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个小时的课,季篁准时回来了。坐在沙发上,他用十五分钟时间将彩虹的论 文重新看了一遍,用绿笔做了几个记号。 沙发不大,彩虹不好意思坐过去,觉得太亲热。更不好意思隔桌而坐,像是接 见学生,毕竟还是求人家帮忙,还是要谦逊点儿。思来想去,索性将椅子搬出来, 搬到沙发旁边,和季篁面对面地坐下来。 谈话肯定不轻松,可能意味着新的较量。那次会议的几问几答,他们似乎杀个 平手,到底年轻气盛,季篁不服气地追下来了。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找回场子了。 彩虹还在心底打鼓,发难开始了。 季老师:“何老师,论文里你不停地说‘主体’、‘个体’和‘自我’三个词, 请问它们所指何义?有何区别?能否具体解释一下?” 高手就是高手。彩虹第一时间窘掉了。她以为他会问张爱玲的叙事手法,问她 小说中独特的空间构成,或者,至少问一下张氏的爱情观或亲情观。这些彩虹全在 行,怎么都能说个头头是道。可是,彩虹有彩虹的毛病:知之甚切而改之甚难。和 很多刚入行的年轻老师一样,彩虹喜好时髦的术语:“解构”、“后现代”、“能 指”、“宏大叙事”、“细读”、“厚描”、“陌生化”、“戏仿”“文化资本”、 “符号暴力”……动不动就要拿进论文里说事儿。她对抽象归纳更有偏好:“美是 理念的感性显现”——瞧瞧,人家黑格尔说得多好、多凝炼啊。 脑子用力挣扎了几下,彩虹舔舔干燥的嘴唇,兵临城下只好水淹七军,虽然心 虚,声音要高,调子要足,学术辩论就是打排球,打过来你扣回去:“‘自我’指 的是人潜意识的那一面,也就是欲望的层面。” “同意。”他说,“主体呢?” “主体和个体是一个意思,就是指自我。”她两手一摊,“论述的时候我不喜 欢重复用词,所以就变着花样儿说了。” 季篁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嗳,你叹什么气?” “虽然我的专业是文学理论,而你的专业是文学……欣赏,咳咳,从大方向上 来说,我们也算是同行。” “完全同意。” “那我就不说外行话了,行吗?” “啥意思?”彩虹小脸粉红了,“刚才我说的话是外行吗?” “这样吧。我先问你,主体的英文是什么?” “Subject 。” “Subject 在语言学上的解释是——” “主语。” “主语在一个句子里的首要功能是——” “引导动词,是动作的主人。” “很对。那么你说说看,主体是什么?” “人的行动能力,人对自身经验能够清晰阐述的能力。” “那么,回头过来,个体的英文是什么?” “Individual。” “我们常说,要相信集体的智慧,不要搞个人主义,是指的什么?” “嗯……”彩虹眨眨眼,“是指一个人不能以为自己什么都行,凭一己之力就 可以把事情办得很漂亮。” 季篁又叹了一口气。 “怎么,又错了?” “没错,就是缺乏理论深度。换一种说法,换一种说法。” “个体是指一个人对自我行为和心理动机的一种理想的、浪漫主义的阐发。有 时阐发得过了分,不符合实际,那就成了个人主义。” “多么聪明的分析啊!可见‘自我’、‘主体’和‘个体’这是三个不同的概 念,你自己一下子全分析出来了。很清晰、很透彻。” “季老师,您是不是特有成就感,特觉得我孺子可教……” “不敢——” “我可以进一步问你一个问题吗?”彩虹笑着说。 “说吧。” “请问主体和对象究竟是什么关系?在现实的重压下,作为主体的我们还能够 行动,还有勇气阐释吗?” 季篁微微扬眉:“当然能。” “莎士比亚说: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 “彩虹,这句话的关键词是‘no to be’。人活于世,争取的不过是一个身份, 身份给了你安全、给了你意义、给了你存在的价值,” 季篁淡淡地说,“而你所 要做的,是抵抗身份带给你的种种诱惑。你要勇于not to be 。” 有点抽象哦!彩虹怔怔地看着他,脑子乱了,有点跟不上。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没有确切的关系,只是一些位置的总和。” “等等,我们还是在讲文学理论吗?不是物理?” “比如,你我之间,是一种位置;你和你的家人,是另一种位置;你和关老师, 情况又不同。所以,是位置的总和。” “这听起来好像是马克思主义呀?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就是马克思主义,《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噗——”彩虹正在喝水,差点呛住,“也就是说,我在你这里又复习了一遍 马列原理?” “不行么?考考你忘了多少。” 噗——一口水喷到地上。 季篁今天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 恤,仍然配着条洗得发蓝的牛仔裤。他的衣 服显然有限,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么几件。白衬衣、各种颜色的T 恤和牛仔裤。皮鞋、 球鞋各有两双,只换过几次,他喜欢式样朴素的鞋子。没见过他穿西装,不过相信 穿上西装一定也帅。 眼珠一转,彩虹换了个话题:“季簧,今天你有瑜伽课吗?” “有。是另一个班,中级班。” “我能参加一个吗?” 彩虹掩饰着面红耳热,假装说得很随意。 “这个……中级班几乎全是男生。” “这班还分男女啊?” “也没特意分……不过这个班就是没什么女生。”他的样子有点窘,“我也觉 得奇怪,还以为是少年宫特意安排的呢。他们说也不是,可能女生们都报在初级班 了。” “现在还能报名吗?” “早满了。” 彩虹心里说,季老师,您就不能顺势邀请我一把吗?或者干脆让我插个班不成 吗?她的心咚咚乱跳,想起了妈妈的叮嘱。再怎么一厢情愿也不能轻易送上门。 于是乎耸肩一笑:“呵呵。我觉得瑜伽特别锻炼身体,有那么多倒立的动作, 可以促进脑部循环。” “嗯。” “还有,真的很健身,对保持体型大有好处。” “对。” “它甚至吧——可以提高人的修养和情操。” “啊?” “就连背景音乐也有怡神静体、改善心情的作用。” “是吗?” “真的,瑜伽这种运动特别好,特别适合我。”