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董知微,拿三倍工资的时候,你还看功课?” 董知微被这句话问得哑口无言,愣怔之中,他已经走过她的身边在她的办公桌 前立定了,背对着她,低头打开她放在桌上的年度计划书看了两眼。 她看着他的背影,两个月过去,袁景瑞恢复得很好,身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受伤 的痕迹,但明显瘦了一些,一身黑色,腰就更显得窄,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 有见过这个男人了,久到让她觉得没有真实感,都不敢移动自己的目光。 他回过头来,对上她的眼睛,脸就板了起来,“怎么?你还要辞职吗?” 她来不及回答,他又说“你不是说要到成方来是为了工作的吗?” 那是她的原话,董知微只有点头。 他再说:“你不是说要放弃原来的职位吗?” 那仍是她的原话,董知微陷入一种百口莫辩的境地里,许久之后才开口:“可 行政部主管这个职位对我来说太突然了。” 他哼了一声,“我没有拿公司的事情开玩笑的习惯,更何况你所提出的要求都 已经被满足了,你还不为了成方鞠躬尽瘁?” 她吃惊,过去袁景瑞是不会在她面前这样说话的,带着点赌气,全不像他平日 里对任何事都举重若轻的态度。 袁景瑞虽然出身弄堂,但谈吐之间一向是滴水不漏的,不带一点市井气,最擅 长笑而不答,她还记得有天早晨他突然将电话打到她的床头上,问她:“身体还好?” 又说,“也不用那么赶。”一切都在笑语中让她无法招架。 而他在她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继续看手里的计划书,好像那句话根本就不是他 说的。 他竟然再一次在董知微面前失控,移开目光是为了掩饰那一点隐约的狼狈,即 使她并不知情。 这种狼狈来自于她的拒绝。董知微拒绝了他,并且不止一次,袁景瑞不得 不承认,自己被她打懵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得不到的女人,更没有想过这 个女人竟然是董知微。 她是他这一生遇到的最断然决然的女子,与她的外表全不相同,他感到不可思 议、愤怒以及失落,而这一切最后都转化成狼狈,一个男人面对心仪女子而求不得 的狼狈。 这狼狈甚至让他在一段时间内无法面对她,无比仓促地离开了有她的城市,就 像是一种战败后的逃跑,这种狼狈又让他无法放任她离开,他用主管的职位困住她。 这决定让许多人大跌眼镜,还遭到了夏子期的嘲笑。 夏子期是专门飞到香港去找他谈关于调查温白凉的后继结果的,他在他面前从 温白凉谈到了戴艾玲,又从戴艾玲谈到了张家兄弟,最后说了几个可能,一是张家 兄弟找上了靠山,打算再对成方下手,袁景瑞便冷笑,“就凭这两个白痴?找到再 大的靠山用处也有限。”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以以张家兄弟的能力,很难接触到上层人物,更何况是 戴艾玲这样有些背景的。” “不过那两个人现在被藏起来了,查不到去向。” “也有第二种可能,就是姓温的找到他们,想要利用他们做一些事情,例如用 他们做筹码,对成方下手。” “这个人我已经见过了,我还看过他这些年的经历。”袁景瑞说到这里,略笑 了一下,也不做评价,但流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 夏子期点点头,“我并不是忌惮这个男人,只是戴艾玲在金融圈子里算是个人 物,国内的后台硬,在国外根基也深,有几家国内投行都给她抢过生意,上次金发 展的IPO ,原本都定了是大摩上的,硬给她的公司拿走了,现在又搞私募又搞基金, 资本游戏玩得很转。” “成方没有让她插过手吧?”袁景瑞眯起眼睛。 “是没有。”夏子期肯定地答他,“但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公司就要上市 了,她手里根本就没有我们的股份,却还跟张家兄弟扯上了关系,我觉得最后一种 可能就是,这件事与戴艾玲根本没有关系,纯粹是姓温的为了泄私愤才找上那两个 人的。” “泄私愤?”袁景瑞反问他。 夏子期将手里的平板电脑放下,收起严肃的表情,对他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来, “袁老大,我们来谈谈成方新任行政部主管吧。” 袁景瑞略有些不自然地哼了一声,正色道:“董知微能力不错,行政部正缺人, 怎么,这你都有意见?” 夏子期盯着他,“你别告诉我,到现在董知微都没有被你拿下来。” “我都说了这是公司的事情,刚才那事我看没那么简单,你派人再去查现在手 里有成方股份的所有人,特别是海外的。”袁景瑞皱起眉回答,明显想要结束这个 话题。 “这事情我会去办,可像林恩那样的海外资本原本构成就很复杂,有些股东根 本不是用个人名义参与的,全是些用来进行资金运作的空壳公司,你知道,现在注 册一个公司,加一股就能操作,金融圈子里的人最擅长玩这一手了。”夏子期说着 伸手对窗外比了一下,“香港这样的空壳公司到处都是。” “我知道,所以就更要小心。”袁景瑞点头。 “那你呢?”夏子期反问他。 “我?”他扬起眉。 “你要小心的不止这些吧。”夏子期意味深长地吐出这句话来,“女人是老虎, 尤其是披着羊皮的那些,你在女人身上得了太大的好,现在小心报应,被这一个吃 得骨头都找不着。” 这话说得狠了,袁景瑞听完倒是一愣,然后站起来,骂了句:“你给我滚蛋, 别以为是朋友我就不揍你。” 话说得这么狠,也不想想自己一只手上带吊着绷带。 袁景瑞将手中的计划书再翻过两页,这才又一次开口。 “还有一件事。” 他的话没有说完,门外就传来女人的声音,有一点沙的,但并不嘶哑,也很轻, 叫他的名字:“袁景瑞?袁景瑞?你在哪里?”听上去就像是在撒娇。 袁景瑞应了一声,然后将手里的计划书放下了,办公室的门从他进来之后便没 有关上过,外面是空荡荡的走廊,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来人并没有直接走入办公 室,而是在门口立定,张望了门里的情形一眼,接着就笑了,对他说:“我是不是 影响到你工作了啊,大老板。” 他笑起来,“你进来吧,这是成方的行政部主管,董知微,今天她值班。” “这么年轻的主管啊?”那女人走进来,她在门口时背着光,看不清容貌,现 在走到面前来看,眼角略有细纹,也不算太年轻了,但笑起来两个小小的梨涡藏在 嘴角边,唇上还有一颗小痣,委实可爱。 “我叫陈雯雯。”她开口说自己的名字,并且指指身边的袁景瑞,“他的老同 学,好多年没见了,你说巧不巧,我们在回来的飞机上遇上的。” 陈雯雯与袁景瑞立在一起,漂亮得像一对蛋糕上的糖霜小人,董知微只记得自 己在很小的时候隔着橱窗看到过这样的情景,感觉遥远而不真实。 她一时沉默了,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不妥当的。 年度商业人物颁奖典礼的酒会在农历年后的第一个周末举行,街上还留有热闹 缤纷的年味。酒店内的场面也一如既往的热闹,自助餐点在长桌上任人取用,三文 鱼被卷成花瓣的形状,盛在雪白的汤匙上,淡黄色的小饼干上点缀着鹅肝酱,花开 一样铺开去,鱼子酱在切成三角形的现烤过的面包片上反射出水晶灯的光来,香槟 泡沫在剔透的长脚杯里无穷无尽地升腾,穿着晚礼服的女人们带来混杂的香气,男 人们的笑声与谈论声将整个大厅的温度持续地提升上去,已经有人开始说热,许多 男人发际线后退的额头与女人光裸的肩膀上都隐隐地反射出汗光来。 只有董知微觉得自己是冷的,她原本是不想来的,今天才初七,她仍在年假当 中,她只想待在自己的家里。 但袁景瑞在电话那头坚持,她只得提醒他:“袁先生,您已经有女伴了。” 她知道他邀请了陈雯雯,他们昨日同一班飞机到上海,下机以后陈雯雯与他一 同到公司,并且在董知微面前提到了此事。 陈雯雯在当年那个意外之后便被父母送到国外留学,一直住在加拿大,出国的 时候她才大一,原本读书就早,比同一届的学生都要小很多,所以虽然出国多年, 但到现在也不过三十二岁,还没有结婚,正是一朵花开到最艳的时候。 她的父母全是大学教授,自身读书也是极好的,在国外毕业之后便留校任教, 这次是为了一个国际学校的交流项目回来的,也有意回国常住,没想到就在飞机上 遇见了袁景瑞,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邀请她一起出席颁奖典礼。 陈雯雯说到这里,两只眼睛便亮起来,连带着唇上的那颗小痣都分外娇艳。董 知微并不想看到,但没有办法,她的喜悦是带着光的,刺痛她的眼睛。 他在那头回答她:“我还需要一个助手。” “还有詹秘书。” “他在广东,还没回来。” 董知微没辙了,想一想最后说了句: “袁先生,我现在已经不是您的秘书了。” 他回答她:“我记得,但你仍旧是成方的员工,主管就不能加班了吗?” 这句话说得重了,董知微低低应了一声,说当然不是,他就让她做一下准备, 到时候老陈会过来接她。 袁景瑞已经很久没有在公众场合出现过了,就连公司里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已经 回来。董知微可以预料现场的反应,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温白凉居然也在,还与她 坐在同一排上,两人之间只隔着几个座位的距离。 她坐在末端,而他时不时向她投来目光,令她感到无比的困扰。 好不容易熬过了致词时间,董知微立刻起身离开坐席,酒会就设在大厅里,所 有人被引向外间,袁景瑞与陈雯雯也立了起来,董知微走到袁景瑞身边说话,“袁 先生,我想……” 她的话被人打断,戴艾玲走过来,并没有看她,只笑着对袁景瑞伸出了手。 “袁先生,久仰大名。” 