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亲爱的阿爸啊,你为我在艰辛的风雪中,跑三趟拉萨,走三趟汉地,买 回美丽的氆氇和绸缎做嫁妆……我亲爱的阿妈呀,你是我温暖的光明和日月,养 育我的恩情比山高,阿爸阿妈的恩情怎么报答? 如今女儿要出嫁啊,只好把恩情 装在心……” ——藏族民间婚嫁中新娘离开父母时唱的哭嫁歌之一 冬雪天,一个老妇人步履蹒跚,但却十分坚定地沿神山的小径继续转山,这 个朝山的转经者亦步亦趋,虔诚行进着,在山腰间一个怪石嶙峋的垭口处,她终 于支撑不住趔趄着倒下了。多年来总是跟随着她朝山转经的那只忠实的雪獒,看 着主人倒下,悲哀仰头长吠了几声就依傍着老人,用嘴轻轻拱动老人的手,后来, 它改变了主意,突然跃起,往山下迅速跑去…… 已经被雪花覆盖着的老妇不知在冰冷的世界里躺了多久,当她脑海里渐渐地 有了些意识,失去知觉的身体感到了温暖,在她似睁非睁的眼里好像还映现着一 片橘红的光芒。她心里涌起一团浓浓的温馨惬意,幸福的暖流从心底深处翻涌, 霎时溢满全身! 这是到哪儿了? 自己分明倒在了雪地里,眼前怎么会有温馨的红 光,身上怎么会感到如此温暖舒适? 是西天乐土,或是北方极乐世界——香巴拉 ? 是的,是的,一定是到了世福之境! 终于,她终于用几十年的忏悔赢得了福祉, 三十多年来她手不离转经筒,口不离观音六字大悲咒,在那片规模宏大的一个个 千年嘛呢石堆上搁了多少个刻满经文的青石块、绕那嘛呢石堆“城” 走了多少圈? 她用双脚丈量了多少回拉日嘎神山? 多少圈勒乌措圣湖? 多少 圈郎泽寺? 磨破了多少双靴底? 她都记不清、数不清了,三十多年苦苦漫漫转经 忏悔,神,饶恕了她,她得到了解脱,再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罪业深重而坠入最可 怕的无休止痛苦的无间地狱…… “三宝( 佛法僧) 啊,她终于醒来了! ” “这就好啦,她可能没事了。” 她们在说什么呀,她真的没事了? 那就是说她已经脱离了罪业,她的努力、 她的虔诚终于修成善业的果报! 她急切地想看清眼前和周围的一切,眼皮却沉得 无法睁开,有人给她喂了口茶水,香喷喷的,真好喝啊,这一定就是福乐之地的 茶了,过了好一阵,她终于睁开了眼,眼前有两个中年女人,穿白色羊皮袍的妇 人端着碗正坐在自己身边,另一个着黑色袍裙的蹲着,都很关切地注视着她,她 们待的这屋子怎么这么熟悉? 难道福乐之地也有这样的房子? 也点松脂灯? 屋子 宽大,屋顶望板和四周板壁上的各种彩绘图案已分辨不清颜色,在房间深处排列 着几根条桌,角落里的桌上整齐地叠摞了许多旧靴子和破靴底,还有几只木箱和 皮口袋,在她躺着的床榻附近,靠墙边是泥石垒筑的两眼锅灶,这面墙体已被烟 尘熏得很黑很黑了,黑墙上却很清晰地印着白面画的祭供灶神的蝎子、海螺等表 示驱邪、吉祥的图案,顶部有个方口小洞算是简易的烟囱。灶塘里的牛粪火与木 柴咝咝地燃烧着。看着这一切,她开始纳闷起来,这跟自己家里多相似,那个方 口小烟囱还是她自己亲自去掏开的。她究竟在哪? 借着屋里橘红的灯光,她目光 里的欣喜在她仔细地环视中渐渐被失望代替,她终于弄明白了,这儿是她自己的 家,是她孤身一人住了三十多年的家! 怎么又回来了呢? 她明明是走完了转经的 路,倒在了拉日嘎神山,要是那样该多好啊,虔诚朝圣的老人们,谁不愿死在朝 圣转经的途中,这是福死啊! 但是,谁让她活过来了? 谁又把她带回家中? 她的 目光滞留在面前的两个女人脸上,她们不像、也不是福乐之地的臣民,跟她一样 仍是布隆德的人。 其中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说:“甲波啦,你倒在了雪地里,你的狗把我们引 到你倒下的地方,我们俩把你背回来了。” “背回来? 洛洛引的你们? ”洛洛是她的雪獒的名字,这只獒犬的名字“洛 洛”,已经用了两代了,女主人很喜欢她家传下来的纯种稀有的白色獒犬,这只 雪獒长得极像它母亲的母亲,头大而圆,雪白的倒三角形大耳朵尖都有一团圆圆 的黑色旋毛,女主人就仍然叫它洛洛。 “是呀,从雪地里,拉日嘎山路上。”