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彩虹傻掉了。 心跳忽快忽慢,不知为什么,她面色飞红,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喜欢吗?” “……喜欢。” “我是指玫瑰。” “对……玫瑰。” “前面就是你的家。” “哦,是吗?”她太紧张了,看着他不好意思,不看他更不好意思,就趁机向 他身后张望了一下。 “那个铁门不是?” “……对的。” 他一直将送她送到门口。 “明天记得来帮我监考,”他说,“何老师。” “好的,季老师。” “晚安。” “路上小心。……太晚了,叫出租吧。”她叮嘱了一句。 “没事,我喜欢步行。” 夜色深沉。彩虹站在门廊上没有立即离开,一直目送着季篁的身影离去。胸前 的玫瑰发出沁人的幽香,她倚在楼梯旁边发了一阵子呆,收拾心绪,正待起步上楼, 黑暗中,忽然有人叫她:“彩虹。” 她吓了一大跳,手猛地一抖,玫瑰失落了一地。 “妈妈!”她连忙拾起地上的花枝,同时,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干什么去了?”楼 梯里传来李明珠又硬又脆的声音,显然等了她很久,有一点生气。 彩虹掏出手机,摁了一个按钮,没反应,吐吐舌:“对不起,手机没电了。我 不是说今天要和东霖一起看球吗?然后还会吃饭,所以肯定会晚一点嘛。” “我给东霖打过电话了,他说你的同事送你回来。”李明珠答道,看她的眼神, 有点奇怪。 “对啊,”彩虹殷勤地扶着她慢慢上楼,“那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刚才那人——就是你的同事?” 都看见了啊! 彩虹差点吓得三魂出窍,怕妈妈看出自已的心事,假装淡定:“嗯。” 照往日的习惯,这种时候明珠绝对会刨根问底。不料她居然没有问下去,而是 忽然间沉默了。 彩虹更不敢搭话,便在沉默中一直扶着妈妈走进家门。 家里飘着熟悉的菜香。一切都是旧的,门框是旧的,沙窗是旧的,墙角的旧漆 剥落了,人造格的沙发豁出一道口,露出黄色的海绵。被一条脏得分不清颜色的不 干胶粘住。 除此之外,这个家的其它地方都很整洁。出奇地整洁,地板一尘不染,桌面光 滑如镜,似乎要用这整洁来挽救房子的老和旧。奇怪的是,这逼仄的空间并不显得 小,因为彩虹的家里装了很多面镜子,镜子之大,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彩虹曾经为 了这个向明珠强烈抗议,这些镜子既让她丧失了隐私,又没有真实感。明珠嘲笑: 真实感有屁用,这个家缺的是空间感。 彩虹每次一进家门,一种莫名的内疚涌上心头。这么多年来父母一直用微薄的 工资支撑着这个家。而她虽已成年,教师的工资就那么多,杯水车薪,也还要继续 面对老和旧。 “爸回来了吧?”她一面说一面走进卧室,将玫瑰插进花瓶,又往里面倒了一 杯清水。一回头,发现明珠不知何时跟了进来,坐在床头的一把椅子上。 这把椅子是何家最昂贵的家具,红木的,据说来自晚清王府,是李明珠的陪嫁。 不敢摆在客厅里,怕客人坐坏了,一直放在彩虹的卧室。 每当彩虹外公的诞辰,李明珠就会虔诚地用清漆将椅子仔仔细细地刷一遍,口 中念念有声,仿佛在和外公的鬼魂交谈。 ——“你不知道你外公有多么疼我。若是他还健在,也不知会有多么地疼你。” 明珠说,“那时候啊,大半条惠西街都是李家的。” 何大路最听不惯这一句:“瞧瞧你妈,人家是忆苦思甜,她是忆甜思苦。结果 呢?——甜的越甜,苦的越苦。——工人大老粗怎么啦,当年我是厂里的标兵,追 我的人一大把呢。你妈吧,就是没被国家教育好,总也忘不了资产阶级大小姐的身 份。” 这椅子被李明珠奉若神明,彩虹也不怎么敢随便坐,仿佛一坐下去没坐在椅子 上,倒是坐在外公的膝头上了,平时只用它来搭衣服。 “没呢,说是白天的活儿太少,刚才趁着大雨又出车了。给你炖了红豆汤,喝 一碗暖暖身子再睡吧。”明珠指着她的书桌。 彩虹一看,红豆汤已经盛好了,热腾腾地放在桌前。 “谢谢妈妈。”她甜甜地一笑,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闲聊几句,明珠淡淡地问道:“彩虹,这花是谁送的?” “还有谁,东霖呗。” “东霖怎么可能送绢花给你?——他不会那么小气吧?” “哦?有绢花吗?我怎么没发现?天,真的有嗳!东霖真是小气。你看,才十 一朵,都不够一打的。” “丫头你懂什么,这是十一,一加一,一心一意,一生一世,意思比十二要好。” 彩虹惊讶地瞪大眼睛:“妈,想不到您对这个有研究,我太佩服您了!” “嗤,你妈是什么人,见过世面的。小时候我那几个表哥谁不挖空心思送花给 自己的女朋友?哪像你爸,就知道送红宝书。” “妈,爸送您红宝书,您送他什么?”彩虹涎皮涎脸地蹭过去,挤在明珠的身 边。 “送?最多笑一下,还要看我的心情好不好。这种事情吧,女孩子得矜持点儿, 哪能这么容易被人收买?就这么几朵花,还拿假的凑数,打发丫环呢。” 话中有话哦,彩虹假装整理桌上的书本,心里开始叹气,唉,又得听讲座了。 “说吧,那小子是谁?嗯?明明是东霖陪着你,最后怎么变成这个人送你回来? 手里还有一把花?和东霖吵架了?彩虹,和男朋友赌气很正常,有意见好好商量。 别一赌气就另投他人怀抱,这是非常不理智的。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这道理不会 不知。”明珠正色说。 “妈,我说过多少次,东霖不是我的男朋友。” “那么,花是这小子送你的?” “……不是。” “丫头,你这年纪想糊弄你妈还嫩点。” “真的不是。我自己买的。我喜欢玫瑰,这是最后几朵,老板说二十块钱全卖 了。” “然后你嫌不够,又买了一朵绢花凑数?” “老板看我喜欢,又送了我一朵绢花。” “那你干嘛又说是东霖送的?” “我怕您乱想。” “你还没回答我那个小子究竟是谁呢?真是你的同事?” “对的,同事。我们是一个系的老师,恰好碰上了就一起回家。我是他的助教, 他是我的指导老师,我帮他监考、改作业。将来读博士肯定也要选他的课,所以, 从现在起就要搞好关系……” “选他的课?”明珠不信,“他这么年轻,比你大不了多少吧?” “我不知道他有多大。不过,是名校的高材生,挺有学问的。” “高材生叫什么名字?” “姓季。嗳,妈,您问这么多干什么?” “既然你说要搞好关系,有空请他来家里吃个饭嘛。真是的,你这孩子不懂事, 指导老师送你回家,你就该让他上来坐坐,喝碗甜汤也是好的。” “这次太晚了,下次吧。”听妈妈的口气好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 知是喜是忧,彩虹的心咚咚乱跳。 明珠的脸冷了冷,从桌上拿起一张十元钱的纸票,在彩虹的眼前晃了两晃: “彩虹,这是什么?” “一张纸。” “记住,钱不是一张纸,它代表权力、选择与控制。等你到了妈妈这把年纪, 就会切切实实地体会到它的重要性。” “妈您烦不烦啊,口气怎么跟个资本家似的。” “那个高材生,你可以尽情地欣赏,不过,”明珠摸了摸她的脸,又捏了捏她 的鼻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若是想嫁给他,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妈告 诉你,这个人不合适,我和你爸绝对不同意,你的一生有限,别把精神浪费在没结 果的事情上。” “妈!我也就认识这老师几个月,话都没说过两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您警 惕性也太高了吧。” “丫头,知女莫若母。你的毛病就是书读得太多容易异想天开。不怪你,我在 你这岁数时也这样。你以为找对象就是要找个兴趣爱好都和你一模一样的吗?结婚 就是两个人一起唱天仙配吗?错!大错特错!一个家的幸福与和谐不取决于这些, 而是取决于一些鸡毛琐事:比如,你是早起还是晚起?你爱吃辣还是吃甜?你花钱 大方还是谨慎?你爱做饭还是爱洗碗?你爱看黄金剧场还是新闻联播?你喜欢和老 人一起住还是分开住?你周末喜欢怎么过?和朋友聚餐还是守着老婆孩子?——结 婚前你以为找到了意中人;结婚后却发现你们整日为小事争吵。彩虹,妈要告诉你, 家中无大事,有的只是扰人的小事,小事没解决,大事还没来这家就完蛋了……” “志同道合有什么不好?相同的地方越多,越不会有摩擦。就说说上次您让我 见的那个秦小同吧,样样符合条件,可是我一听这人说话就受不了,股票啦、债券 啦、银行啦、分红啦……真的没有半点共同语言,在他面前我连十分钟都坐不住。” “丫头,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明珠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反驳,“为什 么大家喜欢志同道合?两个字:方便。你不用花功夫去了解一个人,了解自己就可 以了。