彩虹看着他的脸,认真的说。 季篁站在她面前,半天不说话,好象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半晌才说: “对不起,不知道你喜欢这个,下次开班一定通知你。不过,”他顿了顿,“我有 个读书小组,目前有三个人,大家一起读理论书,一周一聚,谈心得和体会。这对 专业训练很有帮助,何老师感兴趣吗?” 彩虹眼睛一亮:“理论书?哪一本?” “目前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刚刚开始。你若有感兴趣的书也可以提出 来,咱们下次一起读。” “那……这本要读多久?” “嗯……一年左右。” “我的天啊,一本书读一年……搞什么呀……” 季篁看着她,纠正:“是精读。” 彩虹赶紧举手:“行,算我一个!” 下班的时候彩虹一连给韩清打了三个电话,面授机宜,怂恿她接受东霖公司的 职位。彩虹觉得,既然韩清在做决定上如此软弱,作为朋友,她有责任督促她不要 错失良机。何况帮韩清拿主意这也不是头一次。当年她能进资料室也离不开彩虹的 策划。若不是辗转地找了一位图书馆的负责人递话,又上杆子地追着系主任和书记 写推荐信、打电话,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职位,因为它在大城市,又清闲又稳定,在 刚毕业的大学生眼里也是一块热乎乎的香饽饽。彩虹觉得,同样是城市姑娘的韩清 并不缺少与人打交道的经验,也不是不机灵识不得眼色,恰恰相反,她的问题是过 于敏感、太能受他人的暗示。换句话说,如果这城市里大多数人的毛病是由于文明 程度不高导致的话,韩清的毛病就在于父母双亲全是老师,教育太多,导致文明水 准过高。很多人都好意思去做的一些事,比如不高兴了中伤一下、朋友得瑟了刺她 一下、利益在前抢它一把、请客聚餐专敲大户……之类,她都不好意思去做。所以 韩清才会得到大家的喜欢。跟她在一起很安全:她什么也不抢,又什么都愿意奉献, 先天一个“易受伤”体质。而且她对男人的看法还停留在十七岁:那个年纪的女孩 子只知道爱,不知道防范。等她们知道了防范,爱也就没了十七岁的滋味。 借用美剧里的一句话:这城市埋藏着无数个情感地雷,稍不注意就会被炸成粉 碎。 岂料任她说个唇焦口燥,韩清就是不松口:“彩虹啊,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 但这事儿吧,我得顾及夏丰的感受,对不?毕竟家庭是第一位的。唉,现在你可能 不理解,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这事儿你还是替我婉拒了吧。” “你真是死脑筋啊,韩清!苏东霖这人你又不是没打过交道,他能吃了你吗?” “他?有名的花心大少啊,谁跟他在一起都少不了绯闻。我觉得……如果夏丰 这么介意我真的不能去,多少也得避点嫌,何况还有过节。” “那我们先不说东霖,说说多多吧!”彩虹改换策略,“你不是说想让多多进 双语幼儿园吗?还有,不是说想让他以后学钢琴吗?上了班,有了钱,房贷轻松了, 孩子的教育也跟上了,多好啊!你不是一直说你不想呆资料室吗?再说,多多也不 能老是天天跟着你,也得让他去去幼儿园,学着跟别的孩子打打交道啊。比起孩子 的教育,大人之间的成见算什么?何况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东霖这人我了解, 他绝对不会招惹你的。” 这话果然打动她了。韩清的声音犹豫了一下:“要不,我再想想?” “想什么啊!人家今天就要回话。” 电话那边没声儿了。 彩虹叹口气:“要不你跟夏丰再商量商量,晚上给我打电话?” 韩清如获大赦:“好的好的,彩虹,谢谢你。” 彩虹提包下楼赶公汽,又值下班高峰,汽车慢悠悠地向前挪。彩虹的手机又欢 快地响了起来。 还是韩清。 “彩虹你在哪儿?” “在车上,怎么了?” “我……刚才碰到夏丰的一个同事,”韩清的声音开始发抖,“他说,上周二 夏丰跟他的上司大吵了一顿,差点打起来。上司跑到社领导那里告状,大家都觉得 大事不妙。” “大事不妙?韩清你别着急,如果只是工作上的意见有分歧,不会有什么大事 的。” “夏丰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火一上来,哪管得住自己啊!那同事开始不肯说 实情,被我逼问了半天他才肯讲。具体怎么处理的还没有正式通知,小道消息说是 社里决定给他一点面子,不算开除算辞职。给他两周时间找工作,月底前办完辞职 手续。” 彩虹忍不住说:“这么大的事儿他没跟你说?” “没,夏丰挺爱面子的,而且他和他的那位主任早就不对付了。”韩清道, “难怪他心情不好,每天回家脸都是黑的。其实你说,我会怪他吗?我是那种人吗? 我们家夏丰多有才华啊,发表过那么多文章,市里这么多家报社,文化单位一大堆, 哪里不能去啊?辞就辞呗!” “那个……你们房贷紧张,又欠着债,还是要尽快找到工作。” “是啊。所以我来求你啦。你能不能试着跟东霖再说说?让夏丰去泰宇?” “嗯——”彩虹想了想,“东霖这个人我了解,他能办的事一定会答应,不能 办的,肯定办不了。泰宇那边你就别碰运气了。倒是东霖这边……我等会儿去问问 他,看能不能让你去上班,但换个部门,不和他在一起,这样,你们互不见面,夏 丰也不会心烦了。” “啊?只能这样吗?问题是,夏丰的工作怎么办呢?”韩清急着说,“他一个 农村人,在这城市谁也靠不上,脾气又急,性情又傲,想找到方方面面都让人满意 的工作不容易啊。我一个家庭妇女倒是干什么都行的。” “你真糊涂。你先干着,让夏丰慢慢找工作。至少经济上没有压力啊!” “如果我上了班他就要在家带多多,哪有时间找工作?” “那就让他带一阵孩子呗。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宠溺他了。这位大爷自从有了 儿子,连个尿布都没换过,也太甩手掌柜了吧!让他带几天多多,也尝尝你作母亲 的辛苦!” “不成不成,他带不了多多,一个小时可以,超过了就会烦。我倒不心疼他, 我是怕他冲多多吼。” 讲了讲去,一直到彩虹下车,韩清还在为不能让夏丰带孩子这件事反复辩解。 彩虹终于急眼了:“好啦韩清,别说了。人是要改变的,家庭结构也是要有弹性的, 特别是在危机的时候。