穿黑衣袍的女人说,“你都快冻僵了, 昏迷了好久,现在终于好啦,感觉暖和了吗? ” “这是我的家吗? ”她无力而沮丧地问道。 “是的,你仔细看看,”她们都对她微笑着点点头。 “嗨,我还以为……”说着她竞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声嘶力 竭,一面哭一面抬手示意那两个称她为“甲波”的女人离开,“走,走吧,我想 一个人待着,你们走…… 走……“说着老泪一串串滚落在枕上,那两个女人惊诧地没再说什么,相视 着不太明白地伸了下舌头,赶忙起身拉上门走了。 天已经很晚了,这个很少被人们称着女“甲波”的老人伤心地哭了很久以后, 还是起身自己烧茶,往灶塘里添上几根柴,火一下燃得好旺,她拿起一块毛呢布 专注地擦拭着本来就很洁净的灶台、铜锅盖和亮铮铮的茶壶,然后按习惯从锅里 舀了一铜瓢热水,洗净了手,才慢慢地打好一小壶酥油茶,坐在火塘前慢慢地糅 着一小碗糌粑,一边喝茶一边吃起来。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火苗微微地呼呼燃 烧声和柴火爆裂的“啪嚓”声,老妇沉默地嚼着满口的糌粑,目光却呆滞地盯视 着红红的火塘,一种恍惚而又深切的东西好像又攫住了她,使她忘了喝已经端起 的酥油茶碗…… 两天后,又是一个雪后初霁的早上。老人昨晚忘了关上雕花窗户的内窗板, 当缕缕阳光从花格窗户射进来,洒在老人的床上时,洛洛在门外抓了几下门,轻 声叫了叫,她知道这是洛洛惯有的举动,是在叫她起床,它饿啦。老人这才起床 穿好衣袍,今天她换了件紫红色毛呢氆氇裙袍,白色暗花纹金边立领缎衫,把右 边的袍袖垂在身后,就开始打扫房间。她每天一起床升起灶火后,无论屋里有没 有灰尘,她都要用那只白色的牦牛尾把房里所有能掸的地方都掸一遍,今天当她 轻轻掸拂着那些垒叠得很高,摆放整齐、擦拭得很干净的旧靴子时,她杲立了好 一会儿,仿佛在凝神细数每双破靴底走过的路程,这近百双磨破了的靴底啊,是 她心路苦旅的见证,是她虔诚转经的印证,那么还要增添多少双才能圆满? 她叹 口气,转身取来扫帚开始扫起地板来。从她的衣着和居室的洁净可以看出她是个 很爱整洁、很美观的女人。 她喝过早茶,就用一把半圆的牛角骨梳子把头发梳了一遍,然后戴上羊皮帽, 拿起小巧的“廓洛”( 小转经筒) 和已经被她的手指捻搓得不太圆的褐色檀香木 佛珠,关上门又出去了。三十多年来,她不需劳作,不需放牧牛羊,吃的穿的用 的都不缺,因为她富有,因为她曾有过的地位,都不会使她饿肚子,即使她财宝 用尽,她曾经的地位和广施财物于寺庙、农奴的善举也足以使她饱暖无忧,寺僧、 富人或农奴对她十分敬重,所以常常会有人给她送来酥油、粮食、茶叶、奶酪和 牛肉什么的,就是木柴和牛粪饼也有人送来,常常转经回来,门旁就堆放着不知 谁送的东西,院里会有人把背来的干牛粪饼整齐地垒得像小塔一样。 她得到这些也不是白拿,因为她施舍出去的财物绰绰有余地供养她几世。在 草原上,年长的人都称她“甲波”,但年轻的都不这样称呼了,背地里都称她叫 “古偌乖肯”,意为“转经者”。确实,在人们的心目里,从没见她去做别的事, 除了布施寺庙和穷人,她永远都在转经,常见她日出而行,日落而归,无论刮风 或下雨,一成不变,对佛的虔诚忠信超过所有的人,雪后的天空蓝得晶亮莹澈, 空气像水晶一样透亮无比,遥远天边的雪峰银白耀眼,拉日嘎神山顶也披上了积 雪。太阳暖暖地照在大地上,昨日铺起的浅浅积雪很快就融化在灿烂的阳光里, 枯黄的草地在阳光下也晶亮亮的。她摇着经筒,沿着结有冰凌的若沃曲河岸走远 了。她的獒犬紧紧跟随在后。 当温暖的季节来临时,成群结队的黑颈鹤和一些天鹅就会迁徙降临,栖息在 布隆德那片水流如织的草滩和碧翠的勒乌措湖边,这儿有成群成群的草鱼做它们 的美餐,每年暮春至初秋这些美丽的黑颈鹤都幸福地生活在这儿,寺僧、牧人们 会给它们食物,那个虔诚转经的老妇更是频频光顾,今天她又来到湖边,走进鹤 群中。 她的洛洛也习惯于主人一进入这里就不让它走近鸟群,它总是听话地远远蹲 着,从不擅自深入到鹤鸟和天鹅、大雁的世界里来。 老妇的到来没有使鹤群惊慌,这些看起来好像已经跟她很熟悉的黑颈鹤围住 了她。头戴小红帽、黑色的颀长脖颈像围着黑围巾似的、雅致得体、漂亮又自信 的鹤群似乎很喜欢接近乐于与它们相处的人。