反正他和你一模一样嘛。你也不用和他说话,自言自语就好了,他肯定不会 反对。你们这些年青人就喜欢偷懒,不知道认清一个人要花多少时间,也不想看见 真正的他。左不过是把人家当作一面镜子,照见镜子里面的你。你看韩清和夏丰, 志同道合不?现在呢?” “人家小夫妻,现在是磨合期!” “谢谢,这种人我们家可磨合不起,没把别人磨下来,自己倒被磨了个大洞! 夏丰那小子,我现在见他就有气,可惜了韩清这个好姑娘,学识好、教养好、面慈 心善,哪个大人见了不疼她?你说说看,她当初怎么就着了夏丰的道儿?就凭四个 字——共同语言——她就闭着眼睛往悬崖里跳?老娘我买把葱还挑半天呢,她怎么 就能全盘接受了呢?好了,不说她。你现在告诉我,那高材生是哪里人?家里是干 什么的?看他的打扮,家境最多是个平常,说出来绝不会令我惊艳。对不对?” 老妈就是老妈,眼光就是老辣,彩虹暗暗惊心:“妈,您怎么知道?您又没跟 他说过话。” “我在楼梯口看见你们了,大路灯照着头顶,我看得一清二楚。这人身上的每 件东西——衣服也罢,皮带也罢,手表也罢——没有超过三十块钱的。像这样的人 肯送你一把花,还真是舍得了。” “妈,这人我真的不熟。那个……明天要去学校,今晚还要改好多作业呢,您 过两天再来教育我好不好?” 李明珠怔怔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妈是怕你吃亏,又遇到个夏丰。唉,妈 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看着你嫁到放心的人手里。妈这些年吃的苦是绝不会让你再 来一次的。……好了,先忙你的事,记住妈妈的话——看看韩清就知道你妈什么时 候会错。别到时候被人打得四处乱跑再到妈面前痛哭,那时爸妈老了也帮不了你。” 说罢掩门而去。 这一记杀威棒打下来,彩虹哪还有心情改作业?当下就气得用被子蒙住头,歪 在床上翻来覆去,长吁短叹,想着季篁的话,瞅着窗前的玫瑰,半是甜蜜半是忧伤, 一直挨到凌晨才闭上眼,没过几个小时闹钟响了,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学校。 上午去办公室填了几张表,回来改了一个小时的作业,彩虹正想去茶房泡杯茶, 冷不妨被师姐杨采文逮了一个正着。 采文高她五届,博士毕业分到本市另一所大学教书,目前正在为副教授奋斗。 因为隔了好几届,交情谈不上厚。不过同为关烨的弟子,逢年过节师生聚会总 能打照面,加上一起出席过几次学术会议,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彩虹毕业的时候, 因怕留不了校,也去采文所在的大学活动过。采文帮着出过好些主意。承她的情, 彩虹每次见到她都会热情地扑过去打招呼。短短地寒喧几句,问了近况,采文就发 起了牢骚:“压力好大,要发表N 多论文。你看你看,我的头发还剩下几根了?” 彩虹禁不住笑了,那一把青丝,真不够一握了。 采文于是说:“彩虹,今天有个会,我要念篇论文,你来听一下吧,最多半小 时。” 彩虹看了看表,时间允许,便嘻嘻一笑:“师姐招唤,当然是要捧场。” “不是捧场,只怕是厮杀。”采文悄悄地说,“怕人嫌我学术不够活跃,我拿 了篇以前的作业去充数,倘若有人踩我,你替我挡着点儿。” 彩虹讶然:“是关于什么的?” “古代小说。” “咦,你不是搞现代文学的吗?” “我是搞小说的啦,扯扯古代,扯扯现代,搞点纵向研究行不行啊?” “行,行,怎么都行。” “要不是知道你古文好我也不叫你啦,沈老师说她特喜欢你。”采文满口是蜜。 “您千万别夸我,再夸我不敢进门了。” 当下进会议室找了座儿,不巧就看见坐在另一排的季篁,手里拿着个笔记本, 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还真来着了,彩虹心里想,禁不住面红心跳。 会上的论文都很枯燥。有很多是讲诗歌,有不少又是考据。有的题目大得没谱, 什么“东南地区诗歌风气之演变”之类,彩虹听得差点打起了呵欠。她以为杨采文 的论文会有些意思,哪知也是东扯西拉,powerpoint上搞一大堆图片,看得人眼花 缭乱,大有临时凑数之嫌。果不其然,刚一读完就被一位姓孙的学长攻击了:“杨 老师,我想指出这篇论文在引据中的两个错误,都发生在书名上:《五杂俎》的俎 是人且俎,不是组织的组;还有,是《庚巳编》,不是《庚己编》。” ——这就是传说中的硬伤,研究人员最不应当犯的错误。 杨采文的脸沉了沉,有点紧张。不过在这种时候,再怎么紧张也得站稳立场: “我核对过引证,的确无误。孙老师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吗?” “这是古代文学常识。杨老师若是不信,可以查《辞源》。” 嘿嘿,彩虹心里讲,孙老兄你有话慢慢说,批评可以,不要带侮辱性字眼嘛。 见杨采文面有难色,那人更是纠住不放:“就算杨老师没查过《辞源》,没检 查书名,也该知道《酉阳杂俎》的俎是怎么写的。” 杨采文沮丧地咬了咬嘴唇。 彩虹举手:“我能替杨老师补充一下吗?” “当然可以。” 彩虹道:“《辞源》不可以全信,上面有不少错误。” “你是说,” 孙学长冷笑,“我们不能相信权威字典?” “绞丝旁的‘组’也是有可能的。组是丝带的意思,可以有各种颜色,所以古 时‘华美’亦称‘组美’。《五杂组》可以解释为五种颜色的丝带,也未常不可。” “你有证据吗?” “你说的是《酉阳杂俎》,可也有《三才杂组》和《刘子杂组》呀。后面两本 书,都是组织的组。” “胡士莹和孙楷第的书里都写着《五杂俎》,而不是组织的组,难道专家学者 也错了?” “《明史》里就写《五杂组》,难道《明史》也错了?” “可是——” 那人一下子没词儿了。 “究竟是哪个组字,我觉得要看作者的本意,这要查作者自己写的序才能确定。” 彩虹淡笑,“孙老师你以为如何呢?” “好吧,暂时放开《五杂俎》不论,”孙老师的脸僵硬了一下,语气有所收敛, “把《庚巳编》说成是《庚己编》不大妥当吧?目前为止我看到的简繁体文献题目 都是《庚巳编》。”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彩虹溜一眼参加会议的老师,除了季篁以外没有重 要人物,索性将心一横,坚持到底:“那也不一定呀,孙老师。你知道明代刻工很 马虎的,为了省事,很多书里的己、已、巳不分,全都刻成‘巳’字,用小刀在木 头上挖个小坑就可以了。不信你看冯梦龙的《情史》刻本,这三个字就不分。所以 看上去是《庚巳编》,有可能是指《庚己编》,当时的人根据上下文能懂。到了需 要繁简转换的时代就出了问题,全把它当巳字处理了。” 孙学长表示不敢苟同:“这话说不通。清代的刻本——尤其是官刻本——这三 个字已经分清楚了。刚才你提到了《明史》,明史上就写着《庚巳编》,明史总不 会错吧?何况别人还写了个续集叫《续巳编》。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该叫《续己编 》才对。” 彩虹给他的话噎了一下,心里骂自己,有事没事提《明史》干啥? “它有可能就叫《续己编》啊。”彩虹抬扛了,“只不过为了省事刻成了巳字。” “其实,”杨采文忽然插口,提出更新的证据,“从《庚己编》的编年情况来 看,它写的是庚午年至己卯年之间的事情,叫《庚己编》更合理。” 孙学长不以为然:“这只是考证者依据书中大事推论出来的年代,作者并没有 专门解释,并没有说这本书的起名与成书年限有关。何况,已卯之后再两年就是辛 巳年,也可以叫《庚巳编》嘛。” “就算是这样,以天干来算,它也应当叫《庚辛编》,怎么会叫《庚巳编》呢?” 杨采文说。 像往常一样,如果没有什么一锤定音的证据,这种争论可以无休无止地继续下 去。搞古代文学的人,为一个论点争几百年、写几百本书的大有人在。主持人又开 始和稀泥,说休会时间到了,请大家到后厅喝茶。 这才是彩虹最喜欢的节目。她倒了杯绿茶,拿了块小蛋糕,正东张西望寻找熟 人,杨采文越过众人向她奔来:“亲爱的,谢谢你今天你救我!” 彩虹微笑:“幸好我修了那门‘古籍版本学’,想不到这时派上用场。话说, 你究竟用的是哪里的文献呀?” 采文跺脚:“窘死了,写这篇论文时我在香港访学,用的是台湾文献。我又不 是考据专家,哪知道书名和大陆版本不一样?” “谁知道呢,有空咱们好好地研究一下,看看究竟是哪个字。” 彩虹小声说, “今天算是把那个人糊弄下去了,孤证不立,咱们说的也不一定对啊。” 说罢目光一转,见季篁站在不远处和一位男老师交谈。他的眼光飘过来,在她 脸上微微地一定。他还是不笑,不过目光中带着一丝暖意。 彩虹向他点头致意。 “那个季篁,你认识啊。”杨采文说。 彩虹愣了愣:“他和我一个系,当然认识啦。” “他可是S 大文学院的牛人哟,有名的面瘫男,学问牛,导师牛,脾气更牛。 当年校长的女儿上杆子地追他,他连个笑脸都不给。若不是得罪了校长他肯定提前 留校了,才不会来咱们这里呢。” “嗬,这样的啊。看不出他还是个香饽饽呢。可是,”彩虹暗暗惊讶,又故作 平常,“他为什么不爱笑呢?” “此君童年凄惨,”杨采文压低嗓门,“听说父亲早死,导致家境很差。” 