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秦天』 我年轻的时候,一心想着四处游历,去了许多地方,也离开了许多地方,挣了 钱立马就会用掉,觉得这样就很好。某天经过一小镇,看戏。那戏台甚是简陋,台 上那武生却甚是潇洒飘逸。我听不懂戏文,但觉得二胡拉得好听,武生的枪也耍得 棒。人散后,我听见那武生与身边人说话,竟跟我家乡方言很相似,至少我可以判 断他是南方人,而且他所来自的地方必定离杉南不远。他身材魁梧,面容俊朗,那 眉目甚是清明,想是演过几年戏的缘故。我跟他攀谈,知道他叫荆剑。我们彼此很 谈得来。 都已经是浪迹天涯,我们便商量去北雪城。帝都的繁华一定有我们的用武之地, 而且,在那样一个年代,对于那样两个年轻人,实在再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我带荆剑先回了伍亭。以前都是随便走走,这一次我却很认真,所以我不知道 会在北雪城待多久,也许三五月,也许三五年。荆剑也不知道,但他愿意相信我、 与我一道,这让我很感动。 陈香还住在青竹山庙院。这座庙本来应是伍亭村民们共有,但是陈姓是村里第 一大姓,陈家几兄弟又都很有钱,那庙就一直被陈家所占有。本村人倒用不着纳香 火钱。我幼时常去山上玩,很小就认识陈香。她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每年春天我 到外地去,她都会送我一直到河边的青石板桥。杨柳依依,我心知她不舍,却还是 要走。 可这一次,陈香死一般的缠着我,要跟我一起走。 她的母亲与父亲不和,很早就搬出来单独住在街边的小屋里,她的父亲则一个 人住在庙中。她说她想离开这个家。 我想,她从小到大都没出过伍亭,可能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总会无聊厌倦的吧。 何况她的父母只有她这一个孩子,总嫌她怎么不是男儿,当着她的面常说:要是男 儿还可传家,却怎生个姑娘,迟早都会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人。她的父母经常吵架, 后来分开住,都不理会女儿的终生大事。 我爱她。她说她要离开伍亭,离开这个不快乐的地方。她说她要去北雪城,一 定要去。 我说,北雪是大都市,我会很穷的,你跟着我只会受苦。她不明白这些,她以 为我嫌她累赘,她哭了。 我答应了。 我们到了一个电影厂的拍摄基地。那儿每天都聚集了很多人在门口,都等着做 群众演员。演一回给的钱省省能够一个人用两天。我跟荆剑就在那附近混,一混就 是两年。一个姓萧的副导演见面多了就记得我们,时常照顾,所以我们在北雪不至 于困窘,但结余的钱并不多。我们租了地方住,三个房间,吃饭则在一起。陈香本 来要找事做,我不许,我说我养你。她就负责照顾我与荆剑的生活。 我们常去吃饭的地方,是一处僻静小巷里的小饭馆,饭馆的老板名叫叶旺。 他跟我们年纪相仿,面相忠厚老实。他说自己是樟下县的人,而伍亭村属于樟 下县,所以我们是老乡。我们认了这位老乡,常来这儿吃饭。因为这里很便宜,他 还会做南方菜系的菜,附近有些跟我们处境一样的人晚上都来这里,其中有南方人, 不过都不认识。我们最聊得来的生活在当地的人,就只有叶旺了。 那天,我的情绪异常低落,那也是我们在北雪最失落的一天。 我跟荆剑在拍摄基地认识的一个哥们儿,那一段时间总是与他一起做群演。那 天萧副导演说要来一个会飞车表演的,就是摩托车特技,会给很多酬劳,最重要的 是身价和地位会随之提高。那位同事不甘心一直平平庸庸,便一意孤行,劝也劝不 住,然而那天试镜的时候,出了意外,当场就摔死了。