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原来季老师和关老师是校友啊。”坐在出租车上看着此君烫手的简历彩虹觉 得有点羞愧。本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好了,至少在同门师兄妺里她向来独得老师们 的亲睐,不然这珍贵的留校名额也不会落到她的身上。而季篁简历上的那些各种各 样传说中的奖学金和长长的已发表论文名单,还是让彩虹觉得江湖风急,山外有山, 人外有人,强中更有强中手。 季篁与关烨同毕业于建国以来文科最强势的S 大学,百年老校,传统深厚。F 大学文学院全国排名第二,近年来骎骎然已有分庭抗礼之势。 “具体地说,我应该是关老师的师弟。”季篁解释,“虽然我进校时她已毕业 多年。去年我导师六十大寿时我还在北京见过她。” 彩虹瞪大眼睛:“你也是苏少白的学生?” 虽然隔行如隔山,但搞文艺理论的没有谁不知道苏少白,S 大学中文系的镇系 之宝,文艺理论界的权威。何彩虹考研的时候还细读过一本他的叙事学专著呢。不 过听说此人性情耿介,脾气孤傲,对学生挑剔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所以没什么人缘。 和他年岁相当的博导从能够带博士到退休再不济的也带了二十几个学生。而到目前 为止,从苏少白的手上只毕业了三个博士。没毕业的个个对他瞋目切齿。 “对。” “那么说……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第三个?” 他点头。 “听说苏少白是个独身主义者?” “对。” “那你呢?你也是吗?” 他想了想,说:“不是。” “听说苏老平日不苟言笑,但在自己学生的毕业典礼上却会咧嘴大笑和他拍照?” “嗯……有这回事?不大记得了……没注意过。” “毕业典礼那天你笑过吗?” “没有。” “为什么?你不高兴毕业?” “高兴了就一定要笑?” “如果不笑,谁知道你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转过头来审视她,慢慢地说:“我高兴不高兴,不需要别人知道。” “季老师,今年流行一个词,叫‘装酷’。”她禁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笑了 半天,见季篁一点也不笑,只好低头看自己的脚。 这时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彩虹看了看来电显示:“Hi,东霖。” ——我挺好的。 ——我……在学校呢。今天有个例会。 ——哦,别来接我!例会完了系里有老师请吃饭。你知道啦,我是新人,不敢 不去,会很晚回家的。 ——几点?不知道几点。说是吃完饭要打牌,打通宵都不一定。 ——放心放心,同事有车,晚了帮送。 ——明天?明天……没空。你知道啦,要考博,晚上报了个英文复习班。 ——不不,我的英文不好,真的不好。六级哪够? ——这样吧,我有空一定给你打电话,行吗? ——再见。 彩虹挂了手机,不由自主地擦了一把汗。回头看季篁,他的脸上漠无表情。 她耸耸肩:“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可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付模样。” “何老师,今年流行一个词,叫‘装酷’。” 她扬脸皱眉:“嗨,不可以取笑我!” “为什么?” “别忘了,从辈份上来说你是我的长辈。” “我是吗?” “你是关烨的师弟,我是关烨的学生。因此,你是我的师叔。” 季篁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立交桥下路况复杂,出租车只能停在马路的对面。可是季篁却执意要送彩虹过 街。 “唉,季老师,真的不用送。我家就在对面,哪,你看那个铁门,当中铁条被 扭开一个大洞。这是后门,不让进车,原来连人都不让进,实在太不方便才弄成这 样子的。我天天打这儿走,没事的。谢谢你费心送我。” “看着灯,绿灯了才让过马路。” “我过马路从不看灯。” “为什么?你不怕死吗?” “你可知道?这个社会对人的最大束缚,不是父权主义也不是独裁政治,而是 交通。现实的,路上的;虚拟的,网络的。相信我,这是才现代社会对人类的最大 束缚。” “所以你不看灯?因为……你要解脱这种束缚?” “对了。我像一只原始动物那样过街。计算好汽车前后的距离和速度,看着有 足够的空档,我就从容地走过去。向来如此,从未有错。这是一个城市人的基本技 能。” “我是乡下人,难怪我不懂。” 说完了这句话,他一把拽住她胳膊:“何老师,我就跟你过这一次马路,你能 不能迁就一下我的安全感?” 直到绿灯亮了他才松开手。 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彩虹禁不住轻笑:“季老师,你是家中老大吧?” “你怎么知道?” “气质摆在那儿。” “那你一定是独生女吧。” “你怎么知道?” “气质也摆在那儿。” “科学研究证明,独生子女要么像老大,要么像老幺,你指的气质是哪一种?” “老幺。” “我,我,”她跳过斑马线,在人行道上吼,“我哪点像老幺了?” 她指着街口的一个乞丐问:“大叔,您看我像老幺吗?” 乞丐大叔怪眼一翻:“姑娘啊你给我两块钱我就告诉你。” 彩虹摸了摸荷包,递给他两枚硬币。 “不像。你像老大。” “嗨,您蒙我呢。” “你男朋友肯定同意我的话。” 彩虹的脸顿时飞红了:“他……他不是我男朋友!” “怎么不是,你当我老叫花子眼瞎啊!作为有经验的乞丐,我阅人无数你懂吗?” 季篁蹲下来,塞给他五块钱,很亲切地问:“大叔,村子里收成不好啊?” “唉呀妈呀,我说小伙子,你以为我是农村的?我是城市人呢,看见没?”他 伸出一只脚,“我穿的是皮鞋!” “冬天快到了,您有地方去吗?” “大城市,藏身的地方多了!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地铁、实在不行装昏迷去 医院……实话告诉你,大城市就是乞丐的天堂。” “大叔,您在这儿好久了,真有丐帮吗?”彩虹问。 “没有。什么锅帮、丐帮的。我就怕个城管。现在私下里塞点管理费他们也不 来找事儿。” “大叔,看您身体挺好的,这城市这么大,也许能找个活儿干干。”季篁认真 地说。 “好?好什么呀?我有癌症。肺症,晚期。” 两人都吓了一跳,过了片刻,彩虹回过神来:“不对吧,上次您不是说您有肝 癌吗?” “你听错了。有肝癌的是我老婆,已经 死了。” “上次不是说死的是您儿子吗?” “我儿子也死了。我是孤老!” “大叔您就放着胆儿编吧,也不怕忌讳,那个中午给您送饭穿一双阿迪达斯的 大婶是谁?” 乞丐怔了怔,一时接不上话,白眼一翻,摆摆手:“得了得了,两位快走,别 耽误老子的生意。” 季篁站起来,微笑:“大叔保重,祝您愉快。” 彩虹看着他的脸,瞬时间心突突地乱跳。 这不可能是真的!季篁居然笑了!居然不是对着她——中文系的美女助教—— 而是对着一位头发打结、牙齿发黄、满脸麻皮、一身臭气的叫花子真诚地笑了! 犯得着吗?季篁?你对我都不多瞧一眼,犯得着把最美丽的笑容留给这叫花子 吗?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为什么很少笑。像他这样的男人,绝对不能经常笑。季篁 啊季篁,彩虹禁不住心中乱嚎,你微微一笑真他妈地倾城! “看不出季老师你对城市的乞丐这么感兴趣。”临别时她感叹了一句。 “这世上每人每天都在讲自己的故事,”他穆穆闲闲地站在大铁门边,“你也 不例外,不是吗?” “这话好深奥哦,季老师。”她抿嘴嗤笑,眼角流光。 “关老师有关老师故事,陈伟平有陈伟平的故事,你有你的故事。”他说, “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尽量不要妨碍人家讲故事,也不要把自己的故事强加到别人的 头上。” “什么?”彩虹气得跳起来,“你以为我是多管闲事吗?” “你的毕业论文做的是结构主义分析,对吧?” “那又怎样?” “这是搞结构主义的人的毛病。” “那你呢?你是什么主义?” “解构主义。” “那我就告诉你一个解构主义者的毛病吧!” “洗耳恭听。” “你们生在一个充满结构的世界,却幻想将一切推倒重来,”她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研究结构,至少还知道哪里有空子可钻,你们呢?你们是绝望的一代。” 他淡淡地说:“何老师,推倒重来,没你想象的那么难。” 接下来的两周,彩虹请了病假。头一周她的脸肿得厉害,又青又紫,不好意思 见人。等脸上的伤好了,她又得了少见的重感冒,差点变成肺炎,在医院打了三天 吊针。这期间她本要改两次作业,关烨打电话来说她帮她全改完了。彩虹回到系里 正赶上忙碌的期中考试。人手不够,系主任指名点姓地要她帮季篁改卷子,说季老 师刚来就教本科生的大课,还开了研究生的课,太累,希望她能帮下忙。 那可是一百二十个学生的卷子!有名词解释、有问答、还有两个小论文,都要 求要有评语,真的是时间紧、任务重。彩虹改了整整八天,改得那叫一个吐血,那 叫一个天昏地暗、两眼发黑。当她将改好的卷子装了两个大包,吭哧吭哧地扛到季 篁上课的教室时,季篁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个谢字,好像这是她份内的工作。彩虹 真恨不得一刀劈了他。季老师,不带像你这么拽的! 送了卷子,二话不说,拧头就走,季篁忽然道:“何老师,下课的时候你能到 班里来一下吗?” 工作么,还是要图表现的!彩虹虽然从小就被李明珠惯成了巨婴,公主脾气别 提多大了,但她还是知道家里家外的区别,江湖新手,又没有姓季的那么牛逼的简 历,再怎么恨他也不敢随便说NO。