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回到办公室和季篁一商量,不敢将明珠供出来,彩虹决定交出钥匙,“书记的 意思还是爱护我们的,那咱们就低调点吧。” 其实他们在一起也不过是改卷子、聊论文、喝个茶、吃个午饭什么的。大家都 不是坐班制,同时出现在系里的时间并不多。无论是季篁的理论教研室还是彩虹现 当代教研室,女老师的比例都特别少,大家各忙各的,传不出什么八卦。 一点小小的打击不算什么。他们一起去食堂吃了饭,然后去了校园的后山,一 人拎一瓶矿泉水,沿着行人踩出的野道去山中散步。 时至深秋,枫叶如火,远处一排排仿古建筑的博导楼依稀可辨。碧蓝的飞檐像 一群燕子从树影中飞过。爱好风水的人说博导区背山靠水,南面向阳,正是大不可 多得的宝地,向来只留给代表F 大学实力的最优秀的学者。研究生时彩虹曾去过几 次。博导楼虽装修精良,却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华丽。走廊的色调很暗,给大山 挡住,采光并不好。但楼的后背直通山野,可谓地气十足。 彩虹拍了拍季篁的肩膀,“季篁,看见那几座红楼了吗?” “看见了。怎么了?” “你努力搬进去,我就有好房子住了。” “这是什么楼啊你这么向往?” “博导楼啊!四室两厅,还有个小花园呢。” “住得了这么大的房子吗?”季篁找块大石头坐下来,不以为意。 “住得了,住得了,越大越好。后面的花园,我种上一颗桂树,再种一排水仙。 当中放张桌子,两把藤椅,没事我们就坐在后院乘凉、喝茶,躺下来还可以一起看 流星雨……” 季篁正在喝水,差点一口喷出来,“何老师,你研究了半天的女权主义,研究 来研究去,还是把富贵发迹的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难道你研究的东西对你的人生 观就没有半点启发吗?” “没有。就像那个维吉利亚?伍尔芙,一面写充满女权意识的小说,以免毫不 羞涩的使用女佣。这叫职业女权主义。也就是说搞这个的人,并不相信这个,我不 过是贩卖理念,挣钱养家而已。” “那你相信的东西和言情小说有什么不同吗?” 彩虹怔了怔,继而哑然。其实她只是开玩笑,季篁却当真了。彩虹心想,我若 馨那个还跟你谈恋爱啊。她禁不住又要逗他,“没有不同。嗳,你是不是觉得我特 市侩,令你失望?” “……”季篁不吭声。 “说说看,你信什么?”她眼珠一转,将问题扔了回去。 “我信劳动。我喜欢体力劳动,有段时间很想做个建筑工人。”他的回答很奇 怪,“劳动的时候可以让人忘记很多事。” 阳光透过树影,在他的眼窝投下一道深深的阴影,是他的侧面有点像上世纪三 十年代黑白片的风格。彩虹一直觉得季篁应当多笑笑,他笑的样子很单纯。可是他 大多数时候都是忧郁的,仿佛藏了很多心事。 一念闪过,她又心疼起他来。 口渴了,她在他的背包里找水,却摸到一个圆圆的瓶子,拿出一看,是那个气 喘喷雾剂。 “这东西还要时时带着吗?”她好奇地问,“你的气喘很少发作了吧?” “有三年多没发了,成年后都很少发作。” “可你还是天天带着以防万一?” “我妈让我必须随身带着。”他说,“若是发现我没带,她会非常紧张非常生 气。” “真的?” 彩虹的脑海中浮现出季篁的那张全家福以及照片里那位面色苍白,神情阴郁的 女人。他注意到季篁每次提起她,声音都格外柔和,脸上会浮现难得的笑容。母子 间的感情一定很深吧。 “对。小时候我妈妈总担心我会夭折……现在也是那样。每次打电话给她,总 不忘记问我随身带备用药没有。” “那你妈妈打过你没有?” “从来没有。” “我妈曾经揍过我一次,印象特深。小时候我特别不听话,是我们那栋有名的 淘气鬼,白天找不着影,晚上不肯睡。我爸妈是双职工,就那一点工资,都拼命的 干,想图表现,结果回到家累得不行,偏我不肯安静,把他们折腾得够呛我妈曾经 请楼下一位奶奶帮着带我,带了三天就罢工了,说我偷偷玩火柴差点把屋子给烧了。 我妈气得不行,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这是我第一次挨揍。” “你真是淘气。”季篁说,“估计把你妈妈给气坏了。” “你呢? 你淘气不?” 印象中,季篁极少谈及家事,他反驳的很快,“我们家有三个儿子能不淘吗?” “那你妈妈又不打孩子,怎么管?” “谁说管孩子一定要打?” “体罚孩子当然不好,不过那个时代的人都太忙,又太穷,没什么好脾气或好 东西留给孩子的。”彩虹叹道。 “一代又一代的难处,我们应当尽量理解而不是怀恨在心。” “我妈可宠我了,她其实脾气挺爆,为了我改了不少。我从没因为这个怪过她。” 忽然间,他们又沉默了。有关家庭和童年的话题难以深入。 “季篁,说说你爸爸,好吗?”彩虹斗胆,“我想多了解了解你。” “我爸很早去世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在叙述一条过时的新闻,“他死 于煤矿事故。” “你……嗯……很伤心吧?”她小心翼翼的说他没有回答,却忽然说:“我饿 啦。” “你饿了?”彩虹莫名奇妙。 “我们下山吧。” 三个月不知不觉的过去了。 彩虹一家进入冷战状态,冷战的具体形式是雪藏:在没有谁提到过季篁。这个 和彩虹热恋的男人并不存在。正常生活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何大路晨昏颠倒得出车, 李明珠朝九晚五得上班。彩虹亦将身心投入到博士入学考试。这种在职考博其实是 定向委培,只要英语过关,名额上绝无问题。彩虹原本十拿九稳但因为出题的是号 称“催泪弹”的崔东壁,他不敢掉以轻心。 果然,三个小时的理论题考的她差点断气,满场子的人都在抓耳挠腮,越急越 写不出,只差拿绳子上吊。