后来萧副导演来问,只有我 们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乡在哪,其他的群演则根本不认识他。萧导打了许多电话, 才辗转知道他在附近一处工地打工,从工头那里了解了他原来身体并不好,做一天 歇一天,却没想到歇一天竟是来做群演。我们问萧导,这该怎么办。萧导说,赔钱 呗。 于是我才知道,原来我们的死只是赔钱而已。 身、名,全不剩、全不留下,没有人记得我们曾经的作为。我们没有作为。 那晚我跟荆剑、陈香去叶旺的小饭馆里喝酒。我说了很多,我不记得我说了什 么,但我所说的内容一定很失落、很使人伤心,荆剑和陈香也都喝个不停。后来才 知道,还是荆剑酒量好,喝了那么多他还能够把我跟陈香扛回住处。可他毕竟也醉 了,竟然送错了房间,把陈香扔在我的房间,把我扔进了陈香的房间。 我用手掌扇风,想要扇走酒味,却闻到了女人味。是谁? 是陈香,她从隔壁我的房间走过来,来到我所在的房间,也就是她自己的房间, 径直躺下来了。 我看到她在床上满脸酡红,像山里渐次开放的桃花。桃花,对,是桃花。 我爱桃花。 那晚,我与陈香,我与我的恋人紧紧相拥在一起。人生的所有悲欢再也不能阻 止我对她的爱。 『叶旺』 在我还没有酒店,只有一个小饭馆的时候,某天,来了三位客人。他们是秦天、 荆剑、陈香。当时的我绝对不会想到,那个名叫陈香的女人后来会嫁给我。 他们常来我这里吃饭,与我很谈得来。晚上快收摊的时候,他们常常还在。我 们经常一起聊天,尤其是与秦天,跟他讲话总是感觉很轻松。他的思想就像是云一 样轻,他也有理想,可是“理想”这种沉重的东西,经他的诉说之后,就变得很轻 很淡,却还是很能鼓舞人。这极大地缓解了我当时因整日想着如何扩大自己的事业 而烦躁的心情。 日子久了,他们也会向我吐苦水,讲他们的烦心事。所以我知道,陈香是秦天 的女人,荆剑是秦天的兄弟。 我把秦天当作一个可靠的朋友,相信他绝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他就像一匹 千里马,却遇不到自己的伯乐,我理解这样的人。 某天晚上,他们来喝得酩酊大醉。在我的饭馆里喝醉的客人有过很多,他们各 有各的喝醉的理由和心情。他们三人喝醉是那种伤心之醉。 他们喝醉酒的第二天,秦天跟我说,他与荆剑不再去做群演了,而是去打短工。 后来陈香的肚子大了起来,她怀了秦天的孩子。 那一段日子,他们总在争吵。我掩好门、收拾好摊子,便去陪他们坐着,偶尔 也劝一两句,但也无用。荆剑干脆就没有劝。秦天性格固执,我多少也了解一些, 但是,陈香却比他更加固执。以前我倒没觉得这个女人如何如何,大概怀了孩子是 一件十分重大的事,它能把深藏在女人心底的事情都给炒翻了吧。 秦天坚持回伍亭,结婚生孩子。陈香坚持不回伍亭,宁愿留在北雪城也不回 “那个地方”。 秦天说,他游历了这些年,到过许多地方,觉得还是家乡伍亭自己更习惯、更 喜欢。这两年在北雪城,深深感受到大都市的残酷,他只是小平民,他不喜欢这样 苛责人的环境,难道一个人非得要努力努力赚个够才行么?一定要奋斗奋斗再奋斗 才能过得舒服么?什么时候才算是够?他这两年赚的钱都存了起来,虽然不多,但 是足够回伍亭经营一个温暖的家。而在这里,这点钱却算不了什么,仅仅只够给陈 香请十个月的保姆,十个月之后,孩子生了,他就又是从零开始。他不想走入这样 的一个恶性圈,身陷圈中,迷失了人生和生活的尊严。反而在伍亭,什么都是合理 的,是可以心有余力的生活下去的。 陈香说,她绝对不会回去“那个地方”。