当下只是公事公办地问:“来一下?为什么?” “我马上就发卷子。怕学生对你改的地方不理解或有疑问,还是你课后亲自来 解释一下比较好。” 这理由还行。而且,季老师说话还算和气。 “那个……行吧。”彩虹瞪着一双黑眼圈,假装犹豫了一下,起码让他认识到 她不是那么好说话,“我懒得下课再跑一趟,不如我就坐在教室里等吧。” “也行,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坐到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一整堂课,一个字不听,光在桌上打盹,有十分 钟完全睡着了。 快下课时她猛然惊醒,果然有三个学生排着队来找她。 前面两个很快就打发了。最后一个是小个子的男生,穿着一身耐克运动服,模 样很机灵。他掏出自己的卷子,指着其中的一道题说:“老师,这题的要点我全答 了,满分二十分,您为什么只给了我十分?” 她接过试卷看了看,解释:“要点是都有,可是你的分析不够多,例证也不够 全面。这样子的答案只能给十分。” “可是我的朋友也注了这门课,和我的答案差不多,分析得也差不多,您却给 了他十八分。这很不公平。”看得出彩虹是新手,他的口气顿时变得咄咄逼人。老 师,我是上学年的全优生,拿了系里的最高奖学金。这门课我花了很大的力气,复 习得很认真很全面,我认为您应当给我加八分。” 锱铢必较,好强到这份上,真是任课老师的恶梦。 彩虹也不含糊,凌厉接招:“这位同学,空口无凭。你说我给了人家十八分, 卷子拿来我看。” 果然是有备而来,那人从荷包里掏出另一份卷子:“就在这里。” 她细细地读了一下,那人的答案果然和这个学生相似,分析得多一点,但也不 值得给十八分。大约就是十五分的样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两个相似的答 案如此悬殊的分数,可能就是改到最后心一烦,不免出手狠辣了一点吧。 “这样吧,我给你加两分。”她掏出红笔。 岂料那人将卷子一夺,很冷静地说:“不是这样的,老师。既然我的答案和他 的一样,我觉得您也得给我一个十八分才对啊!” 真是贪婪。 她头大如斗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打哈哈:“这个嘛……改分数可以, 但要经过任课老师的同意。你等一下,我去问一下季老师。” 她快走到讲台,向季篁大致说了一下。 “嗯,”他拿起两个人的卷子扫了一眼,对那个学生说,“罗小雄同学,请过 来一下。” 那学生见八成会加分,脸上已谄媚地笑了起来:“季老师!” “这位郑建都同学真不错,很大方地将自己的卷子借给了你?” “是的。他是我的好朋友。” “麻烦你叫他来一下好吗?” 那边磨磨蹭蹭地走来一个高个子男生,一步一晃,摇滚青年模样。 何彩虹认识他,他选了当代文学的课,却从来不上课,听说成绩很差。 “郑建都,罗小雄说这道题判分不公。这卷子是你借给他参照的吗?” “是的。……他要看我就给他看了。” 沉默片刻,季篁说:“我仔细看了你们的答案,的确是差不多,只够给十分。” 他掏出红笔将郑建都的总分一改,减掉八分。偏偏那个郑建都其它的题都答得一塌 糊涂,原本只有六十二分的他,顿时变成了不及格。 改罢,季篁将红笔往桌上一掷:“何老师,请修改一下记录。两位同学,还有 别的问题吗?” “没……没有了。” 彩虹傻眼了,那两个男生也傻眼了,他们怏怏地回到座位,立即传来很大的争 吵声。 “嗳,季老师,”彩虹低声抗议,“这一招也太损了吧?” “不损,”季篁冷声道,“我得告诉他出卖朋友会是什么下场。” 当彩虹还是孩提的时候,妈妈李明珠最喜欢讲的一个故事来自安徒生童话,题 目叫“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对的”。故事里有一个糊涂的老头儿用一匹马换了一头牛, 又用那头牛换了一只羊,羊换成鹅,鹅换成鸡,越换越差,最后鸡换成了一袋烂苹 果。人人打赌说他老婆会笑他傻,可是老婆对他的决定百分之百的满意,因为她坚 信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对的,老头因此得到了一袋金币。 过了很久彩虹才读懂这个故事的潜台词:老娘说的话也总是对的。 这一点彩虹从小到大有无数的体会。 比如说,当她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李明珠就告诉她应当这样交朋友:一,和人 打交道的重心不是朋友,而是原则。原则至上,你会有更多的朋友。朋友至上,你 只会有更多的压力。 二,真诚地对待你的朋友,和欺骗、利用、破坏过你的人绝交。因为你绝不能 给他第二次机会伤害你。 三,如果一位朋友长时间地令你灰心、失落、沮丧或郁闷、让你觉得这世界太 黑暗不值得活下去,离他远点! 四,你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空间,别一天到晚地粘着她。 五,忠实于友情,不在背后说朋友的坏话。流言早晚会传进他的耳朵。 六,朋友希望自己好,也希望你好。那些不喜欢你比她好的人,不是你的朋友。 七,一般的朋友你一说就知道你想要什么。好朋友你不说也知道你想要什么。 八,朋友是阶段性的。这意味着老的要去,新的要来。真正的知己,一二足已。 这些为人之道来自彩虹外公那显赫的家族。切实贯彻了八项基本原则之后,彩 虹发现自己有很多朋友,闺蜜却屈指可数。大一是韩清,大二加了个郭莉莉。韩清 和彩虹同寝室,都是中文系。郭莉莉住隔壁,传播系的一号系花。她们俩是在大学 合唱队里认识的,一见如故。可是李明珠喜欢韩清却不喜欢郭莉莉。只见过她一次 就让彩虹离她远点。 “乖女,你怎能只是一个陪衬呢?这孩子相貌太好、家世也好、追她的男生数 之不尽。我就看不惯她这么趾高气扬,也不看惯你唯唯诺诺地跟在她身后点头哈腰。 何彩虹,你外公在这个城市有名有姓,你不输她什么!和她站在一起,你给我把腰 挺直罗、把胸抬高罗、把下巴扬起来。” 彩虹替莉莉委屈。人家不就是长得漂亮了一点么,连中年妇女也要妒忌她。何 况彩虹并不觉得自己比她差。对朋友她一向是恩怨分明两肋插刀的。所以她极力争 辩:“妈妈,郭莉莉可有才了,她会弹吉它!” “你会弹钢琴!” “郭莉莉会跳摇滚!” “你会游泳!” “我就是喜欢郭莉莉。” “不听妈妈的话是不?妈妈把话放在这里,你们俩早晚要崩掉。” 这话说完不到一个月,果然就崩了。 起因是郭莉莉喜欢上了一个男生。那男生当然也不是一般人,他是学生会的体 育部长魏哲,长得帅、会打球、还会跳拉丁舞,郭莉莉和他打得火热。彩虹不喜欢 魏哲,知道他抽烟喝酒、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知道他考试作弊、选举拉票、许 诺少有兑现。彩虹觉得这个人毕业之后短时间内或许能混得很好,但最大的出息也 就是一贪官污吏。 于是她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给郭莉莉写了一封信,仔细地讲了自己的分析和判断, 还说了一些从别人口里听来的负面消息。她列举的一条最重要的证据是魏哲曾经借 过她一百块钱,说好第二天还,结果就再也不提了,不知是真忘还是假忘。她认为 这是不讲信用、不负责任的表现。作为好朋友,她有必要提醒莉莉。 交出这封信之前她犹豫良久,还向妈妈征求过意见。 “别交。”李明珠态度明朗,“交了信她肯定翻脸。” “我不信。莉莉会听我的!” “问题就在这里,她从来不听你的,你向来都听她的。” 那时候的彩虹正处于青春叛逆期,信当晚就送走,次日即遭痛骂。勃然大怒的 郭莉莉竟然把信转给了魏哲。 “我知道你想拆散我们,”那时莉莉已跟着魏哲学会了抽烟,一口烟喷在彩虹 的脸上,“因为你妒忌我!你也喜欢魏哲是不是?可惜人家看不上你,因为你我根 本不是一个档次!以前我还想拉你一把,既然你是这种阴险毒辣的小人,那就算了 吧!” 在惊愕和失语中,一年多的友谊狂风暴雨般地结束了。 彩虹灰溜溜地回到家里,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夜。再去学校时,她开始接二连三 地被魏哲的哥儿们骚扰。她被卷入流言的漩涡:有人说她在校外与人同居;她和老 师关系暧昧、她曾经怀孕……甚至有人看见她在酒吧里坐台…… 郭莉莉看见彩虹就翻白眼,彩虹见到郭莉莉就远远绕道。 几个月后谣言不攻自破。 可那段杯弓蛇影、千夫所指的日子却给她的心灵留下了巨大的伤痕。 她终于明白交友是一件很小心很慎重的事。不得不佩服妈妈的先见之明。 半年后彩虹信里的话应验了。魏哲喜新厌旧,为了一个英文系的女生抛弃了郭 莉莉。莉莉痛苦得恨不得自杀。前思想后想,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边只有彩虹值得 信任,于是不顾一切地拉着彩虹哭诉、没完没了地向她倾泄自己的悲伤。她把彩虹 看成了救命的稻草,为了安慰她,彩虹不得不时时翘课陪她说话、带她散心、甚至 帮她写作业。 毕竟曾经是朋友。彩虹的心很软,很容易原谅别人。走出心灵阴影的莉莉向彩 虹道歉,要求重拾友谊。 妈妈李明珠一直冷眼瞧着事态的发展,直到有一天彩虹又开始带莉莉回家吃饭。 李明珠下班看见她,将小包一放,直接将大门拉开,把郭莉莉的书包往楼梯上一扔 :“莉莉,以后别到我们家来了。” 莉莉吓得直往门外逃。 “咣当”一声,屋门很夸张地关上了。 “妈您太过分了!”彩虹怒吼。 “谁过分了?别以为我没听见你在被窝里哭!她欺负你一次是你没经验。想再 欺负你一次?在我李明珠的眼皮底下?门都没有!” “那您让我好好地跟她讲啊!您这么做多粗暴、让人多尴尬、多难为情啊!” 李明珠白眼一翻,喉咙轻蔑地咕噜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款款 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哦,粗暴?