袁景瑞与她握手,并且微笑,“戴小姐客气。” 两个人便站在那里客套了几句,其间还彼此介绍了身边的人,戴艾玲看一眼陈 雯雯,笑着说了句:“袁先生的女伴果然动人。”说话间却把目光落在董知微的脸 上,再问:“这就是那位董秘书吗?我听许多人提起过,非常能干。” 袁景瑞笑着摇头,“要说能干,怎及得上戴小姐身边的这位温先生,哦对了, 温先生还是您的助理吧?听说最近很是做了几个大项目,很是吸引眼球呢,到处都 在传。” 一句话说完,温白凉的脸色就是一沉,又有人走过来一把拍在袁景瑞的肩膀上, 又将脸对着戴艾玲道:“你们在这儿就聊上了啊,走,我们几个老家伙都在那儿聚 呢,两位一起来聊几句?” 说话的就是之前在台上致词的主席先生,袁景瑞被他拍得沉了一下肩膀,但仍 是笑着与他握了握手,戴艾玲自然也一派大方地伸出手来。 主席先生看了看袁景瑞身边的女伴,又对袁景瑞说了句:“老弟,还以为你失 踪了呢,原来是去追求美女了,走走走,过去一起给介绍吧,把助理留在这儿就行。” 几个人都被他拉走,就连温白凉也不例外,只有董知微被留下了,袁景瑞转身 前将两只手机交在董知微手里,叮嘱她:“等我,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 董知微做他的秘书时间长了,许多人都知道她,否则主席先生也不会这么轻易 地就将她忽略掉,但余下的几个人都或明或暗地多看了她几眼,包括一直将手插在 袁景瑞的肘弯里陈雯雯。 董知微再想说自己要走已经来不及了,手里拿着袁景瑞的两只手机,更觉无奈。 内厅里人几乎要走光了,穿着黑丝绒长裙的引导员走到她面前,声音甜蜜地问她: “这位小姐,有什么需要吗?自助餐桌在外边,我带您去。” 董知微被引到外面的餐桌边,身边的人大部分已经开始端着食物热烈地聊起来, 她看到温白凉,也看到戴艾玲,他们立在一起,没有人将目光投向她。她略松了一 口气,不想在亮处停留太久,但实在也饿了,便低头随便捡了几样东西,走到角落 里独自吃了两口。 三文鱼是冷的,鹅肝酱是冷的,鱼子酱也是冷的,香槟更是用冰镇过的,长脚 杯上一层薄薄的寒雾,她喝了一口,冻得一个激灵,手包里的某一个电话开始震动, 她两手都拿着东西,放下又找不到地方,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有人走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把香槟杯拿了过去,还叫了她的名字。 “知微。” 董知微一回头,对上的便是温白凉的脸,他穿一身正装,眼里却带着许多的烦 躁,眉头皱着,叫了她的名字之后也不继续,只看着她。 她记得他刚才是与袁景瑞等人一起离开的,不禁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他知道她在看什么,只说:“他们还在聊,我一个人出来的。” 电话还在震动,董知微说了声:“谢谢。”又说了声,“不好意思。”低头先 从包里把电话拿了出来。 电话当然是打给袁景瑞的,她客气地答了对方,并说:“对不起,袁先生现在 不方便听电话,我会替您转达。” 收起电话之后她再抬起头来,只对温白凉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客气而生疏地 问他:“温先生,有什么事吗?”说着便伸出手去想要拿回他手里的那只杯子,又 道,“麻烦你了,谢谢。” 她所立的角落靠近通往外面的侧门,透过落地玻璃便能看到花园里萧瑟的冬景, 因为冷,都没有什么人经过,大厅里的灯火辉煌也在到达这里之前止步,董知微选 择这个地方不过是为了它的清净,当然也是为了避免与太多的人接触。 ——尤其是温白凉。 她对他是有芥蒂的,董知微性子虽淡,但绝不是那种得天独厚的洒脱女子,受 过伤害便会退避三舍,要她对一个曾经将自己摁倒在尘土里的男人谈笑自如,那真 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董知微的客气与生疏将温白凉最后一点耐心耗尽了,他并没有将杯子还给她, 而是用另一只手将她伸过来的手一把握住,手劲奇大,声音里带着急躁。 “知微,难道你真的跟了袁景瑞?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一个人第一次遇到一件让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的时候,其反应往往是激烈而爆 发的,第二次便趋向于尝试某些方法以求避免,到了第三次第四次甚至是第无数次, 那一般人往往会变得麻木,进而接受事实,完全不做任何反应。 董知微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关于她与袁景瑞的关系,在这段日子的风风雨雨 里,她已经到达了一种欲辩乏力只能泰然处之的程度,现在被温白凉这样突然地问 及,她的第一个念头已经完全不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样看”,而是“他有什么 资格说这样的话。” 