彩虹瞪了她一眼:“咦,奇怪,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认识他啊?” 采文摇头:“我们系有位老师本科时和他一个寝室。那老师吧,家里有点小钱。 对乡下人呢不怎么看得起。他经常邀一群哥儿们去季篁打工的餐馆吃饭,点名要打 折,还要他亲自倒酒。这季篁还真地不卑不亢、不露声色。不仅出来倒酒,还问他 们吃得满意不满意。——听说他毕业时,抢他的学校打破头了,最后是看在关烨的 面子来的这里。年纪轻轻地已经出了一本专著,业界风评极好。你看着吧,他的副 教授转眼就批下来。” 紧接着,杨采文嗷嗷地叫了几声:“可是我的副教授何时能下来呢……天啊, 这职称也太难搞了。” 彩虹一听更郁闷了,心想,你好歹还有个盼头,我呢,连博士学位还没拿到呢。 闲聊几句,见采文离开,季篁走过来:“早。” “早。季老师对古代文学也感兴趣?”彩虹说。 “嗯。我喜欢学术会议,可以了解最新动向。”顿了顿,他说,“刚才你是替 朋友打擂台的吧?” “你怎么知道?” 彩虹说,“学术擂台,你以为好打么?” “我是想说,何老师技惊四座,我对你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彩虹笑了。 “如果你愿意精益求精的话,我想赞助一个证据。” “哦?” “《五杂组》的‘组’,的确是组织的组。那本书的序上有解释。” 彩虹一怔:“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这里坐着几位老前辈,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我怕人家说,一群人争了大半天, 连个序都没正经查过。做学问的态度有待提高……” “嗳,你这是挖苦我吧?” “不敢。” 他看着她,目中含笑,“这是你的秀,应当是你闪光。有什么问 题私下里提一下就可以了。” 彩虹看着他,感动得半天不能说话。 “哎,季篁——”他们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穿着宝蓝色T 恤的矮胖子,双耳 肥大,面色红润,“这位就是刚才的‘庚已编’老师吗?” “是何老师,何彩虹。”季篁说,“介绍一下,这位是E 大文学院的冯剑东教 授,叙事学专家。” 大家握了手。 冯剑东道:“何彩虹——这名字很熟啊。嗯,想起来了,去年你在学报上发过 两篇论文,讲民国女作家的,对不对?后来被人大资料全文引用过?” 彩虹点头。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F 大是什么地方,何彩虹有何后 台?若不是凭着那两篇吐血改了几十稿的论文,她何以能够击败群雄得以留校? “季篁很喜欢你的论文啊,有次开会还特意跟我提过呢。”冯剑东继续说。 “是吗?”彩虹保持微笑,“什么时候提过?” “去年吧。那时你应当还没毕业,对吗?季篁?” 原来……如此。 “咳咳,”季篁举了举自已的杯子,转移目标,“两位不介意地话,我去加点 水。对了,何老师,监考的时间是不是快到了?” 彩虹一溜烟地跟着季篁走到门外,慢慢向教学楼走去。 “那位冯教授,你们很熟吗?”她问。 “对,他是我师兄的学生。你知道,我的导师带的学生不多,我师兄比关烨还 大好多岁呢。”他说。 “季篁……”彩虹鼓起勇气问道,“你……真的喜欢那篇论文?” “对,很喜欢。” “是哪篇?我一共写了两篇。” “两篇都喜欢。” “在……认识我之前?”她追问。 “不可以吗?” 他说,“君子以文会友。” “那你为什么说我写的东西是垃圾?” “好吧,告诉我,那两篇论文你改了多少遍?” “几十遍吧……” “这篇呢?” “这不是等着你帮我改吗?” “多改几遍就变成好论文了。对不对?” “季篁,我觉得你这人特诡异。” “为什么?” “你要是特仰慕我就明说呗,我又不是不能接受你的赞美。” “……”季篁闭嘴。 教室到了。 彩虹殷勤地干起了助教的活儿,排座位、发试卷、一排一排地检查学生是否带 了不该带的东西。考试宣布开始,阶梯教室顿时传来沙沙的运笔声。 她在后排找了个座位坐下来,顺手看了看试卷。季篁的考题不多,只有三道, 却非常不好答。相信任何一个学生一时半会儿都找不到现成的答案。 这正是彩虹所喜欢的考法,给改卷子的人留下了很大的余地。她知道所有的学 生都会绞尽脑汁把试卷写得满满的,可究竟答出了多少,谁也没把握。换句话说, 难的试题会让学生们感觉考得很差,因此对分数的期待就低,给他一个正常甚至低 一点的分数都不会怨你。 可是,季篁哥哥,你就不怕学生的评语么。 她喝了一口水,眯起眼睛打量坐在讲台前的季篁。他并没有认真地监考,而是 在读手里的一本书。有时会瞄一眼学生,不过大家不怎么敢作弊,因为彩虹就站在 最后一排。 快结束的时候,季篁走到彩虹面前,递给她一张纸:“何老师,你坐着也没事 干,不如我给你出一道题吧。” “……”彩虹瞪圆了眼睛,心想,季兄弟,你搞什么鬼啊。 季篁严肃地说:“就一道题,不难,多项选择。” “哦?” 他走了,继续到前排监考。 彩虹打开试卷,上面真的只有一道题,手写的。 “何彩虹,你喜欢季篁不?(请在正确的答案下打勾)” “A 喜欢;B 喜欢。” 彩虹写下答案,铃声响了。 她坐在后面,看着季篁收卷子。一个一个地收,一直收到她的面前。 “何老师,交卷吧。” “给。”她很大方地将试卷递给他。 阅毕,季篁默然而笑。 “哇,季老师,你笑了。”彩虹支颐,眨眨眼,作花仙子状。 何止是笑,季篁的样子有点窘,有点不好意思。 “嗯,答得不错……其实……一个勾就够了。” 然后,他拍了拍她的脑勺, 说:“走,去餐厅,我请你吃饭。” 在路上彩虹说:“不用去餐厅了,吃食堂就好。这一周是卫生大检查,食堂的 菜可好了。” 季篁没接话,径直带她上二楼。 坐定下来,他说:“想吃什么,点菜。” 彩虹在心里叹气,这人穷是穷点,但有范儿。 当下也不客气,将菜单翻了一遍,说:“我吃素,近来在减肥。凉拌苦瓜怎么 样?那就凉拌苦瓜、芹菜肉丝、丝瓜汤,两个人吃足够。”心算了一下,加起来, 不到二十块钱吧。 季篁皱了皱眉,看着她,半天没说话。 过了半晌说:“这么简单?你该不是想为我省钱吧?” 哎哟,估计装得过头了,还让他多心了,彩虹赶紧解释:“不是不是,这几天 都有饭局,你也见到了。吃得太腻,就想吃点清淡的。丝瓜苦瓜都是我特别喜欢的。” 他研究她的表情,确定说的是实话,这才点头:“那行,你喜欢就好。” 菜很快就上来了,两人慢慢地吃着。 “季篁,你刚来这里,对系里的政治不了解吧?”彩虹说。 “不了解。” “我们系有两大派。一派呢,以书记陈锐锋为首,副书记赵铁诚为辅,简称‘ 锋派’。另一派呢,以吴美蝶教授为首,简称‘蝶派’。锋派代表学界实力人物, 掌控职称;蝶派的手中有人际资本,背后撑腰的是孙校长,掌控大家的实际福利。 比如咱们这个气派的大楼,钱是蝶派的人弄来的;想搞什么大的活动或申请什么大 的基金,没有蝶派出马多半不成。你刚进来,人生地不熟,千万不要招‘锋’引‘ 蝶’哦。” “哦。” 见他不是很热衷,彩虹继续补充:“这么说太简单了,你可能听不明白,我再 说详细一点儿。关老师本是无党派,因为学术关系自然与锋派亲近。后来发生了贺 小刚事件,吴美蝶推波助澜、大做文章、硬是把她的博导资格给整了下来。——关 老师于是忍无可忍地变成了蝶派。” “哦。” “陈锐锋今年又召了你和我,一个是关老师的师弟,一个是关老师的学生,目 的无他,就是为了加强锋派这边权利的杠杆,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是锋派。” “哦。”季篁继续吃菜,不发表意见。 彩虹窘了窘,讪讪地说:“你可能不喜欢这些政治的东西,我只是担心你不小 心卷进去成了牺牲品。” 蓦地,季篁抬起来头,打量了她一眼说:“问你一个问题,对你来说,什么是 政治?” 彩虹想都不想,立即答道:“权利与控制。” 季篁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那你怎么认为?” “政治的本质是管理众人的事务。你说的那些不是政治,是阴谋。”他冷冷的 说,“搞研究的人,专心搞学问就可以了。” 彩虹一下子蒙了,脸烧得通红。 她看了季篁一眼,发现他目光冷硬,几乎让她的灵魂发抖。 “别这样看着我,”她咬了咬嘴唇,“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安全地待在这里,如 果发生了什么事,能全身而退。” 他的脸色一点也没变暖:“怎么,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我……我不是……”料不到他会这么说,震惊中,彩虹一下子结巴了。 “或者,觉得我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需要你培训一下?” “不不不,你千万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 呃——季篁的脸阴鸷起来可真够人瞧的。