彩虹,尴尬和难为情也是要学习的。不懂事的人 多尴尬几次就懂事了。我这叫帮助她成长你知道吗?等她大了成熟了,没准还要提 礼物来感谢我早早教了她这一课呢!” 多年以后彩虹和莉莉还是朋友。只是那份信任永远消失了。她们有时候也约着 一起逛商店、看电影。聚会的时候也很亲热、互相开玩笑,但彼此都知道,旧日时 光已一去不复返。 是的,妈妈的话总是对的。 交了批改的作业,彩虹回到系里,在走廊的一角遇到了系主任庞天顺。 老头儿心情很好,老远地就跟彩虹打招呼,很慈祥地问她:“怎么样?小何? 工作还顺心吧?环境还适应吧?有什么困难吗?” 彩虹心里想,既然您问了我就说呗:“主任,我现在工作比较满,天天跑学校, 中午实在困,又没个休息的地方,可不可以分给我一间办公室?哪怕是很小的一间 或者和人公用也好!” “哦……这个……”主任低头看了看她,彩虹双手捧心,做花仙子状。 主任一笑,不为所动:“小何啊,你知道这里的地价吗?” “地价?” “这一带的地价是每平方米三万。地比金子还贵啊。我知道你是指系里以前的 那个辅导员休息室,现在改成健身房了。这也是大家的要求嘛。中午没事,老师们 一起打个桌球、锻炼身体、活跃气氛、促进友爱嘛。最近这段时间实在是腾不出空 房子。招你进来的一大原因——当然你学业非常优秀——有本市户口是你的一大优 势。系里现在辅导员不少,不能开这个口子。我们只能勉强给每位讲师提供一间办 公室。小何啊,你努努力,争取早点评上讲师吧。” 彩虹现在还不是博士,离讲师遥遥无期:“啊……主任,您真忍心让我每天坐 在图书馆里打呼噜啊?” “嗳,你克服一下嘛,尽量克服一下。” 彩虹垂头丧气地走了,去食堂吃了午饭,正要找地方打盹,竟然收到了主任大 人的电招:“小何啊。” “主任?” “我刚才和书记商量了一下。年轻教师的困难我们还得重视。这样吧,你暂时 和季老师共一间办公室。季老师一周只有两次课,其它时间都在家里,他的办公室 总是空的,你可以中午去打个盹。备课用的书和学生作业也可以放在那儿。” “季老师?”完了,怎么又是他啊?彩虹一下子五雷轰顶,“哪个季老师?” “季篁老师。他也是新来的。” “不不不不”彩虹一连说了十几个不,心里一迭声儿地叫苦:季老师啊,我真 不是这个意思。我真不知道人家会这样安排。我和那个罗小雄真不是一个德性啊。 “主任,我坚决不同意占用季老师的办公室。我只是试探性地问一下系里有没 有空余的房间,如果没有我完全可以克服。大不了中午回趟家,睡个午觉再来嘛。 没问题的!您千万千万别和季老师提这个事儿!” 好不容易安排了,她还不领情,庞天顺的口气也有点冷:“怕什么?这事儿我 们不问过季老师能来通知你吗?刚才我和季老师说了,他都答应了。你现在就到我 这里来取钥匙吧。” 挂了电话彩虹才想明白,这事儿坏就坏在上次听了关烨的建议向主任告了方志 群一状。主任于是认为彩虹这个人不好惹,她要什么不如早点给,不然会闹个没完。 钥匙不敢不拿,多不识抬举啊。彩虹七磨八蹭地到主任办公室拿了钥匙,随后 下楼去了季篁的办公室。她想将钥匙偷偷塞进门缝然后迅速溜掉,不料办公室的门 大开,在走廊就和季篁碰了个正着。 彩虹只得咧开嘴笑:“季老师,吃午饭呢?” “还没吃,正做清洁。” “哦,好勤快哟。” “你能不能让我先打扫一下,再搬你的东西?”他手里拿着个脸盆,里面放着 一块抹布。 其实季篁说这话的语气很平常,彩虹偏偏就听出了讥讽的味道:“嗳,季老师, 我来正想和你说这个事。你可别误会,我不是觊觎你的办公室,钥匙还给你。以后 等系里有了空房再说。” 季篁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说:“这学期我有两个课题,所以一周只有两次课。 没课的那天我不来,所以剩下的时间都是你的。你帮我改了那么多的试卷,我还没 认真谢你呢,我真的不介意。” 他的样子很诚恳,彩虹心动了。 她舔舔嘴唇,还没发话,季篁又指着对面墙上的两个大书架说道:“书架一个 归我,一个归你,我一般也没什么书,书都在家里。办公桌只有一个,抽屉有四个, 两个归你,两个归我。” 他竟然把最上面的两个抽屉分给了她。彩虹感动了。 “我从不睡午觉。如果你想休息,请随意,这里有个三人沙发足够你躺下了。 我吃完饭通常会去图书馆。” 啊,真了得,这季篁客气起来也能吓死人,特别是那双冷漠的眼睛忽然间寒光 四射地瞪着她,彩虹不敢相信从里面竟能伸出一双手,好像要拥抱她的样子。 她赶紧摇头:“不不不,那怎么行?这……这毕竟是你的办公室。” “照顾妇女,匹夫有责。” “我不会很打扰的。那就……嗯……多谢了。”彩虹掏出手机,“对了,你的 电话是多少?万一有事我好与你联系。” “我没有手机。” “那……家里的座机?” “没座机。我不怎么用电话。” “好吧,电邮呢?” “我不用电邮。” 她的手机差点掉到地上:“季老师,你不会连计算机也没有吧?” “我有个计算机,很老式的,不过我没网线,所以很少查邮件。” 彩虹差点以为这个人是宗教系的。转念一想,也对啊。人家才来这里一个月嘛, 路都没认清,没有手机、网线不很正常么?可她转而又去纠结一个形容词:“很老 式”。计算机这种东西,只有老式和新款之分,新款半年就变老式了。老式之上还 有一个“很”字,那岂不是淘汰产品? 于是她连忙强调:“网线一定要装哦,我知道有一家很便宜,明天给你联系电 话。现在大学里的所有重要通知都是通过网络发布的,成教学院今年还成立了一个 网络教研室呢。以后学生的考试和分数全都会在网上进行了。这是时代的趋势,季 老师。” 季篁皱起了眉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我等会有课,我去吃饭了。” 他去了隔壁的茶水室,不多久,端了一个饭盒过来。 彩虹正将书包里的一些卷子移到书架上。又讨好地帮他擦了桌子、拖了地,他 坐下来,打开饭盒,拿着一个不锈钢勺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彩虹忍不住瞄了一眼饭盒里的菜,白饭加一只鸡腿。鸡腿好像也是白水煮的, 没有一点颜色。 她在心里忍不住叹气。 这个菜肯定没什么滋味,因为房间里没有任何香味,饭盒里面白茫茫的,好像 装的不是饭,而是一堆拧碎了的泡沫板。 而他竟是细嚼慢咽的仿佛状元郎在享用着琼林宴。他吃饭的样子也很奇怪,神 情专注、心无旁骛,好像不是在吃饭而是在祭拜某个神灵。末了他啃起了鸡腿,把 鸡腿啃得很干净,剩下一条白光光的骨头,可以立即挂起作标本。饭盒也是干净的, 粒米不剩。他擦擦嘴,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根黄瓜,慢条斯理地嚼了起来。 她注意到饭盒的盖子上用马克笔写了个“4 ”字,今天正好星期四。 她好奇地问道:“季老师你自己做午饭啊?” 他点点头。 “一周做几次?” “一次。”他说,“一次做五份,放进五个饭盒。一天拿一个。怎么样?是不 是特有效率?”他显然很为这个得意,眼睛里有一丝笑意。 “那你做的饭重样吗?” “差不多,隔天会有变化。” 不敢多问,她笑了:“季老师,其实你挺平易近人的。” 下午的例会季篁有课没参加。彩虹挤到关烨身边悄悄说话。 “关老师,季篁这么厉害的人物,为什么不留校啊?” 关烨说:“他本来联系了留学。加州大学的全奖。出国前母亲突然病重,只得 取消了计划。本来是要留校的,他选了这里,一样咱们大学也不差,二来这里离他 的家乡近点。有什么事好照应。” “哦,这样啊。他的家乡在哪里?” “在中碧。” “中碧煤矿?” “大概是吧。” “那他……”彩虹犹豫了一下,问,“是不是家庭很困难?” “嗯。他父亲死于煤矿事故。母亲身体很差,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我听他导师说的。彩虹,你跟他是同事关系,这些家庭的事儿千万别 问。” 彩虹诧异:“为什么?” “季篁可不是一般的心高气傲。” 如果把和自己交往过的男人全看成一本书,彩虹认为这些书大致分成两类:A 可读。 B 不可读。 开完会照例是乘六路公汽,车站在校门右手一条宁静小道。秋天的街落着一地 的梧叶,一字排开的商铺没什么生意,小贩们守着琳琅满目的摊子,空空的无人光 顾。这大学真是闹市中的别院,城市的纷杂和疲劳在这里一洗而空。彩虹走在路上 想,自己的一生也算顺风顺水,从考进大学起就梦想着一辈子留在这里,看青天碧 水,看年轻人的脸,住进湖边关烨住的那幢有红色飞檐的博导楼。 遐思间,一辆沃尔沃静悄悄地滑到她的前方停下来。车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 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看见她,微笑,从容地点了一只烟。硬挺的西装,锥形 的领带,料子带着光泽,昂贵的Brioni,低调的优雅。彩虹驻足轻笑。 苏东霖喜欢Brioni,因为苏东霖喜欢零零七。布鲁斯南主演的詹姆士·邦德, 穿了一套又一套的Brioni。 虽然不像她母亲那样对时尚敏感,但凡看见漂亮男人,彩虹的利比多指数也变 得不稳定。特别是兼具男人和男孩双重气质的苏东霖。他属于那种透明可读、可以 预见的男人,开朗、活跃、脾气简单。不像季篁。季篁是惰性气体:孤傲、排他、 不与其它物质发生反应。 东霖从不在室内抽烟,因为彩虹不喜欢烟味。但他也戒不了烟,一到开放的空 间,顿时就要摸打火机。彩虹喜欢看他侧脸点烟的样子。他的侧面看上去比正面成 熟,笑容里含着狡慧。笑意从眼底漾开,一直漾进人的心坎。点上火再转脸和她说 话,谈吐中带着丝缕烟气。 氛围就这样产生了。 “Hi。”他说。 彩虹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衣着。漂亮鲜艳的粉红色风衣,不可谓不大胆前卫。 