每年这时候,老妇都会开心地露出 笑容,那张忧郁而沧桑的面庞漾满了喜悦,她把转经筒和念珠装进衣襟,从怀里 取出一个小口袋,一边拿出里边为鹤群准备好的几砣糌粑开始喂它们,一边欣赏 着。今天又有两对黑颈鹤在进行浪漫美丽的求婚仪式,雄鹤围着雌鹤舞蹈着歌咏 着,歌声和舞蹈表达的爱意还是把高傲的雌鹤打动了,也随着雄鹤歌舞起来,最 后双双比翼齐飞,到草丛和灌木丛里建婚房、繁衍后代去了。老妇对这些鹤鸟的 习性早已熟知,她知道它们在这里成婚、产卵,夫妻恩爱,平等友爱,轮流在巢 里孵卵或出外为孵巢者寻找食物,当雏鹤破壳后,夫妻共同悉心喂养,耐心领着 自己的孩子练习飞翔、在水里觅食,秋天就带着已经能够飞行的幼鹤飞往南方。 这些体态轻盈、优雅姣美、矜持高贵的生灵,总是那么自豪和自好。无论在 水流边伫立,在湖水里悠游,或在岸边栖息,或是钻在绿草丛里,或是到人的面 前享受相处的乐趣,它们的美丽和纯洁真是无处不在。身上除了头、颈、脚和尾 羽是黑色的,其他的羽毛全是雪白的,红宝石般的双眼左顾右盼地盯视着慈蔼的 老妇,友好地“喔呕喔呕”地鸣着,像是跟老朋友说着什么,被鹤鸟围绕着的老 妇也跟它们说着话: “啊呀呀,你又来了,最谗! 还是让你身后的伙伴来吃吧。” 她摊着手掌,把食物放在手心里,让它们一一啄食。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老妇 欣悦的脸上,多年的风雨兼程转经路并没有剥蚀掉她身上固有的气度,虽然面庞 上刻着沧桑的皱纹,双眼却依然秀美,身段高挑,只微微有些佝偻,头发花白, 精神矍铄,衰老并没有完全抹去她年轻时的姿容,看得出她年轻时绝对是一个非 常美丽的女人,此时站在鹤群里,气度高贵的她看上去就像仙鹤王后,精神烁烁, 经长年风吹日晒已变得红黑的面庞充满了慈爱、温情,充满了爱意,喂完糌粑, 她拍拍手掌说: “没啦,明天再给你们带来,今天的吃完了。” 她满足地看着黑颈鹤一一离去,又自言自语地说,“明天? 明年? 明年你们 还能看至到我吗? 明年……”说完她深深地叹口气,收回目光,从衣襟里取出转 经筒,捻着珠子,无声地诵起六字经文,沿湖岸转起经来。老人稳健地踏在草地 上一步步行进着,明丽的阳光把她的身影投在碧绿的草滩上,湖水里,她气质高 贵,矜持而倨傲,多年来的孤独、沉默寡言和她眼里深刻印现的悲哀忧郁使她看 起来更加神秘、倨傲。草原上的人们对她的说法很多,虽然都知道她是曾经辉煌 过的土司的女儿,但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结婚,不成家,她像一团谜一样让人难 以琢磨。所有的这一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后半生盛载的深深苦痛是来自她心灵 深处,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要忍受达苦痛的折磨,这种灵魂深处沉沉绵绵的痛 苦煎熬只有通过苦苦漫漫的转经来求得慰藉,只有独处,让悲哀的灵魂每日面对 坦荡的大山大川,面对白云蓝天,才能得到一些抚慰,在有生之年,她除了要向 佛忏悔,求得神佛的宽恕,得到来生的解脱,她就再没有别的企求了,这是她生 存的惟一期盼。 转完勒乌措湖,在牧人帐里喝过茶,下午又到郎泽寺,绕寺院转了三圈才披 着西斜的阳光回家。夕阳渐渐西沉,火烧云蒸腾在天边,红红烈烈壮观奇异如火 海,雪山草原、房舍和水流都笼罩在红色的光晕中,老妇人站在草坡上,正好看 见浓烈的红霞映衬着那幢宏伟的大楼废墟,望着霞光里高高矗立的厚重坚实的残 垣断壁,厚厚的墙体虽然显得颓败残缺,几十年风雨剥蚀的痕迹随处可见,但高 拔的几面主体墙却依然壮伟地雄峙云霄,霞光里,这座废墟传达着一种慑人的魅 力,仿佛在向后人讲述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她目光呆滞地凝视了很久,很久, 突然自语地说了句: “那场火! 多像那场大火啊! ” 直到那片轰轰烈烈的云霞变成了淡红、深紫,她才慢慢地离去,走下了坡。 