她不但这样想了,也这样反问了,在挣脱他的掌握之后,他抓得紧,她还很用 了一些力气才把自己手抽了回来。 “温先生,你这样关心我的私事,不怕别人误会吗?” 他被她问得噎了一下,继而哑口无言,足足一分钟才回过神来。 这还是董知微吗? 曾经她在他面前温柔而顺从,从不反驳他的任何一句话,就算是意见不同,也 语音婉转,只说:“我觉得或许可以……”又或者,“那你看这样好不好?” 而现在她说的是:“温先生,你这样关心我的私事,不怕别人误会吗?” 他狼狈了,但仍是不甘心地,“我这是关心你。” “谢谢,但我不需要。”董知微这样回答他,然后放弃要回那只长脚杯的打算, 起步就要离开的样子。 他拦住她,出于一种本能,他的身后是鬓影衣香往来交错的名利场,已经有人 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遥遥地朝他们看过来。 董知微便指了指温白凉的身后,“那是你的女伴吗?温先生。” 他一惊回头,脸上细微的表情在这一刻无限放大,董知微怜悯地看着他,就像 在看被他埋葬的曾经的自己,然后回过身,推开通往花园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典礼是有着装要求的,董知微再如何不愿意,还是在来之前换过了衣服,这时 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半袖一字领的小礼服裙——还是很久以前报公账买的,因为袁 景瑞第一次要求她一同出席这样的场合时她问他是否可以穿套装,而他非常干脆地 签了一张空白报账单给她。 她就给自己添了身上的这件礼服,那张报账单最后还是给他过目了,袁景瑞居 然还记得这张单子的出处,拿起来很是看了两眼,还笑着说:“董秘书,你是最替 我省钱的女人。” 冷风从她的皮肤上刮过,又无孔不入地透入软滑的丝毛料中,礼服的料子当然 是好的,她当时挑选了很久,买下的时候还觉得奢侈,但袁景瑞却说:董秘书,你 是最替我省钱的女人。 温白凉的突然出现又被忘记了,她抱着自己的手肘,回想起许久以前的那句话, 更觉得冷。 肩上突然被热的手按住了,她只是一惊,以为又是温白凉,转过头才要开口, 看到的却是她刚才正在想着的男人。 袁景瑞在她回头的一瞬间已经把手收回去了,陈雯雯并不在他身边,也不知去 了哪里。他抬起头望了望他们头顶没有星光的夜空,用一种平常的口气说话,就像 两个人站在公司走廊里,再正常不过的地方。 “天气不错啊,就是有点风。”他这样说着,又把挂在手肘上的大衣递绐她, 要她解决麻烦的样子。 习惯又让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温暖的大衣入手,她这才想起这里不是公司, 也没有地方让她可以挂起这件大衣。 他皱皱眉,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索性又把大衣拿了回来,直接披在她的身上, 又说:“董知微,你让我好一顿找,别以为感冒了就能不上班,这段时间,病假我 也不批。” 她看着他,顿时哑口无言。 从那天开始,他再不叫她董秘书,也不叫她知微,开口就是“董知微”,连名 带姓,听上去生疏,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让她有异样的感觉。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也不继续,只拿出一支烟来,火光伴随着打火机清脆的声 音燃起,他像是突然想起,对她说:“我抽根烟,可以吗?” 她点点头,他便将那支烟点燃了,淡淡的烟味在清冷空气中弥漫开来,还有变 幻莫测的白色雾气。 这男人真是与过去不一样了,过去他也会在点烟前问她一句,但大多都是陈述 句,只说:“我抽根烟。” 过去他也不会这么关心身边人的冷暖,他那么忙,其实很多时候是根本就没有 注意。 还有过去他也绝不会与她这样说话,袁景瑞是那种表面上永远面带笑容让人以 为很好亲近,但其实最擅长用笑容与人保持距离的男人,即使是在开玩笑的时候。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看到他现在的样子,看到他藏在风度翩翩彬彬有礼之下的 那个袁景瑞,曾经她认为这表象之下隐藏的是危险与攻击性,但现在看来,这表象 之下还隐藏着对身边他所注意的人的强迫关心与耍无赖,就像个孩子。 但奇怪的是,她不再对他感到恐惧,或许是因为她把越来越多的精神放在了控 制自己上面,她内在的自己越来越难以控制,其他人带给她的影响便渐渐弱了下去, 就比如袁景瑞。 她甚至很自然地接受了他在她面前所表现出的种种改变,并且迅速地习以为常。 