里面是熨贴的灰色裙装,Jacob 春节降价时李明珠天不亮就排队,为的是能抢到一 个S 号。毕业后李明珠一直将女儿的形象定位为《东京爱情故事》中赤名莉香那样 清纯开朗的日本女生。彩虹的春秋季主打是黑色长袜、毛料短裙外加一件素色的紧 身毛衣或浅色暗花带着水晶扣子的亚麻衬衣,外穿粉红色或者花格子的外套。脱了 外套她是优雅的仕女,令人尊敬的大学教师,穿上外套她是清纯可爱、一身书卷的 女学生。 “东霖,”她抱着一撂书问,“几时回来的?” “刚到。” “找我……有事?” “小七和大头约了我在雪竹斋吃饭,韩清和小玉也去,大家好久没聚了,我想 顺路带上你。吃完饭我们去打桌球,旁边有保龄球和咖啡厅,你若不想玩保龄就和 韩清聊天吧。” 真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也是苏东霖的特性。每次出门都有详细的章程,几 点到几点,吃饭,几点到几点,K 歌;几点到几点,喝酒;几点到几点,回家。一 切都是按时的,如果当中出了意外他会马上改章程:“噢这样啊,我们原订计划是 ……也行,不过下面的安排就改成这样了,我建议把K 歌的时间缩短半个小时,喝 酒么,就不能尽兴了,大家觉得可以吗?” 谁让他是计算机系的呢。 彩虹听见有韩清,回答得很爽快:“行。” 认识苏东霖是因为郭莉莉。 和魏哲闹翻后过了一年,苏东霖成莉莉的男朋友。那时东霖在计算机系读研究 生,是个懵懵懂懂的大男生,专以编恶搞程序出名。他在校模特队表演时看见了莉 莉,回家就编了一个小程序,只要是他发给莉莉的邮件,点开之后,必定是一满屏 的百合,然后逐字闪出一段来自《此间的少年》的情书:“你在舞台上你自己的骄 傲和美丽中舞蹈,我在你舞台外寂静的黑暗中沉默。我曾愿用尽我有限的时光,就 如此凝视、凝视、凝视,直到我随着时间的流水化作雕塑或者尘埃。可是当我再也 无法忍受这片黑暗中的孤独和寂寞时,我拾起那束经年尚未凋谢的百合放在惟一的 灯旁。看见这随风飘逝的花瓣么?请在最后一片花瓣零落成灰前看我的眼睛……” 莉莉当然不会为这些小把戏动心。在她的一大排追求者中,苏东霖既没经验又 没心眼,真真假假,难以算数。后来听说了他富二代的家世,白眼才变成了青眼。 恋爱谈了一个月,在东霖家的party 上遇到了东霖的哥哥,成熟而有风度的苏东宇。 那时东宇留学甫归,已接手了部分家族产业。苏家上代以建材起家,如今资本丰厚, 转做地产和投资,和莉莉的书香名门完全匹配。东霖见大哥有意,退而让贤,嘻嘻 哈哈地和莉莉分了手。毕业后莉莉结婚生子,不再谋事,彩虹于是很少在公共场合 见到她了。只有一次放学路过一家美容店,碰见了刚从店里出来的莉莉,俨然一副 阔太打扮。盘着一头高髻,钻戒闪闪发光。她还是那么美,腰细得好像没生过孩子, 只是眼眶凹陷略有惫态,见了彩虹,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进咖啡馆一阵狂聊。末了 点起一支香烟幽幽地抽起来,笑着说:“彩虹你看看我,是不是沧桑了?” 彩虹当时正为写论文找工作发愁,心一烦,不由得拍了她一下:“你这叫沧桑? 你这叫悠闲好不好?” 莉莉点点烟:“悠闲过分了就是沧桑,我有车有房也有钱,老公对我也不错。 就是这里,一直是空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 “你呢?最近忙些什么?”莉莉问。 彩虹想说她的毕业论文是张爱玲小说中的母女关系研究,涉及弗洛依德、拉康、 性别、空间及女权主义理论。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们已经没什么共同语言,何必 拿这些专业名词来难她。显得自己炫耀学问,旁人更笑她掉书袋,于是简而化之: “在写毕业论文,想早点毕业。” 莉莉没有细问,又点了一支烟,发起了牢骚:“带孩子真累。” 她开始讲两岁的男孩多么淘气、夜里吃奶从没个准、湿疹长了整整半年、爱看 电视不肯睡觉。婆婆忙生意不愿帮忙,老公日日出差,保姆换了又换,没一个放心 的。 彩虹在心底叹息,忽然间两个人的生活距离已如此遥远了。 “东霖很喜欢你呢。”莉莉忽然说,“这苏家二少可不糊涂,开了一家软件公 司兼作零件,现在越做越大。炒房挣钱比他大哥还厉害。毕竟是理科生,做事专心, 又会算数。” 大约结了婚的女人总觉得夫君不够好。苏东宇学的是统计,她竟一字不提。 说到这里彩虹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自己和东霖总是貌合神离。那恶作剧的情 书她也有收到,第一次约会,她被妈妈逼着到发厅焗油,一身香气地去见东霖,东 霖向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只故意涂黑的门牙,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这男孩何 日才能正经?于是一切都当不得真了,到如今连个男朋友也不算。就算真的是,嫁 给了他不就等于和莉莉作了妯娌?那可真要头大如斗。 说苏东霖糊涂吧,每次聚会他总记得叫上韩清,因为他知道彩虹对聚会这种场 合兴致缺缺,如若无老友相陪,一定不肯奉陪。 在车上苏东霖问:“最近很忙吗?” “新人么,事事都要积极。带课改卷子,真是从早忙到黑。” 其实也没那么忙,但不这么说,似乎不能解释为什么东霖三番五次地打电话都 被她三言两语的打发了。彩虹一想到他,剩女的挫败感全来了。婚姻对女人那么重 要么?一辈子不结婚不可以么?她被妈妈逼着见了一个又一个的陌生男人,回来又 全要拿出来和苏东霖比。人家是钻石男,她是苦命女,年近五十的妈妈比她还相信 灰姑娘:“乖女嗳,你抬抬手、动动脑,苏东霖不是蟑螂,不会自己爬到你屋里来。 金龟婿是要钓的呀!瞧瞧你们!交往也有三四年了,换到别人,小孩子都生出来了。 远的不说,人家郭莉莉不到一个月就搞定了他的大哥!你呢?到现在连个恋爱的关 系还没确立……你情商低是怎么的?笨啊,真是笨!” 想到这些,彩虹的脑中立即闪出妈妈每天爬楼梯的艰难样子,想到爸爸天不亮 就出车了,中午就啃两个花卷一袋榨菜。自己虽然工作了,工资也不高,一个月交 两千块给家里,家里一文不取,还得替她攒着作嫁妆。给家里换个矮点楼层的房子, 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办到。 为什么人人都想嫁钻石男呢?就因为两个字:方便。 城市里的人想方便太不容易了。方便的代价太大了,你想方便不用每天爬五层 楼么?交三十万。你想方便住在市中不用天天等车么?交一百万。你想靠近公园湖 边睡梦中都能吸到新鲜空气么?交三百万。你想在闹市有一隅之地清静宽敞远离车 马喧哗么?交一千万。 沉思中,彩虹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苏东霖,突然间觉得他全身上下闪闪发光。 汽车在路上熟练地转了一个弯。 彩虹听见苏东霖问道:“上次你说要跟你爸学开车,学好了吗?” “唉,”彩虹叹了一口气,“我爸没时间教,就学了两次,不过我在这方面有 天分,已经能上道了。开车真的很简单。就是泊车难点,我爸再教我几次肯定就没 问题了。” “嗯。可是,你为什么要学车呢?出租车到处都是。有紧急情况你也可以给我 打电话。” 这是彩虹最尴尬的事。有次何大路夜半长途归来,凌晨三点,车坏在一条偏僻 的山路上了。那时正值寒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何大路冻得不行了,给家 里打了个电话。万般无奈,彩虹只得求苏东霖救急。这二少爷倒也爽快,连夜开车 带着母女俩去找人,总算把冻得半死的何大路带回家里。李明珠从此就对苏东霖有 了无限好感,说这孩子别看他平日吊儿郎当,关键时刻是条好汉。 “我爸身体不好,前些时查出颈椎有问题,有时一条腿突然麻木了。我想…… 实在不行我搞个第二职业。到明年我开始教课就不用坐班了,有空可以帮我爸开出 租,给他顶顶班。” “不是说你还要读博士吗?” “那是在职的,我的学习一向没问题。” “开车的话就挺耽误学习的。” “耽误不了,我是天才。” 苏东霖转脸看了她一眼,无声息地笑了。 雪竹斋门前有个很大的停车场,苏东霖看了看表,离开饭时间尚早,于是说: “彩虹,还有二十分钟,不如现在我教你泊车?” “啊?”彩虹吃惊地看着他,指了指车,又指了指自己,“这车很贵吧?万一 撞坏了怎么办?” “撞是需要速度的。泊车不需要速度,所以放心吧,不会撞的。” 彩虹咧嘴笑,摩拳擦掌:“你真相信我?” “当然。” “那我可就试了。” “我先示范一下。”他熟练地将车倒离路面,一边泊车一边说,“接近车位的 时候要减速,先把方向盘向车位打一把,让车头微微探入车位,然后迅速向反方向 打方向盘,让车头向着背离车位的方向运动。要充分利用道路的宽度尽量使车与道 路呈较大的夹角,然后渐渐接近,就像这样,迅速打回方向盘。注意看后视镜,这 时车身已在正确的位置上了,再将车慢慢倒入车位。” 她试了几次都倒不进去。总也对不准位置。苏东霖只得下车来指挥。 然后她又试了一次,勉强进得去,不敢冒然往里开了,怕擦到旁边的车子。 “没问题的,距离够了,你大胆往里开吧!”苏东霖在车后一边接电话,一边 打手势。 她铆着劲儿往里开,一直半踩着刹车。车头进了车位才发现非字型的车位对面 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旁边是银色的凌志,全都崭新如刚出车行。她在心里盘算无 论碰到哪一辆,修车费只怕都得以万计。这一紧张,她顺手就换了倒档要退车。脚 往下一踩,车子忽地向后一冲,只听见“砰”的一声,一个人倒下了。大惊之中她 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踩的不是刹车而是油门! 啊!呸!何彩虹,你这猪头! 她停住车不顾一切地冲到车后,看见苏东霖仰面倒地,双手抱着胸,对着天空 用力喘气。 