她的房屋就紧靠在那幢废墟大楼后,她并没有径直回家去,而是绕到废墟残 破的大门前,站在过去是那么赫赫高大、曾挂满五色经幡、显示着家族无限显赫 但现在已经颓旧破败的经幡塔前,仰望着高高的废墟好一阵子后,又伸手轻轻抚 摩着大门前还依然牢固安置着的青灰色雕花拴马石柱和雕花卷边的下马石,仅凭 这些就足以证明,过去这个家族是怎样的显赫过,荣耀过。现在这颓旧苍凉的门 前平坝成了孩子们经常嬉戏游玩的地方,不远处曾经被那大火炽烤而衰的古老白 杨树,多年后依然恢复了它们曾经有过的强壮身姿。那片红烈如炽的晚霞像对老 妇施了魔咒,让她沉重的心缱绻激荡起来,她无法自持地又来凭吊废墟,她怕追 忆过去,往事却总是因为一些偶然的原因让她禁不住跌进沉沉的深渊,久久难以 自拔…… 她最后就是站在门前这座高大的为家族祈祥招福的经幡塔前眼睁睁地看着一 切化为乌有。那时她还那么年轻,虚岁刚满三十就经历了那场空前的劫难,那场 冲天烈火是午后燃起的,整整烧了三天,三个夜晚,又一天一夜,那天早晨当初 升的霞光透过烟雾层照射在大地上,她就是呆立在这儿的,吃惊地瞪着一双美丽 却空洞疲乏的双眼,久久凝望着楼宅里未灭的余火和浓浓升腾的烟雾,她想哭、 想喊,喉咙却痛苦地哽咽着,心沉如冰石,脑海像被掏空了一样只有麻木、虚空 …… “终于找到你了! 我真紧张,怕你出事,到处找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走 吧,这楼都烧空了,我们走吧。” 爱她的那个男人终于气喘吁吁地找到了她,那时她空虚疲惫的躯体倚在烟火 熏黄的经幡塔前,只莫名地轻声道了句: “空了? ” “是的,全都烧空了! ”他无限感慨地抬头看看大楼,又关爱地用双手扶住 她的肩。 她凄寂而无神地应了声:“哦,全空了……” 他却兴奋地拥住她,安慰道:“别难过了,这楼是空了,什么也没有了,但 我们仍然富有。这楼应该消失了,它太古老,里面藏着太多的往事,太多的恩怨, 住进去也不舒服,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推开他的手,困惑地问:“重新开始? 开始什么? ” 他像立了大功似的得意地说:“告诉你吧,就像有神在指点我,很早我就在 做着我们俩重新开始生活的准备,你跟我来吧,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说完就拉 着她的手向宅楼后不远处那个独立的土石墙平房走去。 这个不是仓库的仓库本来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父亲之前的土司修来做草原孩 子们习藏文上课的教室,后来,在她父亲的时代里不知什么原因就废弃不用了, 只用来作为堆放那些没什么用处又舍不得丢弃的杂物的地方,也没人住守,这样 就一直锁着,时间一长就被大楼里的人遗忘了,那场大火对这儿也没有造成任何 威胁。 他从怀里取出一串钥匙,打开铜锁,推开了门。里面到处是灰尘,学生上课 的矮几桌都七歪八倒的,他熟悉地推开一张倒放着的条桌,蹲下迅速取开几块地 板,弯腰从地板下的黑洞中用力提出几只皮口袋,几个木盒,他把它们一一摆放 在她跟前,又一一打开。玛瑙、红珊瑚、九眼珠、松耳石,金玉银、首饰,各色 珠宝光艳纷呈地展现在她眼前。一直沉闷的她终于清醒了一些,她吃惊地看着这 一大堆珠宝,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 “哪来的? ” “是你的,你们家的! ”他眼里映着珠宝的光彩,激动地说,“现在是我们 的了! ” “我父亲要你弄走的财物都在这? ” “下面还有。” “什么时候弄来的? ” “有一些时间了,还有我自己多年攒的。” “我怎么不知道你把它们藏在这里? ” “我曾经想要告诉你,但你那时好像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可以发誓,我迟 早会告诉你的,真的。” “你所得的工钱报酬不会有这么多吧? ” 这话使他神情有些慌乱,他忙解释说:“不管怎么样,萨都措,现在它们都 是我们俩的了,你父亲病重时要我转移的都在这里呀。” “如果我不跟你过,你打算怎么处理它们? ” “这……”他一时回答不上来,满以为自己立了大功,她将更加信赖他,但 他估计错了,他对她最后的效忠,成了他爱的结局。 