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新唐书》日:藏王朗达玛执政时吐蕃国内“地震裂,水泉涌,岷山崩,洮 水逆流三日,鼠食稼,人饥疲,死者相枕藉,……人相惊。” 桑佩岭马帮到布隆德草原时,已经是藏历新年,离正月三十的大祈祷法会还 有一些日子,但远远近近前来朝拜的人们已经陆续到来。 金色辽阔大草坝散布的帐篷像雪莲花朵一样团团簇簇地盛开绽放,虽是寒冷 的冬季,但晴朗的天空中绚丽的阳光总是热情豪放地把它所有的温暖铺洒在草原 上,草滩洋溢着灿烂的金光,穿皮毛、着貂裘、披金挂银戴珠宝的人们身上也散 发着节日的喜气和温暖。大祈祷法会佛事活动既是朝拜、听经和布施的节日,也 是形成集市进行商贸活动的最好机会,专事经营的马帮商队一般是不会错过这种 机会的,但对于康藏南部的商队来说,在隆冬的藏历年于布隆德草原来做生意还 是少有的事,年轻的桑佩岭马帮娃们认为在布隆德度过的这个节日一定是浪漫而 鲜活激情的。来到这里的马帮商队有四五支,这个季节远程来经商的不多,但这 几只来到布隆德的商队却都是藏东地区经营规模很大的寺庙商和贵族大商队。金 黄的草滩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形成了繁盛热闹的集市和街市,闪着亮幽柔光的汉地 丝绸一卷卷一排排,金银珠宝、各类首饰,琳琅满目,餐饮所用的铜器银器林林 总总,工艺精美的藏刀、马鞍、铃铛和佛具等等应有尽有,大宗的茶叶和各种皮 毛、药材真是无法估量。在朝佛的日子里,商人们期望货物销得顺畅,至于一些 年轻的马帮娃则还有种期盼,那就是希望美丽的布隆德姑娘能倾心于己,这可就 要看他们各自的本领和运气了。 在所有的客商中,心境最特殊、最不平静的就是桑佩岭马帮的聪本跟他的儿 子塔森。坚赞当然更是特别,自从他们向布隆德进发,他就开始异常地沉默起来, 到了布隆德遥遥看见宏伟赫然、宫殿一样雄伟的土司楼宅,他心里压抑克制了十 几载春秋的仇恨如即将喷发的火山溶浆在他胸膛里剧烈地翻滚着、涌荡着,他终 于为誓言——他的布隆德誓言而踏进了草原! 每一天,只要有时间,他都要独处 一阵,远离人群,走到一个僻静的草坡上,远望着翁扎土司官楼,有时,一坐就 是大半天,这些举动还是被几个马帮娃察觉了,其中一个年龄稍长信奉苯教的马 帮娃担忧地私下里对聪本说,我们路过金雕崖时,坚赞是不是被那里过去曾经惨 死的一个马帮娃的灵魂缠住了,他最近的举动很反常,怕是应该请巫师来给他念 经驱驱邪。聪本一听,先是摇了摇头,后又点点头说,也许是吧,但是据他所知 这里是没有巫师的,但他可以去找郎泽寺的喇嘛为坚赞念念消灾经。聪本虽然对 坚赞的毅力、胆识和智慧十分信任,但是他心里的担忧还是一天比一天重,听了 马帮娃的话,他马上就叫一个马帮娃扛着几甄茶叶跟他到郎泽寺去了。 这天早晨,坚赞又向那道他常去的草坡走去,太阳刚刚升起,天空蓝得醉心, 那座耸立在蓝天下、雄峙于那片低矮灰暗的房屋群中央的土司官楼富丽耀眼,厚 实高大的墙体,在阳光下也闪耀着白色的光辉,坚赞中了魔似的,瞪着眼陷入了 无尽的沉思…… “坚赞,嗨,嗨,坚赞! ” “你怎么啦? 我们喊你几声了,你怎么啦? ” 马帮娃阿更和司郎彭措走近了,大声地叫嚷着。他们顺着坚赞的目光望去, 阿更说: “坚赞,那座城堡对你有那么大的魔力吗? ”他边说边用手掌在坚赞眼前晃 了一下。 坚赞这才从沉思中恢复过来,他笑了,看着眼前两个伙伴说:“在这里看风 景,真是不错。” “风景? 什么风景? 我怎么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风景? ”司郎彭措困惑地四 下里望了望说。 “别信他说的,他是在看人家土司的大楼,我敢肯定! ”阿更说。 