他的脸已痛得拧了起来。 “东霖!对不起!你伤在哪儿了?……我撞……撞到你了?”见她惊慌失措, 苏东霖还作势要坐起来,彩虹一把按住他,“不不!千万别动!保持这个姿势,我 去叫救护车!” 她心急如焚地拨110 和120 ,民警来了,急救车也来了,将痛得脸色惨白的苏 东霖抬去急救。 诊断结果是闭合性单处肋骨骨折,伤势不重,亦未触及胸肺,医生说如果呼吸 系统不出现并发症,一般五周之后可以痊愈。虽不如彩虹想象的严重,但看见胸膛 缠满绷带的苏东霖从急救室里转出来时,她还是又难过又内疚,差点哭出来。 二少就是二少。电话打回去,不到一刻钟,哥哥来了,嫂子来了,秘书来了。 再过一个小时,苏东霖被转入四楼VIP 病房。 东霖的胸口痛,没怎么说话。但彩虹还是老实地向东宇和莉莉解释了事故的来 由并不断地为自己的莽撞道歉。 “别往心里去,”东宇很客气地说,“这事儿应当怪我,我为生意的事儿打电 话找他,估计他顾着说话没留神。不然凭反应避开一辆车不会有问题。” “真是很对不起……我会天天过来看他的。”彩虹小声说。 “不必不必,这也不是很重的伤。护士是24小时值班的。”莉莉说,“你学习 忙,偶尔有空过来就行了。” “没关系,这都是我的错,我一定要来陪他的,一直看着他恢复了我才能放心。” 一切安置妥当,苏东宇和郭莉莉又陪着彩虹闲聊了片刻,便告辞了。苏东霖的 秘书陈海南留下来替接听所有电话。 彩虹沮丧地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一抬眼,发现半躺着的苏东霖一直凝视着自己 的脸。 她看着他,苦笑,做了一个上吊的手势。 苏东霖从桌边拿出原子笔,在手掌上写了几个字,伸出来给她看:她扫了一眼, 脸蓦地通红。 “彩虹彩虹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这人的话,从来不可当真,病成这样还不忘记戏弄她。 彩虹站起来对秘书说:“陈先生,我先走了,明天再来。有事给我打电话。” 回到家里,彩虹向妈妈汇报了今天的窘事,李明珠听罢一笑,说:“彩虹,你 的机会来了。” “我?我什么机会来了?” “从明天开始你天天煲一碗汤给东霖送去。我想想看,钱师傅的儿子上个月不 也是肋骨骨折么?嗯,咱们先煲个红枣鸽子汤吧,然后猪骨汤、田七汤、鲈鱼汤、 鹿筋汤,一样一样地换着来。” “妈,我不会煲汤——” “傻瓜,当然是我来煲你去送。不过你得说是你自己煲的。” “人家有钱不会买么?” “这叫心意,懂么?外面的汤不干不净,哪个病人敢随便吃?” “妈,这是不是有点献殷勤之嫌啊?” “人是你撞伤的。这不叫献殷勤,这叫赔礼道歉。彩虹,这一家子人都看着你 呢。他爸他妈你还没见过吧,这时正是你登场的时候。” “妈我觉得您琼瑶看多了吧?” “唉,你就是看得太少了。”说罢忍不住啐了她一口,“不长进的东西,该学 的不学,不该学的你学个什么女权主义,你要革老公的命是怎的?到现在谈恋爱还 要老妈出马。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没用的丫头。” 何彩虹从不知道市中心医院还有这样奢侈病房。 冰箱、彩电、真皮沙发,设施齐全的卫生间;地毯、插花、讲究的油画;除了 主卧、书房和客厅,还有随从及家属休息室。护士说在这里住一天,三千六百块。 早上八点,彩虹准时来到病房,陪苏东霖去楼下花园散步,若是晴天还会带他 去街上走一走。若有更多空闲,彩虹会在病床边的桌子上批改作业、备课、看书、 写教案。苏东霖独自躺在床上用电脑写程序,两人互不打扰。 最佳的病房,最佳的护理,最佳的营养,他恢复得很快。头几天肺部出过一些 炎症,发了两次烧,打了几天点滴。一周之后,虽还打着绑带,他已能四处活动。 来看他的人川流不息,他自己的父母却被海外的一笔生意滞住了抽不出身来。 只得委托老大东宇和莉莉代为照顾。东宇也忙,莉莉倒是总闲着,近日热衷烘焙, 参加了一个蛋糕学习班,每日必送一款新鲜甜点。 东霖爱甜食,房里散发着一股甜腻腻的奶香。 彩虹不禁得意地想,蛋糕再怎么好吃,焉能和自家妈妈煲的汤相比?在喝完彩 虹送来的第N 碗汤后,苏东霖心满意足地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回味鲈鱼、豆腐的 香味,由衷赞叹:“彩虹,你做的汤真好喝。” 他一直想当然地认为这些汤是彩虹爱心的体现。 彩虹只得更正:“汤是我妈做的。” 苏东霖“哦”了一声,“哦”的后半截成了降调:“这至少说明你妈妈很喜欢 我。” “我想,”彩虹眨眨眼,“她喜欢的是你的钱。” 短暂的沉默。 苏东霖转脸过来幽幽看她:“你呢?是不是觉得除了钱之外我还有很多吸引人 的气质?比如聪明、有趣、开朗、随和——” “这叫吸引人?”彩虹打断他,“我小学三年级老师就给过这样的评语。” 他凝视她的脸,作深情倾听状: “不和你兜圈子,你究竟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喜欢你。” “我不是指的一般的朋友。” “我和你就是一般的朋友。” 他坐直起来,笑容僵掉了:“一般的朋友?” “你曾经喜欢过郭莉莉,为了你哥,放弃了。” “这你也介意?” “这说明你会为别的东西放弃你喜欢的女孩子。” “世事不可两全。我们总得为一些东西放弃另一些东西,这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我只是讨厌那些把女人当作物品来交换的男人。小李飞刀为了 兄弟放弃自己的爱人,还自以为很高尚,依我看他死一千遍都是活该的。” 不知为何又要提到《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是他们认识之后的第一次严重争执。那时彩虹还是大三,就因为 苏东霖说“零零七”和“小李飞刀”是他最喜欢的电影人物,顿时遭到彩虹一顿从 头到脚体无完肤的批判。两人从录相厅出来,从门口一直吵到大街上。 从此苏东霖再也不提小李飞刀,一提彩虹绝对一跳三尺高。 旧事重提,果然不淡定,苏东霖眸中带怒:“又是小李飞刀!小李飞刀关我什 么事?放弃莉莉是因为我不喜欢她,偏偏我哥喜欢。没什么让不让、交换不交换的。 莉莉也是个有脑子的,你以为她甘心当‘物品’吗?” “哈!苏东霖,你说你不喜欢郭莉莉?当年你是怎么追她的?要不要去查一下 我替你写了多少封情书?” 说到这事儿彩虹更加生气。 东霖的情书——《此间的少年》的那个除外——全是央求彩虹代写的。作为中 文系著名才女,代写情书曾是何彩虹大学时期最大的业余收入。收费贵、成功率高、 终生保密。她曾帮过正在相恋的两方写情书,这头写,那头回,全是她一个人的手 笔。到如今瓜熟蒂落、开花生子小两口不仅过着幸福的生活,逢年过节还不忘记拉 她去喝杯酒。彩虹的最大客户就是苏东霖:订货多、交钱快、高兴了还有小费。彩 虹的服务也是上乘的,据其所需见机行事:如果追的女孩是英文系,就来个莎士比 亚十四行诗;中文系,她用毛笔写恭楷的骈体文;新闻系,她能把情书写成调查报 告;音乐系,她将人家的小曲谱上动听的歌词。加上苏东霖的机灵诙谐、风流倜傥, 自然是百发百中的。 可惜苏二少对女孩子的兴趣从不持久,过不了几个月就会下新的订单。彩虹对 此非常鄙视,倒不是有什么针对他的道德批判,而是觉得东霖在用钱拿她开涮。这 样做的最大恶果是导致情书的成功率大幅下滑,客户们也抱怨颇多。这其间有两个 女孩雇用彩虹写情书给东霖,无论她如何天花乱坠,到了东霖那边便如泥牛入海, 杳无踪影。而那两个女孩亦以未收到回信为由拒付工钱。彩虹只好得出这样的结论 :苏东霖是数计系的,萌点不在文字上。情书对他不管用,他却知道情书对女孩子 很管用。 彩虹思潮翻涌,苏东霖大学时期的劣迹如电影般在脑海中回顾。 瞧着她一脸的怨气,苏东霖笑了:“她长得好看,我是动过心。你何必为了她 跟我纠缠不清?” “纠缠不清?”彩虹指着自己的脸,“我什么时候纠缠过你?” “你每天送来一碗香喷喷的汤,我怀着感激和幸福的心情喝下去,一连喝了七 天,现在你告诉我这汤不是你做的,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何彩虹,你何其残忍。” 她被这话噎住了,看着苏东霖怨念的神态,喉咙哽了一下,嗫嚅:“我们是朋 友,朋友是要讲真话的。难道你希望我骗你?” “息事宁人的谎言胜过挑拨事非的真话,其实只有要是你做的汤我都会喜欢喝。” 他的神态还算真诚,彩虹却越听越拧:“我真的不会做汤,我从来没做过汤, 我和你一样只会喝汤。” “心情不好?”他四下环顾,“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是的,少爷。”彩虹将脑袋伸到他面前,一字一字地说,“能不能请你停止 给我发那些恶心的邮件?情书不是明信片,不可以这样乱发的。下次再看见这样的 信,我就直接点叉将你的帐号当spam滤掉。你觉得这样玩很有趣吗?你以为人家会 喜欢你这些恶作剧?睁睁眼吧苏少爷,我没钱我也不爱钱。别在我身上重复这些无 聊的把戏了。” “Hohoho……”苏东霖一脸惊悚,“何彩虹,别这么气势汹汹,我的心已经破 碎了。” 他的表情带点夸张,语气还是戏谑的,彩虹气不打一处来。 “你的心才不会破碎呢,”她收拾自己的书包,“你只是破碎了两根肋骨。今 天有课,我得去学校了。” 站起来要走,被他一把拉住:“呃——我忘了这两根肋骨是被人撞的了。是谁 干的呢?嗯?记不起来了。我一定是被人撞傻了吧?” “……”彩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过来扶我一下,为了讨好你喝了太多的汤,要去下洗手间。” 她只得将苏东霖从床上扶起来,他作势一把搂住她,大半个身子都挨在她身上。 “唉,不带你这么趁虚而入的。看着地上的拖鞋。……喂,你怎么啦?苏东霖! 你别吓我!护士!护士!” 回学校的路上彩虹接到莉莉的电话,一开机就闻得朗笑:“何彩虹!听说你把 苏东霖气晕了?