一出考场,彩虹就对着季篁骂娘,“靠!这崔大仙今年 出的题绝对是史上第一难。光审题就去掉一个小时,他还让我结合哈贝马斯,德里 达,福柯来谈巴特勒的表演性,问我表演性和表演有什么区别,在女性主义批判里 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刁难死我了,一屋子的人全傻眼满场子的长吁短叹声。今年真 是流年不利,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季篁悠闲地看着她,“没那么严重吧就算不会答,胡扯几句,把卷子写得满满 的你总会吧?” “放心放心,”彩虹说,“我特能胡扯,哈贝马斯没读过,其他的人都知道大 概。不过,这道题我真不知道怎么答,尽在卷子里打太极了。别人还能糊弄,崔大 仙肯定糊弄不了,估计要扣掉我四十分。呜呜呜,我可要不及格了。” 越想越沮丧,她用力一脚,把地上一团草踢飞起来。 “那你现在知道怎么回答了吗?”季篁问道。 “考完了,谁还管答案呐。是骡子是马都定了,我才懒的关心答案呢。”彩虹 嘀咕道,“别再跟我提考试啦。” “那怎么行,其实这是很基本的题。你又是做这个方向的,你说不会做我听了 都吃惊。” “你啥意思啊!我又不是专业理论出身的,这道题也太深了吧。”彩虹禁不住 又想骂,“我搞的是波伏娃,又不是巴特勒。我那知道这个神经病要考巴特勒呢。” “我以为你多少知道点巴特勒呢。”季篁说,“巴特勒的‘表演性’是性别研 究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关老师的课不可能没提到过。” “提示提过了,”彩虹的头滴下来仿佛给人揪住了小辫子,“我也做了笔记不 顾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早忘记了嘛。不过,别担心!我写的特多特长——只是心里 没底——估计跑题都跑到爪哇国了。” 轮到季篁着急了,那你究竟是怎么答得?说来听听,让我知道你究竟跑了多远。 彩虹找了张石凳坐下来,回忆了一下,说:“我先分析了一大堆什么是表演。 表演是一个人把理想中的自己用行动演绎到最理想的状态。其实也叫做表现。表演 又是一个人扮演另一个人,是内心状态的行动画表述。表演性是指权利及结构在个 人身上的复述,因此他不是自我欲望的自由表达,而是传统和社会规则通过个体进 行自我复制。所以表演与表演性最大的区别是:表演的时候个体至少能意识到又那 么个主体在表演,而表演性则意味着主体的消失,个体规则捕获成为他的代言人。 比如我扮演张飞,那就是表演,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张飞。而我若看见你在涂口红就 笑话你,那就是表演性,因为社会规则暗示这样做不像个男人,而我的潜意识默认 了这个规则。所以我的行为就是在你面前讲潜规则复述了一次……” “六十分的大题你就说了这么多?”季篁抬了抬眉。 “当然不止这些啊,握把福柯的权利,拉康的主体,德里达的符号什么的全扯 进去写了一大堆……虽言不及义却肯定很绕,定能把崔大仙忽悠的想睡了,一觉醒 来见我答了这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着也得给我一半的分。嘿嘿。” 季篁笑了,拍了她的头,“小丫头挺聪明的嘛。其实你打得并不算走题,一大 半的分肯定能达到。” 彩虹笑了,“真的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天才?” “不敢乱夸你是天才,”他眉色微舒,“至少是很有实力的。” “要是你改卷子就好了。遇到那个崔大仙,天知道是什么结果。” “卷子肯定是崔老师改。”他腼腆的笑了笑,“不过试题是我出的。” “呜呜呜……你整我!不带你那么整人的!”彩虹扑过去,作势要掐。 彩虹在季篁的屋子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这几个月的紧张复习,回家还要 面对明珠的冷脸以及全栋姑嫂打探的目光,她的金牌挡箭人也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 的出国搞项目去了。 然而当懒懒的阳光从窗外射来,微风吹过阳台吹落桌上的海棠,彩虹想起了《 陋室铭》中的句子,“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此屋虽小,寄托一生足矣。随手拿 本杂志,她惬意地坐在藤椅上,看季篁在厨房里忙碌,锅里的油被菜激的噼啪乱想。 翻了两页,跑到厨房,从背后抱住他。 “干什么?”他将几粒葱洒在滚滚鱼汤里,伸出一只手,紧紧握着他。 “我来帮你吧。”她说。 “不是已经帮我切老黄瓜吗?” 她将脸埋在他的背上,手在他的掌心用力的捏了三下,“I love you” 几碟寻常小菜,被季篁一番妙手变成了极品的开胃餐。彩虹吃得津津有味,还 破例喝了一大瓶啤酒,暮色来临之前告辞回家,知道妈妈在家里也一定做了一桌子 菜等着她。 由于明珠的坚决态度,为了减少冲突,彩虹每晚九点之前一定回家。倘若不回 那是自找麻烦,因为明珠会把女儿的手机打到爆,到了家要看脸色不说还被逼着交 代去向。无论怎么怎么解释最终都会怀疑到季篁的头上,然后就是一顿数落外加含 沙射影借题发挥。 彩虹无奈地对季篁说:“我研究的是女权主义,女权主义在我身上真是个笑话。” 她于是不大提家里对他的看法,一来季篁是个明白人,二来季篁的世界是干净 的,父母的那套世俗理论只会玷污他。 慢慢来,有的是时间,一切矛盾都会解决,因为没有谁是坏人。彩虹总对自己 这么说。 她没料到和季篁会结束的那么快。 考试结束后两周,从不缺课的季篁忽然请了三周的假。 