彩虹忍不住想骂人,看你是新来的我 才告诉你,一般人我还懒得说呢,让他碰壁去。季篁你怎么这样啊,这不是把好心 当驴肝肺吗? 僵持了一会儿,季篁神色变缓,指着她面前的碗,淡淡地说:“你若不再喝, 丝瓜汤就凉了。” “我不想喝了,你自己喝吧。”彩虹说。 “你说你喜欢丝瓜——” “我有点不舒服,先告辞了。”她站起来。 他一把拉住她:“你生气了?” “是的。再见,谢谢你请客。”彩虹扔下餐巾,掉头就走。 一面走一面想,妈妈,您说的太对了。季篁这人真他妈地不能爱。 彩虹气呼呼地走出校园,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她心情正糟,犹豫 着接还是不接,那铃声非常执着,只好接通。 “嗨,彩虹——”声音很熟,语气也很亲昵,彩虹却想破脑袋也没听出来说话 的人是谁。 她只好说:“对不起线路不大好,请问您是哪位?” “不会吧,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那边开始嗔怨。 彩虹最好的朋友就是韩清,这人肯定不是韩清。 怔了一怔,彩虹张大嘴:“你是——莉莉?” “看,还是认出来了,你若再不说出我的名字,我就要伤心了。”那边传来笑 声。 “莉莉……找我有事?” “你现在在学校?” “对,刚给学生考完试,有一大堆试卷——” “大才女,出来休息休息,我请你喝咖啡。”郭莉莉打断她,“今天正好到大 学附近办点事,顺便看看你。” “哎呀,言重了,这可不敢当,只不过今天我的时间有点紧张——” “到校门口等我,我来接你。” 电话不容分说地挂断了。 英文里有这样一个词:Frenemy ,友敌。从结构上看,它由朋友(friend)的 敌人(enemy )两个词共同构成。意即:貌似朋友的敌人。 每当彩虹遇到莉莉,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这个词,同时产生一种类似“友敌综合 症”的身体反应:神经紧张,心跳加快,言不由衷,甚至冷汗湿背。同时,大脑高 度运转,进入戒备状态,将她现有的逻辑分析能力全部调动到作战前沿。 尽管如此,她仍然不是莉莉的对手。因为莉莉有个本事彩虹永远学不会。 莉莉不说真话,总是半真半假。 彩虹曾经非常喜欢莉莉,喜欢她大方活泼、善于交际;喜欢她幽默风趣、谈笑 自如;喜欢她弹的吉它唱的小曲跳的摇滚……喜欢中夹着一点个人崇拜,因为大学 时代的莉莉光芒四射、意气风发、德智体全面发展,是校花、是体育明星、是八卦 的中心。一句话,每个女生都希望自己能像她那样风光。大的活动少不了她:报幕 少不了她,表演少不了她,啦啦队少不了她,排球比赛更少不了她。彩虹和莉莉曾 经好到不分你我,可以同啃一根羊肉串,同裹一个被子聊天。她们曾经度过一段非 常开心的时光。 人无千样好,花无百日红,渐渐地,她们之间也有了小小的不愉快。莉莉不喜 欢的人也不许彩虹来往,必须同仇敌忾。这让彩虹很尴尬,每每被她责问忠诚。在 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当中莉莉最不喜欢韩清。说她表面温和四平八稳轻易不臧否人事, 其实心机叵测事事做作,动不动就装闺秀装圣母装低调装亲切,说到底不过是为了 骗人好感。她又不是要当总统,要那么多选票干什么。对于这一点,彩虹觉得好笑, 又觉得奇怪,据她所知韩清并没有得罪过莉莉,只不过是出了名的没脾气人缘好而 已,打过交道的人都喜欢她。当然韩清和彩虹一样,是系里的尖子生。彩虹还偏偏 科,韩清读书刻苦,就算马原、高数、英语那些人人头痛的科目成绩也是第一。难 道是嫉妒她的学习?一来两人专业不同,二来大学里成绩好坏早已不像高中时候那 么重要,对不上进的人来说,分数只要过关及格就可以了。除此之外,论长相、名 气、家世韩清样样比不过她。所以彩虹想破脑袋也弄不清莉莉为什么讨厌她,问莉 莉,莉莉说是直觉。开始的时候,彩虹还替韩清辩护,辩护不起作用,她就在韩清 的事情上保持沉默。比如莉莉一提起韩清,她就把话岔开,或者一问三不知。她也 避免让这两个人撞见。一旦撞见,莉莉就会旖旎上前,找个理由亲热地将彩虹拽走。 有一天彩虹和韩清一起去食堂吃饭,吃到一半,韩清突然说:“彩虹,莉莉这 个人,你要小心点。” 彩虹诧异,一时间,竟对韩清有了成见。因为韩清从来不说别人坏话。 没多久就发生了魏哲事件。 彩虹是个容易同情也容易原谅别人的人,不像妈妈明珠那样爱憎分明。她总觉 得将莉莉归入“友敌”有失厚道。魏哲事件之后,莉莉不断地向她表示悔意,承认 自己的错误,也认真地道过歉。彩虹觉得每个人都有年少无知的时候,成长是需要 代价的,所以不能老纠着人家的错不放。因此狠不下心来跟莉莉断交,一直以来跟 她若即若离、礼尚往来。 ——在人际交往中有些话是不会明白说出来的,有社交常识的人却能听出弦外 之音,会顺着话里暗示的意思去做。比如在餐厅的门口碰见熟人,你会顺便邀请他 进去吃个饭。通常情况下人家都会客气谢绝,不会真地跟你走。 莉莉不会。 如果莉莉想要什么她会一直去要,会假装不明白你的暗示。 所以当彩虹看见莉莉开着她的奔驰跑车气场强大地停在她面前时,不禁生气地 咬了咬嘴唇。 她们去了离校门不远的咖啡厅。 不算特别高档,也不是普通师生消费得起的地方。 彩虹却知道莉莉的用意。这地方以前她们经常来,老板是莉莉的亲戚,不知是 人情还是统一结帐,总之,莉莉带朋友来喝咖啡从不付钱。当初她失恋最伤心的时 候,彩虹便是在这里安慰她的。 “还记得这老位置吗?从窗口能看到行政楼和远处的操场——真是久违了。” 莉莉用手抚弄着咖啡杯里的银色小勺。 莉莉的神态有点慵懒,贵妇的姿态还是摆得那么足。但她还是那么漂亮,妆化 得不浓不淡,身上的点点滴滴都透出精心保养的痕迹,这个人无论是向后看还是向 前都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看不出来,你这么喜欢追忆往昔。”彩虹忍不住想挖苦。 “怎么样?老师当得还习惯吗?什么时候评教授?” “嗨……教授?早着呢。猴年马月的事儿。” “别这么说,你这么有才。还有,这大学的校长跟我公公很熟哦,需要帮忙或 遇到了麻烦,记得找我,姐姐我好歹替你摆平了。” “真的吗?”彩虹为自己刚才的想法羞愧了,也许人家只是好意,而且随时愿 意帮你,何必计较前嫌显得生分呢。于是语气不禁暖和起来,“先谢谢你哦。” “谢什么,这么久都不给我打电话,是存心保持距离呢还是没空理我?” “哪里哪里——刚上班需要适应呀,和朋友联系都少了,真是很对不起。”彩 虹忙不迭地道歉。 真的,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都和她说了些什么,彩虹一点也不记得了。 “对了彩虹,这段时间你一直和东霖在一起吧?怎么样?进展如何?有没有定 下日子见一下双方的父母?”她微笑着抓住彩虹的手,软软地握住,一股馨香从袖 口溢出,搅乱了空气中咖啡的香味,“要知道,能和你做妯娌那才是幸运呢。大学 这么多年,一路考验下来,也只有你一个人让我信得过。我喜欢你的善良,正直又 有原则,东霖若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 这话虽不靠谱,听起来却格外熨贴。彩虹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躲不开这个人 除了面软心慈之外,莉莉太会说话也是重要原因。她每次来套近乎都能把彩虹捧得 乐得找不着北。 “瞧你说的,我和东霖只是一般的朋友……从没上升到这个阶段呀。”彩虹打 起了哈哈。 “其实东霖这人一点也不复杂,心地单纯得跟孩子似的。你跟他绝对没错,他 的运气好着呢。”莉莉摸着自已手指上闪闪发光的大钻戒,从各种角度欣赏它在射 灯下的反射,脸上笑意玲珑,“他开的软件公司都是start-up, 也没见他多上心, 弄几年就卖给大公司挣几倍的钱。手头的这一个今年弄到了全国最大的天使投资。 此外,他在地产上的投资也别有眼光,不像他哥那样投一个亏一个。这次金融风暴, 苏氏集团那叫一个大缩水啊,连他爸妈都叫苦不迭,只有东霖的钱岿然不动,公司 的股票还往一个劲地往上涨。你说说,你若嫁给他下辈子还愁什么?” “不会吧,”彩虹笑起来,“莉莉你不会是来这里给东霖作媒的吧?” “是啊,他爸妈为这事可着急呢。年纪也不小了,希望能快些有个正式的女朋 友。我婆婆你见过吧?” “没见过。” “老太太很喜欢你呢,真的。我向她提起过你,说你是东霖的大学同学,有才 气又善良,她特别高兴。F 大也是她的母校,老太太对母校出来的女生都特别有感 情。” 这话可不能当真。莉莉曾多次抱怨东霖的父母偏心老二,不待见老大,也不怎 么喜欢自已,对家族利益超级敏感,财权上也不肯放手。莉莉自已学经济出身,自 然不是省油的灯。结婚不久婆媳就斗得如火如荼,当时莉莉还到彩虹这里诉过苦。 后来生了孩子,婆婆的态度才缓和了。东霖母亲在集团主管销售,生意场上是个厉 害角色。当年东宇娶莉莉,她就不大同意,嫌她出身太过“清贵”,力荐某地产公 司老总的独生女,为这个莉莉膈硬了好久。