你可真不简单哪!在家里从来都是他气死老爹气死老娘的。下回拜 托你干脆气死他,让我儿子独占苏家的遗产。哈哈哈哈。” 彩虹听得一身冷汗,这是她认识的郭莉莉吗?笑得这么嚣张、这么歇斯底里, 好像谁家阁楼里的疯女人。以前莉莉可不是这么笑的,总是无声地抿起嘴,绝不似 如今这么夹枪带棒,话一出口就是法制报周末版的小标题。 十点钟准时到系,带一批新生参观了图书馆,改了一门课的论文,帮资料室登 记了一批新书,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在季篁的办公室里收拾完卷子,彩虹正待下班, 忽然听见敲门声。 是系里的书记赵铁城。 “小何,你有季老师的联系电话吗?”他问。 “没有。” “上次他说会去买个手机,买好了告诉我号码,我一忙也忘了问。明早九点学 校有个紧急的会,关于学科建设的,想让他务必参加一下。地点在逸夫苑二楼第三 会议室。你能帮我通知一下吗?他应当就住在这附近。” 彩虹连忙说:“没问题,您有他的地址吗?” 赵铁诚递给她一个纸条:“惠南路1789号,76栋东门301 室。” 惠南路哦。彩虹坐在车上想。惠南路离彩虹的家只有三站路,附近最出名的建 筑是惠南区少年宫和千河体育馆。彩虹曾经在少年宫学过一整年的钢琴。看她进步 快,李明珠一咬牙给她请了一位大学的音乐教师单独授课。夫妻俩为这奢侈的决定 大吵了三天,李明珠不得不决定下班后另打零工以支付钢琴和昂贵的学费。 问题是,彩虹对钢琴没有兴趣。或者说开始的那点兴趣被母亲疯狂的期望扼杀 了。钢琴史成了她成长的血泪史。为了弹好肖邦和舒伯特的练习曲不知挨了多少揍。 后来李明珠承诺钢琴过了十级就不再使用暴力,这话说完六个月,彩虹就以意想不 到的速度从八级直接跳考十级并顺利拿到证书,又乘胜追击地以学业太重为由停止 了每天两个小时的练琴,她的生活才逃离苦海般地松了一口气。 因为憎恨钢琴,恨乌及屋,彩虹连少年宫也恨上了。以后无论那里有什么吸引 人的活动都找理由回避。 1789号就在少年宫的西侧,一片和彩虹家一样陈旧的住宅区。由于它的存在对 F市的面貌起着消极抹黑的作用,目前已划入城市整改的范围。临街的矮房全部拆除 了,建了一排民族风格的商住楼,正好挡住里面的凌乱。下了汽车,找了足足二十 分钟,彩虹才在高低相错的楼群里找到76栋。楼房是灰色的,乍一看新旧莫辨,可 是厨房的排风扇说明了一切。很多家还在用那种老式的小风扇,而不是先进的油烟 机。所以每个窗台下都有一层黑黑的油垢。彩虹对这些油垢倒是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因为自己家里也是这样的。楼梯非常狭窄,扶手倒还干净,墙上凌乱地贴着“诚信 搬家”、“高速上网”之类的小广告。 她上了三楼,按了门铃,门开了,眼前出现了一个蓄着落腮胡须的年轻人。 到目前为止,除了爷爷,同龄人中彩虹从没见过男人蓄须。特别是在F 市这种 南方城市,蓄须的人很少。乍一瞧还以为是新疆人,她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继而低 头瞄了瞄手中的纸条,地址肯定没错。于是说:“我找季篁,请问他住在这里吗?” 那人点点头,将门拉开一角:“请进。” 老式公寓的结构大同小异。客厅面积不大,很干净。水磨石的地面上摆着一个 紫色沙发,一个玻璃茶几。 那人说:“季篁不在家,但他应当马上就回来了。请问你找他有急事吗?” “对,有点事。”彩虹伸出手,“我是何彩虹,季篁的同事。” 他人点点头,和她握了握手:“沈非,我在英文系。我是季篁的室友,我们合 租了这间公寓。” “啊,”彩虹抬起眉头,“你是英文系的老师?” 沈非是个高个子,长脸,头发微微地打卷,他有着和季篁一样犀利的目光,给 彩虹的第一印象有点像萨达姆。 “我今年刚分配过来。” “那么说,是沈非博士?” “对,我和季篁是朋友,以前就认识。” 沈非说得一口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普通话,令彩虹觉得很诧异:“你是北方人 吗?” “我是S 市人。” “哦,那可是大都市啊!” “呵呵,住久了也不觉得。” “那你搬到这里来习惯吗?” “不大习惯。我本来不必搬来的,既然季篁喜欢这里,我就跟着来了。” 很怪哦。彩虹的心“噔”地一跳。听他的口气进F 大很容易,就好像去电影院 看电影,买张票就进来了。沈非同学,你以为F 大学是菜园子,想进就进,想出就 出么。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还钻不进来呢。 “你们是……嗯……很要好的朋友?” “对。”他指着一个房间说,“对不起我正在写论文,不能陪你多聊。不如你 在他的房间里等他吧?他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好的。” “想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咖啡,谢谢。” 季篁的房间很小,但看上去不算小,因为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 绿色的窗帘,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书架,一个衣橱。 床和桌子都很陈旧,大约是房主提供的。床上很干净,白色的床单,蓝色的被 子,叠得很整齐。季篁是个爱干净的人,这一点彩虹在学校就观察到了。与他的几 次短短的相遇,都会有擦桌子的镜头,以至于清洁工打扫时故意将他的办公室漏掉。 那个所谓的书架竟是用砖和木头临时搭建的。几块砖架一条木板,又是几块砖,又 架一条木板,如此往上四层。木板被漆成绿色,别是一股反朴归真的味道。空空的 白墙壁挂着一张全家福,一位脸色苍白的妇人拥着三个小男孩。全家四口,没一个 脸上有笑容。那妇人的眼光很温暖,很镇定。她应当是个漂亮而意志坚强的女人, 看上去瘦得出奇,仿佛长期营养不良,两个颧骨高高地凸起来,衬得眼眶深深地陷 下去,衣服披在身上,好像一个空空的架子。比起中文系那些学富五车的老教授, 季篁的书不算多,也有几百本,有一半是英文原著。彩虹扫了几眼,都是市面上买 不到的专业书,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彩虹在里面坐了五分钟,喝了半杯咖啡,沈非忽然进来说:“对不起,我忘了 他今晚应当在体育馆上班。多半是下了班才会回来。” “上班?”她不禁站起来。 “季篁是业余教练,一周有两个晚上在体育馆教瑜伽。一个初级班,一个中级 班。” 瑜伽!Yoga! 彩虹的眼眶瞪得不能再大了:“真的?” 沈非看了看手表:“现在第一个班刚刚开始,你是愿意在这里等呢还是愿意去 体育馆找他?” 瑜伽馆外有人把守,彩虹央求了半天,守门人才说:“你在门外等着,下课了 再找他。” 大门是玻璃的,高度隔音。里面是个四面镶着镜子的芭蕾舞练习厅。 季篁坐在前方的坐垫上,带领着三十几个学生练习调息。 他穿一件白色的紧身T 恤,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瑜伽短裤。赤脚站在前方的垫子 上开始了几个简单的普拉提动作,伸臂抬腿,像个杂技演员那样缓慢而稳定地将身 体弯成各种形状。他的神情异常专注,不笑,也没有任何表情。彩虹不知不觉地凝 神屏息,仿佛自己也是学生中的一员,随着他的指令做起了腹式呼吸。而她的目光 不老实地停留在他结实的,被T 恤紧紧包裹的胸肌上,想见那些紧崩的背肌在骨骼 间滑动,修长的肢体海葵般伸屈,她甚至听见了筋腱拉动、关节作响的声音。 正看得面红耳赤、如痴如醉,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彩虹闪电般地退后 半步,回头一看,是位匆匆赶来的年轻女人,穿着紫色的瑜伽服,头上扎着一条红 色的头带。 她不是很美丽,不过看上去生机勃勃。 “你是不是想报名参加这个班?”那人很热心地问。 她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没戏,今年的全报满了。下一期的都满了。”那人神秘地说,“知道是为什 么吗?” 彩虹迷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这个老师太hot 了。” “Hot?” “闭着眼,光听他的声音都会醉死,何况身材又这么棒。”她低声说,“我是 媒体界混饭的,漂亮的男人见得多了,但臀部和腿有他这么漂亮的,一个也无。” 彩虹的脸一阵飞红。 “这个瑜伽馆是女人集体意淫的场所。”她做了一个鬼脸,“难道你没发现学 生都是女的,老师都是男的?我经常故意做错,让他手把手地纠正我。那,就这样。 他会说,‘手抬高一点,腰要直,呼吸要慢’……” 彩虹失笑:“究竟是你们意淫他,还是他意淫你们?” “集体意淫。” 那人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彩虹却被她的一席话吓得不敢再多看,默默走到门外 的小卖部买了一包花生慢慢地吃。 等了半个多小时,第一节课结束了。守在门外,她发现有很多学生不愿离开, 都缠着季篁说话。等她探头探脑地继续观察时,第二节课开始了。她只得又等一个 小时,才等到了满头是汗的季篁。 “何老师?”他微微一怔。 “系里……赵书记托我给你带个口信,明天上午九点学校有个重要会议需要你 参加。地点是逸夫苑……逸夫苑……天啊,我忘记是几楼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脑 袋,“大概是二楼。” 他淡淡地说:“你怎么知道在这里找我?” “书记给了我你的地址,你的室友说你在这里。” “你来找我,就为这事?” “嗯,对。” “你告诉沈非一声不就可以了吗?” “哦……对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真笨。”