彭措接阿更的话说道:“坚赞和我一样吧,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大楼, 我觉得跟寺庙一样堂皇。” “我跟聪本去过西藏大贵族庄园,它们的富丽堂皇就不用说了,但像翁扎土 司家族这样高大雄伟的官楼我在别处也没看见过,这高高的官楼里不知是不是也 那么堂皇高贵,如果能进去看看就好了。” 阿更刚说完这句话,却听坚赞沉闷地说了句:“里面绝对是很高贵的了,总 有一天,会进去的! ”坚赞说完就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出神。 阿更和司郎彭措相互看了看,终于觉得坚赞有点不正常了,阿更坐在他旁边 问: “我敢打赌,坚赞,你如果不是脑子进水了,就是和那座楼有什么关系,你 去过那里面,是吗? ” 坚赞双手枕着头,闭日用调侃的语气说:“是的,阿更真是阿古登巴( 藏族 民间智慧人) 转世,太聪明了。说得对,我去过那里,我还住过那里呢。” 敦厚的司郎彭措摇头说:“怎么可能? 我们一直跑马帮,在我记忆中我们都 没来过这里,更没进过那个大宅楼,你怕是在做梦吧。” 阿更大笑起来,边说:“明白啦,坚赞,想不到你会这样! ” “什么这样? ” “就是神魂颠倒的这样。” “我为什么要神魂颠倒? ” “他肯定回答你的是‘为女人’,还用问吗? ”司郎彭措指着阿更说。 “你不认为吗? 彭措,坚赞得的是相思病,而且可能还是单相思啊。” “说你得这病,我还相信,要说是坚赞,我不信。” “我信! 哈哈,我们在路上兴致勃勃地议论翁扎土司家的两个色姆( 公主) , 我们一路是说呀说的,还有什么没说到? 我们过够了嘴上的瘾,坚赞可是一言不 发,好正派的样子,完全就像是如来菩萨一样庄重,结果,你看,他嘴上没腥臭, 肚里可就严重了,现在得病了不是? ” “这个消息对我太突然,坚赞,你对女人一向都是不上心的,怎么对没见过 面的女人动心了? 我现在也觉得你老是盯着那座宅楼的眼神不对,阿更说得对, 言之有理。不过,也许土司的两个女儿长得并不美,或者是丑得不得了呢。” “不可能,见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只不过听说她们的父亲很凶,心眼不怎么 好,据说他有个皮鞭,只要他举起来,就像着了魔,谁也无法阻止他停下,那鞭 子不知吃了多少人的血肉,他还有许多奇怪的可怕嗜好,你们也听说了。我真奇 怪,这样心眼不好的人,怎么会生出花朵一样美丽的女儿。” 坚赞说:“这种人不配当土司,是该杀的魔鬼! ” 这话让司郎彭措和阿更紧张了下,他们忙四周望了下,怕有人听见。 “坚赞,你可别说……” “我们可是在那个人的地盘上,这话不能在这里说。” 坚赞从草地上跳起来伸了下懒腰说:“你们俩就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叫个不停, 好啦好啦,我们回吧。” “你不看风景了? ”司郎彭措揶揄地说。 “有你们俩在,我还看什么? 走吧,伙计。” “我们在就不能看了吗? 什么意思? ”阿更不满地说。 司郎彭措对阿更说:“现在我敢对菩萨打赌,他一定有问题了。” 司郎彭措和阿更尾随在大步走下草坡的坚赞身后,边走边嘟囔着。 正月十五,郎泽寺要举行为翁扎家逝世的历代土司超度念经仪式,坚赞和聪 本等人带着贡奉给土司的礼物和布施给寺院的物品与其他宾客一道走进寺庙。 那一天,是坚赞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天,坚赞的意志、勇气、胆识都历经了考 验,极力镇定下来的外表下,复仇的火焰却在胸膛里熊熊燃烧,他自己仿佛都能 听见胸腔中血脉即将爆裂,热血即将喷发了一般,当他从戒备护卫很严的土司面 前经过时,汗涔涔的捧着礼品的双手竟然无法自持地战栗了起来,坚赞这细微的 动作被记录礼品的管家泽仁昌珠看见,他轻声地笑了,揶揄地说:“马帮娃,别 紧张,你看你的手怎么了……”说着这话,他发现坚赞身上戴着的金制镶珠宝的 嘎乌盒是他少见的精巧昂贵,他看了看坚赞,羡慕地说了句:“你的嘎乌真漂亮 ! ”这话倒让坚赞一下控制住了自己,他低头看了看胸前挂着的父亲传给他的护 身之宝,他感觉有一股神力注入心田,一下镇静地清醒起来,对管家只是勉强地 笑了笑放下礼品,沉着地走开了。