彩虹觉得,东霖妈不会当着这个心病严 重的长媳去夸老二的女朋友。更何况以莉莉的家世在她眼中都只是清贵,那彩虹就 更提不上台面,除非她外公还魂还有得一拼。 可是,又何必戳破? 彩虹笑了笑:“不会吧——” “彩虹,你一向是最了解东霖的,对不对?”莉莉的身子向她歪了过来,口气 愈发亲切。 “是挺熟,出了什么事吗?” 见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她的内心开始警惕。 “嗯——关于他,”莉莉嗯了半天,低声说,“朋友圈子里一直有些不大好的 传闻……” “哦?” “也不知是真是假……”莉莉顿了顿,拿眼看她,指望她能接个话儿。 彩虹只好说:“你指什么方面?” “……他的性向。” 彩虹微微一惊:“性向?” 话中有话。话中很有话。 一时间彩虹大脑中的每个细胞都打开了。表面神情淡定,内心已进入临战状态。 “秦渭这个人,你知道吧?”莉莉说。 “不知道。” “别这么说呀,你们一起吃过饭的。” 难道东霖跟莉莉提起过昨天的事儿?不大可能吧。彩虹想了想,说:“那也是 我第一次见他……怎么了?” “他是秦氏基金里有名的黑羊啊。以前和东霖要好,后来被他老头子强行发配 到美国去了。当然,他是在美国出生的,出生后被带回北京,严格意义来说不算是 中国人。” 彩虹面无表情:“不大了解,不感兴趣。” “前几年秦渭偶尔回国,回来没几天就会走,毕竟他家有很多生意在国外。现 在听说他决定回国发展,一落脚就找东霖,我们很担心这件事。” “担心?”彩虹奇怪,“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两个人吧……不能在一起,在一起准有事儿。现在秦渭投资苏氏——虽只 限东霖的公司——钱也不是太多,东宇还是气得够呛。” 彩虹更糊涂了:“有人投资不是好事么?” 莉莉长叹一口气:“你真是个呆子,什么也不懂。两家的渊源很深。一句话, 秦氏和苏氏是死敌。仇是上代人结下的,文革时候秦家整死了苏家好些人,包括东 霖的爷爷和伯父,都被整得上吊自杀了。” 虽然认识东霖的时间不短,彩虹很少过问他的家事。一来东霖自已从不谈这些 ;二来苏家是本地郡望,在商界政界自然有众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她无意打听,以 免被误认为有觊觎之心。 “所以东霖和秦渭不应当往来?”彩虹说。 “首先这个秦渭——名声不怎么样,爱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个人作风 极其堕落。其次,秦家眼红苏家的生意,想趁金融风暴捞一把,顺带着把苏家拖下 水,哼,用意阴险得很。那个秦渭,别看他成天吃吃喝喝像个花花公子,此人毕业 于宾州大学商学院,是训练有素的风投专家。秦家子弟多,长辈们本来不待见他, 可是他太会挣钱了,谁也不敢小看他。这几年随着投资的成功,越来越多的基金掌 控在他的手上。而我们东霖是纯粹的理科生,搞的是软件设计。论耍阴谋斗心计, 怎么玩得过秦渭?弄不好被人坑了还帮着数钱呢。” 彩虹越听越乱:“那这些和东霖的性向……有什么关系?” 莉莉淡淡一笑,抿了一口咖啡:“我也不知道啊,但是你是东霖的好朋友—— 你一定是知道的,对吧?”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彩虹点点头:“我当然知道。” “那么,嗯,他是不是——” “不是。” “你肯定?” “肯定。” 莉莉压低嗓音:“你们……做过?” 彩虹看着她,半晌,认真地点点头:“做过。” 莉莉怀疑地审视着她,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些撒谎的痕迹,研究了好一会儿, 才轻笑一声:“呵呵,都做过了,就快点办喜事吧。——瞧你刚才还千方百计地瞒 着我。” “我有羞涩感啊。”彩虹说。 “难怪你脸红得这么厉害。”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过去捏了捏,仿佛要将彩 虹的脸捏白,“对了,那天在雪竹斋你碰到东宇了?” 彩虹看着她,暗暗吸了一口气,也许这才是她的真正来意吧。 她点点头。 “他身边……有别的女人吧。” “嗯……他身边有好多人,男的女的都有,我没看清——” “是不是个大眼睛的女人?看起来个子小,其实年纪并不小。——她叫谭小双。” 彩虹失笑:“难不成你在东宇的身边安插了间谍?” “那丫头跟他很久了,最近听说怀孕了。”郭莉莉的脸崩直了,“我儿子才几 岁啊,他就这样对我。” 彩虹叹了一口气,想不出更多安慰的话,只好说:“你是明谋正娶的,怕她做 什么?” “那妖精的后台硬得很,不然这事我早解决了。” 彩虹接口道:“后台那么硬,她找谁不好,干嘛找个已婚的?这不是惹事儿吗?” 郭莉莉冷笑:“你怎么知道是她来找东宇?东宇这两年投资不利,有点不好向 老头子交待。谁知道他是不是看上了这丫头家里的钱,存心去勾搭的?” 彩虹张了张嘴,没有回答。她觉得郭莉莉说的事儿纯属豪门恩怨,跟她没关系, 不必搅进去。 “其实我想说的是东宇这人吧,就是太骄傲了。再怎么说东霖也是亲弟弟—— 资金周转不灵了,需要帮个忙——东霖他能不理?兄弟之间张个口就这么难?犯得 着为找外援去哄骗一个小丫头么?” 彩虹疑惑地看着她,心里已明白了个十之八九:“莉莉,明人不说暗话,想要 我帮什么忙就直说吧。” “你和东霖的交情大家都知道。”莉莉说,“东宇最近搞了个大项目,资金有 点缺口。东霖那边听说刚弄到一大笔投资,一时半会儿也用不完。你看能不能跟东 霖提一提,从他那儿挪点钱帮大哥周转一下?大哥这边不好意思说,估计还不一定 肯要。我心里再急也得顾着他的面子。这事吧,小弟主动张口比较好……” “就这事吗?”彩虹说,“不就是带个话吗?不难,我帮你说。” “那就拜托了。”莉莉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帮她把肩上的衣摺抚平,“等你们 办喜事那天,我一定送份厚礼。” 回到校园,拨通东霖的手机,彩虹将莉莉的话转告给他。 “靠。”苏东霖骂了一句,沉默片刻,说,“你在哪里?在学校吗?” “对。” “我来接你,有话要跟你说。” “今天没空,要改卷子。” “你欠我人情。” 彩虹蔫了:“好吧。” 从资料室出来她看见季篁在过道上和一位老师说话,如果下楼是要从他身边路 过的。 他的背影在稀疏的光线中显得修长而挺拔,仿佛被摄影师做了特效,姿态沉静 的近乎凝固。对面说话的老师不停地打着手势,身子兴奋地晃来晃去,而他几乎是 一动不动的,偶尔点个头,或插一句话,声音都很低。听得出他们在谈三亚,那老 师刚从海南旅游回来,说到得意之处用力地拍季篁的肩膀,五大三粗的胳膊不免将 季篁身子拍得晃了一下,他也不介意,依然礼貌地听着。 彩虹皱了皱眉。难道自己判断有误?也许他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孤傲,那样地 不合流俗?经历了那么多,也许他在待人处事上也很有一套? 她幽怨地叹了一声,一个招呼没打从他身边昂然飘过。到了楼下又开始怨念, 这人居然不理她,更没有拔腿追过来。唉,电视剧看多了真不好。 就这样郁闷地出了校门,远远地发现苏东霖已在路边等着她了。还是那副老样 子:风衣、墨镜、举着把白伞在梧桐树下抽烟,仿佛树底长了颗巨大的蘑菇。也不 至于到何等烦恼眉头紧皱,远远就能看见额上的“川”字。 每到夏季,F 市的梧桐树上会长出一种绿色青虫,一旦掉下来粘到肌肤,会有 强烈的刺痛,所以大家都养成了夏日打伞的习惯。到了秋日,巴掌大的梧叶落得满 地都是,在西风中漫舞,给环卫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挑战。 彩虹倒是喜欢这样。 萧瑟秋风和落叶梧桐是这城市唯一的诗意。坐公交时,哪怕让视线散漫地追随 一下它们也能多一份难得的闲情。 见她过来,东霖抬起头,彩虹正要打招呼,突然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将她 紧紧拉住。 “嗳——” 是季篁,她仓促停步,绷起了脸。 “对不起,刚刚的话说重了,希望你不要介意。”他说。 是道歉,眼中又夹着一丝懒惰的笑。 “我有点事要见朋友,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她绷着脸。 “那位就是你的朋友吗?”季篁抬眼看梧桐树那边看了看,“我也认识啊。” “他找我有事。” “行,你带上我。” 季篁把话接得飞快,彩虹愣了半天才意识到那个句子是从他的嘴里蹦出来的。 “带上你?为什么?” 他张了张嘴,没想出理由,牢牢抓住她的手不放。 还是苏东霖先过来打招呼:“季老师。” “苏先生。”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季老师今天这么有空,和何老师一起散步?”东霖将自己的烟盒递过去,季 篁做了个手势婉拒。 “是啊,”季篁说,“刚给学生考完试,打算请彩虹吃个饭。苏先生正好在, 不如赏光一起去?” 彩虹一听,差点晕过去,恨不得在季篁的脑门上狠狠地敲一下。季老师啊,您 杀猪也补拣肥瘦,请佛也不看庙门。为请这位少爷,我昨天刚花了两千大洋!您是 吃饱了撑的还是票子多了想烧着玩? 正寻思怎么挡驾,东霖将烟头一灭,微笑:“季老师这么客气,那我就恭敬不 如从命了。哦对了,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位朋友在那边等着我。其实你们也认识, 就是昨天的秦先生。” 秦先生?那就是秦渭了。彩虹头大如斗,急得身子都跟着晃起来。东霖虽然喜 欢恶作剧,相交已久,彩虹多少还能想出对付他的法子。加上秦渭就难说了。 说话间,东霖指了指街头的拐角,那里静静地停着一辆加长林肯:“我们有车, 想去哪儿吃尽管说。” 季篁笑着说:“你的朋友也一样欢迎。我对这里不熟,有什么好的馆子可以建 议一下吗?” 他镇定的样子让彩虹想到了黑社会正在做毒品交易的大佬,她赶紧插口:“中 餐西餐都吃腻了,这回吃点民族风味吧。回民小村的牛肉拉面不错,羊肉泡馍也特 好,离这里又近。——我强烈要求去回民小村。”说罢将季篁的手心使劲捏了一下。 见他毫无反应,又 杀鸡抹猴地给苏东霖使眼色。 东霖幽幽会意,模棱两可地说:“嗯,我们应当照顾女生的口味……” “这一带一定有比回民小村更好的饭馆吧?”季篁说,“回民小村我去过一次, 味道是不错。卫生也没问题,只是环境很乱。” 彩虹对着天空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正想反驳,秦渭不知何时已下了车,走过 来说:“娶同心楼吃海鲜吧,顺便还可以打打台球。” 彩虹打断他:“嗳,我们再商量商量——” “就这么定了。”秦渭霸道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觉得这群人为了吃个饭讨论 半天很无聊。 东霖喜欢台球,彩虹跟他在一起时学过几次,无奈不感兴趣,玩了几回就放弃 了,现在连打哪个球得几分也不记得了。 吃海鲜打台球这绝对是个馊主意。东霖一玩这个就喜欢赌,她亲眼见他一次输 了好几万。 彩虹在心里骂,妈的,这个秦渭怎么不叫“秦谓”,他简直就是个谓语动词! “哎,人家季篁不会打台球啦——”她大声抗议。 秦渭微微皱眉,看着她,半笑不笑:“玩玩而已,台球又不难,是个男人都会 打两杆。季老师,尝试一下?” “行啊,大家开心就好。”季篁泰然地说。 秦渭满意地笑了。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小手指上有个奇形怪状的碳钢戒指, 苍白、消瘦、洁净,显得优雅又颓废,厌世又孤高。 彩虹的目光不自觉地滑向他敞开衣扣中露出的一抹月光般的锁骨,然后她的脑 袋就被人拍了一下。 “噢!” 定下神来她赶紧说:“对不起,我得跟季老师说个事儿。两位先上车,我们马 上就来。” 将季篁拉到一边, 彩虹压低嗓门: “嗳,你神经啊,请这两位大爷吃饭!他们 点菜从来不看价的,一千块一瓶的洋酒,点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跟他们摆什么 谱啊?” 季篁微微地怔了一下,反问:“你是说——我很穷,请不起客?” “不是啦,”彩虹急得直跺脚,“我怕你……” “你怕我——没带够钱?” “也不是啦——”彩虹心里说,闹心死了,海鲜多贵啊,秦渭无酒不欢,可不 是怕你不够钱吗。 季篁奇怪地看着她,不解:“那你担心什么?” 彩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原谅我没有,”他捏了捏她的耳朵,轻轻地说,“嗯?原谅 了吗?” 他的指腹有点粗糙,磨着她的耳垂微微发痒。她竟然被他磨得呵呵地笑了两声。 “没有。”她故意说,却又忸怩地拽着他的手指。 “我帮你改卷子吧。”他的声音出奇地低,出奇地温柔,“这学期剩下的卷子 我都帮你改,行吗?” “那我……岂不是可以放假了?” “对啊。”他说,“生气的人,心血管活动不正常,需要多休息。” “要不——那篇论文你也帮我改了吧?”她得寸进尺。 “论文是你自己的事,咱们说好了的。” 她看着他的脸,赌气:“不改论文就不原谅你。” “那就不原谅。” 她气道:“喂,你的原则松一点会死啊?” “别偷懒,我帮你改不难,可是,对你自己没好处。” “……好吧。” “那你原谅我了吗?”他坚持不懈地问道。 “……” “彩虹?” “……” “何老师?” “原谅了。” 一行人坐着秦渭的车子去城南同心楼海鲜馆。 此乃本城另一奢侈之处,特点是除了吃还可以玩,消费也分很多等级。一楼餐 厅并不专做海鲜,一般家庭逢年过节请一桌客,也还是付得起。四楼包间最贵,彩 虹妈曾陪公司老总吃过一次,海鲜她不感兴趣,盛赞桌上器皿高贵。 这一路忐忑不安,彩虹觉得自己真是被妈妈爱算计的灵魂附体了,尽在担心季 篁能不能付得起饭钱。其实这担心再合理不过。作为国家事业单位,大学不同于企 业,教师们的工资几乎是透明的。除了年龄、课时会有区别,什么职称拿什么钱, 都有统一标准。所以彩虹知道季篁的工资比自己高,但高不了多少,至多有几百块 的区别而已。而季篁的家境她是知道的,如果不缺钱他完全不必打那么多的工。 她不得不佩服季篁的定力强大。一路上他都坦然地和东霖、秦渭交流瑜伽心得, 那自在的样子就好像坐在自己的汽车上。彩虹却怎么也自在不了,觉得他整个一唱 空城计的诸葛亮。 包房很大,里面有一个崭新的斯诺克球桌。离晚饭时间尚早,大家点了一些水 果和开胃点心,秦渭从架子上抽出一根墨色球杆说:“太早了,不如玩一会儿再吃?” 苏东霖附和:“季老师,你喜欢台球吗?” 彩虹立即挡驾:“不喜欢,也不会。——对吧,季篁?” 季篁看了看彩虹,又看了看东霖,微微地抿酒:“不常玩,不过会一点。” 会一点?那是会多少?气氛有些微妙。 “季老师谦虚了, ”秦渭的眼睛微微一眯, ”那就一起玩几局吧, 你愿意先和 我来呢? 还是东霖? ” 彩虹在心底轻蔑地嗤了一声。这个秦渭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派头,吊儿郎当、 神神秘秘、说话好似谈判,背后总藏着些什么,任何时候都看不见底牌。 “那你们先来吧,”季篁做了个请的姿势,“好久没碰这个了,我先观摩一下。” 秦渭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扔到彩虹手里:“劳驾替我拿一下。” 彩虹纳闷:“你给我钱包干什么?” 话音未落,东霖也将自己的钱包递给她:“你当裁判。谁输了你就把谁钱包里 所有的现金掏出来,塞到另一个人钱包里。” “好好地又来这个!”果然又是赌,彩虹无语,“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行不行?” “都是熟人,无伤大雅。” 彩虹叹了一口气,绝望地看了看季篁,心里说,季同学,今天你死定了!转念 一想又庆幸,至少东霖是站在她那一边的,如果他敢让季篁难堪,看她将来怎么整 他!更何况明珠大人早有教诲:男人的游戏女人不懂,让他们玩,让他们自己收场, 你只在一旁静观。 于是她拿起一叠水果,用叉子慢慢地吃起来。 一枚硬币扔下去,秦渭执杆,“啪”地一响,桌上红球乱滚,开局了。 季篁端着酒杯,站在沙发旁边和彩虹一起观看。 “你什么时候学的台球?”彩虹碰了碰他的胳膊,“我一直以为台球是街头小 混混们喜欢的运动。” “大学的时候在台球馆打过工,没事就看着人家打,自己也跟着学了一点,算 是我艰苦的大学生涯里唯一的乐趣吧。” 彩虹抿嘴而笑,心想,刚才那句话若是一条新闻,加这样的标题最好:季篁的 人生因打工而丰富。 “那么,”她说:“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爱好吗?” “读书算不算?” “算。除了读书呢?” “跑步、骑车、在窗台上种点花——室内植物。会画初级水平的漫画。” “就这些?” “还有……捡石头。”他说,“我捡过化石。” “真的?” “对,有珊瑚的,还有三叶虫的。” “我也喜欢石头,我攒了好多雨花石呢。” “我还喜欢天文,看天上的星星。” “我也是啊,我订过好多年的《天文爱好者》呢。” “还有《天文普及年历》”他娓娓地说道,“这么说,我们有很多共同爱好?” 彩虹用力点头:“还有福尔摩斯啊!” “对的。” “我们的工资都差不多。” “你看,连收入都般配了——” “真是太和谐了。” 彩虹想了想,又问:“那季篁你同情女权主义不?” “我支持女权主义。” “你读过波伏瓦没?” “她的书能找到的我全读了。” “那你——相不相信Bad Faith ” 他摇头:“你呢?” “季篁,寡人有疾,”彩虹忽然叹了一口气。 “你……好色?” “不,”她苦笑,“我怕我妈。” 他偏过头来看她:“为什么?伯母很凶?” “不是啦……”她凝视着他的那张脸,见他目光如水几乎将她淹没。不禁双颊 如烧心头鹿撞。 淡定,淡定。