她的父母都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 们,她也不喜欢念书,上完小学便又一直待在庙中。她爱秦天,可是她不爱她的家, 她也不爱伍亭,她成日里待在山上,年复一年都腻了。伍亭虽然安宁,但是太平淡 了,了无生趣,她早已不再留恋。她想留在这里,她喜欢北雪城,喜欢这里的热闹、 街市,她想在这里生活。 他们互不相让。他们各自坚持。 秦天说,实在不行他就留下吧,但是眼下把孩子生下来也只是让孩子跟着受苦, 不如先不要孩子,让他再打拼几年,挣够钱买个小房子,养得起了再要孩子。 陈香说,不行,孩子一定要生下来!哪有怀了孩子却不要的女人,那算是哪门 子的女人?! 俩人相持不下,却也得过着。秦天和荆剑到附近的建筑工地打短工挣钱,陈香 则照顾他们的生活。 我有点怜惜这个女人了。她怀孕之后,变化很大,多了许多温柔。秦天也渐渐 很少与她争吵,仍然要吵也只是用极平静缓和的语气,一来怕伤胎气,二来发现争 吵实在是无用,根本改变不了对方的想法。 我作为他们的朋友,其实并没有为他们做过些什么。现在我忽然想要做些什么 了。我每星期请他们吃顿饭,还加餐,他们本来都推辞,后来我表明心迹,他们终 于肯接受。每次我都会给陈香加做一道菜,是女人滋养身体的那些菜。 那天,陈香快要生了,秦天还在工地上干活儿,接到电话,怕赶不及,于是拜 托我送她去医院。陈香生了个儿子,他们给他取名秦龙。 他们大概又吵了,或许没有,我不是很清楚。总之后来,秦天带着一个月大的 秦龙离开了北雪城。他临走前拜托我照顾陈香,留下他的联系方式,说陈香若有事 请一定联系他。 我送他们上了北雪城去往杉南城的列车,看到列车走远,感慨不已。回转身来, 看见陈香正望着我,她的眼睛里满是哀怨、不舍、凄迷和柔弱。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还有秦天的托付,我都不能辜负,至少作为朋友, 相知、信赖的真心朋友,我对陈香也是有责任的。 『陈香』 在我最美丽的时候,我与秦天相爱。我跟随他来到北雪,远离了家乡伍亭村。 我不想再回去那个地方,那里的天和云,流水和远山,并未给我的生命带来多少温 情。而我的父母,因为我不是男孩,也并不爱我。我以为唯一爱我的人是秦天,可 我们没有在一起。 秦天的心像青竹山的竹子,坚强挺拔,却禁不住斧刀一砍。我知道他那颗桀骜 不驯的心在北雪城受了伤,他不适合这里。 我想留在这里,像一个普通的当地人那样生活在这里,有个家,有个爱我的男 人,好好养育我们的孩子,不管他(她)是男孩是女孩。 秦天是爱我的,但我不能陪他回去。我爱他,当我看到出生的婴儿是个男孩时, 我就知道我不能占有他,因为我要给秦天留个儿子;他说过,离开我后,终生不娶。 叶旺这个人,秦天曾经评价过:忠厚、严谨、能成一番事业。我怀孕的那段时 光,他特意为我做了很多养身子的菜。我知道这不是爱,是他对朋友的照顾、对孕 妇的怜惜。他是一个好人。 秦天离开的时候拜托他照顾我,他就真的很用心地照顾我。他的住处就在小饭 馆旁边的一间小屋,他特意腾出给我休息的地方,我白天就在那里吃饭,他渐渐知 道了我的口味,总是做得很可口。晚上他送我回到我的住处,还是当初与秦天、荆 剑一起租的地方,只是不再有他们。 一个人的晚上,我感到特别孤单。我很想念我的孩子秦龙。他离开我怀抱的时 候还是那么小、那么可爱,没有妈妈在他身边呵护,秦天那么潇洒的个性,能照顾 好孩子吗?应该能吧,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一个女人,肯定也就会爱他们的孩子; 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他的孩子,那他一定能做一个好父亲。