她现在清楚地知道,他是很好的,但他是不会属于她的。 她低下头,强迫自已不要再想下去,又从自己的手袋里拿出他交给她的那两只 电话来,对他说:“刚才有一个电话,是里顿公司打来的,问上次谈过的广告投放 额度是否可以,我请他与詹秘书联系了,您看这样处理行吗?” “我知道了。”他点头,接过那两只电话来,又随手放进了披在她身上的大衣 口袋里。 天是极冷的,他们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可以看到彼此吐出来的白雾,冬日里的花 园萧瑟而冷清,修建整齐的灌木丛带着经冬不凋的叶片,但颜色暗沉,与黑夜混为 一体,两个人立在树的阴影下,地上有被稀疏枝丫的投影画出的杂乱图案,与他们 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她在这样的氛围中居然不觉得冷,简单的对话结束之后他继续抽烟,谁都没有 再提起其他人,仿佛一切都被暂时遗忘了,她默默地立在他身边,寒风被身上的大 衣阻隔,让她有错觉,好像整个世界都是温暖而安静的。 年假结束之后,整个公司再次回到了往昔的繁忙之中,董知微也留在了行政部 主管的位置上。 而陈雯雯的出现,如同一阵强劲的风,吹开了另一片想象的空间。 就连梅丽都跑来对董知微道歉,中午的时候拉她去公司附近的餐馆里讲私密话, 张口就是对不起。 董知微摇头,“没什么,你能明白我就好了,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我没法控制, 也不关心。” 梅丽大力点头,“我一直是相信你的,知微。可你也知道,现在一个女人要出 头有多难,你突然升上去,人家不讲几句闲话怎么可能?像我以前待过的那家公司, 市场部总监纯粹就是个色狼,嘴上占便宜,手也动不动就跟上来,公司里哪个女人 没被他骚扰过,能豁出去了,进去半年就能拿到海外培训的资格,豁不出去像我这 样的,就只有辞职。” 董知微用筷子挟酱鸭腿给她,“你说过无数遍啦,我都能背出来了,知道你不 容易。” “你知道就好,现在社会就是这样,就算你什么都没干过,只要给人盯上了, 一样被讲,再说成方这么大,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你就当他们都在放屁好了。” 董知微一笑,“我知道,你快吃吧。” 梅丽将那只酱鸭腿撇在边上,根本没有停下开吃的意思,说得兴致盎然。 “可老板是真的人间尤物啊,你别说,现在想想,我还真觉得有点为你可惜。” 董知微沉默了,心头上被绵密针刺过的感觉,并不疼,只是酸与麻。 袁景瑞没有再对她提出除工作以外的任何要求,她现在已经不是他的秘书了, 能够见到他的机会并不多,但几乎每天都可以从不同人的嘴里听到他与陈雯雯的消 息。 她觉得自己应该庆幸,事实证实了她的预想,袁景瑞对她只是一时兴起,他有 一万个理由让她滚蛋,却仍提拔她坐上了行政部主管的位置,那说明什么?说明他 是那种资本控制者当中的极品,用起人来,只看她能不能用,好不好用,不带一点 个人情绪。 当然还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她根本不足以影响他的个人情绪,一时的情动不 过是过眼烟云。 但她却不能。 她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反复撕掉血肉去问最深处的自己,是否真的要不顾 一切地逃离这个男人,答案却是彷徨与矛盾,表面上是他留下了她,可她比谁都明 白,留下她的是她自己。 现在袁景瑞回来了,若无其事地面对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身边还多出 了一个初恋女友。但她却反复地被过去的点滴折磨,他曾经那样温柔地对待她,曾 经在崖底拥抱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她曾与他无限接近,但现在一切都经由她 的拒绝变得虚无,就连回忆都是孤独的,好像那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 董知微低着头沉默,前所未有的无助与绝望让她惶恐,她不想听到任何人在她 面前谈论袁景瑞,她怕自己一开口便会说出让自己后悔终生的话来。 梅丽当然感受不到董知微内心的变化,她仍在说话,兴奋而喋喋不休地,“你 知不知道,有人说那个陈雯雯是我们老板的初恋情人,他们在大学里就谈过恋爱了, 当年老板因为斗殴伤人给拘留过,就是因为她被别的男人抢了。没想到我们老板以 前是这么热血浪漫的,要我说这陈雯雯也太风光了,你想想,大学里就有男人为她 决斗啊,不过要是换了我,有袁景瑞这样的男朋友,怎么还 会看别人,你说是 不是?” 这句话梅丽是凑到她面前问的,董知微躲不过,只得仓促地应了一声,又端起 茶杯喝了一口,杯里的水是刚倒上的,她喝的急,被烫的舌头都麻了。 