塔森和聪本一直紧张地悄悄关注着坚赞,担心 地为坚赞捏了把汗,没想到管家对坚赞说了什么,坚赞终于控制住了自己,那时 坐在宾客席里的聪本不自禁地揭下头上的皮帽,一个劲地扇着,感觉很燥热的样 子,他旁边坐的另一个客人不解地问:“你热吗? ” “热? ……对,热,你也热? ” “不热。”那人善意地笑了笑,看了看聪本额上的汗珠。 聪本发现自己的失态忙把帽子戴上,轻声说了句:“不热,就是有点闷。” 那人认真地捏了下自己高挺的大鼻子,又吸了吸空气,感觉不到聪本说的 “有点闷”,就不再多说什么。 ……冬季草原的夜晚很冷,帐篷中间的牛粪火已经燃尽熄灭。坚赞这夜和衣 躺在羊毛被里,透过帐顶的缝隙,看着一线天空中闪闪烁烁的星光,脑海里回忆 着早上的情景,那个弑父夺位的仇人,他的所谓的叔叔,当今的布隆德土司,他 身边有那么几个魁梧的侍卫一刻也不离地守护着,管家泽仁昌珠也不时在他身边 走来走去,根本没有机会走近他,坚赞想到这里,心里极度烦躁起来,等待,等 待,父亲啊,我要等到何时才能杀了那个恶魔?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黑暗中,睡 在他旁边的塔森轻声地梦呓似的问了句: “坚赞,还没睡着吗? ” 坚赞没回答,不多会儿帐里就响起塔森和其他两个马帮娃的酣睡声…… 在后来进郎泽寺朝拜菩萨,给前土司祖宗、法师上灯贡时,坚赞都表现得异 常沉静,他充满锐气的双眼如鹰一般阴冷沉着,他不再焦躁不安了,沉稳有度的 举止,冷俊傲岸的气度加上他英俊的外表,终于吸引住了土司家的大小姐,萨都 措青春的心扉终于为这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而躁动了。她领着妹妹有意到桑佩岭 马帮住营处来转悠,这倒真让马帮小伙们开了眼界,两姐妹的美丽那是千真万确 的,不管怎么评价,一句话:赛过了天仙,比过了格萨尔的珠姆王妃! 元宵供后的这天,既是供奉神灵的节日,又是娱人的节日,僧俗众人、贫民 贵族都会快乐地共享这个娱神节。 可是这天从早晨起,天空就阴沉下来,雪花开始飞扬不断。坚赞也兴奋起来, 因为他得知,驱邪仪式完成后,土司就会莅临郎泽寺,检阅他的僧俗臣民和他的 武装。在这样飘飞着雪花的昏暗的黄昏里,有热闹的众多人群,坚赞兴奋地认为 机会来了,复仇的时机终亍到了! 但是用什么方法刺杀? 他考虑再三,跟聪本、 塔森他们商议再三,也没定下来,只好看情形而定。 下午一件偶然的小事使坚赞拿定了主意。 坚赞今天披了件黑色毛呢滚红色领边的长及脚踝的披风,体魄高大、英气中 透着阴冷,走在雪花飞扬、人群稀少的雪地小路上,显得格外的英武、豪侠,一 个衣着很旧的中年行游僧迎面走来,当他从坚赞身边走过时,却忽然又转过身愣 神看着坚赞的背影,坚赞转过头目光正好与僧人相遇,他转身走近僧人,微笑着 说:“辛苦了,上师。” “你辛苦啦。小伙子,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你吗? ”行游喇嘛眼睛炯炯有神地 注视着坚赞,嘴角微微带着笑意,他突然莫名地问,“很久以前藏王朗达玛是怎 么死的你知道吧? ” 坚赞点点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他灭佛。” “刚才,你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我就不由得想起这事来。”