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 “差不多……差不多两个小时。” “刚才不是有课间休息吗?怎么不进来?” “哦……我……饿了,去买东西吃了。” 他看着地面,然后抬起脸,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不继续理论了:“既然你已等 了这么久,不如再等我几分钟吧,我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然后送你回家。” “那个……喂……不必……” 人已经去了更衣室。 彩虹垂头丧气地咬嘴唇,一个劲儿地骂自己傻。她悄悄地对自己说,在还没有 彻底变傻之前,应当赶紧溜掉。可是一闭眼,脑子里又满是那些普拉提的动作,每 个动作都成了优美的定格,不知不觉,自己的身体也跟他做了一回慢镜头的意念体 操。 等到头脑清醒,季篁已换了一身衣服,背着一个巨大的运动包走了出来。 他的身体笼罩着一团湿气,被门外的冷风一吹,散发着柠檬和橘子的气味。 是洗发水还是水果香皂?亦或是洗洁精的味道?她想不出答案,专心地吸吮着。 “你是骑自行车来的吗?”她问。 “不,我是走来的。你家在吉祥路对吗?” “对。不远。离这儿三站路。”她伸手到包里掏月票。 他忽然停步,问道:“你累吗?何老师?” “不累。”其实她的腿早已站酸了。 “我们一起走回去好吗?”他凝视着她的脸,说,“走路可以锻炼身体。” 没钱打的啊?你刚才不是已经锻炼了两个小时了么?彩虹窘了窘,只好同意。 他揭过了她的双肩包,背在自己的身上。 “嗨,不是这个方向。”她小声说。 “跟着我走,不会有错。”他很自信。 他们拐进了一个小巷。 住在这个城市二十多年,彩虹从没发现这里有个小巷。小巷走了一半,被一道 矮墙挡住,没路了。 “你看,走错了吧?” “没错。” “这里有一道墙。” “咱们爬过去。” 她吓了一跳,以为他在开玩笑:“爬过去?我们又不是贼!” “你有多少年没爬墙了?” 彩虹想了想:“十几年吧!” “那就爬吧,我看看你还会不会。”他抱着胳膊看着她。 彩虹石化了。她想说,季老师,我是一位成熟的青年女教师,道德的典范,学 生的楷模,这意味着我不是崂山道士,不会玩这种城市嬉皮的玩意儿。 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别人,她改了主意:“我会啊。季老师,你蹲下来,让 我踩着你。” 他真地蹲了下来,她真地抱住了他的脑袋,并且脱掉旅游鞋,双脚无情地踩在 他肩膀上。 身手敏捷地翻过了墙,她发现季篁很快也翻了过来,样子很潇洒,像跨栏运动 员那样,手指在墙头上撑了撑,就跳了过去。 扑掉身上的灰尘,她发现前面又是一道墙,很高的墙。要想通过它,只能去爬 旁边的一棵树。这次彩虹连问都没问,抱着光溜溜地树杆爬上去,翻过墙,抓住垂 下的树枝跳下来。 看着季篁紧跟而下,这情形让她想起了蜘蛛侠。 她乐了,咯咯一通乱笑,忽然说:“知道吗?这个城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结 构,结构,到处都是结构!我们的脑子成了水泥,已经被商品房结构了。” 季篁两手一摊:“所以我们要翻墙,要爬树。” 彩虹点头:“这是一个解构的过程,城市建构了生活,建构了空间,建构了我 们的欲望和想象,却不可以建构我们的行动。” 季篁在黑暗中眨眨眼:“对。” “城市不能规定我们什么。”彩虹指着远处的立交桥,慷慨激昂,“这条路, 一定要这样走吗?这里一定要有个商场吗?上面非得有个天桥吗?早上一定是九点 以前才供应早餐吗?我们需要被城市如此理性地安排吗?我怀念小时候夏天睡大马 路看露天电影的日子!” “何老师你好像有点激动……” 墙外是一条大街。 他们埋头往前疾走,越过公园,跨过草坪,在大厦中横穿,信笔在城市的地图 上涂鸦。 这令彩虹产生了一种“荒园游侠”般的幻觉:没有遵从地图游览的城市是荒凉 而孤独的,像一位被人遗忘的老妇。 破败的门庭,幽闲的小肆,凌乱的垃圾,无所事事的小贩…… 不知不觉,他们进入了一个中学的操场,站在环形的跑道上。 上弦月挂在天空,远处的山影,波动的霓彩,夜色渐渐迷失。 彩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头顶的星光了。她忽然想起那句话: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倘若也有学生来问她,她将如何回答? 她静静地想了很久,没有答案。不过,她很快就原谅了自己。 这是个太不实际的问题,这是个虚无缥缈的问题。生活在这样的城市,忙乱而 庸碌,没人有时间思考这个,不是吗? 假如奥斯特洛夫基没有全身瘫痪,俄罗斯也没有漫长寒冷的冬天,假如他就住 在繁华的F 市,日日为交通和地价烦恼,他还能写出那段振聋发聩的句子! 在黑暗中她看了看季篁了脸,季篁问道:“何老师,你累了吗?” “不累,”她说,“我家就在操场后面。” 顿了顿,她又说:“别叫我何老师了,叫我彩虹吧。” 他将她一直送到家门口,末了,凝视着她的脸,忽然说:“彩虹,我们应当经 常在一起。” 话说完,他停了一下,观察她的反应。彩虹的脑子嗡了一声,心里说,季老师, 这话让我如何回答你?——“不,我们不应当经常在一起。”——对一位第一次见 面就替你解围又大方地和你分享办公室的人,这个回答岂不是太不礼貌了? 作为中文系的才女,彩虹第一次对语言产生了困惑,第一次对一个句子的真正 含义捉摸不透。 目送着他的背景,彩虹悄悄地想:“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说:“你有电话号码吗?”彩虹觉得能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他说:“你周末有空看电影吗?”彩虹觉得这个意思也很清楚。 “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站在门廊外,彩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味刚才和季篁在一起的两个小时。她 觉得季篁的肩膀踩着很舒服,他的脑袋湿漉漉的,头发细软,滑得抓不住,但能摸 出头骨的形状:鸡蛋那样完美,岩石那样坚硬。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像个起跑运动 员那样四肢抓地,用自己的脊背顶起她。她一只脚踩着他的肩,一只有脚踩着他的 腰,柔韧的脊椎向下坠了坠,又弹性十足地顶上来,她甚至感觉得到椎间一节一节 的凸起。尽管如此彩虹也没有达到能够翻越的高度,不得不对他说:“还差一点, 抬起头来!”他顺从地仰起了脑袋,让她的脚踩着自己的头顶翻了过去。 虽然手还没有碰过他,彩虹的脚已将这个男人的大部□躯踩了个遍。 所以彩虹对季篁的第一感觉不是从眼,不是从口,而是从脚开始的。这一点具 有颠覆意义。一个人的眼睛可以骗自己,口也可说错,可是脚不会踩不踏实的地方。 情绪饱满的彩虹蹬蹬蹬地上了楼,却在自家门前意外地碰到了夏丰,好友韩清 的丈夫。 彩虹很喜欢夏丰,韩清与夏丰是一对绝配。 夏丰并非美男,但模样清秀,很有书生气,和女孩子们在一起时,总是自称 “小生”,写封情书落款也是“夏生”(就好象《莺莺传》里的“张生”)。他和 韩清都是彩虹大学的同班同学,来自河南农村,是当年中文系学生会的宣传部长, 写一笔好字,会作古诗,在才华方面和彩虹齐名。初到大学的夏丰说话还带着一股 子浓重的河南口音,分不清平上去入,半年之后已能说一口纯粹得好像播音员那样 的普通话。毕业后分到省委机关报广告部,工作了半年就和彩虹同寝室的密友兼夏 丰的铁杆粉丝韩清结婚了。 在寝室人的眼里,夏丰是理想的丈夫。五年来雷打不动地替韩清打水,一天两 趟,下雪下冰雹都不误。每天替韩清去食堂买饭,吃完饭帮她刷碗,还包揽了寝室 里的各项重活,每次大扫除都被韩清拉来拖地、搬书柜,或者窗外有蜂窝了让他驱 赶。韩清的父母是南宁市重点中学的老师,一个教高中,一个教初中,家道殷实, 温良守礼。大一报到后不久,彩虹便碰上F 市百年罕遇的秋老虎,整个城市热得好 像要被蒸发,许多学生都中了暑。韩清因为暂住彩虹家里,夜夜吹空调得以幸免。 那时她与彩虹都是新生,虽然分在一个寝室,彼此还不很熟,因为彩虹慷慨地邀她 避暑,韩清对她好感顿时增加了十倍。加之避暑期间她又得了重感冒,天天喝李明 珠炖的鸡汤,对彩虹妈也产生了依恋之心。此后每年寒假回校,必要给李明珠带十 个自家包的大棕子,韩清的母亲还亲自打电话来拜年感谢明珠的照应,夫妇俩来F 市探女也提了重礼登门拜访。两家就这样往来上了。 成家之后的夏丰与韩清在离报社不远的一栋高楼租了间公寓,他们很快有了一 个男孩,取名夏都,小名“多多”。毕业后韩清本有去广西电视台一个热门节目当 编辑的机会,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差点签了合同,却因夏丰先一步在报社找到 工作而放弃了。接下来她的运气越来越差,高不成低不就,夏丰要求她的工作地点 最好在以机关报社为圆心的直径五公里之内。韩清找来找去找不到,最后委委屈屈 地进了F 大国书馆“民国时期资料室”。那是份工资低的闲差,却好歹让她的户口 留在了F 市。尽管如此,彩虹从未听韩清说过夏丰的不是。同学们问她为什么肯屈 就,她总是淡淡一笑,说:“家庭是最重要的,夏丰的工作也忙,早出晚归,吃不 上一碗热饭,我还是以他为主吧。” 彩虹认识的女同学中,结了婚的不在少数,一有聚会就成了“老公批斗会”。 人人都说自己所嫁非人,若不是为了这个家早把那“没出息的”、“不体贴的”、 “没好性儿的”、“喝酒抽烟好赌的”、“炒股炒亏生意做砸”的老公给休了。