她对自己说,掩饰般地喝下一大口酒。 季篁也许没有东霖高,没有秦渭帅,但他比他们都耐看。他像一枚钻石那样经 得起近距离观测,经得起各种角度的切割,也经得起各个角度的照射,就连他的背 影都是美的。而他的眼神很干净,如星辰般明亮,又如远山般清冷。 他的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气质,如地心引力无所不在,令她不知不觉而倾心。 在这种纯净的眼神中,去提世俗的事,对他对自己都是一种污染。 彩虹婉然而笑:“季篁,你是暗物质吧!” ——据说,暗物质代表了宇宙90% 以上的物质和能量。可是,它却不可以被观 测到,只能明显地感觉到。因为它能干扰星体发出的光波和引力。 “不会吧,”他说,“难道我的存在干扰了你?” “不是呀——” 苏东霖走过来:“我们这局打完了。” “哦!”彩虹回过神,“这么快?谁赢了?” “阿渭。” 她打开东霖的钱包,将一大叠票子抽出来,塞入秦渭的钱包里。 “轮到你了,季老师。” “好。” 他居然也掏出了自己的钱包,放到彩虹的手中。 “叮”地一声,彩虹听见自己的眼珠跳出来,掉到地上:“你……你也要赌?” 可惜她只看见了一个背影,季篁已转身拿起了球杆。 人人都知道何彩虹是苏东霖的死党。他们之间一直维持着一直类似男人之间的 友谊。 男人与女人在友谊问题上有一个不同:当兄弟说NO时,你不再追问;当姐妹说 NO时,你一定要追问。 东霖与东宇的关系如何,彩虹从未深究。鉴于日常谈话中东霖极少提到东宇, 彩虹觉得兄弟俩的感情一定有问题。 究竟是什么问题,彩虹没问。不过看看东宇的眼神,再看看东霖的表情,这个 问题一定不简单。 “哥,”东霖站起来,“找我有事?” 东宇没有回答,大步流星的走到桌前。 秦渭用餐巾擦了擦嘴,站了起来,“原来,是我找我的。” 他们几乎是一样高的。两个人靠的很近,脸对着脸,鼻尖几乎戳到对方脸上。 “秦氏投资泰宇是怎么回事?”苏东宇问道。 秦渭冷笑:“泰宇不是你的公司吧?我有钱,东霖需要钱——我们一拍即合。” 苏东宇的脸蓦然一黑,右手握拳,在秦渭的脸际威胁般地晃了晃,一字一字地 道:“我们苏家不需要你的钱,一想到‘秦’这个字我都觉得肮脏!” “那你真是多虑了,”秦渭轻笑,“最近你的公司亏得很厉害呦,股票一落千 丈吧?董事们会不会生气呢?看在东霖的份上,如果你实在需要钱,我倒是愿意不 计前嫌的帮你一把。” 砰地一声,就在话音未落的两秒间,苏东宇一个左勾拳,砸在秦渭的脸上。 彩虹大约知道兄弟俩的业余爱好。东宇爱拳击,东霖爱登山。前者老爷子不同 意,后者老太太不同意,谁也没接受更深度的培养。后来东宇出国留学,出了父亲 的眼目,估计是把这爱好发扬光大了。 这一拳又狠又准,挥出去的时候用的是肩力而不是臂力。 秦渭一下子没站稳,身子向后一倒,桌子凭空移开一尺,杯盘哗啦啦地摔了一 地。 东宇冷喝道:“废了他!” 大家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两个副手已经扑了过来。 东霖迎上去,拳打脚踢地和他们干上了。 这会儿秦渭也缓过了神,拾起桌上的一个酒瓶向东宇砸去。 季篁一把拉住彩虹,问道:“打起来了,怎么办?你要我帮哪一边?” “帮什么?你就不能劝劝架吗?” “没法劝,打手都来了,弄不好会死人的。” “关你什么事啊,别掺合了啦!当心受伤!”正说着,不远处东霖挨了一拳, 痛得闷哼了一声,彩虹推了推季篁,“要不你帮一下东霖吧,他肋骨刚受了伤,还 没全好呢!记住,别和人家打,把人拉开就好了。” 惶急间,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打架的是一对兄弟,内部矛盾,东霖没发话,她 也不敢胡乱报警。 季篁扑入战群,试图想从两个打手的手中拉开东霖,大约东霖和他说了一句话, 他扔开东霖又扑向东宇,一把将正在地毯上挥拳猛揍秦渭的东宇向后一拖,拖到门 边。东宇一个鲤鱼打挺地站起来,对着季篁的胸膛就是一脚。 彩虹的心咯噔一声地沉了下去。因为那一脚干净利落,季篁虽然灵敏地向后一 退,却也没有完全躲开。 彩虹不由得大吼道:“住手!全都住手!再不住手我可要打110 啦!”她掏出 手机,发现喧哗中根本没人注意她,也没人听她说话,所有的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 揍来揍去,伴随着酒瓶破裂的声音。没过几分钟,男人的脸上全见了红。秦渭更是 一脸的血。东宇的两个打手明显占着上风,他们的目标指向秦渭,大约有东宇的吩 咐,对东霖到不主动出击。其中一人见季篁正和东宇扭打,甩开秦渭,又向季篁扑 过来。 包房的隔音效果太好,外面的人肯定什么也听不见。 彩虹冲到门边,打算出去叫保安。守在门边的东宇忽然向两个手下吹了一个口 哨。趁这当儿,另一个打手飞来一拳,正中季篁的脑门,将他打昏过去。三人拖着 季篁出了门,进了电梯,彩虹和东霖疾步狂追,追到大厅,却见他们将季篁拖入一 辆面包车,扬长而去。 彩虹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一把拉住东霖,吼道:“车呢?你的车呢? 快去把季篁追回来!” “我得先去找秦渭。”东霖道,“我没开车,车是秦渭的,钥匙在他身上。” 他们飞快地赶回包房,将躺在地上的秦渭拉起来。 他一整张脸都在流血,一只眼睛肿的很高,漂亮的西装也被血和饮料弄得五颜 六色。 “你受伤了吗?”东霖扶着他,问道。 “……”秦渭的喉咙咯咯地响了几下,估计是身上太痛,没有回答。 “我帮你先洗把脸吧。”东霖叹了一口气。 彩虹急忙拦住,“没时间了,季篁还在他们手上呢!” “他们不会伤害季篁的。”东霖看着她,表情很奇怪,“带走他估计是怕秦渭 报复。” “那你给你哥打电话,让他放了季篁,他跟本就是无辜的!”彩虹将自己的手 机递给他。 东霖犹豫了一下。 “还是先去找季老师比较好。”秦渭忽然说,“开我的车去。” 除了脸之外,秦渭的伤并不重,皮肉之伤肯定有,但没有伤筋动骨。走路的时 候,东霖扶了他几下,后来他就自己可以走了。 那两个打手把动静弄得很大,其实下手留了分寸。彩虹悄悄地又想,秦渭如此 注重形象,又如此喜欢作秀和排场,这脸上的伤恢复起来,只怕要几个月吧?严重 的地方是不是需要整容呢?以秦家的势力和秦渭阴沉的性子,只怕不会甘休吧? 东霖开车,彩虹和秦渭并排坐在后座。 临出门时,彩虹顺手拿了瓶冰冻易拉罐,递给秦渭,“用它敷一下,不然会肿 的更厉害。” 秦渭接过它,按在自己脸上,痛得直咬牙。 他这一生,大约极少遇到如此狼狈的事情吧。彩虹在心底悄悄的想,原来一贯 骄傲冷艳挑剔难以伺候的秦渭居然也有滑稽的时刻。 “你笑什么?”秦渭说。 “我?我笑了吗?”彩虹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被人打成这样子,我替你伤心 都来不及,怎么会笑?” “你在笑,心里在笑。” “神经病。” “等你发现你的季老师被人挑断脚筋就笑不出了,”秦渭冷哼一声,“这可是 苏东宇的惯用的勾当。” 彩虹一把夺过易拉罐,往脚下一扔,眉头一挑,厉声道:“你什么意思?幸灾 乐祸吗?刚才若不是季篁帮你,你这头早就肿成个猪头了,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活该!痛死你!” 秦渭冷冷地瞪了她一眼,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 前座的苏东霖忽然转过身,“阿渭,关掉手机,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你高估我了。”秦渭的脸硬了硬,“我正想和他一般见识。” 车猛地一刹,拐到路边。苏东霖跳下车,拉开后门,“挂掉手机,这件事交给 我来处理。” “是我,”秦渭道,手机那边显然已接通,“苏氏的苏东宇你认识吧?” “挂掉手机!”声音由断然变成低喝。 “我在中山路……” 苏东霖一字一字地说:“挂掉手机!” 迟疑了一下,秦渭闷哼一声,将手机挂断。 汽车重新启动。车里的人谁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分钟,车速忽然加快,东霖道:“他们的车就在前面。” 彩虹的心情顿时紧张了,“你可不可以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他放了季篁?” “……那个人,是不是季篁?”东霖指着街边花园的一把椅子。 有个人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身子弓下来,不知在干什么。 看不见他的脸,彩虹不敢确定,但她立即认出了他的鞋子,“对,是他,快停 车!” 三个人向他疾步冲去。 到了前面,听见季篁两臂前撑,双肩耸起,急促的喘息着。 肺部发出艰难的哮声。 “糟了,是他的哮喘发作了。”彩虹一急,泪珠涌上来,慌忙掏出手机打急救。 苏东霖道:“来不及了,不如我们把他弄上车,送医院。 