他弹了下手臂上 的雪花。 “为什么? ” “我从你走路的风速里感觉到了你身上有股虎虎杀气,你的气度配上这件斗 篷,特别是你的背影,让我有个错觉,好像是刺杀朗达玛的康巴侠僧拉隆贝吉多 杰再现。在大袍袖里藏着剑,趁那个罪王在看唐蕃碑文时,装着上前行礼的样子 刺死了他。后来又逃回了康巴北部霍尔的卡木耶巴山洞,终身闭关于山洞里修行 积得善业。你是马帮娃吧,你有善慧之根,但你眼睛里有太多的阴气,善果和恶 果都是有因缘的……”僧人还想说什么似的,坚赞感激地忙行礼说: “谢谢,上师啊,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僧人点着头,双手合掌,不再说什么,之后只在坚赞的肩膀上拍了下,转身 慢慢地走远了。 看着僧人走远,坚赞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在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 ?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遇见这样一个僧人? 他又偏偏要跟他讲起那段藏人都知 道的历史故事? 这是神示? 还是巧合? 他激动地思虑了会儿,一个大胆的念头在 头脑里闪出,他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想,拉隆贝吉多杰能够刺杀昏庸无道的 藏王,我难道连个土司都杀不了吗? 这个活生生的历史故事不就是很好的启示吗 ? 那段历史故事发生在唐朝时期、第九世纪的吐蕃赤松德赞执政时期,他的兄 弟,当时世俗贵族的首领朗达玛阴谋政变,刺杀藏王赤松德赞,并大肆毁佛灭佛, 荒淫无度,一心闭关修行的康巴僧人拉隆贝吉多杰终于愤怒地走出深山,发誓要 杀死这个恶魔,他机智地披着黑面白里的外衣,把自己和坐骑涂抹成了黑色,完 成了刺杀后,逃跑时,黑人黑马变成了白人白马,顺利地又逃到了康巴霍尔章古 ( 甘孜州炉霍) 一个峡谷里的山洞里,继续修行。坚赞按捺不住激动异常的心, 匆匆找到塔森和聪本商量。 聪本、塔森和坚赞一起把坚赞逃出的路线观察设计好,选好坚赞涉河的地段, 塔森负责到村民家里找赭红的氆氇染料,聪本和坚赞用一块红色缎子缝罩在白色 的氆氇披风面上。 那天黄昏时分,在雪花飞扬中,一个红人红马红披风的奇人,持箭冲进寺院 大门,一箭射中的却是管家泽仁昌珠,土司翁扎多吉却安然无恙…… 从此,布隆德草原流传开了红金刚护法神降临的传说…… 桑佩坚赞从冰冷急湍的河流中顺利逃进森林,红人红马变成白马白衣人…… 翻过森林茂密的卡其拉山和塔嘎神山,两天后坚赞就到了一个大草原。两天 来,他的体温终于把湿透的靴子和衣袍烘干,那件下摆还湿淋淋的白色长氆氇披 风搭在马鞍上。翻过卡其拉山后,他再没发现有人追踪,现在到了这片草滩,他 也该休息一阵子,再赶到与聪本约定的地点与马帮会合。他放心地跳下马,取下 马背上的牛皮褡裢和马鞍,亲切地抚摩着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的白马,然后在马 背上拍了拍,马知道主人是在表示感谢,感谢它的鼎力合作,它理解地用头蹭了 几下坚赞,自己就低头吃草去了。坚赞拿出褡裢里的已经被水泡胀的锅盔饼,大 嚼大咽地胡乱吃了一阵,就把披风铺在草地上晾晒着,自己倒在阳光下的一堆嘛 呢石堆旁的草地上睡下。他顺利地逃脱了追捕,但他的心境却很是沮丧,刺杀的 计划和行动是成功的,当他冲出寺院大门时,听见有人喊着“土司爷遇刺了”时, 他心中的喜悦是难以描述的,他都不想再往前奔跑,那时他感觉自己就是死也无 憾了。