现在别谈什么性子不性子习惯不习惯了,你先干着,等夏丰 找到更好的工作,你想继续干也成,不干在家继续带多多也成,随你。这主意我替 你拿了!我马上联系东霖,先替你应承下来,然后我去游说他给你换个部门,这总 成了吧?” “唉……真是的,为这种事来麻烦你……不管成不成,先谢谢了。天啊,夏丰 到家了,我挂了。” 彩虹随着着人流下了汽车,忽然想起钱包里有两张今晚足球联赛的票,是一位 老师给的,彩虹不看足球,本来打算留给爸爸的,灵机一动,拨通了苏东霖的电话。 “东霖,今晚有空不?”彩虹热情地说,“我有两张球票,想请你看足球。” “你……看足球吗?” “以前不看的,现在看了。” “看电影行不?” “不行,就是足球,给点面子啦。”彩虹想,电影院里能说话吗。 “那行。几点?” 彩虹说了时间。 “我来接你吧。” “不用,体育馆门口见就行了。” “就看足球?没别的事儿?”苏东霖问道。 “嗯——”彩虹想了想,觉得求人还是得付出代价,于是说:“先看足球,再 吃饭。我请客,你说地方,咱们下馆子!” “行。” 彩虹回家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一件衣服,略施淡妆,准时赴会。 出租车到了体育馆门口,彩虹一眼看见了树荫下的苏东霖,忽然抽了一口冷气。 来的不是一个人。 苏东霖的身边站着衣冠楚楚的秦渭。 彩虹第一时间窘掉了。 “对不起,急着应承你,忘了这个时间我还约了秦渭。反正你们也认识,不如 一起看球吧。”苏东霖淡笑。 彩虹看了看手里的两张票,刚要张口,苏东霖又说:“票我们另外又买了,位 置不错。彩虹,你要吃爆米花吗?” “要的,谢谢!” 东霖折向小卖部买零食,剩下彩虹和秦渭木然相对。秦渭双眉紧锁,一言不发, 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 彩虹觉得冷场,只好说:“秦先生也喜欢足球啊?” “有时看看。” “你和东霖……是同事吗?” “不是。在生意上有往来。” “哦。秦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金融。” 还不如不回答,这一行大得没边了。 显然不喜欢被追问,秦渭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今天交通真挤,前面那条路堵得一塌糊涂,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把车开进来 的。”彩虹连忙换话题。 “我没开车。”秦渭不咸不淡地回答道,“这样的交通、这样的时间,我怎么 会开车呢?这个城市没法开车。” 彩虹哑然:“那你……坐公汽啊?” “我有司机。” “东霖爱开车,交通再挤也爱开。”彩虹笑了笑。 秦渭道:“没办法,谁让他这么穷呢。” 阴差阳错,整个比赛秦渭居中,彩虹和苏东霖分别坐在他的左右手,想趁机和 东霖提韩清的事儿也就泡了汤。当然,票的位置不错,球迷们很激动,喝彩如狂, 嘘声震地,虽然看不懂足球,彩虹的情绪多少也有点投入。可是,无论是东霖还是 秦渭,表情都很镇定,一人手持一瓶冰水,眼望前方,默然无语,好像在欣赏一部 昆曲却又从头到脚没法入戏。彩虹灰溜溜地想,拜托,就算不感兴趣也装一下子好 不啦!足球这种东西,还没听说有男人不喜欢的。他们这副模样纯粹让彩虹觉得东 霖作陪不过是看她的面子,而秦渭作陪又是看东霖的面子。本来彩虹还想随着众人 吼两嗓子,见他们如果安静,自己倒不好意思狂放了。就这么憋憋屈屈地守到了结 束,秦渭才终于吹了一声口哨,又叹了一口气:“韩鹏今天的球衣不好看,真不好 看。——红色不适合他。” 苏东霖皱了皱眉,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水,没答话。 为了求东霖办事,带累着这两个人看了一场球,负疚之下的彩虹显得特别和谐 :“可不是,我也觉得不好看,不过他的球踢得真棒。” 秦渭转过头来:“听东霖说,你不喜欢足球?” “我?”彩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喜欢啊!当然,不是指的这项运动,而是 指在运动过程中洋溢出来的青年男子的阳刚之气。” “哦——”正在喝水的秦渭差点呛住。 “那么,你觉得我这个人……阳刚吗?”他掏出手绢擦了擦嘴,笑得意味深长。 “你吧……嗯……挺阳的,就是还不够刚。”彩虹瞅着他细长的胳膊,认真地 说,“你需要多多锻炼身体。” “噗——”东霖一口水直喷了出来。 秦渭张了张嘴还想分辩,却突然说: “咦,难道有人偷了我的西装?” 彼时已近散场,因为人群都涌向出口,他们决定坐着先等一会儿。岂知就在这 短短的十分钟,秦渭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就不见了。 “西装很贵吗?”彩虹站起来东张西望,期望能找出几个可疑的对象,“我瞅 瞅保安在哪里。” “西装里有钱包。” “糟了!天啊!快打电话报警!”彩虹跺跺脚,大呼小叫开了,“快通知银行 和信用卡公司!快去找个网吧换掉所有的密码!小心人家拿你的信用卡买钻戒!身 份证不会也在里面吧?手机也偷了?” 秦渭皱了皱眉,低头研究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请问——是我丢了钱包,还是 你丢了钱包?” “……你。” “那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我替你着急呀!” “不着急,我的秘书会处理的。”说罢掏出手机拨号,“孙琳?是我。我的钱 包掉了,麻烦你处理一下。再见。” 这作风,这态度,真真只有四个字:高贵冷艳。 彩虹不由得苦笑。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人丢了钱包不着急。那秘书也不知是 哪路神仙。那电话短到不能再短,不知情的人一定听得一头雾水。这秦渭也真是马 虎,至少应当告诉人家钱包里都有些什么,多少现金,多少信用卡,是无意失落还 是被人偷盗……好歹给办事人留点线索。 “单身汉不怕丢钱包,”秦渭收线,“我又没做亏心事。” “你是单身的名人。” 秦渭轻笑:“我怎么会是名人?” 彩虹抱着胳膊打量他:“您浑身上下都写着‘名气’二字。” 