秦渭说:“现在不能妄动,只怕会导致窒息,找找他的口袋,看看有没有随身 药或喷雾剂。” 季篁脸色苍白,一头冷汗,彩虹将他的衣袋摸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道路拥 挤,救护车不知什么时候才到,不禁急得团团转。她猛然想起季篁吃饭时是带着一 个小包的,说是给她带了一本拉康的书,吃饭的地方人多手杂,彩虹怕丢了,便将 小包塞在了自己的双肩包里。念头一起,她拔足奔回汽车找到小包,果然从里面翻 出一个特步他林喷雾剂,扫了一眼用法,将喷雾剂塞进季篁口中,用力一喷。 怕剂量不够,她又喷了一次。 过了好一会儿,季篁的喘息才渐渐平复。面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群围观的路 人。 “打群架了?”一个小伙子问道。 彩虹直起腰,看见秦渭眼眶乌青,一脸未干的血迹。苏东霖的耳朵裂了一道口 子,手腕、胳膊上也都是血。相较而言,季篁还算干净,只不过是衬衣撕坏了,扣 子掉了几颗,脸上也青了一大块。 又坐了五分钟,连续又吸了几次喷剂,季篁站起来,跟着东霖坐进了汽车。 他的呼吸还是有些急促,估计胸闷的厉害,彩虹感觉打开车窗,让他的头靠着 窗前。 “他住哪里?”东霖问,“是去医院还是回家?” “不去医院,”季篁道,“我没事。” “那我送你回家吧。” “他家在惠南路。”彩虹说。 “惠南路?那条街今天修路,堵得厉害。”方向盘一拐,汽车拐入另一条街, “这里离我住的地方挺近,要不先到我家休息一下?阿渭脸上的伤也需要尽快处理 一下。” 无人有异议,汽车钻入某个大厦底层的停车场。下车乘电梯到十六楼,东霖打 开了一间公寓的大门。 算起来,彩虹与东霖也有五六年的交情了,可是彩虹一次也没有去过东霖的家。 既没去过坐落在城南老区龙隐山庄的那栋属于东霖父母的老宅,也没去过闹市区属 于东霖自己的公寓。 大学四年,东霖与所有的大学生一样住寝室,他似乎特别喜欢寝室的环境。之 后听说他经常搬家,从一套公寓换到另一套公寓,自诩为城市游牧部落。东霖对住 宅十分挑剔,没一个地方完美到住上两年而仍然喜欢的。他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个 娱乐场所,每一家影城、每一间舞厅、所有高档的饭馆和俱乐部。工作之后,他经 常玩到半夜才回家,过着快乐的单身生活。所以,尽管人人知道苏二公子很有钱, 但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钱,比如,住什么样的房子,有几辆车,有多少存款,一年 到底挣多少钱等等。个人生活上,苏东霖极少给外人以八卦的机会。 那间大厦无疑属于本市的高档住宅区,但东霖的公寓并不像彩虹想象的那么奢 华。很普通的三室两厅,每一间房都很宽敞,客厅出奇的大,装修的很前卫。开放 式的厨房,琉璃台上铺着彩色斑斓的花岗石。进门的大墙上贴着一幅巨大的黑白照 片,居然是玛丽莲梦露。 然后,彩虹发现东霖似乎特别喜欢梦露,在拐角的墙上也贴着一排梦露各种时 期的剧照。看着这位好莱坞昔日巨星春梦般迷人的眼神,她在心中微微纳闷,因为 东霖从来不曾提起过她。 哮喘病人不能平卧,彩虹让季篁坐在卧室的沙发上,叮嘱他闭目休息。 “我已经好多了。”季篁说。 “他们——我是说,车上的人,没折磨你吧?”彩虹从东霖手上接过几张创可 贴,用酒精擦他手臂上的伤口。 “没有。”季篁道,“估计看我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挺吓人,以为我要死了,就 停车放了我。” 见东霖离开,季篁又说:“你的朋友应当是正经的生意人吧?怎么会惹上了黑 社会呢?” “哪里是黑社会,”彩虹苦笑,“那人是苏东宇,东霖的哥哥。估计以前和秦 渭有仇——生意上的事,谁说的清楚?” “没有人伤害你吧?”他仔细打量彩虹,问道。 “没有。”彩虹嘘了一口气,“希望你打球挣到的钱还在口袋里,不然咱们今 天可就亏大发了!东霖就是个爱惹事的,再加上个秦渭,天啊!” 季篁眨眨眼睛,“饭钱我已经付了,早早就付了。” “你付了?”彩虹一口气差点噎住,“不是吃完饭才付钱吗?” “我怕他们跟我抢,就提前付了。” “付了多少?” “把我挣的钱全付光了。” “你就不能给自己留点么?”彩虹窘了,“你们家也不宽裕呀!” “说好了是我请客。都是你朋友,我怎么能拿他们的钱。” “好了,”彩虹苦笑,“你的意思我懂了。在这歇一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打完架容易饿的。” “谢谢,一碗汤就可以了。” 彩虹独自出门去了客厅。 这会儿工夫,秦渭的脸上已涂了膏药。浴室的门敞开着,传来水声,彩虹走进 去,看见东霖正在清洗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你们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都是些皮肉伤。不严重的。”东霖说。 浴室的镜子上贴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个非常秀美的外国女郎。照片的位置和彩虹的目光差不多在一个高度。 女郎一头红发,胸很大,匪夷所思的大。 难道东霖的口味变了?这是他的新女朋友? “喂,”彩虹指着相片,“这丫头是谁啊?” “Christina Hendrick。” “Christina ?”彩虹表示没听说过这个人。 “她被美国杂志誉为全世界最性感的女人,” “哦。” “你知道,每个想和她搭讪的男人都心怀不轨。他们只不过是为了能瞄一眼她 的胸部。” 彩虹瞪了他一眼,“你……认识她?” “不认识,”东霖说,“我不过是想练习一下。” “练习一下?” “每天刷牙的时候,我都会假装和她说话,问她:吃饭了没有?最喜欢什么颜 色?可不可以请她喝杯咖啡?” “你的目的是——” “我盯着她的脸,让她以为我很真诚,其实我只是想训练一下我的目光。” “训练你的目光?” “在和漂亮的女人交谈时,我要假装用目光凝视着她的脸,同时又看见了她的 胸。” “呀!这样做很可困难呢!” “所以要训练呀。” “喂,你什么意思啊!”彩虹连忙捂住自己的胸口。 “捂什么,”东霖笑了,“看你我还需要训练吗?” 彩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知不知道今天为了你,我口头上已经失贞了。” “是么?”苏东霖笑说,“怎么就失贞了?” “有件事没跟你说,郭莉莉找我探听你的情况。” “什么情况?” “你的性向。” “她觉得我的性向有问题?” “当然没问题,”彩虹说,“可是她穷追不舍,甚至问我们俩……那个了没有。” “无耻!卑鄙!”东霖呸了一声,顿了顿,又问,“那你是怎么答的?” “我说我们做过了。” “噢!” “你鬼叫什么?” “她问你你就答,你是傻子啊!”苏东霖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你好事做到底, 为了证明我的性向嫁给我算啦。” “嗳,别的了便宜还打击人,我可是帮了你呢。”彩虹说,“你和我这样的人 有点儿什么,比和别的人有点儿什么是不是安全多了?郭莉莉那张花边嘴,一秒钟 就把话传到你爸妈那里。好吧,说说看,莉莉找我究竟有什么用意?你和东宇之间 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东霖低头想了想,说:“东宇进来投资不顺利,又撞上了金融危机,几笔大 钱都打了水漂。我妈心疼钱,我爸怪他无能,冲他发过几次火,也不给他钱救急。 东宇急红了眼只得找外援,最近听说跟一位地产界大鳄的千金走得很近。莉莉怕他 为了弄钱跟她离婚,正四处找路子挽救呢。这女人你小心点,没生儿子之前很正常, 一生了儿子,天天都觉得有人要跟她抢遗产。我爸妈向来有点偏心,我哥这人又敏 感,莉莉对他们意见都挺大。总之家里乱的很,连我都不想回去。彩虹,记得离她 远一点,这女人不简单。东宇想耍她肯定打错了算盘。她来找你,如果证实我生活 不检点,马上传口风给我爸,我爸一生气,自然移心转意把钱留给老大。如果证实 你和我恋爱,她也高兴。一来你对她来说基本上就是个傻子,一切好办。二来,从 你身上还可以打听不少我的事。换上别人可没那么容易。” “我,我怎么就是个傻子了?”彩虹气道,“我的学历比她高多了。” “你情商低好不好?” “我情商怎么低了?” “身边放着个钻石王老五你不要,去找个什么四处打工的大学老师……”苏东 霖笑,“你跟什么作对不好,偏偏要和社会规律作对。” “好,我不跟社会规律作对,这样吧,”她看了看手表,“民政局肯定还开门, 走,咱们领结婚证去!” 苏东霖一把捂住她的口,“小姐,你杀了我吧!” 彩虹叹了一口气,目光幽然,“东霖,你什么时候才是真的?” 见他嗫嚅半天无言以对,她又拍了拍他的肩,“好啦,不为难你了。季篁说喝 汤,你快去做一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