这以后公司里对董知微的风言风语便渐渐平息了下去。毕竟老板的新任女友已 经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并且陈雯雯还带着一个初恋情人的光环。最浪漫 的是,两人在分开多年之后居然在回上海的航班上相遇了,虽然各自曾经沧海,但 再见时仍是男未婚女未嫁,让所有说到这一段的女人双目泛出羡慕的红光。 唯有当事人袁景瑞对这件事的态度是不置可否的,他并不像过去那样公开而随 兴地带着陈雯雯到各种场合,但也没有否认,他们的关系更趋向于私密以及不为人 知,一切都扑朔迷离,但这更加引起众人的猜疑,纷纷肯定,这一次老板是来真的 了,打算趁着再续前缘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定下来。 还有人说,成方就要上市了,路演近在眼前,袁景瑞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结婚, 白让人分去亿万家财。 就在这样纷纷扰扰的流言之中,成方上市的步伐,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路演 即将开始,袁景瑞要面对的是一周数个国家无数城市的密集行程,陈雯雯的八卦被 新的兴奋点取代,公司里手握原始股份的老员工开始热烈地讨论自己的未来资产, 而董知微纵使身处行政部,都能够隔着遥远的距离,感觉到袁景瑞前所未有的繁忙。 她带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想着,以袁景瑞现在的忙碌程度,该是再无暇注意 到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了吧。 在董知微感到焦头烂额的时候,温白凉也同时感受到了来自于另一个方面的压 力。 戴艾玲对他的态度,有了非常大的改变。 当然, 对戴艾玲这样的女人来说,就算是发脾气,也是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姿 态的。 她首先收回了某些业已答应他的授权,原本由温白凉负责的私募基金也暂停了 下来,一切都是在他所不知情的状况下发生的,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温白凉又感受 到了当年他从顺境中陡然跌落的感觉。 与他相谈甚欢的银行家们纷纷避而不见,所有他参与的项目组都突然将他撂在 一边,甚至还有底下某些消息灵敏的操盘手,直接绕过他向戴艾玲汇报情况。他成 了一个尴尬的被架空的角色,昔日的风光一朝便消失殆尽。 他惶然了,惴惴不安地去找了戴艾玲,她居然避而不见,直接飞到新加坡去了, 他立刻赶到新加坡,她又在他落地前去了香港开会,电话还是她的助理接的。 他一咬牙,跟着就飞了香港,不知道她在哪里与人会议,就一个人等在了她的 寓所门口。 戴艾玲在香港所住的地方是著名的海景高层,门禁森严,他过去是与她一同来 过这里的,从里到外每一个工作人员的脸都是笑容满面的,但这次单独出现,居然 被拦在外头,门卫表情冷淡,只说:“戴小姐不在,也不知何时回来。” 温白凉与他们商量,“我是戴小姐的朋友,与她一起来过这里,能否让我进去 等她?” 对方答他:“戴小姐并未留言有朋友过来,我们也不能代替您联系她,先生请 自行与戴小姐联系,我们需要戴小姐本人的确认才能放行。” 温白凉一口恶气堵在胸口,若是他能够联系得到戴艾玲,何至于要与这些人纠 缠,而这豪宅还是建在半山的,前后全是私家路,不要说咖啡厅餐厅,就连一间能 够让人坐下歇脚的小食铺子都没有,载他过来的计程车早就离开了,他想走不能, 想等又不能进入小区,二月将近三月的天气,香港虽然比上海暖和一些,但海边上 仍旧寒风阵阵,一直吹进他骨子里,吹得他彻骨的寒。 身边有进出的车辆,多是小区住客,部部顶级好车,保安一律肃立迎送,尊敬 非常的样子。大门口没有其他人,温白凉独自站着,显得很是突兀,车辆经过他身 边的时候,不用车里的人降下玻璃,他都能感觉到从里面投来的异样的目光。 羞耻的感觉变成被侮辱,温白凉被寒风吹得发青的脸慢慢涨红了。两年来,他 有许多次这样的感觉,但从未有这一次的强烈并且难以忍受。 又有一辆车从小区里转出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放慢了速度,有一个保安在车 子驶离后走过来对他说:“先生,如果您真的要在这里等,能否靠一下边?” 那声音里已经带着些轻蔑的意思,这些保安看过太多他这样的人,他们多数是 小区里那些非富即贵的主客不受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而这些人,都是被他们归在 不值得尊敬的那一类里的。 温白凉猛地转头看他,眼中凶狠的光芒竞让那保安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但 他很快垂下眼去,并说:“好,我知道了。” 