秦渭更笑:“东霖你看,何老师不喜欢我。” “……” 又杠上了,彩虹咬嘴唇。 “我有点冷,”秦渭文绉绉地说,“何老师,可以借你的披肩用一下吗?” “我的披肩?”彩虹吓了一跳。 ——那是件粉红色的针织披肩,四角印着鲜红的牡丹。彩虹不常穿,所以也不 常洗,上面应当藏有不少灰尘和头皮屑。 她翻了几个白眼,将搭在椅背上的披肩递给他。 除去西装,秦渭只穿了件设计俏皮的短袖T 恤,紧身的黑色面料衬出修长的身 躯。彩虹发现他有健美的胸肌,瘦仅仅是因为骨架纤细。那粉红的披肩往上一搭, 更显得风格怪异,却给他平添了几许艺术家的气质。 花痴得不是时候,彩虹低头看地。 “去吃饭吧。”东霖说。 “对!对!说好了我请客!”彩虹赶紧举手,“说吧,去哪家?” “惠东街的花园酒店新开了个西餐厅,听说非常不错。阿渭喜欢西餐,彩虹你 吃惯了川菜,跟我们去尝尝新也好。” “……那一家啊?”高高举起的手抖了抖,彩虹的声音也低了几度,那是家高 级酒店,消费肯定不低。 “我请客。”东霖说,“有两位男士在场,怎么可能让你请客?” “我一定要请!说话算话。”彩虹耸耸肩,心里说,韩清我为了你可是豁出去 了,“我的信誉要紧。” 彩虹跟着东霖去过不少餐馆,上到天山雪蛙深水海鱼兰花熊掌冰糖燕窝——多 贵多怪的菜都吃过。加上母亲大人从小就教给她一整套上等社会的餐桌礼仪,虽没 怎么吃过西餐,她分得清哪把叉子吃沙拉,哪把叉子吃主食,哪把叉子吃甜点。也 知道桌上的盘子会被递来递去,先喝汤再吃菜,最后会有咖啡甜点…… 餐厅果然是崭新的。散发着一股子新鲜家具的气味。 灯光很暗,大厅里点满了蜡烛。 东霖要了一个包间,三人坐定,接过菜单。彩虹给自己点了份蔬菜汤,两碟开 胃菜,主菜是烤三纹鱼。侍者上来倒酒,她要了一杯干红。然后她发现侍者又端来 另一套郁金香状的酒杯,低声对秦渭说:“先生,您要的香槟。” 秦渭扫了一眼瓶上商标,哼了一声,道:“我说的香槟不是这种香槟,是法国 香槟地区产的香槟。” 彩虹在心里叫苦:秦少爷,您将就点,好不好?少摆谱,好不好? 道歉完毕,侍者退散,一会儿功夫捧来了另一瓶:“这是NM公司的粉红香槟, 法国进口的,您觉得可以吗?” 他点点头,让侍者倒酒。过了一秒钟,又指着自己碟子里的某种绿色菜叶: “请问这是什么?” “……一种生菜。” “新鲜的?” “绝对新鲜。” “为什么我嚼了两分钟还是没办法咽下去呢?” 侍者忙不迭地道歉,飞速撤下沙拉,换了一碟新的送上来。 彩虹闷头喝汤,一个劲儿地腹诽:真难侍候,整个一纯粹找茬! 闲聊几句,主菜继续上来,那侍者又鬼魂般地出现了。悄悄地走到秦渭的身边 低声说:“对不起打扰一下。先生,门外有位小姐说有样东西要给您送过来。不知 您现在方便否?” 秦渭怔了怔,显然出乎意料:“方便,让她进来吧。” 包房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位大腹便便的孕妇,小个头,穿着俏皮的孕妇裙。 彩虹和东霖面面相觑。 “孙琳?”秦渭赶紧站起来,“什么事这么要紧,要你亲自跑一趟?” “是这样,”那女子相貌秀美,一张小脸呼呼地喘着粗气,“我怕您要用钱包, 所以给您送来了。银行的电话我已经全部打好了,这些是副卡和备用的会员卡,还 有一些现金。” “坐下来,坐下来,我不急着用钱包,”秦渭的态度出奇地和善,“服务生, 请倒一杯澄汁。” “不了不了,”孙琳连忙摆手,“你们尽兴,我告辞了。找不到车位,我先生 还在外面等着我呢。” “太惭愧了。我送你出去,顺便给你先生道个歉。”秦渭很耐心地搀扶她,陪 她慢慢走出酒店。 人不可貌相,原来这大少爷也有温良恭俭让的时候。 彩虹迷惑了,对东霖说:“这是他的秘书?” “对。” “快生了吧?还在上班?” “你是不是想说,阿渭是个可恶的资本家,从头到脚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不不,他还算有点人性。”彩虹猛然想起了这顿饭的任务,机不可失,时不 再来,“对了,韩清的事儿就拜托你了,她已经答应来你们公司上班了。” “嗯,很好。我没意见,让她明天来找我吧。” “简历我帮她写好了。” “大学校友要什么简历?浪费精神。” “人事部那边还是得有个交待吧?毕竟也算是走了你的后门。” “怎么是后门?这是前门,大前门。”东霖笑着摆摆手,“也不是什么关键的 职位,我说OK就可以了。韩清这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嗯……”彩虹沉吟着,“还有一条……” 正待张口,东霖的手机响了。 “对不起,我接下电话。”他起身走到角落。 彩虹在心里盘算如何说服东霖给韩清换个部门,不要做他直接的手下,以免夏 丰多心。可是苏东霖的电话一直打了五分多钟,这当儿秦渭已经回来了。 继续闲聊。 被各种各样的事打断,大家兴致缺缺,都有点漫不经心。一直挑剔的秦渭却对 牛排赞不绝口:“嗯,这家的沙拉虽然做得不怎么样,牛排绝对是一流的。东霖, 下次你也点一客,咱们以后得常来。” 这话不知怎么就触到霉头,东霖的脸一硬,将餐巾往桌上一扔,不怀好气地说 :“阿渭,听说你把朱穆公司的两个副总给炒了?” “对。” “这两位副总是我的哥儿们,一直跟着我做。你炒人也不通知一声,太不给面 子了吧?” “我不是还给你留下了一个做技术的副总吗?” “上任一星期就斩我两员大将,秦渭,你是不是有点过分?” 秦渭两手一摊,笑脸相迎:“谁让我是CEO 呢?我有权做这个决定。我看完所 有的报表——不得不说——这两位把朱穆软件的销售做得一塌糊涂。让他们辞职是 客气的。依我的脾气——” “OK,当时你提出投资‘朱穆软件’是看上了它的潜质,这两位副总是我父亲 一手培植的,就等着基金一到大展拳脚,现在你给我一个杀威棒,让我怎么和他们 交待?” “不厚道,真是不厚道,”秦渭呡了一口酒,“事先你也没提出我不能动公司 里的人,基金到帐了又冲我发火。实话告诉你,为了让秦氏将今年最大的一笔天使 基金投给你,我废尽了口舌。老爷子和老太爷都不好对付。你寄了希望我也寄希望, 这事儿就这样吧,别再提了。” “靠,秦渭,我希罕你这笔钱是不?我没那么渴望你投资。比这更多的风投我 也能拿到。” “就这么个规模你去弄风投?你弄给我看啊?” “我就弄给你看,有种你先把资撒了!” “合同都签了,没有回报我才不撒资呢。你当我是来玩的?” “哈!