她认为那么忠心干父亲的他,却瞒着她把财物藏在这里没告诉她,还从她家 一点一点偷取着财物,真让她感到万分意外、惊讶,心里猛然涌起对他强烈的厌 恶和憎恨,她冷冷地说: “你滚,马上滚吧,我不想看到你了。” “什么? ”他不相信地问。 “你滚! ”她大声说道。 “为什么? 这一切我都是为了你……” “我不想再听你解释什么,也不想对你再做更多的解释! 希望你滚得越远越 好! ”她说着抓起一只小木盒向他抛去,珠宝散出,冰凉地击在他头上、脸上, 他失望而吃惊地说: “你……我这也是为了你,我爱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怎么啦? 我们那 天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 走你的吧,我跟你没关系了,你走! ” “为什么这样? 你会后悔的! ” “不! ”她大声叫道,“跟你过我才后悔呢!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不原谅 ! 你真脏,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没想到,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却……”他站起身来,失望地说。 “为我? ”她冷笑了一声,“别拿我做借口了! 你这是为你留的退路。如果 没有那场大火,如果我父亲还在,如果我没跟了你,这些珠宝就是你最大的靠山, 你的子孙都会享受不尽的,你真阴险,卑鄙,没想到我们家竟养着一只狼,一条 ……” “我是不是真心爱你,菩萨知道,你这样辱骂我,我不怨你,神佛看得见我 的真诚。”他悲愤而又伤心地咬咬嘴唇,眼里溢着泪光,“我是条汉子,你不留 我,我不会死乞白赖地住下。我马上走,你应该知道,我这一生只爱过你! 我… …走啦。”说完他用力拭了下眼角的泪,叹口气,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她含着泪水,无限凄怆地说:“我们今生和来世都无缘。” 她拿起一个羊皮包镶的木盒走到已经站在门边的他面前,“把这个带上吧。” 他期望地注视着她说:“让我留下,好吗? 我会照顾你,帮助你重新把土司 家业……” 她挥了挥手说:“我对那一切没有兴趣了,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所有的欲 念和情感都被这火烧光了。带上这些珠宝走吧。” “既然我不能得到你,这些东西对我还有什么用呢? 我什么都不要,我走了。” “不,你必须拿! ”她命令地说,“这不是白拿,就算是多年来你为我父亲 效力、为我做了那么多事的报酬吧,拿着! ”说完把盒子塞进他的手里。 他这时还想说什么,见她已转过身不再理会他,他沉沉地叹口气,走了出去。 这个一生都专心爱恋着她的男人这一走,从此就再也不曾与她谋面,多年以 后她听说他远去了青海,再次皈依佛门,了断了一切尘缘,再后来又听说他被一 个叫克萨土司家族的后代因为复仇而暗杀了。 从此,她就孤身一人在这间房屋里安顿下来。她首先做的事是在郎泽寺为逝 去的所有她爱过、恨过的亲人们点起了上千盏的酥油灯供,请寺僧为亡灵诵念超 度的经文。 这天早晨,明丽的阳光刚爬出山头,她又独自来到郎泽寺大殿。殿里静悄悄 的没有一个人,一束阳光从天窗倾泻在大殿的中央,一盏盏橘红的酥油灯供在殿 堂四周,佛像脚下盈盈燃放,她仰望着佛像,殿内的肃穆让她感到空灵的神性, 一种感动从心底洋溢开来,眼里盈满了热泪,心里充满了感动和虔诚,有生以来 第一次虔诚地跪拜在佛的脚下,眼里流着泪水,轻声地把连日来憋在心里,越来 越让她难以承载的内疚、落寞、失望、痛苦和深沉的忏悔全部倾泻而出,多么希 望佛能指点她该怎样面对自己心灵的重负,专注于向佛倾诉的她并没有发现一个 年长的喇嘛手提着净水壶走进了大殿。过了很久,她才泪流满面地起身用衣袖轻 轻拭着泪水,这一切都被老喇嘛看在眼里,她开始绕大殿从左至右转了起来。