说完,真的走到大门边的阴影中去,独自在一个并不显眼的角落里立了。 那保安一步三摇头地走回去,听同伴问怎么了,还叹口气说:“晤得讲,一定 是被甩掉的小狼崽,你看看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的样子,靠女人过惯了,一点血性都 没有。” 声音随风散出去,也不怕就在咫尺之外的温白凉听到。 听到又能怎样呢? 温白凉站在暗影中,低着头,咬着牙,默默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脚前的某 一点颜色不均匀的路面上。 他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过这种滋味了,或许是太久了,久得他都快要忘记他曾经 是被人踩在脚底下过的。 他年少得意,后来在创业的时候也吃过一些苦,但与之后成功的喜悦比起来, 那真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更何况那时候他有梦想,为了成功,苦和累是必须付出的 代价。 他付出了,也几近成功了,但结果是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陷入绝望的境地里, 一步走错就好像走进了地狱里。 他是靠谁走出地狱的? 戴艾玲。 她拯救他,而他付出自己,没有付出就没有得到,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公平的。 这两年来,他挣扎在两个分裂的自己当中,一个自己感到羞耻与难以忍受,另 一个自己却感到无限的机会。 戴艾玲是一个崭新的平台,让他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让他看到无限的可能。他 曾经死去的梦想不但复活了, 并且在无数赤裸裸以及伸手便能篡取到的巨大财富面 前变得更加野心勃勃,扩张到一个无极限的领域里去。 在戴艾玲的身边,过去限制与困扰他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他替她打了 许多漂亮的战役,在她的支持下,他甚至可以从国际知名的咨询公司手中抢到金额 上数十亿的项目。他开始出入最核心的金融圈子,往来的是各式各样的银行家、国 际投资人,以及神秘得连背景都不能透露的政客,他甚至即将入主操盘私募基金, 从此呼风唤雨,成为他曾经梦想过的自己。 一切都已经近在咫尺.仿佛伸出手,指尖已经能够触碰到它们,但一夕之间, 他却再一次从天堂跌到了地狱。 而这一切,又是因为同一个人。 他能够离开吗?也许掉头就走是最痛快的办法,远离这一切的羞耻与被侮辱, 但同时他也会失去他可能得到的一切,没有付出就没有得到,要得到它们,怎么可 能不需要付出?这一切都太好了,太美妙了,所以他要付出的也是非常人可以忍受 的,就比如说现在的羞耻与被侮辱,就比如说一直折磨着他的分裂的另一个自己。 车声由远及近,然后在他面前停下,后车窗慢慢地降下来,戴艾玲涂抹得完美 无瑕的脸孔露出来,看着他,脸上带着莫测的表情。 夜不知何时已经来了,他在寒风中弯下腰来,一只手放在车上,脸上的红潮早 已退成苍白,因为冷,就连唇色都比平时淡了许多。 他看她,没有一句质问,更没有一个字的抱怨,只哑着声音,很慢地说了三个 字:“对不起。”她不语,他又轻轻地补了一句,“艾玲,你知道,我是不能没有 你的。” 她双目一动,然后便别开头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车窗升了 上去,温白凉的心猛一沉,但随即车门便被推开了,暖气从车里涌出来,与寒冷的 空气混合在一起,让他突地打了一个冷战。 而她在车里轻声对他说:“进来吧,外面冷。” 车子在保安们的肃立注目下慢慢地驶进了大门,车里安静得如同水底。司机将 车停到地下车库,走出来为他们拉门,目光一直都没有过多地落在温白凉的身上, 显示出一个司机能够达到的最专业的标准。 车库里有电梯直达住房楼层,司机当然是不上去的,戴艾玲按指纹,温白凉与 她一同走了进去。 电梯上行时没有人开口,窄小的空间里静得能够听到钢索运行的声音,温白凉 站在戴艾玲的身边,他比她高许多,垂眼就能看到她的侧面。戴艾玲一头利落的短 发,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在她的耳际接近头发的地方有一条窄窄 的黄色,与她脸上的雪白色差明显。 戴艾玲一直是很注重自己的容貌的,在自己的这张脸上花过重金,平时又擅长 修饰,走出去一般人绝对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但毕竟是四十多的女人了,常年化 妆,每当卸妆之后,露出的都是浮着黄气的一张脸,又因为注射过太多次肉毒杆菌, 肌肉僵硬就像是蜡像。