他的母亲病重。 一去五天没电话,彩虹度日如年。直到周末,她才听见季篁说他母亲肾病严重, 胃和肺部都出现了感染,正在透析治疗。 其实和同龄的工薪阶层比,季篁的收入并不低。就算一个月要交一千多块的房 租,他单身无孩,节余下来的钱也足够过生活。之所以打工是因为他母亲身体不好 又没有医保。此外两个弟弟都在中碧读重点高中,生活费、学费和食宿费全靠他一 个人提供。 “钱够用吗?”彩虹问。 “我攒了一些钱,暂时不要紧。”照顾病人很辛苦,他的嗓音明显沙哑。 “要不把伯母接到这里来治吧?这里的医院大、专家多、条件好。”彩虹建议, “而且我的空闲时间比你多,可以帮你照顾她啊。” “多谢。我劝过她了,”季篁说,“她嫌住院费太贵,坚决不肯来。” “那会不会把病给耽误了呀?” “我正在想别的办法。” 系里的课不能缺太久,季篁回来时脸瘦了一圈,眼眶几乎凹了下去。他说,他 母亲住的医院条件虽然不算好,但要用的药全都有,他请了专门的护工照顾她,所 以暂时无碍。看得出他很担心,却也不怎么谈具体的病情。 过不了几日,他便开始马不停蹄的打工,所有的晚上都上班,一直工作到十二 点。彩虹问她需不需要帮忙,他摇头。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母亲经常生病, 住院已经很久了,这种忙碌而辛苦的生活他从大一开始就习以为常。 穷人家的孩子果然意志坚强。 彩虹算了事,季篁一天最多只睡四个小时。本来可以多睡一个小时,他宁愿把 时间花在晨跑上。所以,出现在学生面前的季老师看上去精力充沛。神采焕然,只 有彩虹大感揪心,知他劳作过度已是强弩之末。 他一定很需要钱。 没过几天,猜测就被证实了。 某天下午,彩虹遇到关烨,闲聊中提起了季篁。关烨说:“他母亲病得不轻, 听说是肾衰竭,最近一个月完全靠透析维持。” “哦!” “就你那点破钱,别借了。杯水车薪,没的丢人现眼的。她缺钱,放着苏东霖 那么的金主不借,干吗找你?” “妈,”彩虹正色地说,“东霖使我们的好朋友,但我们从来不想他借钱,东 霖有多少钱都跟我们没关系。若是瞧上了他的钱,我们和他之间的性质就变了。” “你和他之间的性质就是要变!”明珠将围裙一抖,摆出了理论的架势,“老 实说,你跟季篁是不是还有来往?别以为妈不知道!东霖没往咱家打电话就是一个 明显的证据。” 被明珠如此气势汹汹的抢白,彩虹也不淡定了,“季篁是我的指导老师也是我 的同事,在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可能不来往呢?再说,您也犯不着为了这个 给系领导打电话破坏人家的声誉呀。妈,您的手段是不是过头了点?我简直不敢相 信您也会做这种事!” “过头?一点也不过头!”明珠的嗓门一下子飙高两度,“你若再和那姓季的 磨磨叽叽没完没了,我李明珠就跟他死磕到底!”说罢,拿起菜刀,当的一声,将 案上的萝卜一崭两段。 彩虹只觉脊梁一冷,扭头就走。 出了街往右拐,再转几条小巷,有个本市有名的珠宝交易中心。 彩虹的脖子上一直挂着一块人生如意福禄寿的玉坠,是外婆留给彩虹的。缅甸 的翡翠,带着淡淡的绿,色泽通透,无一丝杂质。听明珠说,这样的玉坠外婆有好 些,可惜文革时给她装进手绢一股脑扔进长江了。这一块是因为一直给彩虹戴着才 逃过一劫。所以没买谈到彩虹的嫁妆,明珠还是挺硬气,这坠子是极品翡翠,请行 内人看都说值个二十来万。家里缺钱时也想过要卖掉,不如黄金容易套现,一块玉 放在店子里几年没卖掉是常事,还不如用那个钱炒股。明珠便死了这条心,让彩虹 戴在身上当做传家宝。 彩虹径直上了二楼的“碧玉轩”,开店的人是她高中同学蔡小辉。 取下玉坠握在手中,最后一次感受它光滑的暖意,彩虹恋恋不舍地将它交到蔡 小辉的手上。小辉拿着放大镜和聚光电仔细地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嗯,是个 好东西。虽然不大,但挺厚,质地也很纯。” “我外婆传给我的。我外公新中国成了前是这个市的商会会场,叫李士谦,你 听说过吗?” “李士谦,知道啊!”蔡小辉的眼光炯炯有神,“大资本家嘛,听说我们市的 第一批电灯就是他装的。” “我缺钱,想卖掉这块玉,你给个价把。” “哦?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收购的话,那价格就不能跟卖价比了。”他拿在 手上研究了半天,又踱进内室用专门的机器检查。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这样 吧,看在你我认识的份上,我给你一万五。” 彩虹一听有点难过,“这么低?我妈没说这玉值二十万呢。” “那是以前。现在市面上的翡翠也多了,生意不好做么。这玉呢,我看可以卖 到十二万,但要看缘分,一时半会儿肯定卖不掉,等几年也是常事。我们这里同意 的收购价是原价的十分之一,而且只限于高档玉,一般的货色我们不收。给你一万 五,已经多了三千了。” 彩虹想了想,抬头看他,可怜兮兮地说:“看在咱是老同学的份上,你给两万 吧?不是急着用钱我也不舍得啊。” 蔡小辉打量了她一眼,彩虹赶紧做出忧伤的样子。他叹口气说:“这样吧,看 在你以前肯把作业借给我抄的分上,一万八我只能出这么多了。不信你拿着它到二 楼转一圈问问别人,这真的是最高价了。” “。。。那好吧。” 彩虹从自己的小金库里去光了最后的两千元,凑成两万块,装在了一个信封里 。 抽了空儿,她约出季篁递给他,“嗳,你妈生病需要用钱吧?这是两万,你拿去先 用着。” 他不肯要,她硬王他的怀里塞,豪爽地说:“又不是送给你的,就当 是我的嫁妆,先放你这儿啦。” 季篁苦笑,“真是个没心眼的丫头,别人知道 了可要笑你,人没过来,嫁妆先过来了。” 彩虹搂着他的脖子,大大咧咧地亲 了一口。