可是后来又听见有人喊“管家死了! ”他失望至极,遗憾的痛苦、悔恨噬 咬着他复仇未遂的心,他真想再次冲进寺院以命相拼了。但理智却告诫他已经没 有机会了,只有保住自己的生命才是最大的机会,他会付出一生的代价报仇雪恨 ! 他在自责中、在痛悔与惋惜中激烈地奔驰着,河水的冰冷,树枝和荆棘划破了 面颊他都没感觉到疼痛,他恨自己错失了一次多好的机会啊! 上午的太阳温暖柔和地照着草原,坚赞叹口气,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空气里形 成白雾,像此时碧蓝的天空中那淡淡的几抹云翳,不多会,疲惫的他终于在太阳 的温暖光芒里沉沉地睡着了。 在这片阳光拥抱的看不见人烟的静静草原上,不是没有人注意坚赞,从北面 的草坡上走来一个已经观察他好一阵子的人。他走到坚赞晒着的正冒着水气的斗 篷边看看,又到白马面前摸了摸,然后走到坚赞身边,仔细看着,弯腰端详了一 会儿坚赞的面孔后,拔出了腰间的藏刀。 不知过了多久,沉睡中的坚赞在恍惚里突然感到他腰间的刀被人取了,他的 咽喉处被什么冰冷尖锐的东西碰触着,在他意识里他立刻断定那是一把刀指在他 的脖子上,他想一定是翁扎土司的人追上了他,他几乎绝望地想,完了,难道就 这样落在他们手里吗? 他没有马上睁开眼睛,却听见一个圆润而低沉的声音道: “别装了,你眼皮子里的眼珠在动。不看看是谁要你的命吗? ”说着,那人 用刀背用力在坚赞脖子上压了压,坚赞睁眼看见,一个体魄与他差不多的陌生青 年逆光站在他的面前俯视着他,这人长发盘头,鼻梁细长高挺,面颊方阔,一双 大眼神采奕奕却没有一点凶光。 坚赞觉得这人对自己没有恶意,估计他不会是翁扎土司的追捕者,悬着的心 终于放下了说: “我们素不相识,无冤仇,为什么你要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 “哈哈,素不相识? ”这人大笑了起来,对坚赞的话感到很愉快似的,手里 的刀却没有要拿开的意思,他又道,“我可是强盗,你看出来了吗? ”他一面说 一面把刀尖从坚赞的喉咙处轻轻地慢慢地移到胸口上,“我要是这么一用力,你 的命就没了。” “那是,但你不会的。” “不对,我会的! 我看得出你是有来历的人,漂亮的斗篷湿漉漉的,你身边 的弓箭马的颈部和耳朵、还有你的腮下都残留着红色,你又这么疲累困乏的样子, 都很可疑。在你没醒之前,我就探究你很久了,好奇心使我按捺不住了,实在没 耐心等你醒来,就弄醒了你。 老实告诉我,你从哪来? 到哪去? 是干什么的? 你干了什么事弄得这样狼狈 ? “ 坚赞笑了笑:“既然你是强盗,还问那么多干什么? 如果你真是强盗,我们 就是一条路上的人了。” “那么你这是抢谁去了? 搞得这样? ” “一帮过路的有钱人。” “马帮? ” “是的。” “别骗我了,看得出你是精心乔装了一番的。” 这人真是狡猾,他到底要干什么,坚赞实在摸不透这人,他又看了看他,一 种奇怪的感觉使坚赞再次仔细地打量起他来:这人怎么看起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究竟是谁? 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他努力地回想着,突然一道深深的记忆掠过脑 海,难道是他吗? 世界上有这样巧的事吗? 自己原来来到了这个地方! “你看我干什么? 命都快没了,还……” 坚赞大笑起来,完全放弃了戒备,放松地躺着说:“你,要我的命? 那好啊, 怎么不动手? 来吧。” “嘲笑我? 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说着就故意鼓起眼睛,很愤怒的样子, 用力抬手举起刀扎了下去,刀却扎在了坚赞身边的草皮上,亮闪闪的放着寒光。 