过 去,可以说她从没有在意过寺内四周一幅幅色彩绚丽、内容繁复的壁画,也从未 曾深究过这些表现佛经故事的画里所包含的意义,今天这种来自自己灵魂深处的 感觉使她留心起这些来,当她走到那幅从烈火中升腾而威立的红色金刚护法神前, 她停立了好久,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缱绻,她想如果她曾热爱的那个人真的是变 成了画上这样的神,那场大火如果真的就是神界的这片火雨,那该多好啊! 泪水 又涌出了眼眶,这时从她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烈火金刚,他从熊熊燃烧的火雨中闪现出来,他的使命是要驱除佛界、人 间的魔障和邪恶,他呈怒相,是以恶抗恶,呈善相,是以善待善。” 她转过身见是寺里的老喇嘛格西,就站在自己身后,个头中等的他,面显瑞 相,他既是僧侣又是个学者,他的目光是那种源自内心的、特别沉静的目光,看 上去沉稳又优雅、慈蔼,真想向他倾吐心中积郁的痛楚、灵魂深处的责难,但从 来就十分骄傲的她无法张口,她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内心的这一切还是别让人知 道,只祈求冥冥中的神灵解救她,安慰她,她双手合掌于胸,礼貌地向喇嘛行了 礼说: “上师,多谢您的指点。我想更多地知道这些画上的意思,可以再给我讲点 吗? ” 喇嘛格西点点头,就开始讲起来。当他们走到一幅巨大的圆形壁画前,她驻 足凝神地细看起来。小时候就听说过这画表示的意义,但从未自觉地认真看过, 今天内心被神性感动得无以复加,神殿中的一切对她都具有了诱惑力,喇嘛格西 见她对这幅冥界审判图感兴趣,便从上到下给她一一讲述起来。 藏地神圣大悲菩萨所现的愤怒相,就是画中央站着的阎魔法王,他是真理和 正义的主持者,智慧的火焰光环围绕着他,脚踏着魔罗,手握代表精神力量和神 力的剑。右手拿着一面业镜,审照着每一个受审判的死者生前所做的种种善行和 罪业,他前边有一个名叫辛吉的猴头鬼使者,掌管着天平,天平一边秤盘中装着 代表罪行的黑石子,另一边装着代表善行的白石子,辛吉左右边站着的小黑神、 小白神正提着口袋倒着黑、白石子。阎王身旁两边是手持铁笔、书板、宝剑等的 圣尊;另外,在法庭两边各坐着三位圣尊,职责是监视审判程序、执法是否公正 不阿,法庭前景部分有一些人正等待着审判,被判了罪的就将进入地狱,画底部 下方世界,描绘的是各种形式的地狱,有八寒、八热地狱等等,有因愤怒或憎恨 而行不善之业的,就会进入最可怕的无间地狱,在这儿将受到遥遥无期的严酷惩 治…… 喇嘛讲完,最后还说:“画中这些受难的人是因为自己造恶业的感召,自然 要受此等苦了。人由于生前恶业牵缠而不能轮回转世,不能进入福乐天国,要解 脱就应殷切祈求佛法僧三宝的护佑,并虔诚忏悔祈祷。就像一棵菩提树,善心是 树茎,修行是树叶,善心是本,修行是叶。多行善方能积大德,将减去许多的劫 难,善,是慈悲,是光芒四射的如意珍珠啊! ” 听完这番话,她的心惶然忐忑起来,她似乎怕喇嘛看透她种种罪业,就匆匆 道别离去了。 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可怕而惊心的梦,梦见自己堕入冥界,亲眼看到一个 女人被阎王审判,这个女人又像自己又不是自己,她正对阎王撒谎说: “我从未做过坏事! ” 阎王马上命司善的小白神和司恶的小黑神用黑白石子清点她生前的善恶事, 结果小黑神数出了她许多的罪业,她还争辩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没做过坏事呀……” 阎王却冷冷地笑了几声说:“无需你喊,我用业镜来察看就清楚了! ” 在业镜中果然清晰地闪现出她生前的善行和恶行,她这才绝望地乞求神灵宽 恕,不要让她经受可怕的折磨,因为她是上等人,是贵族,她家一直高高地供奉 着三宝呀! 