“看你累成这样我心疼啊。别打这么多工了,好不好?” 季篁想了想,接过信封,认真地说:“谢谢你,钱我暂时收了,算是我借你的, 给 我一年时间,明年的最后一天我一定还给你。” 说罢,他拉开抽匣找出纸笔。 “哎,你干什么?”彩虹拦住他。 “我写个借条。” “借你个头拉,跟我还这么认真。我不信你会借给你吗? 当我是傻子啊。在这么较真我可要翻脸了。”说罢,她将纸笔往抽屉里一扔,摸了 摸他瘦的颧骨凸出的脸,又用指腹抹了抹他额头上的皱眉,“我现在没病没灾,钱 不着急还,你少打点工,多休息休息。” 季篁坐下来,拉住她的手,说道,“关于我妈妈额病,有些情况要告诉你。。。 她是尿中毒晚起,很严重,需要换肾。我。。。” “这是很大的手术吧?”彩虹有位小学同学的父亲做过换肾手术,但是听说换 肾很贵,单纯一个肾的价格就是二十万,还不算手术的费用。所幸同学家境富裕, 手术成功,他的父亲直到现在还健在。 “和其他的器官移植相比,它相对简单。” “那么。。。肾源找到了吗?”她问。 “医生说直系亲属匹配的情况更好,成功率更高。”他说,“而且。。。省钱。” 她的脸白了白,轻轻握住他的手,“我明白,关老师都告诉我了。” 他静静地坐着,半天没说话。过了片刻,他正要张口,彩虹按住他的嘴,“你 放心去做手术,我会好好照顾你和伯母的。” 他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肾脏切除后会有一些副作用。。。我是指,在今后 的生活上。比如不能喝酒,不能喝咖啡等等。如果。。。” “那就不喝呗,”彩虹说,“又不是我不能喝,我不会难受的。” 他顿了顿,继续,“当然还有别的。。。” 彩虹囧了,“不会是不能sex 吧?那我真要打退堂鼓了。” “这个不影响。”他赶紧更正,然后又笑了,“看你都想些什么呀。” 彩虹拍了拍他的肩,豪放地说:“那就没啥,大不了以后不然跟你干重活。我 多挣钱,雇人换煤气呗!” 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地吻了一下,说:“真的很对不起,我也没想到 事情会变成这样。” 彩虹又说,“手术的钱够了吗?实在不够,我还有一些朋友,相信可以替你凑 足。” “已经够了。”他说,“我联系了一位肾脏手术专家,这几天会去做些检查。” 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问题是我妈坚决不同意手术。我一提这事她就生气,死 活不答应。” “为什么?这事好事呀!” “她病了很久,有轻微的抑郁症,最近情绪不大稳定。”眉目间,看得出他深 深地隐忧。 “别担心,手术之后,,伯母身体复原了,一切就好了。” “其实她的情况没那么乐观,只是......我不想放弃希望,哪怕只有一点希望 我也要争取。手术的事我打算瞒着她。跟她说病情没严重到要换肾,只是需要切除 一个坏死的肾而已。” “医生说越快越好,我定在下个月的一号。” “你的课怎么办呢?” “关老师会帮我代一次课,手术后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看来已经安排好了。她看着他,感觉有点儿凄凉,“毕竟还是大手术,看你说 的这样容易。” 垂目良久,他捏着她的手,一副抱歉的样子,“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太 多,不是故意要隐瞒,而是真的没料到病情会变得这么糟,拿着她的病例来这里问 了好几个医生才敢相信......我妈的病全是累出来的,她没有过过好日子。我一直 想,将来生活稳定了,我会好好孝敬她,不知道这愿望能不能实现。” “放心!伯母吉人自有天相,她一定会顺利过这一关的。” “这个肾——没有办法——我只能奉献给我母亲了。”他认真地说,“不过请 放心,手术后我会好好爱护身体,不让它出任何差错......” 彩虹窘了,觉得他在担心着什么,又想努力证明什么,而浑浑噩噩的她倒没想 过有什么可怕的后果,被她这么一说,她忽然间也害怕了起来。 手术会不会失败? 失去一个肾,另一个肾足够支撑他的下半生吗?万一他唯一的肾也得了肾炎呢? 到时候谁来换肾给他? 下班回家,桌上的菜已经摆好了。 “今天有你喜欢的爆炒腰花。”明珠笑嘻嘻地说,“彩虹啊,这个周六下午三 点我给你定下了,朱阿姨说介绍个男生给你——你可别再忽悠我们了。” 看着桌上热腾腾的菜,她忽然想吐。 没过两天,彩虹身上少了块玉就给明珠发现了。 也怪她粗心,洗澡器的旋纽又失灵了,水是烫,她包着浴巾就从浴室里冲出来, 差点撞进明珠的怀里,给她逮了个正着。那玉原是用一根很粗的红线拴着的,在背 后打了个吉祥如意的扣儿,彩虹从戴上那天起就没解开过。 “咦,彩虹,你的玉呢?”明珠一把拉住她,不相信玉没了,竟还用手沿着她 的颈子抹了一遭。 本想扯个由头搪塞过去,可明珠是好搪塞的么?玉那么值钱,跟性命宝贝似的, 瞒着妈妈也是不厚道了。她于是索性实说,“嗯……我有点急事妥用钱,把它卖了。” “你说什么?你把它卖了?“明珠的脸一下子就青了,瞠日结舌,愤怒的五官 同时挪位,就差一跳三尺高。她一把拉住彩虹,杀气腾腾地说:“卖给准了?“ “卖给……蔡小辉了。”彩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见妈妈一脸恨意,欢目怒睁,眼 珠几乎要蹦到自己的脸上,她不由得连连后退。 “就是那个开碧玉轩的蔡小辉?”她问。 “……是。” “卖了多少线?” “……一万八。”彩虹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她以为气急败坏的明珠要揍她,不料明珠很快冷静下来,换了一种关怀的口气, “告诉妈妈,你有什么急事需要这么多钱?