坚赞这时跃起,一把抱住他,他们俩你推我、我推你地像摔跤似的交手了一 阵,然后滚倒在草地上你一拳、我一拳地滚打着,最后却变成了亲密热切的拥抱, 宁静的草滩上,他们翻滚着,大笑着: “哈哈,原来是你! ” “是我,尼玛。郎吉,真是你这家伙? ” “是我,正是我! ” “哈,你没睡醒,我就认出你了! ” “我们都变了,几乎认不出了。” “是啊是啊,变化真大! ” “幸亏你眼力好,不然就见不着了。” 他们都喘着气,躺在地上说着:“不是我眼力好,是你手臂上的那特殊疤痕, 虽然不是很明显了,但我印象深刻,不然我可能也难以认出你了,疤痕提醒了我, 才觉得越看越像。 ‘九眼珠’也是我经常想起的。“ “九眼珠! 我们最好的伙伴。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有灵性的动物了。” “是呀,它帮我们放羊,它听得懂我们的话,我一直都认为他是神的动物, 每次到莲花湖边,我都会想起你和它。” “还记得我们烟熏雪猪子洞吗? ”坚赞兴奋地提起那段他们俩发起的一次战 争。 “怎么不记得? 那是我们俩和九眼珠一起进行的战争呢。太好啦,现在我们 又在一起了,真是菩萨有眼,分别十几年又终于见面了! ”尼玛一把握住坚赞的 手说,“朗吉,就在我家住下吧,或者住上一阵子再离开。” “阿婆和你父母还好吗? 他们怎么样? 阿婆她老人家一定还好吧? ” “你和阿松被头人赶走后,阿婆就像丢了魂似的,她说她放心不下你,我感 觉她爱你超过了爱我,但我可没生气呀,我也那么舍不得你走,你走后我孤单了 好久,直到第三年,母亲生了个弟弟,我就当哥哥啦,阿婆也是在那年去世的。 我阿爸阿妈都好,身体还行。我们常跟弟弟讲起你。就这样吧,跟我们住一段时 间,可以吗? ”他恳切热情地说。 “尼玛,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很想看看你父母和弟弟。但是这次是没时 间了,我必须赶路,在勒塘与我们的人会合,大家是约好了的。” “我们? 你不是在干强盗这行吧? ”尼玛吃惊地说。 “怎么? 不像吗? ”坚赞笑了笑说。 尼玛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告诉你吧,我是跟马帮在一起。” “马帮? 嚯,当商人了? ”尼玛惊讶佩服地道。 “就是在我们离开的那年,母亲就在路上病逝了,是聪本收留了我,当然这 期间还发生了许多的事,以后我慢慢跟你说吧,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你知道吗 ? ” 尼玛点点头:“你走后,阿婆告诉了我。”这时,他恍然大悟地说:“你是 去复仇了? ” 坚赞点了下头,尼玛关切地问:“成功了? ” 坚赞失望地叹口气:“看错人了,死的是他的那个帮凶,管家。那个魔鬼真 是太狡猾了,他们俩居然打扮得那么相似! ” “这次是第一次吧? ” “是的,第一次,但失败了! ” 尼玛却钦佩地看着坚赞说:“坚赞,这也算成功了,不是吗? 你把另一个坏 蛋杀了,活着的那个魔鬼这下就会不安宁了。慢慢来,你不是还那么年轻吗? 这 才刚开始,没什么气馁的,兄弟,会成功的,我可是相信你! 走吧,到我家帐篷 去喝了茶再走不迟,家里的人看见你一定会大喜过望呢。” “好吧,我还想喝碗阿松酿的青稞酒呢! ” 尼玛高兴得一跃而起,忙帮坚赞备马上鞍,不多会,两人就说说笑笑地跃马 向草原深处走去…… 刺杀多吉土司的计划和步骤以及坚赞的果敢本来是那么完美,简直可以称得 上是天衣无缝,但却失败了。在桑佩岭马帮中一直也只有聪本和塔森知道这事, 他们很为坚赞骄傲,但是坚赞却恼恨自己很久。两年以后,没料到,再次来到布 隆德寻找第二次复仇机会的坚赞却做了翁扎多吉土司的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