给你玩光的钱还少吗?” “东霖,公事公办,你犯不着跟我发脾气——” “还有,这个月好不易有那么多订单,工作量是大了点,但努努力也赶得及。 你为什么强行撒掉四分之一的订单?又把十几个订单压到下个季度?这订单就是销 售部的功劳,订单越多越好。” “对不起,作为资方我只研究报表,只关心曲线。我需要的是一条平稳增涨的 曲线,而不是大起大落的波浪——” 苏东霖正待反唇相讥,彩虹忽然站起来,伸出双臂将两个人的头猛地往桌上一 按:“都是自家兄弟,别吵了!” “彩虹你别管,这事儿我刚才已经窝了半天的火……” “我是朱穆软件的CEO ,控股方是秦氏,我想炒谁就炒谁,你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既然你要炒就炒个干净,我这就召回技术部,我看你让谁来写 程序。” “哎哎哎!”彩虹见两人越说越快,脸越说越黑,矛盾既将爆发,不由得大喝 一声:“你们两个,现在都别说话!凡事三思而行,不可伤了和气。请保持沉默两 分钟。” 忽然间,东霖和秦渭都闭了嘴。 彩虹看了看手表:“在这两分钟里,我要说一件事儿。这事儿跟东霖有关,跟 秦渭无关。” “……” “东霖,韩清不能在你的行政部工作,这样她会天天和你打交道,夏丰会有意 见。你还是给她换个部门吧。” “没法换,”东霖说,“我就这一个部门有空缺。” “你有好几个公司,哪里塞不进去一个人?” “你当我是搞救济的?” “你……” “哦,对了,”想起了什么,东霖又说,“阿渭的秘书快要生了,这产假起码 要休好几个月吧?要不,你让韩清顶一下?” “韩清是谁?”秦渭冷笑:“我不认识。” “那两位副总你认识啊?” “你又来了。” “这样吧,裁人的事儿我认了,韩清的事儿就交给你。” “等等,这是哪一出啊?裁人跟韩清有什么关系?”秦渭想了想,又说,“好 吧,看在你的面子上让她来吧。先给孙琳打下手,孙琳一走就顶替。请告诉她跟我 工作会很辛苦,会经常出差,当然报酬方面也会令她满意。” 彩虹喜出望外,高兴得差点想给他一个拥抱:“真的吗?太好了!请问……怎 么联系你?阿渭,你有名片吗?” “东霖会给你我的号码。” 圆满完成任务,彩虹好不易松了一口气,不料苏东霖又道:“阿渭,朱穆公司 的事儿我们还没了结,这事儿可不算完。” “我裁了你两位副总,但我也自裁了一位秘书。你知道我在工作上多么依赖这 位秘书吗?裁了她跟自宫差不多。你还说没完?你究竟有完没完?” “好吧,不跟你算帐,大不了我把他们调到别的公司。” “你醒醒吧,就这两位光吃不干的大爷……你还真把他们当宝呢。” 又杠上了。 “吃菜吃菜,两位说了这么多话,跟打官司差不多,难道不累吗?”彩虹无奈, 只得当和事佬。 席间正吵得不可开交,门忽然开了,走进一位厨师打扮的年青人,带着一个高 高的白帽,来到桌前轻声问道:“打扰一下。我是今晚的主厨,各位觉得菜的味道 怎么样?牛排煎得可还满意?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彩虹正在喝汤,觉得话音似曾相识。抬头一看,蓦然心惊。 诧异的不止她一个,东霖和秦渭也是愕然失语。 居然是季篁。 彩虹的脸一下子通红了。 而身穿厨衣腰系围裙的季篁却坦然自若,眼眸之中似含微微笑意:“哦,是你 们啊。” 彩虹连忙站起来,却觉得脚底在打哆嗦,嘴也结巴了:“季……季老师,我来 介绍一下。这位是苏东霖……我的大学同学。这位是秦渭……东霖的朋友,今天刚 认识。东霖他一直在海外……美国……做生意,最近刚回国,好几年没见了,所以 ……嗯……约着出来聚一下。” 季篁表示理解:“老友聚会,机会难得,我不多打扰了,你们慢慢聊。” “等等,”彩虹继续介绍,“这位是季篁老师——我的同事,他……非常有学 问,研究解构主义。” 呸,这个时候提什么解构主义,解牛主义还差不多。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骂自 己不着调。 所幸秦渭没有追问,他淡淡一笑,说:“季老师,想不到你能做得一手好牛排。 我特别喜欢牛排,能不能请教一个问题?” “请说。” “当你在煎一块牛排的时候,怎么判断它的生熟?” “通常是手摸,”季篁道,“办法很简单。伸开你的手掌,像这样:” 他用左手示范:“拇指扣住食指的指尖,然后抚摸拇指下方的肌肉,这种感觉 是三分熟。拇指扣住中指,同样摸这里,这是四到五分熟。扣住无名指是七分,扣 住小指,是well-done ,全熟。练习几次就知道了。” 苏东霖依言摸了摸自己的手掌:“一定要是这样摸吗?还有别的办法吗?” “也可以这样,”季篁对答如流,“摸摸你的头顶,很硬,对不对?这种感觉 就是全熟。摸摸你的额头,——还是硬,但有一点弹性——这是七分;再摸摸鼻子, 更软了,这是五分;最后摸你的下巴,这是三分。” “受教受教。季老师,您快去忙吧,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牛排。下次见到你 的老板,我一定好好地夸你。”秦渭道。 “谢谢你的美言。” “对了,”苏东霖说,“我和秦渭都报了下一期的瑜伽班,是十二月三号开课, 对吧?” “你们太客气了,其实这一期也才刚开始,用不着这么急着报名。” “先占位置。——我们俩都是季老师的忠实学生。” “谢谢。各位慢用,我得回厨房了。”季篁礼貌地点点头,翩然离去。 自始自终,彩虹都觉得这个季篁不像那个下午跟她讨论“主体性”的季篁,不 知道是因为他换了一身衣服,还是因为他脸上那套职业厨师的表情。 他看上去仍然玉树临风,不过不像老师,更像一位高级厨师。何况他身上还散 发出一股黑胡椒的气味。 季篁绝不是个对生活要求很高的人,吃穿用度都很简朴。 他究竟打了多少工?这么缺钱吗? 在这短短的一刻,彩虹呆若木鸡,不知为何感到深深的失落。而这失落又和季 篁淡定自如的神态绑在一起,让她愈发困惑。 这应当是另一份他要努力隐瞒校方的兼职吧?传到学术圈里定会给人笑话。中 文系每年为评职称大打出手、斯文扫地、焚书跳楼的博士们可不少。再小的谣言都 会在关键时刻被挑出来运作。在这竞争激烈的学术环境里,谁都知道时间意味着什 么,积累意味着什么。一个天天东奔西走四处打工的人会有足够的时间做研究吗? 会在这个不进则退的圈子里保持上游吗? 或者说他那咄咄逼人的精英气质只是一种假象? 忽然间,她觉得不了解这个人,太不了解了。季篁肯定不是惰性气体,难道他 是……有毒气体? “喂,发什么呆呢?”