是韩清的房贷吗?” “不是,妈您就别问了,”不愿意把韩清址进来,且明珠肯定也会找韩青核对, 彩虹说, “我有个朋友家里出了点事急需钱,我就帮了他一把。算是借给他的, 过一年他会还我。” 这谎编的没水平,彩虹的朋友就那么几个,家庭条件生活状况李明珠样样有数, 目前为止还没听说有谁比彩虹家更困难的。 正思索交代的尺度,一抬眼,明珠已气得泪流满面, “拜托你告诉我是哪位 朋友值得你这样慷慨?嗯?这玉现在至少值二十万,一万八你就卖了? 干脆送人岂不还多个人情?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造孽的祖宗!这玉是我们全家 的财产,你凭什么不和我商量就私自换钱?你很阔吗?你是慈善家吗?我今天买菜 为了三毛钱还跟小贩子争半天呢!说到资助,我们这个家最需要资助!人家身上的 钱,我都恨不得抢一把过来花,你倒好,白白地送钱给人家!你说啊!把钱借给谁 了?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你面慈心软动不动就被人利用,一定是谁跟你哭穷了吧? 把他的名字说出来,我只找他算帐!” 明珠捶胸顿足地叫嚷,彩虹也吓着了,越发不敢吭声,只顾往墙边躲。 “这玉是外姿留给你做嫁妆的,家里这么需要钱我们都不舍得卖,就是想让你 天天戴着它摸着它,觉得自己是个宝贝。你倒是说啊?是谁让你发这么大的善心, 把你哄得胳膊肘弯外拐,把家里的好车西偷出来换钱?” 彩虹素知明殊刻薄时得理不饶人,说话像把刀子,不把人割成千片决不罢休。 厉害人有厉害人的好处,就这大板房,当初若是没有明珠去房产处吵架,天知道几 时有份。这么有影响力的性格却没有影响到彩虹,她只在关键时刻伶牙俐齿,对手 还必须是文化人。其余的日子她跟何大路一样蔫。 妈妈大概是气疯了吧。彩虹心里歉意更深,只得好气劝解: “妈,既然您这 么喜欢那块王,等人家还了钱我一定把它赎回来。这次……真是很对不起。 您别生气了好呜?生气伤身啊。” 明珠把抹泪的纸巾往桌上一扔,重重地叹气,“败家子!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 一个败家子呢!” 于是,彩虹溜到楼底下给蔡小辉打电话。 “小辉……我是彩虹!” “哦,彩虹你好!” “我卖给你的那块玉能替我留几个月吗?”她说, “我还想要回来的……” 这话一出口她亦觉得无理取闹,交易完成,物主转移,人家没有义务保存你的 东西。就算是要回来,也相当于是用市价来买,肯定不是一万八这个数。再说,除 了同学一场,她和蔡小辉也谈不上什么交情。人家照顾你是客气,不照顾你是道理。 “彩虹,话不是这样说的哟,”果然,电话那边蔡小辉打起了官腔, “卖了 就是卖了,这又不是典当。” “求求你啦…我妈知道这件事快要把我杀了!”彩虹急的想哭。 “是这样,”蔡小辉终于说, “你那块玉我已经卖掉了。” 彩虹抓狂了, “啊?什么?卖掉了?什么时候?你不是说这玉不好卖,几年 也卖不掉吗?” “嗯……就在你卖给我的第二天就给一个客人买去了。他挺喜欢这成色,又说 做工精致、样子吉利,买了送给他新婚的太太。” “哦——”彩虹虚弱地哼了一声。 “玉这东西吧,讲究的就是个缘分。”蔡小辉拿出老佛爷的腔调, “彩虹, 你的玉很好,只可惜与你无缘,你就认了吧。“说罢,毫不客气地挂线了。 彩虹沮丧地跑上楼,推门即见明珠坐在沙发上,抱着臂膀,眼睛还是红红的。 她讨好地挤出一个笑,被母亲阴森森的目光挡了回去。 正想躲进卧室,一抬脚,明珠忽然说: “后天是你生日,你去请一下那个季 老师。” 这是“送礼门”事件之后明珠第一次以积极的口吻提到这个名字。 彩虹顿时慌了, “季老师?叫他来做什么?” “替你庆贺呗。”明珠淡淡地说。 不料次日季篁无课,来电说要为母亲的病前检查跑一下医院,估计要忙一整天, 回来后还要去餐馆加班。这段时间,他们见面次数不多,彩虹没有怨言,倒是季篁 觉得过意不去,每天必打一个电话问候,末了总不忘加一句“谢谢你”。犹豫半响, 彩虹终于说 “明天是我生日,你能来我家吃个饭吗?” 那边停顿一下, “伯母…欢迎我去吗?” “是她提出来的。” “真的?”季篁的声调变了变,听得出是高兴, “那当然会去。对了,你妈 妈喜欢什么?上回买的礼物没合地的意,估计很不开心吧。也怪我没脑子,光听说 你爸喜欢酒就买了酒。回家后一想就后悔不迭。你爸开出租就怕酒后驾车,这不是 给你妈添堵吗?” “嗯…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起吃个饭而已,你买点水果就好了。”口里虽这么 说,彩虹的心底可没谱儿,不知道明珠会出什么歪点子。不过,她抱着一点小小的 希望这毕竟不是旧社会,也不是文革时代,年轻人的事干涉不了。 和女婿闹别扭,将来结婚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生个孩子叫她外婆,妈妈能不认 吗?最后心烦的还是她呀!所以彩虹乐观地觉得,也许妈妈已经想通了。 最后发生的事,让彩虹彻底明白了自己想法的单纯和愚蠢。事实证明,谁也不 是李明珠的对手。 何家旧例,生日是大事,一定要买蛋糕。此外要做一大桌子菜,三碗寿面和一 个刀鱼汤,用本地话说,刀者“吉”也,这汤也叫吉利汤。小时候彩虹很黏妈妈, 一发嗲就哄得明珠去厨房不怕麻烦地做好东西给她吃。那时候专爱吃一种蘑菇陷的 肉饼,定要烫面来做,蘑菇用香油拌了,撒上葱和姜,再用一个鸡蛋和肉馅一起拌, 关键是要给白胡椒。做成饼后小火煎,两面都要焦簧,一趟做下来,满满当当两小 时。 蛋糕还是有的,菜也做了一大桌。彩虹讪讪地帮着洗了所有的锅,又抢着剥蒜 切葱。她觉得妈妈今天的态度是个不小的进步,等会儿季篁来了也不会给他难堪, 明珠向来迷信,决不会找喜庆的日子熬风景。 