可是铁面无私的阎王却并没有因为她有什么身份、地位而不惩罚她, 他发出了让人惊骇而又威严的声音: “在我的审判界,在我的法度里,有钱人和无钱人一样,没有权贵和平贱之 分! ” 说完依法命面相十分恐怖的怒相神卒用绳索套住了那个女人的脖子,将她的 心脏掏出,将她的肚腹剖开,又用火、用红红的烙铁在她身上炽燎着,她痛苦地 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站在一旁看到这一切的她吓得奔跑起来,极力想逃脱冥界,无论她怎样奔跑、 挣扎,最终还是被抓了回来,威严的阎王问她有没有罪业,她惊恐地摇着头却说 不出话来,她想大喊:我没罪,没有! 但却开不了口,当阎王举起业镜正要照时, 她拼将一身的力,终于喊出了一句: “不,我不想看那业镜……” 这一惊呼却把挣扎在恶梦中的她惊醒了,心还“咚咚”地猛跳着,被梦惊吓 的她额头上和身上已经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夜好静,今夜她再也无法入眠,她想着梦中的情景,想着多年来在她身边和 家中所发生的一切,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用羊毛被子蒙着头,一直哭到鸡鸣声 起,哭到天快放亮时。 她有数不清的财宝,她完全可以重树家威,重振家族门面,一些头人们来探 望她时也表示愿意帮助她重振土司家业,可她谢绝了这些好意,对她来说她现在 最需要的是面对心灵,而不是显耀的家族,权力和富贵。为了让心灵得到安宁, 她开始广施财物,不求回报,给寺庙捐赠,特别善待穷苦的人,她把家族传世百 年的稀世罕宝、巨型豪华虎豹皮帐篷也捐给了寺庙。她深深记住了喇嘛格西说的 话,虔诚祈祷,祈请三宝护佑,驱除心灵深处的惶恐,洗净罪恶,善心的根茎和 修行积善的枝叶终会使她的业之树结出如意之果的。她会用她的毅力,用她灵魂 深处深深的忏悔感动神佛,心诚,石头也会绽放出佛的光芒。从此,转经筒和念 珠成了她不可缺少的伴随,转经成了她生活的必须。 这天,她到拉日嘎神山去转经,忽然想去看看神山顶北面那个悬崖峭壁上的 神洞,这几日正是时候。据说神洞有着阎王的业镜不能达到的功力,它能照见自 己的未来是否是善终,布隆德草原和它周边地区的朝圣者对这个神洞有着诚惶诚 恐的敬畏,不到万不得已,一般是不会攀登到那儿去探察自己的未来的,如果经 常去是会触怒山神的,一个人一生只能看一次。传说那洞是山神通过他手上的宝 石指环放射出一轮智性之光穿凿而成的,它只有羊头般大但却深不可测,夏末秋 初当弃山星(弃山星,藏族叫噶玛日吉。天文学上称为金星)刚升起的第二天, 如果天朗气清,太阳正高挂中天,神洞会折射出一道五色光环,只有一碗茶的时 间就会消失,这时候抓紧机会拜见神洞,透过那光环,做了许多善事的人就能看 到自己的未来,一生仅此一次。无论看不看得见,这个充满忧郁的美丽女人还是 决心要看看,于是独自一人向峭崖上攀去,虽然青灰色的山岩如同神工鬼斧劈凿 得嶙峋陡峭,但因为年年岁岁总有人来攀缘,石岩上人踩出的痕迹也很清晰易攀 了,只要谨慎些,就不会有坠崖的可能,她终于在神洞光轮闪现以前到达。 神洞四周长着许多红色的小叶藤蔓和苔藓,石缝间贴壁生长着拳头般大小、 五角星形状的常绿植物,人们在上面挂着许多红丝线、经幡,有的地方还嵌着章 噶( 藏银币) 、首饰等,神洞下一块较平坦的石包已经被人跪拜磨蹭得很光滑了, 低头向下看,是一片叶繁枝茂的高山杜鹃林,每到春天,硕大的粉红淡白的杜鹃 花开满了山崖,把线条硬朗、俊峭的神山点染得柔美动人。她取下肩挎的小氆氇 包,休息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空中金光灿烂的太阳走到了什么位置,然后虔诚 顶礼膜拜等候在神洞下。 当跪在地上的她抬头仰望神洞时,她看到了,那五色光环终于出现了! 她紧 张得有些战栗起来,一种强烈的惶恐终于使她没有站起身来,她不敢起身面对神 洞,呆愣地仰视着,额头上涔满了细细的汗珠。就一碗茶的功夫,光环渐渐弱起 来,就在这时刻,她一下站起来扑上石岩,把头探了过去,可是就在那一瞬间, 光环消失了,她看到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能嗅到一股清凉凉夹着淡淡檀香味 的气息,她呆呆地依傍在石壁边很久才慢慢离去。 