苏东霖用胳膊碰了碰她。 “没什么,”彩虹回过神来,故作淡定,“只是在这里发现自己的同事觉得有 点意外。” “那感觉一定像是在你K 歌的时候发现陪酒的女郎是你的同学。” “别说得那么严重。对了,你们怎么也认得他?” “他是我们的瑜伽老师。” “就是那个‘中级班’?” “对。也叫‘老总班’,里面有好多CEO 。学费贵点,但练这个减压特有效, 我们全都迷上了。” “可是,季篁……我是说季老师……并不知道你们是老总吧?” “不知道,报名也不用填职业。圈子里的人练了觉得好就介绍我们也去。”东 霖默默地打量她,神情似笑非笑,“这位季老师人挺不错,我和阿渭都很喜欢他, 对不对,阿渭?” 彩虹讪笑:“不过是个瑜伽老师,天天教你们打拳,怎么看得出人品?” “这人从来不笑,但很幽默。看得出他很穷但很有志气。你说他是大学老师我 也不奇怪。说话、气度、修养都摆在那里。一句话,十足的文化精品。” “极品。”秦渭补充。 “我怎么觉得你们俩话中有话?”彩虹不由地道。 苏东霖嘿嘿一笑:“完了,我out 了。阿渭,介绍一下,刚才那位就是彩虹的 Soul mate 。这丫头被我□多年眼光不错。可是彩虹,” 他凝视她的脸,目光深 邃,“我苏东霖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地out 掉。只能说,战势升级了。” 彩虹喝了一口咖啡,避开他的眼睛,慢慢地挖了一勺水果蛋糕:“东霖你怎么 可能会out 呢?你根本就没有in,好不好?” “虽然我不懂你天天谈的什么叙事学,”苏东霖说,“你可真能虚构的。请问, 我什么时候刚从美国回来?” 彩虹的脸红了红,又白了白,决定说实话:“对不起,我怕他误会。我喜欢他, 所以……只好委曲你被虚构一下。” “被虚构?”苏东霖笑了,忍不住鼓掌,“彩虹,你真有趣。你知道刚才你为 什么这么不自在吗?” “不知道,正要请教——” “因为他穷得让你不习惯了,是吧?”突然间,苏东霖的笑容变成了一把刀, “这你可得学会适应哟。要知道以后被虚构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季老师。凡是你 不习惯的地方都可以用虚构来补足——这就是你的本事。” “嗬,东霖,你是林妹妹吧?”彩虹狠狠地瞪着他,“你还真把我当宝玉,一 日不给我两句硬话我就难受了是不是?” 那顿看似简单的西餐花了彩虹两千三百块,谁让她抢着付钱呢。虽知两千块是 这里的最低消费,付账的感觉尤如被人生生剜了一刀。 一个月的工资没了!彩虹在心底嚎叫,也没个地方报销,跟这群少爷真是玩不 起啊。 扣上钱包,出了宾馆,门外已是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这城市湖泊众多,气候无常。风中矗立的高楼仿佛孤岛上的一排椰子树,在路 人的视觉中摇动。 彩虹深深吸了一口气。顷刻间,被雨水洗刷的街道泛出一股泥土的气息。 纵横如阡陌的围墙颓唐了。 被暴雨冲刷的城市居然有了一种耐人寻绎的田间之趣。 秦渭总算记得将一直披着的披肩还给了彩虹。 服务生送来了两把伞,风大,费了好大的力才撑开,几秒钟功夫又吹折过去。 苏东霖对彩虹说:“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车开来。” 彩虹想了想,摇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儿要和季篁说。是学术上 的事情,我等他一下。” 说着说着她的脸就瞅着地板,无缘无故地红了。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回去?”苏东霖不解,“学术的事打电话也可以说吧。” “我更喜欢面对面地讨论。等会儿我打车回去,韩清的事儿就拜托了。” “学术?”苏东霖挑了挑眉。 “学术。” “什么学术?” “后结构主义和新马克思主义。” “结构主义有前的和后的?”苏东霖眯起眼。 “马克思主义还有新的和旧的?”秦渭□。 然后两人齐齐地说:“你们文科的人真懒,从术语的起名就看得出。” 苏东霖说:“你看我们的术语,TDP 功耗、二级缓存容量,多清楚,多明白。” “就是。”秦渭附和,“我们的术语也好听啊,‘债券凸性’、‘对冲比例’, 比你那些前啊后啊新啊旧啊的强太多了。” “可不是。你以为新马旧马就能镇住我们?哼,门都没有。”苏东霖道,“我 怀疑季老师会不会解二元一次方程。” 彩虹双眼望天,气极反笑,甩给他们一个大大的白眼:“两位慢走,晚安不送。” 回到宾馆的接待室,彩虹向服务生打听季篁的工作时间。 “季师傅十一点下班,现在还有两个小时。小姐您真要等这么久?里面有点忙, 有什么事我可以带个话的。”服务生的回答很热情。 季师傅? 彩虹愣了愣,一时间还不习惯这个称谓:“没事没事,别打扰他工作。我坐在 这里看会儿杂志就好。” 话最终还是传了进去,过了一个小时季篁就出来了,换了平日的衣服。看得出 他临时洗了把脸,额上的头发湿漉漉的。 “Hi,彩虹,”他的声音很从容,“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实在是脱不开身。— —有事找我?” “嗯,不是急事,你不是十一点下班吗?” “现在不忙了,我跟经理打了招呼,让我的副手顶一下。”说罢,和她一起走 出大门,季篁从包里拿出一个便当盒,“你还饿吗?” “实话说,你们的西餐真是吃不饱……” “谁让你点法国菜?” 彩虹打开饭盒,那菜看上去花花绿绿,光怪陆离,样子很是诱人。吃一口,糯 软酥松,美味异常。可惜这也是法式的,量不多,三口两口就吃光了。 “味道好吗?”季篁问道。 “真好吃。”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这是什么菜?下次再来我一定要点。” “Ratatouille 。” “Rata-touille? ”彩虹眨眨眼,“就是《料理鼠王》里的那道菜?” “对,其实是传统的法国菜。” “你做的?” “嗯。” “天啊,”彩虹惊呼,“我不该扔你的白水鸡——别看它没看相,说不定很好 吃呢。” “不一定,我的口味很淡。”他为她举起了伞,“我叫出租送你回去吧。” “不不,雨不大,走回去就可以了。” “对了,还没问你究竟找我有什么事。”他忽然想起来。 “那个……是学术问题。” “学术问题?”