说好晚上七点开始,饭菜六点半就做好了。 李明珠举起筷子说:“吃饭吧。” 彩虹顿了顿,以为她看错了时间, “远有半个小时就到了,还是等等他吧。” “等什么等?要你吃你就吃,我们把蛋糕留给他,不可以吗?”李明珠说, “老何,坐着干什么,吃啊!” 架势不对啊,彩虹喑喑抽了一口凉气。 何大路给明珠一吼,拿起筷子就吃,他饭量奇大,转眼间一碟冬菇豆筋就去了 一半。 看样子要进入临战状态哦。彩虹闷闷地拿起筷子,嘴里不是滋味,心头更是堵 得慌,她突然有种冲动,想冲出去给季篁打电话让他别来了。她肩膀动了动,被明 珠一把按住, “快点吃,吃完了我们好好地见客。” “妈,”彩虹将筷子一放,正色地说, “说好了请季篁,客人没到先吃饭, 这讲的是什么礼节啊?” 明珠冷哼一声, “礼节?对这种人我们需要礼节吗?” 原来是故意轻慢,彩虹这下气得不轻,立即反驳: “季篁又没做错什么事, 他是我的老师和同事,进门就是客,当然需要礼节!”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李明珠白了她一眼, “恰恰相反,我什么都知 道!” “什么知道不知道的,”那话夹枪带棒,气得彩虹直哆嗦, “不就是嫌他穷 看不起他吗?实话实说我们也不是贵族啊,季篁家和我们一样都是工人阶级,爸您 说是吧?” 李明珠倒不怒,游刃有余, “老何,你听听你闺女这张嘴,真是……” 门铃突然响了。 当然是季篁。 他特地穿了一身西装。那是他面试时买的,据说只穿过一次,彩虹在他的衣柜 里见过。黑色修身的式样,衬衣、领带一应俱全。季篁真是个衣架子,很普通的西 装穿在身上看去就像个外交宫。他严肃的时候并不给人以亲近的感觉,鼻梁过于坚 挺,目光过于犀刺,专注的时候令人觉得不可冒犯。 而这样一贯严肃的人。见了明珠也不得不挤出微微的笑容。 彩虹暗想,他的心情只怕和自己一样忐忑吧,脸上倒是看不出,不过傲气比较 收敛,笑得又得体,大博士今天平添了几许亲和力。其实东霖、秦渭何偿不严肃自 持,只不过东霖多了一分戏谑,秦渭多了一分冷傲,明珠一见这两人,却立即把笑 容堆在脸上。 坐定上茶,寒暄了两句,明珠单刀直入, “季老师,听说你母亲病了?” 千方百计地相瞒还是被她一语道破,彩虹暗自叫苦:妈妈打探的功夫实在了得。 季篁怔了怔,点头 “是的。” “是什么病?很严重吗?” 大约也听出了火药味,季篁迟疑了一下,说“……是肾衰竭,需要手术。” 明珠放下茶杯,问道:“手术费你凑齐了?” 这口气明显不善,几乎是诘问的,季篁的脸色有点儿发硬,远是礼貌地回答: “凑得差不多了。” “你向彩虹借了钱?” “妈,他没向我借,是我主动借给他的!”彩虹急忙插话。 “我和季老师说话,你少插嘴。” 季篁点点头,“是的,彩虹的确借给我一些钱。” “你打借条了吗?” “……没有。”季篁说,“我这就补上。” “季老师,借钱不打借条,你的诚意在哪里?看着我家彩虹面软心慈觉得很好 欺负,是不是?”明珠冷笑,开始出击,“你一个名校大博士,前程似锦的大教授, 这么明目张胆的利用我家彩虹,请问你的人品在哪里?师德又在哪里?” “对不起伯母,关于借钱的事,我不知道彩虹没征求您的意见。既然如此,我 明天就把钱还过来。” “还?”李明珠眉头一挑,“季老师,你拿什么还啊?知道吗?彩虹为了借钱 给你,把我们家祖传的翡翠三文不值两文地贱卖了。就是把借给你的乘以十,也不 够赎的。季老师,你家的情况我打听了,你妈有严重肾病常年住院,听说还有轻度 的神经病,你该不会指望我家彩虹照顾她一辈子吧? 还有,听说你是出名的大孝子,打算将自己的肾捐给她。你们母子情深我很感 动,你的精神也很高尚,不过我家彩虹还没有困窘到要把自己的后半生奉献给一个 不健康的人。对不起,今儿我这恶人做定了,你和彩虹的事,我和她爸坚决反对! 请你今后不要再来找她了!” 季篁一下子呆住了,腮帮子硬了硬,让语气尽量保持镇定,“伯母,我的家庭, 我的父母和我的兄弟,他们的人品没有任何一丝玷污彩虹的地方。 我父亲是一名优秀的矿工,为了救人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我的母亲虽没读什么 书,丈夫去世后含辛茹苦地打工养育了三个孩子。我的两个弟弟是他们学校成绩最 好的学生。我为我们全家感到骄傲。” " 骄傲?”李明珠忍不住笑了,“你父亲叫季康对吧?那可是中碧的大英雄啊, 他的英雄事迹我查报纸拜读了。对不起,季老师,你没逼我到这份上我也不揭你的 伤疤。那天煤矿爆炸,你父亲明明已经逃出来了,可他听说还有二十几个人在井下 迷路又冲了回去,从此再没上来。请问,有哪个负责的男人会不顾怀孕的妻子和未 成年的儿子那么发狂地要当英雄?这是被洗脑还是想作秀?告诉你季篁,我李明珠 最讨厌这样的人!因为他不配做妻手的丈夫和孩子的父亲。英雄不英雄的我不稀罕, 我可不想我的女儿嫁给这种人的后代,有其父必有其子!” “妈,您怎么可以这样说?”彩虹愤怒地站起来,“请您停止侮辱季老师的父 亲!” “侮辱?”明珠道,“我还没说完呢!你的妈妈,她也不是无私的母素,自己 病成这样,知道没救了,还要先天哮喘的儿子给她捐献器官。季篁,像以为我会接 受这种人微我的素冢?你以为我会让我的女儿去饲馕一个身体不健康的男人?请你 允掉这分.\,别打我闺女的主怠,彩虹才钛识你几天啊,你就哄得她把家里最贵的 东西偷出来献给你。难道天下只有你有亲人?我——何彩虹的母素—一关节炎这么 严重,膝关节病得要动手术都舍不得卖掉那块玉。彩虹爸白内障这么多年也不舍得 开刀。我们一家三口在这又闷又窄的大板房住了快二十年也没钱换房子,我们也很 困难,我们也很需要钱! 告诉你,这就是你们乡下人的毛病,自己认识一个人,和她好上了,她家的东 西镜会成了你们的了!