我的父亲不爱我,不是 因为我不是男孩子,而是因为他并不真的爱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跟父亲大吵一架之 后就搬出去一个人过,我的母亲很可怜。 我不要做可怜人,我要找到一个爱我的男人,幸福度过。秦天太眷恋伍亭了, 他不会为我停留,他还是会回去那个让他可以自由看云的地方,那是属于他的幸福。 我的幸福,我自己寻找。 后来叶旺去我租的地方给我续房租、添家用,发现很多我的触景伤情的痕迹: 秦天曾做群演留下的衣服、秦天与荆剑耍的剑、哑铃、跳绳我都收藏得好好的放在 床头显眼的地方,我睡觉的时候便可以看着他们想着秦天。 叶旺说,不如搬去我那儿住吧。他那屋很小,他收拾了他的房间给我睡,他自 己则摆张床在我原来白天休息的地方睡。 彼此相安无事。 可是日久也会生情。我很感激他的照顾,也常常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样彼此 关照着。日子久了,我感觉到了生活的温度。暖暖的,是他。 他的小饭馆这些年赚了不少钱。他没打算买大屋,也没买车子,他说他想开一 家酒店,他花钱上酒店管理的培训班、去听成功人士的讲座。我觉得我应该支持他, 因为我发现……我爱他。 他这样一个人,他爱我也不会多说浪漫动心的爱我的话,但是他会做很多爱我 的事。 我跟叶旺终于结婚了。 生下一个女孩,我们取了叶葇这个名字。叶旺因为知道了我的过去,便故意说 了很多男孩女孩他都会一样好好疼爱好好培养的话,怕我不信似的反复说着。他真 傻,我怎么会不信他呢? 但那个时候,正是他的酒店开张不久。这家酒店是他跟几个朋友投入了所有还 借了不少钱开起来的,我对他有信心,可是我们俩实在太忙了。那一段时间,根本 照顾不到叶葇,请保姆也不能够使我放心。最后商量着,还是送到秦天那儿比较妥 当,就联系了秦天。 秦天再次来到北雪的时候,我跟叶旺去接他。 他满脸笑容地祝福着我们,祝福着叶旺的事业,并不曾问我什么。 从他口中我才知道,我的父亲已经病逝了,父亲弥留之际把青竹山和庙产都留 给了秦天。我想想,父亲应该知道了我的事,也知道秦龙与我有个儿子,想必那就 是留给他的外孙秦龙的吧。 秦天还说,村里嫁来了一位名叫方芳的姑娘,为人甚是友善,对秦龙也多有照 顾。 我和叶旺把当时三个月大的叶葇亲手交给了秦天,秦天满脸喜悦地接好,连说 “好,好,好啊,呵呵……你们就放心吧,有她外婆和我在,这孩子肯定会很好的 ……” 秦天还爱着我跟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他真的爱我。可是我在这个时候却打断 了他的话: “你……别告诉叶葇她跟秦龙的关系,也别告诉秦龙他跟叶葇的关系……这些 事还是不要让孩子们知道了……对他们不好……” 秦天顿了一下,随即反应到:“嗯,是这样啊,小孩子知道了反而不好,我不 说,我不会说的。” 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我重新回到伍亭,见到我长大了的一表人才的秦龙。这 个时候,我才知道,秦天真的不曾娶妻,秦龙跟我说,从小到大,每年过年的时候, 他都问他的父亲: “爸,我妈呢?” 秦天回答: “你的妈妈啊,她在北雪城。” 然后秦龙继续问他: “她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啊?” 他就缓缓地说: “她明年就会来的。”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