娃,可你不要忘了他是个不简单的青年,他很出众。” 土司摇摇头不相信地说:“你们做母亲的就是这样过于敏感。不可能的,根 本不可能,你低估了我们的女儿。” “我也不敢肯定地说是不是,但我刚才看到萨都措看坚赞的眼神很特别。” “我看坚赞的眼神也很特别,你没发现?”土司笑着说。 “那好吧,算我多疑吧!总之萨都措长大了,该提醒提醒她注意这些了。” “是的,她长大了,但她是我的继承者,选婿不能太急了,明年或后年就给 她定亲,今年提亲的我都婉言回绝了。” “那就明年定下来吧。”土司太太说完就让佣人掌着酥油灯回寝室去了。 另一个发现萨都措恋爱了的人就是管家丹真。他感觉到萨都措对坚赞的热情, 那双美丽的眼睛顾盼坚赞时是那样的动人,充满了柔情,丹真那一身绛红的袈裟 裹着的心,酸涩涩地疼痛难忍,他终于明白了,那天萨都措在楼顶上含泪翘盼的 原因了。丹真小的时候就常和土司的两个女儿在一起玩,萨都措的话他从来都是 言听计从,自从父亲被杀以后,没多久母亲也因病去了,土司感念于与他父亲的 情义便把本来就并不愿做僧人的丹真接了回来。 就是在寺里,随着年岁的增长,丹真对萨都措的依从变成了爱恋,萨都措在 他心目中就像菩萨一样,当土司把他招回官宅,每天都能看见大小姐,他心里欣 慰极了,他不敢指望得到萨都措,除非萨都措能爱上他,他就这样暗恋着她,就 这样永远在她身旁就满足了,他身心充满了快乐,他觉得自己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用不完的智慧,他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地为土司家做着一切他职责范围内的事, 他当管家的第一年就建议并召集人把所有的仓库都好好地清理了一次,把账目都 仔细地核查了一遍,重新对各类物品进行编排,当他把查出来的亏缺账目报给土 司时,土司确实是吓了一大跳,他用在打麻将上的银币输了一大笔,年轻管家的 才能确实胜过了他父亲,土司对他更加器重了。 女仆雍珍手举着灯,照着坚赞和管家走过一个廊道,经过管家住处外一个厅 式的廊道,只见这里两边的赭红木板壁上,整整齐齐分类挂满了大大小小成串的 钥匙和各种刑具,再绕过一个回廊,就到了一间门扉虚掩着的古旧的雕花门廊前。 “我就不进去了,已经清扫铺陈好了,雍珍给你把灯点上,你去睡觉吧!” 管家停了下,又神秘地说了句,“这是间很特别的房间,已经有十多年没人住过 了!” “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你最好不要知道,不然你会害怕的!”管家阴冷地笑了笑说。 管家的阴笑令人极不舒服,坚赞就说:“还有什么比豺狼更可怕?土司的官 宅里难道还有更可怕的吗?” “你很好奇,那……我就实说吧,”管家看看那道少有人进出的门说,“这 里曾经是几代土司住过的寝室,但十几年前这里深夜出现过几次怪事,就没有人 住了。” “哦,站在这里我就觉得这屋不一般,原来是土司住过的,我真荣幸。” “你是很荣幸,土司看中你的,并让你住这里,就是因为他觉得你能压倒邪 气,这屋里就有邪气。” 看着女拥走进门廊,又推开了一道内门,在房屋深处点亮了灯,坚赞急切地 正想往里走,却听身后黑暗处管家一字一顿地说: “这里曾出现过鬼!” “鬼?!”坚赞重复着这个字,转过身想看清管家说这话时的真实表情,但 管家已经消失在黑暗里,向回廊另一头走去了。 看得出佣人雍珍是在惊惶中安排完客人就寝前的一切准备工作的,很快她就 拉上门离去了。可以说,安排坚赞住这屋,管家是最高兴的了,他巴不得坚赞今 夜的魂魄就从这屋里被厉鬼彻底抓了去。 