季篁,今天请你来就是要当着你的面把话讲清楚:第一,借 我们的钱,请立即归还:第二,请你以后别再纠缠彩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 找我们的女婿,你找你的对象,除了彩虹,你爱谁是谁!实在找不着,伯母我负责 介绍。若让我知道你跟她纠缠不清,别怪我跟你没完!我李明珠可是在斗争中长大 的,与天斗与地斗不如与人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夸篁忽然站起来,彩虹噌地一下也站了起来,抢着说: ”妈,今天是您无理 取闹了,玉坠当年是外婆亲手系到我的颈子上的,那是我的东西,我可以自行处置。 钱暂时用来救急,明年肯定归还。季篁,我是喜欢他才跟他谈恋爱的,恋爱成熟了 就会结婚,这您管不了,这是宪法规定的自由!” “彩虹!”何大路闷喝一声, “别任性,别这样和你妈讲话。” “我一点也不任性,是妈妈无事生非!还有爸爸,您明知妈妈说的全是错的, 您还站在她那一边。爸您老糊涂了吗!季篁的妈妈病危,在这种时候,一个路人也 知道要给点同情,你们两老倒好,尽说瞎话打击人,还显得幸灾乐祸!”彩虹又气 又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滴,“我不相信我有这样不通人性的父母,我为你们 感到羞愧!” 李明珠怒极反笑,一猫腰,忽然从桌下拿出一个玻璃罐,还没等众人看清,已 将罐子里黄黄的液体洒了季篁一身, “姓季的,你给我滚!从今往后都别上我家! 我宁肯自己一头撞死,也不会让我女儿嫁恰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室内忽然一片死寂。 那液体发出一股可怕的气味。 等彩虹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几乎气昏过去。 那是尿,妈妈李明珠的尿。 她慌忙从桌上抽出一大把餐巾纸,抢到季篁身边,一面说对不起,一面替季篁 擦脸,擦衣服……彩虹的心怦怦乱跳,不由得将身子紧紧贴在季篁的胸前。 李明珠微微看了季篁一眼,目光转向彩虹,仿佛一条链子将她死死地缠住, “彩虹,爸妈抚养你二十几年,扪心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今天晚上,你若答 应跟季篁走,以后就不必再回这个家。你也别认我这个妈,从今往后,我们断绝母 子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说罢,将脸一扬,挑衅地看着季篁, “季老师,今儿 我就让我女儿跟你下楼。我不信我辛辛苦苦几十年用汗水养大的孩子,不及你季篁 认识她的几个月。我倒要看看在我女儿的心目中是母爱的力量伟大,还是爱情的力 量伟大!季老师,你比我有学问,书读得比我多,说话比我有蛊惑力,但是——你 若以为一位母亲不如你了解自己的女儿——这是狂妄!” 头脑一团乱麻的彩虹跟着季篁下了楼,季篁的步子大,几乎一路在拉扯她。 他们来到楼外的一株梨花树下,季篁每次送她回家,这棵大树就是终点。他从 不要求上楼,彩虹也从不邀请。这其间的缘由大家各自明了。 天色已暗,远处工厂的烟囱冒着两条白烟。风很大,大朵大朵的云奔跑者,错 落间露出一抹亮色,屠刀似的发着森森的白光。 彩虹还是第一次见到季篁如此狼狈。黄色的液体将衬衣柒出几个难看的巨斑, 同时发出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气味。 和彩虹见过的许多男性不同,季篁有洁癖。他的衣服、房间可以乱,但绝对不 脏。 他还是那副阴鸷的表情,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好像全堵在嗓子眼上。 “对不起……”彩虹再次道歉。 他忽然语速很快得开始解释: “彩虹,别信你妈的话。我父亲和天下所有的 父亲一样爱自己的孩子,可惜你没见过他。除了下矿,他还是个不错的木匠,用木 头给我做过好多玩具。他和我妈也是天底下最恩爱的一对夫妻。出事的那天,我妈 和我都在家,听到消息就往矿里跑。赶到出口就只看见浓烟。然后我就看见了我爸, 大家松了一口气。我爸跑过来对我说,下面还有二十几个人,很多通道堵住了,就 他熟悉地形,他说他一定能赶回来,让我们别担心。然后,就拿着鼓风设备下去了 ……不久井里就传出爆炸声,他再也没出来,也没找到尸体。我……我不相信他是 经过权衡选择冒险——我爸是个很有经验的矿工——他只是十分自信自己能回来。 ” 如果不去逼他, 也许他永远也不愿意回忆这一幕吧,彩虹喑暗想。她轻轻地握 住他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 “这事过了很多年,我们家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现实。可是,每到深夜,当我 看见那些黑沉沉的矿山,想着自己的父亲尸骨无存,那滋味很是凄凉。从那一天起, 我拼命读书,只为逃开这个地方……” “别说了,“她掩住他的嘴。“都怪我妈,她不应当拿这个来刺激你……” 他苦笑了一声,说道:“我从小在逆境中长夫,受的刺激不算少。我不会和你 妈计较。可我不是没性子的人,被逼到这份上决不会继续受辱。所以我在乎你的态 度,彩虹……” 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我希望你今天做出的选择:是选择跟我在一起, 我们一起努力让你父母慢慢接受我们?还是选择听从你妈,断绝和我的来往?” 她低下头,默默思考片刻,低声说:“季篁,请给我一些时间。” 