只 有韩清不说话,在一旁默默地饮茶。末了悄悄地对彩虹说:“骂老公不就等于骂自 己吗?老公再不成气不也是你挑的吗?这不等于是骂自己眼瞎吗?”一语惊倒梦中 人,彩虹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所以在众人眼里,韩清和夏丰一直是美满婚姻的典 范。 “夏丰?”彩虹愣了愣,“有事找我?怎么不进门?” “嗯——”夏丰板着脸说,“韩清在里面。” 彩虹狐疑地看着他:“韩清在里面?那多多呢?” “多多也在里面。” 说话间果然传来孩子的哭声。 彩虹连忙问:“出什么事了?你们吵架了?” “一点小事,她生气了,就跑你们家了。” 彩虹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韩清性情柔顺,体贴人意,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做 事向来是委屈自己成全别人。想让她这样的人生气还真不容易呢。 她掏出钥匙开了门:“进来再说吧。” 门一开,迎面一股阴风,沙发上坐着李明珠,穿着件高领毛衣,正拿着竹针织 毛线。 彩虹忙说:“妈我回来了。” “嗯,吃饭了吗?灶台上有热好的饭。”李明珠将一卷线挽起来,扔进脚边的 竹篮里,脸也是崩着的,看了一眼夏丰,不打招呼,也不说话。 “妈,夏丰来了。韩清呢?” 从茶几上端起一杯茶,李明珠浅浅啜了一口,“呸”地一声,将口中的一片茶 叶吐到地上:“闺女你去吃饭,夏先生我来招待。” 那话不冷不热,不硬不软,却字正腔圆,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来者不善,守者也不善。彩虹的心“格噔”一跳,嗅到了战火硝烟。 “夏先生请坐。”李明珠指着对面的一把椅子,“韩清这孩子和我们家彩虹也 有六七年的交情了。老一辈人互相都认识。这孩子我一见就喜欢,一直当她是我的 闺女。” “李阿姨……” “我的闺女今天让人给打了,脸上斗大一个巴掌印,腿还让人踹了一下,淤着 一大块血。”李明珠双眼一瞪,凛然生出冷光,“多多也到了懂事的年纪,你当着 他的面打他的母亲,是示范他将来应当怎样对待女人吗?” 夏丰的脸色很僵硬,但努力保持礼貌:“李阿姨,这是我们家的事情,请让我 来解决好吗?” “解决?你不是用暴力解决了吗?”李明珠冷笑,“夏丰,你出门到大街上访 一访,随便拉住个女人问一问,如果她愿意嫁你,我家韩清带着儿子净身出户,不 愁找不着一个善待妻子的男人作儿子的新爹。——敢打老婆,我呸!你以为你生活 在旧社会有三妻四妾呢!” “阿姨,这事儿——她也有问题,不能全怪我。”夏丰的脸隐隐泛红,头上青 筋直跳。 “当然不能全怪你。你一个大男人肩膀上不肯挑担子,请我们怪也怪不到你头 上!你以为怪人很容易么?那也要你值得怪,经得起怪不是?有老婆肯怪你是你的 福气。现在你嫌她挣钱少了,当初她若去了电视台,如今也是个人物了吧,犯得着 受你这口气么?这女人一日三餐地伺候你,马不停蹄地扫地、洗衣、买菜,这不是 劳动吗?如果不让她干,你雇个钟点工一个月也要一千块吧?她钱挣的不少,只不 过有一半是无偿的,你个无耻的资本家,活生生地享用着你老婆的剩余价值。而你 挣的那些钱——哦,我的天——都是有大用途的:养家、糊口、干革命事业、你是 时代的先锋、战斗的英雄,独独被老婆拖了后腿。同样是付出,你得的是荣誉,她 得的是埋怨。我明白了,原来老婆生来就是补充你的,哪儿缺了就往哪儿塞。要留 大城市,塞她进资料室。嫌托儿费贵,让她病休一年带娃。买房不够钱,让她一天 干两份工。早上五点起床做好你的早饭,累死累活地回来却发现你早已到家,翘着 大腿看报纸,厨房里茶凉灶冷,儿子又脏又臭,等着人帮他洗澡。夏丰我问你,你 爸爸风瘫了六年,最后不幸去世,你可曾想过遗传的力量?” “……” “你以为现在你年轻力壮不靠谁,就可以这样对待你老婆。风水年年换,明年 到你家。等到你年老瘫痪,躺在床上,需要人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时,人家会不 会直接将你扔进水沟呢?” “李阿姨,请您不要再说了!” “呵,你怕听了?知道李阿姨最恨的是什么吗?你个牛魔王怎么现在才现原形 啊?你们这些农村人为了娶到城市的姑娘,怎样卑微低贱讨好人的事都做得出!彩 虹还一个劲儿地夸你好,‘体贴’,‘老实’,‘文质彬彬’,我李明珠看你第一 眼就知道那不过是奴颜媚骨,一旦得势,翻脸不认人是迟早的事儿。今儿你也别指 望你老婆会跟你回家,我让韩清在这里住着。你回去好好反省,再不拿出个人样儿 来,这里是工厂重地,会打架的小青年多得是,看我不找人揍断你的腿!” 夏丰气乎乎地摔门而去,大门“咣当”一声巨响,震得墙壁都抖了一抖。 彩虹小心翼翼地扒了一口饭,进里屋看着一脸青紫抱着被子啜泣的韩清,轻轻 地说:“你饿吗?吃点东西吧?” 她擦了擦眼看着腿上睡熟的儿子,说道:“不饿,我过一会儿就回去。” “回去?”彩虹怔了怔,“在这种时候?” “夏丰从小没有娘,爸爸好酒赌博,天天揍他,后妈对他也刻薄,他……他挺 可怜的。你不知道,我跟他恋爱那会儿,他身上穿着件薄薄的毛裤还是七年前他妈 妈手织的,线都快脱光了也不舍得换,我陪他去看他妈妈的墓,他没哭我都哭了。 这么多年他对我都是和颜悦色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生气。” 彩虹两眼望天:“喂,你有没搞错?是他打了你,你还替他说好话?” “我只是告诉他我不想在资料室呆了,天天整理旧报纸填卡片,那日子真磨人 啊,是个活人也给磨死了。我想考研然后找个好点的工作。他听了就不干了,说我 只顾自己不顾这个家。现在房贷这么重,读书不挣钱还花钱,不如多打几份工。我 说这钱不让他出,我去求我自己的爸妈。他一听火更大了,说我仗势欺人,嫌贫爱 富。还对我爸妈破口大骂。” “破口大骂?你爸妈哪点得罪他了?” “他看中的这房子首付要十八万,指望我爸妈能支持一下,把他们多年攒的老 本拿出来垫上,打电话过去探口气,我爸听了半天不表态。他又埋怨说我结婚时家 里给的嫁妆太少,不把他这个女婿当回事儿。” 彩虹直听得心里一阵发凉:“不把他当回事儿?结婚时他家里一分钱也没出吧? 用的都是你们俩自己的积蓄和你爸妈给的钱吧?这么一大活人儿都嫁给他了,还叫 不当一回事儿吗?” “他的工作也不如意。明明想做编辑,却被派去搞广告。这一行拿的是效绩工 资,需要人脉,竞争很激烈。他在大学里混得顺风顺水,到了单位却被同事们瞧不 起,回到家来就喝酒生闷气。多多生了之后小孩子晚上睡不好,半夜老是吵,他就 冲着几个月大的儿子吼。唉……” 彩虹看着她乌黑的眼眶,问道:“瞧你眼睛都给打得充血了,我送你去医院看 一看吧?” “不用了,我还得回去。”她咬了咬牙抱着孩子站起来,腿还是一跛一跛的, “多多晚上老爱哭,太影响你们休息了。我回去好好地和他说一说,不就是不让考 研吗?我不考就是了,为了这个家,也没什么。我已经牺牲了那么久,也不在乎多 牺牲一点。” 彩虹一把将她拉住:“不行,你好歹在这里住一晚。刚才我妈没头没脑地将他 骂了一顿,估计他更生气了,让他反思一晚上,消消火儿,明早你再回去。我爸上 夜班,我妈和我都睡得沉,没事的。” 终究韩清还是带着多多走了。彩虹送她到楼下,给她要了一辆出租,叮嘱她有 事记得往这边打电话。其实最近一两年她和韩清见面也少,因为有了孩子,也没老 人帮忙,她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家中。今日见到她,不独神情懊丧,眼眶两旁起了不 少黑斑。明明年纪比彩虹还小几个月,看样子倒是大了十岁,腰粗体肥,行动迟缓, 一幅十足的妈妈相。 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彩虹看见妈妈仍在沙发上织毛线,想起她刚才的一番话, 不禁想责备:“妈,您刚才的话也太刺耳了,夏丰毕竟是韩清的丈夫,您好歹得给 他留点面子。” “这种男人还用给他面子?要是他是我的女婿,我就给他两耳刮子。”李明珠 啐了一口,“怎么样,你老娘我火眼金睛吧?当初我是怎么劝你们来着?这种凤凰 男不能嫁,门不当户不对,习惯价值都不一样,幸好他妈妈死得早,不然还有婆媳 问题,将来够她受的。我说了多少,你们听进去没有?” 彩虹不吭声了。李明珠又对了。当时韩清与夏丰谈恋爱,彩虹也热心地当了无 数回电灯泡,回到家里把夏丰那叫一个夸啊,只差他不是天神。可是夏丰到彩虹家 只来了一次,老老实实地向李明珠诉说了自己苦难的家世:母亲早逝、父亲凶暴、 后妈刻薄,彩虹听得差点下泪,李明珠却半点不动声色,回头就说这孩子会装可怜, 博得女人同情。李明珠最讨厌男人装可怜,所谓英雄不谈出处,强盗莫问来路,这 夏丰太有心眼,太会打动女人,韩清不是他的对手。她在电话中向韩清的父母表达 了自己的意见,对这门婚事很不看好。韩清的父母也不愿意,只是鞭长不及马腹, 后来夏丰去南宁见了他们一面,父母见韩清入情已深,一幅不嫁他毋宁死的模样, 就松了口。 彩虹默默地去厨房给自己添了一碗红豆汤,李明珠忽然问道:“今晚你去哪儿 了?” “系里来了位新老师,没有联系电话,有个重要会议,书记托我找找他,带个 话儿。” 李明珠看了看电,说:“你快些准备一下,等会儿苏东霖有事要来接你。” 彩虹吓了一跳:“什么?苏东霖?” “他给你手机打电话,你没接,电话打到家里来了。” “哦,今天有课,要见学生,手机消音了。” “他问你九点半以前会不会回来,我说会。” 彩虹连忙看表,九点二十五。发起了牢骚: “什么事啊,早上不是见了么,晚 上又要见,这人有病啊!我给他回个电话,明天再说吧。” 李明珠忍不住要吼:“你快点去收拾!记得换个胸罩!把那件紫色的长毛衣穿 上,夜光下显示得贵气。‘易求千金宝,难得有情郎!’——这人又有千金又有情, 你加紧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