昏暗的灯光照着宽大古旧的房屋,有的壁柜的角落显得黑森森的,室内一片 寂静,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坚赞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厉害,他静静地站 了一会儿,才向居室的深处一步步走去,他嘴里不断低语着什么,又把陶制灯盏 端上,细细地打量着四壁,打量着地板,仿佛在寻找什么,当他抚摩着那张几代 土司睡过的精美宽大的雕花椅式床榻,他忍不住眼里噙满了泪花,大滴的泪珠滴 落在紫红色的缎面羊毛被上…… 这间古旧但仍然显得豪华的卧室自从被废弃以后就没有改动装修过,一切都 原封原样,仿佛这里的一切跟时间都凝固住了。这间卧室的前主人死后,当今的 土司爷住了一阵子,就说屋里出现了鬼魂,不敢再住进来。前任大管家自告奋勇 在这里住了几夜后也肯定无疑地说这房里确实有鬼,他睡了七夜,就有三夜闹得 他心惊胆战,不得安宁,虽然土司请喇嘛来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但夜晚这屋 里始终让人感到有股阴冷的气息,从此这里无人再敢就寝,这也是他要扩建和维 修的原因之一,他的寝殿设在了扩建后新起的四楼,其间的豪华富丽都胜过了那 间古旧的土司卧室。他原本打算把这屋改建一番,可喇嘛打卦说:动了那屋,翁 扎土司家业气运就会受损,所以这屋就这样一直保持原状留了下来。 这一夜对坚赞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他挣扎在痛苦的情感世界里,他流了许多 的泪,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朦胧地睡去,在朦胧的睡梦中他感到有人在轻轻 抚摩他的面颊,温和地亲吻着他闭着的眼,并在他耳畔唤着他的名字,他想睁开 眼看清唤他的人,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不知在昏沉中睡了多久,他被一阵敲门 声惊醒了,萨都措和沃措玛正焦急地站在门外,催促着下人大声喊着,坚赞这才 发现太阳已经从花格窗户照进了卧室。 谁也不知道坚赞昨晚是否平静地在睡梦中度过,但是住在楼下二楼与这卧室 对应的一间小屋是雍珍和另外两个女仆住着,深夜她听见楼上客人住的那屋里好 像有很怪异的声响,像是惨切、哽咽的哭声,又像有含含糊糊的说话声,听起来 让人毛骨悚然,她大气不敢出,想喊醒另两个,可年轻的她们因为疲劳,倒下就 呼呼地睡着了,她只好闭着眼不停地念着六字经咒,后来才渐渐地睡着了。早上 起来她问另外两人听见什么了没有,她们都摇头肯定地说什么也没听见,她也不 再多言,这种事是不能乱讲的。 萨都措和沃措玛起床后才知道坚赞睡在什么地方,姐妹俩慌忙让下人跑来敲 门,当她们看见坚赞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才终于放心了。 “坚赞,昨晚……你,你睡好了吗?”萨都措小心地问坚赞。 沃措玛伸着头向门内望了望,有些害怕地说:“奇怪,怎么会让坚赞住这里?” “我去问管家,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的客人?”萨都措不悦地嘟囔着就准备 去找。 这时正好管家走来,萨都措马上迎上去质问道:“丹真,你怎么让客人住这 不吉的屋子?” “这是……” 坚赞马上接了去微笑着说:“是甲波爷对我的恩赐。”他把头发理了理,又 说:“昨天我睡得真好,你们不叫我,我可能现在还没醒呢。”他回头看看那间 屋,无限感慨地说:“正如管家说的,我真是荣幸啊,我想,住了贵人们的房间, 睡了贵人的床,我会走运的,这里很好,什么也没发生呀,你们怕什么?” 