她走下峭崖刚到岔道口,迎面碰见结伴转神山的三个老妇人和一个老头,他 们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她不认识他们,大概是外地的朝圣者。 “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太阳中天的时间啊! 姑娘,你是到那上面去了吗? ” 一个老人指指高高的峭崖方向说道。 “一定是贵族人家的布姆( 姑娘) 吧,长得又这么俊。你也想看到你的未… …一定很好。” 另一个老妇直率地微笑着说。 她勉强地微微笑了一下,一面支吾地应着一面从他们身旁走过:“我先走啦, 几位老人家慢行啦。”说完就匆匆向神山顶煨桑台走去。 很久很久以前,自从这个神奇的洞被赋予了这特殊的功效,究竟有几个人真 的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但是,几乎凡是看过的人都会说看到了,有的还津津有味 地描述一番自己美好的未来,这一切其实只有自己知道,大概谁也不会说没有看 到,她当然也不愿说的。那无底的黑洞告诉了她什么呢? 走到白石垒筑的余烟袅 袅的煨桑炉前,拿起炉塔旁堆置着的几根柏树枝放进炉里,口诵经文,一面又从 小包里抓出几把青稞麦粒、茶叶末、盐等供物撒进炉中。烟雾像经幡一样升腾、 漂浮,袅袅飞升融入湛蓝的天空,她痴迷地看着这浓浓淡淡化在蓝天里的桑烟, 仿佛自己的心绪也化成缕缕青丝溶入天宇,神啊,请聆听我灵魂的声音,请鉴观 我以后漫漫长长的虔诚转经路,我向您顶礼! 这个因心灵负罪感而被重压得痛苦不堪的女人,就是萨都措。 她已经步入一种特殊的心路历程,在心的苦役中寻求安慰、平静,并从此走 上一条漫漫长长、艰难苦辛的忏悔转经之路! ……多少年她就是这样独处,冥思,听天籁,看流云,让自己所有的情愫和 思想融入山川中,融入天空莹莹漠漠的蔚蓝中。时光之轮旋转,她从青年步人中 年又到老年,她把灵魂之旅看得高于一切,她把灵魂奉献给了神灵,她要表达这 一切的途径就是转经、念经,就是让自己的灵魂与自然中的神灵进行一种至高无 上的对话,她深信这一切能洗净她J 心中的阴影,能使灵魂得到安宁,她孜孜不 倦地努力着,坚强地用双脚不停地丈量着转经路,这片大山大川,神山圣湖,到 处都有她垒起的嘛呢堆,到处都有她挂起的经幡,在她升起的经幡里,黄色的经 幡最多,因为按喇嘛的卦定,她命中的经幡颜色应是代表着希望、期盼的黄色。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许多人淡忘了她真实的身份,她娉婷的身姿渐渐有些佝 偻了,满头的乌丝已经花白,多少年不停地走啊走,无论刮风或雨雪,她都一如 既往,从没倒下,身子骨还硬硬朗朗地到了耄耋之年。茫茫转经路,她穿烂了多 少双靴底,她都从未曾扔掉过,而是把它们一一收拾干净后存积在家里,仿佛它 们也会向神佛印证她的虔诚。就在这些年里,她开始期望着某一天在转经的路上 永远地倒下,但神好像并没应允,只要站着,她就不能停止转经…… 光绪二十二年(1896 年) ,四川总督鹿传霖向清政府上奏折,第一次提出对 藏东( 甘孜州) 的瞻堆( 新龙) 、甘孜、霍尔( 炉霍) 等地区的土司实行改土归 流,鹿传霖的这次改土归流并未成功,第二年,那些被改的土司制很快又复辟了。 这是在赵尔丰实行改土归流前康区首次实行改土官为政府委派的流动官制,隶属 达折多( 康定) 厅。这次改流,对布隆德毫无冲击,因为土司已名存实亡,只留 存着头人分治。1918年赵尔丰革掉的土司制度又基本恢复,赵尔丰以“武力征服”、 “强迫同化”政策实施成功的六年“改土归流”失败。从这些年月,到19世纪30 年代里,国家和民族边疆地区都处在多难之秋、动荡不安的时局变更中,清王朝 腐朽没落而倾覆,辛亥革命爆发,帝国主义侵略,在西藏、川边英、俄等帝国主 义分子制造分裂阴谋活动,川、滇、西北派军阀互相争夺康巴藏区地盘……这种 种的纷争和动荡,都没有对这个转经的老妇产生什么影响,她已经是默默无闻、 遁世的平凡老人,直到死在转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