他愣了愣。 “对。”彩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她的脸红还真与理论有关,因为她想起了研究生时期选的一门课。在那门课里, 关烨曾说,人生在世总要选择,有选择就会有后果。为了逃避对这些选择负责,人 们常会陷入一种自我欺骗的状态,叫作“Bad Faith ”。他们会埋怨环境,说一切 已事先决定,他们的无从选择是无奈之举。萨特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一个女人在 第一次约会时,会假装听不明白男人的恭维,会故意忽略他的暗示,明明知道他想 要什么,却装作什么也不知,既不迎合也不拒绝。 她在拖延自己的选择,因为她不肯面对后果。 两人沿着一条大街往回走。倏忽间,风势已轻,细雨如丝,麻麻痒痒地洒在脸 上。 彩虹向季篁请教了几个后结构主义的问题,两人聊了一会儿福柯和拉康,彩虹 问道:“一直想读拉康那本大名鼎鼎的《文集》,可惜国内没有译本。” 季篁说:“我那儿有英译本,不过是选集。想看的话明天带给你。” “谢谢,那你可别忘了哟。” “不会。” 大街的拐了一弯,他们折入一条小巷。天很黑,路灯很暗。 彩虹话锋一转:“季老师,今天真的很意外,想不到你这么喜欢烹饪。” 其实她想问的是,季老师,您真的这么缺钱吗?缺到业余的时间全被打工占满 了吗? “有点兴趣,谈不上特别喜欢。我有个堂叔是大厨,大一的时候我求他让我到 他的餐馆打工。给他当了四个月的下手,也就是切菜、备料什么的,后来他跳槽了, 觉得对不起老板,就给我弄了份假证书,硬说我是他徒弟,手艺全留给我了。反正 那时店里的主菜我也能做个七七八八了,老板就信了,还专门送我去培训。我也需 要钱,加上工作时间很灵活,就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干了六年多。后来我没干了,改 学瑜伽了,那老板临时需要人还会来找我。” “那是家西餐馆?” “对。西餐馆干净点,里面有空调。” “那你是……几级厨师来着?” “高级。” 彩虹吓了一跳:“高级?” “不骗你,我有证书。”他笑,“我这人吧,特能考试。” “可是,”彩虹咬了咬嘴唇终于说,“打这么多的工你怎么还有时间学习呢?” “时间是不够,不过我效率高。”他说,“剩下的时间抓紧就行了。” “那你……睡眠够吗?” “够。” “你每天几点钟起床?” “五点。” 五点。彩虹惊悚了。自己若像季篁那样长时间打工,按时毕业都成问题,成绩 优秀是绝无可能。这么一想,便从心底生出了敬意。 “嗳,”她看了看四周,“走到哪儿了?怎么这路越走越黑,都快不见五指了。” “黑吗?”季篁淡淡地说,“我不觉得黑啊。” “其实刚才明明有条大路的……我们不必往这里拐,这条路也不近。” “是吗?” “太黑了!”她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声音开始哆嗦,“咱们回头吧。” “有我在,你怕什么?”季篁转过身面对着她。 那一瞬间,他们忽然离得很近。彩虹只知道他的背后有棵树,前面有路,旁边 大约是个街心花园。 彩虹心里一阵嘀咕,我怕的就是你。 这念头还没消失,季篁的双臂已经挽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搂在自己的怀 里。 “这样,你是不是更怕了?” 彩虹挣了挣,没挣动,抬起头:“你——” 他的头正待低下去,彩虹忽然道:“等等!” 他停住。 “季篁,看着我!” 他盯着她的脸,迷惑。 “如果你能猜到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就可以吻我,”她说,“如果猜不到, 就不可以。” 他的表情没有变:“猜三次,行不行?” “不行,一次。”彩虹挑衅地看着他,“只有一次。” “好吧。” 可是他的鼻尖已碰到她的鼻尖了,他的额头也轻轻地摩擦着她的额头。颈间传 来身体的气息,呼吸香甜可闻。 然后他轻轻地说出了一个词:“Bad Faith 。” 她“哦”了一声,忽然捧住他的脸,尽情地吻了起来。 初吻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啊! 彩虹在心底美美地说。她看过好莱坞大片,也研究过各种吻法——吸吮式、螺 旋式、真空式、法式——憾哉从未实战。一旦情况发生顿时乱了阵脚。明明她是主 动,看上去却像在季篁的怀里扑腾。所幸大家都很收敛,并无任何粗暴狂野之态。 吻是悠长舒缓的,温柔而有节制。季篁棱角分明的唇峰,吻起来很有质感。毕竟是 第一次,大家都点到即止、小心谨慎。倒是彩虹的心脏十分不淡定,砰砰乱跳,血 压升高,产生阵阵昏厥。若不是季篁一直紧紧抱着她,她紧张得要摔倒了。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了她,彩虹面红耳赤地向前走,步子又慢又拘谨,畏畏缩 缩,像个小媳妇。 他只好停下来等着她。然后,又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 彩虹的心越发噔噔乱跳。她挣了挣,手心紧张得出了汗,而他却握得更紧。 呜——这人也太强势,太霸道了吧。或者说,他很有经验? 在恋爱方面,虽有母亲大人的指点,彩虹自认为不擅长此道,技巧拙劣功力浅 薄,不知道什么是以静治动、后发先至,更不会声东击西、收发自如。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连点谱都没来得及摆就被人家这么容易地搞定了。 真是太失败了。 像季篁这样聪明绝顶的人,怎么可以一点挑战都不留给人家呢?就是苏东霖, 跟她磨几了那么多年,也没获得任何亲近的机会呀。 季篁你凭什么啊! 什么是Bad Faith ,这就是Bad Faith!瓦罐不离井上破,搞理论的人就死在理 论的手上。 彩虹分析开了。 这年头什么都怕分析,什么也经不起分析。彩虹是脆弱的,她渴望知识、渴望 指点,季篁就好像是个答题机,无论她在学术上有什么困惑他都能立即提供答案, 或至少给她重要的启示。 是的,作为初入学界的她很需要这样的技术友人。可是,再怎么疯狂她也不会 头脑简单到只为这个嫁给他吧?如果这样,这与嫁给一本书,或者一个图书馆有什 么区别呢? 