听他这样一说,姐妹俩轻松地笑了,她们对这屋也不觉得可怕了。当土司爷 从管家和两个女儿那儿知道坚赞那一夜的情况后,也宽心了不少。 土司官邸顶楼上的白色桑烟炉一早就升起了袅袅青烟,阳光透过天井,透过 户户开启的花格窗,照进室内,照进廊道。厅堂里、过道中的檀香炉内散发的淡 淡芳香裹挟着阳光的气息,把这富丽的楼宅点染得如同神仙的居处,天堂贵族的 家园。 早饭后,萨都措建议坚赞跟她到楼顶去熏桑烟,坚赞欣然答应。经过四楼一 个幽长的楼道口,坚赞停下脚步,往过道尽头、门户紧闭的赭红大门、当今土司 的卧室看了会儿,就随萨都措到了宽广的顶楼。从这里可以遥望四方,可以看到 草滩上成群的牛羊,可以看见若沃曲河上的壮观的伸臂廊桥,可以看见阳光下波 光粼粼的河流旁成片的金黄、紫红、粉白、幽蓝的花丛;遥远的草山脚下水流似 银丝般密布飘绕在草滩上,一只只美丽的鹤鸟起起落落,悠闲自得;极目远眺, 一座草山像一道黛碧的屏障遮住了大半个勒乌措湖,只留出一弯湖水像翡翠的月 牙儿,供翁扎土司大楼上的人观赏…… 望着这一切,坚赞脑海里禁不住涌起母亲常唱的那首优美动听的歌: 山清水秀的家乡 是牦牛聚集的地方 乳汁洁白又鲜美 花草好芬芳 忘不了你啊,美丽的家乡 山清水秀的家乡 是骏马奔腾的地方 马鬃细茸又漂亮 花草好芳菲 忘不了你啊,美丽的家乡 山清水秀的家乡 是群羊撒欢的地方 羊毛洁白又温暖 花草好馥郁 忘不了你啊,美丽的家乡 …… 站在齐腰的女儿墙边,坚赞心里无限感动,这片滋养了七十多代翁扎土司家 族的地方该是何等富饶的乐园啊,但是在心里它却成了梦,成了毕生的誓言,他 叹了句: “布隆德真是美丽富饶的家园啊!” “是的,没有谁不夸这里美丽。” 坚赞看看萨都措说:“你们很幸福。” “你不幸福吗?” “我和你们不一样。” 萨都措甜蜜地笑着说:“我能给你幸福,坚赞。” 坚赞低头看着楼下的房屋说:“不可能的。” “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幸福就在你的身边吗?” “萨都措,你不会明白经过苦难的人是怎样看幸福。” “你受过很多苦,是吗?”萨都措关切地用爱怜的目光看着他。 她又说:“我多想把我拥有的一切都让你分享。” 坚赞笑着说:“说不定将来你恨我都来不及呢。” “怎么可能?除非是你有别的女人了!现在有吗?” “没有。” “那我就不会恨你了。” 这时沃措玛抱着小鹿上来了:“好啊,你们俩真的躲在这里,我到处找你们 呢,你们看小鹿好了。”说着她放下它:“让它也晒晒太阳。” 小鹿朝萨都措和坚赞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沃措玛,就折回身走到沃措玛裙 裾边傍着她的红靴子依偎着,沃措玛高兴地抱起小鹿高高举起,欢快地笑着。 萨都措惊讶地说:“它喜欢沃措玛了!” “那当然,看吧,它还怕你们呢!”沃措玛得意地说,她亲密地把脸贴在小 鹿头上:“想不到,它真是可爱极了。” “这还得谢我呢,不是我,你怎么能得到它?”萨都措逗着妹妹说。 “我可不希望它没有自己的妈妈来跟着我,有阿妈阿爸才是最好的,它也一 样呀。” “沃措玛是个有心的姑娘,说得真好!”坚赞走到小鹿身旁抚摩着它的头说。 萨都措双手抄在胸前,故意生气地说:“沃措玛有心,那我呢?我没心吗? 坚赞。” 沃措玛嗤嗤地笑了:“你的心恐怕被人钩走了。” 萨都措笑着一步跨到妹妹身后,抓住妹妹的数根小辫子提起来:“你也拿阿 姐开心,我可饶不了你。” 沃措玛尖叫起来:“坚赞,快救我。” “谁让你乱说的,该罚!”坚赞笑着说。 “难道不是吗?现在你们俩一起欺负我,还能说不是吗?哎哟哎哟……”沃 措玛嚷着,坚赞和萨都措被逗得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