有时他半夜醒来,屋里的窗帘没有拉上,外面的月光照在她 的脸上都会让他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但他是不能没有她的。 电梯仍在上升,戴艾玲住在顶层,平日里直达电梯的速度也不慢,但今晚的时 间却像是凝住了,怎么都到不了头。 戴艾玲突然开口:“为什么追到这里来?你不是想回头了吗?我给你自由,你 看,我是不会强留你的。”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电梯内温暖宜人,但大门外的寒风仍旧没有从他身上散 去,他想开口,但是喉咙发紧,声音都变了调。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不能没有你的。” 她突然转过头来看他,脸上不再有他熟悉的似笑非笑,而是一个带着些遗憾与 无奈的表情。 而他浑身僵硬,被巨大的恐惧一把攥紧。 电梯终于到达顶层,金属门无声地向两边划开,她在他惊恐的日光中叹了口气, 两只手伸上来捧住了他的脸,轻轻地说了声。 “傻子,原来你也知道害怕。” 语音缠绵,让他已经落到胸腔外的一颗心被猛地拉了回去。他惊魂未定的模样 更加取悦了她。她开始微笑,而他也没有再浪费一秒时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在 她小声地惊呼中直接将她抱进了房。 这天晚上温白凉在戴艾玲的身上,花尽了自己剩余的每一滴精力。她在他身下 娇喘连连,并且在高潮来临的时候尖叫,一切结束之后她把汗津津的身子 紧紧地与他贴在一起,低声道:“你去找过她。”都不是一个问句。 他低下头去,回答的时候把脸埋在她的双乳之间,声音闷闷的,“不这样,你 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吗?我去找她,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乎我,我爱你,艾玲, 我爱你。” 两年来,温白凉从未说过这三个字。他们俩的关系是建立在一种彼此都心照不 宣的基础上的,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听到这句话。 戴艾玲怔住了,身上残留的快感还未散尽,年轻男人埋头在自己的胸前。他的 鼻息是热的,粗重的,透过她的皮与肉,一直透进她的胸膛里,让她整颗心都为之 软了下来。 其实从她看到他立在大门外寒风中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开始发软,她被他打动 了,她像所有自以为聪明绝顶的人那样,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一切,他的回答将 她最后一点怀疑打散,她甚至开始觉得对不起他,原来他是这么爱她。 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爱她呢?她给了他这么多,就算是一块石头,也会被感动的, 两年来他们有着最好的性生活,男人不是会为了性的快感而沉溺的吗?而无法自拔 的吗?很多年轻的男人为了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女人疯狂,杜拉斯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的年轻的情人最后还成了她的丈夫,陪在她身边一直到她死亡的那一天。 温白凉说得对,如果不是这一次她怀疑他仍旧对董知微余情未了,她不会发现 自己居然是如此在意他,在意到有了对自己这种心态的畏惧之心,她惩罚他,但同 时也给了他和她自己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如果他走了,她会拿走自己给他的一切, 但他回来了。 他有机会自由,但他回来了,说离不开她,说爱她! 戴艾玲情不自禁地用双手将身上的男人紧紧抱住,用力之大,像是要将他按进 自己的身体里去。 接近窒息的感觉让他有一种另类的亢奋,他第一次发现身下的女人原来没有自 己想象中那么无懈可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在她用尽全力抱住他的那一秒, 他突然觉得他是可以凌驾于她之上,甚至是可以将她取而代之的。拥抱仍在继续, 而温白凉也仍旧维持着埋首在女人胸前的姿势,眼前全是黑暗,但他却从黑暗中看 到无限的光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一切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