如果喜欢他只是因为他可以答疑解惑,那么彩虹有理由喜欢研究生时期的任何 一位教授。因为在这个大学里还真没有哪位教授不肯传道授业解惑的。 不行!彩虹想,我……太吃亏了!!!还没开始战斗呢,就缴械了!!! 要找回场子,立刻! 走着走着,她忽然停步,抓了抓被雨淋得湿湿的头发:“季老师,我太纠结了。 ……我有点弄不清吸引我的到底是你,还是你的知识。” 他怔了怔,想不到有此一问。接着,皱起眉叹了一口气:“何老师,要怎样你 才能弄清楚?” 彩虹眨眨眼:“嗯……你把衣服脱了我就弄清楚了。” 她在心里得意地笑了,嘿嘿,季篁,我倒要瞧瞧你发起窘来是个什么样子。 不料他的回答没半分迟疑:“你等一下。” 他闪身走到一棵树后,紧接着,一样东西抛了出来。 彩虹一把接住,是他的衬衣。 “哎……”这么配合哪!她傻眼了。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眼光一错,又一 件东西扔过来,她不禁低声叫道:“喂!你……你神经啊!你还真脱啊!想当脱衣 舞郎是不?” 树后面传来季篁的声音:“何老师,您是想先看正面呢,还是反面?——要不 要我摆几个姿势?” “摆!你摆啊!我怕你啊!有种你就从后面站出来!噢!噢!你真敢出来啊!” 草木响动,她赶紧捂住眼睛,“流氓!” 指缝中她看见季篁打着赤膊,穿条足球短裤,从地上捡起块砖头,向她做了一 个“掷铁饼者”的姿势。 雾散云开,月光照在他消瘦的脊梁上。 很瘦却很结实,一块一块的胸肌凸凹着,充满暴发力地紧崩着,一幅短跑健将 的样子。 还真像。彩虹扑哧笑出声来:“换个pose啦!” 他找了一个树桩,弯腰曲膝,低头沉思,作出“思想者”的样子。 彩虹撅起嘴:“不像不像,你这么瘦,一点也不像。” 他拍了拍脑袋,说:“还有个姿势我做得绝对以假乱真。” 金鸡独立,双手过顶:“像不像敦煌里的神仙姐姐?” “噗——”彩虹差点笑扒下,将手中的衣服扔给他,“快把衬衣穿上,季老师, 天这么冷,瞧你全身都是鸡皮疙瘩。” “叫我季篁。” “好哦,季篁。”她甜甜一笑。 摸着黑,两人继续往前走。 “哎,季篁,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里人呢。”彩虹说。 “我的家乡在中碧,是个很小的县,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中碧煤矿。”中碧就在这个省的北部,是著名的煤矿产区。 “对,我父亲曾是这个煤矿的工人,我们全家都住在那里。我妈是农村的,读 过两年小学,她一直没什么正式工作,好在我父亲的单位经常需要临工,所以她四 处打杂,总能找到活儿。” “现在国企效益都不好,我爸的厂早倒闭了。你们煤矿怎么样?能维持下去?” “还行。中碧是大矿,我父亲去世得早,是煤难抚恤金不多,全家的开支主要 靠我母亲打工维持。” 他说得很坦然,彩虹听了,心里不禁难过:“那你妈妈可真不容易。” “她很坚强,也很能吃苦。在我上大学之前,是她单打独斗地拉扯大三个孩子, 我们既没冻着也没饿着,她也没有再嫁。” “那么,大学之后,基本上是你养家?” 季篁点点头:“是我和我妈一起挣钱,只不过我在大城市,挣得多点。我爸去 世那年我才十岁,弟弟们刚出生,我妈身体不怎么好,为了我们一直苦苦地撑着。” “你妈一定很疼你。” “是啊。我妈虽没什么文化,脾气却好得出奇,从来不发火。小时候我的哮喘 经常发作,我家住七楼,我妈怕我累着,每次上楼都背着我。” “所以他们叫你季篁,是希望你像竹子那样快快长大?” “那倒不是,”他说,“我妈是苗族,竹子是苗人的图腾。” 还有这典故。 彩虹又问: “那你弟的名字是不是也有个竹旁?” “嗯。老二叫季箫,老三叫季箴。——他们是双胞胎,不过是异卵的,所以长 得不大像,个头也不一样,一般人看不出来。” “那你们三个小时候打架不?”身为独生女的彩虹对大家庭很是好奇。 “怎么打?我大他们十岁。他们互相也不打,性子比我乖,脾气比我好,知道 妈妈辛苦,从不给她惹事。” “哈哈哈,”彩虹拍手,“全是懂事的好孩子!” “你呢?”季篁反问,“你是个乖孩子吗?” “算乖吧。我是独生子,在家比较受宠。我爸开出租,我妈是会计。我家是母 系社会——我是说,老妈说了算。我自己嘛,来历简单,学业亨通。从小到大没受 过什么苦,也没打过工,基本是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当大学老师是我的第一个工作。 当然,工资也交点给家里,算帮忙一部分家用吧。” 说完她吐了吐舌头,心里有点惭愧。她也就领过几个月的工资,每月花销并不 少,虽然交了妈妈一些钱,但大钱从来不是她出,比如衣服、香水、化妆品……如 果把这些全算上还是家里倒贴的多。 “你看,前面有家花店。”走着走着季篁突然停步,“去瞧瞧。” 彩虹跟着他一直走到花店的门口。他们正转入一条闹街,晚上以长长的大排档 出名,即使下雨也生意红火。已经很晚了,老板正准备打烊。 完了,完了,彩虹在心里说,这个季篁不会和陈伟平一样,也送她一把玫瑰吗? 这都是几百年的桥段啊! 然而季篁果然就在景泰蓝的花盆里挑了十朵鲜红的玫瑰。 彩虹的脑子一下子要炸掉了,不停地想那四个字,空洞能指……空洞能指…… 空洞能指…… 可是,挑完了十朵玫瑰,季篁又指了指旁边架子上的一捧精致的玫瑰绢花: “老板,我还要这样的一朵。” 彩虹心想,季哥哥,你钱不够是咋地呀?要送就全送真的嘛,我又不是一定要 十一朵。 付了钱,出了店门,季篁看着她:“你……不喜欢玫瑰?” “……喜欢啊,谁说不喜欢了。”彩虹轻声道。 “说真话。” “好吧,空洞能指。” “噗——”轮到季篁笑出声来,“真是关烨的学生。说说看,怎么空洞了?” “不是空洞能指就是审美疲劳。” 他捉住她的手指,将它放在花瓣上:“空洞吗?摸摸这花瓣,闻闻这香气,还 有叶子旁边的刺……”他将玫瑰一朵一朵地递给她。 她傻傻地接过来,捧在胸前。 一朵,一朵,又一朵。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将终生爱你,直到最后一朵玫瑰凋谢。” 她讶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最后那朵,是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