他伸出手,用力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的目光对准自己,”不行,事情突变, 请现在就告诉我。” 她的头低了下去。 “说啊!你说啊!这是很难决定的事吗?”他对她的迟钝有点儿生气。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只觉呼吸有千斤,“对不起,我爱我的亲人……不敢想象 和他们断绝关系会是一种什么日子。”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在切割着她的意志,令她心头 滴血。 然后,她就知道这句话把季篁彻底得罪了。 “你是向来这么笨呢,还是今天特别费了心才笨成这样?”季篁一把放开她, 冷笑。 她被触犯了,蓦然间满睑通红,“请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 ” “无论站在哪个角度想,你都在做错误的决定。”他面色如铁,语气生硬。 “哪怕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季篁。”她听见自己说,“这也是我的决定。” 他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也许只是过了一分钟,而她觉得过了一个世纪,她的心也痛得仿佛被撕裂了一 般,忽然间,她软弱了,想求他多给自己一点时间,也许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正要开口,却听见季篁冷冷地说:“那么,我尊重你的决定,再见。” 看得出来他很生气,蓝色的血管从太阳穴上凸出来,傲气在瞬间回到了脸上, 他恢复成初次相见时那种阴沉冷漠的姿态,“我不会想念你,只会想念那个我曾经 以为是你的人。 ” 说罢,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紫色的小盒,扔到她的手中。 “季篁——你听我说! ”她结结巴巴的叫了一声。 “生日愉快。”他冷冷地打断,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独自站在路灯下,不知站了多久,身手和腿都僵硬了。 那纸盒被她紧紧地攥在手中,被汗水浸湿,渐渐发软。 身后似乎有人经过,絮絮叨叨的人声,一切都和她有关。又仿佛一切都与她无 关。过了半小时,她的头脑还像一台工作过度的机器那样忙乱和滚烫。轻轻拆开包 装,盒子里装着一条用五彩丝带制成的手链。每隔一指,穿着一颗透明的水晶。当 中一个是鹅卵石大小的吊坠,里面兜着一块绿色的石头。 她以为是玉,对着路灯看,颜色却不像。半透明,有细小的气泡,又有几粒紫 铜色闪闪发光的杂质。 盒子里的纸条上写着:“彩虹,生日快乐!手链里有块陨石。你不是想捡到流 星吗?愿这颗流星天天在你手边。季篁” 她的眼又酸又涨,却强忍着没有流下泪。半竟也没有人逼她,这是她的选择, 她的决定。她只恨他霸道,不容她分辨,又想他们反正是同事,早不见晚见,来日 方长,也许还能挽回。纠结了半天,她又泄了气,季篁的脾性她了解,此番受辱, 定不回头。 眼泪哗哗地一直流。 伤心良久,她将手链塞进口袋,慢慢地上楼。掏出钥匙,她觉得钥匙有千斤重, 好不容易插进锁眼,门忽然开了。她埋头向里走,李明珠张开臂膀将她紧紧搂在怀 里。 “妈知道你难过,”明珠说, “可是婚姻大事错不得。错一步就错了一生啊!” 彩虹有千言万语的反驳,最终只是肩膀抵抗般地拧了一下,沉默地从母亲怀抱 里挣扎出来,走过自己的房间,掩上门。 她流了一夜的泪,在凌晨时分睡着了。 梦见很多树,梦见了大象,梦见自己的血管在心中慢慢地破裂。 ——那根链子到底还是拴住了她。 季篁,她在心中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曾几何时,彩虹所住的那栋楼里有一个传言,彩虹并非父母亲主。 第一次听说时,彩虹只有八岁。那天她和三楼的珊珊打架,珊珊打不过她就骂 她, “何彩虹你凶什么呀?知道吗?你根本就是没人要的孤儿!你爸不不是你亲 爹,你妈也不是你亲妈,你是他们从外面捡回来的。”彩虹没往心里去。她生活的 那个厂区孩子们打输了什么话都骂得出。回家如实报告,李明珠气得不行,立即拉 着彩虹找珊珊妈说理。彩虹记得当时珊珊妈脸都吓白了,不停地赔礼道歉。当着彩 虹的面,珊珊妈还狠狠地拧了珊珊一下,“呸!你这小冤家!彩虹怎么不是亲生的? 她生的时候我还吃过红鸡蛋呢!你才不是亲生的呢,你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后来,珊珊妈见了明珠都有点儿讪讪的,仿佛做了亏心事,彩虹替她委屈,觉 得妈妈大惊小怪。 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五年后的一天,一句偶然的话从邻居阿姨们的口中飘进了彩虹的耳朵。 “……你看老何家的彩虹出落得多水灵,李明珠真有眼光,硬把花园街里最漂 亮的一个婴儿挑回来了!要知道那里连个手脚齐全的孩子都难找。” 一时间五雷轰顶,彩虹这才意识到谣传有据,而那群阿姨看见了她也大惊失色。 她难过的一夜无眠,却没有勇气质问父母。于是,她第二天逃课去了花园街, 下了车沿着满是泥泞的小巷从头走到尾,一个门一个门地找。那一带远离主街,是 个被人遗忘的地方。马路两旁都是破旧的矮铺,似乎还连着一个屠宰场,人烟稀少, 一地鸡毛。直到快拐弯了才赫熊看见一个类似教堂的建筑,古旧的石砖,冲天的尖 顶,门边有个发黄的木牌 “花园街儿童福利院”。一旁另开小门,像是另一个单 位,白底黑字地写着“花园街育婴堂”。她在门外徘徊了一圈,试图进去,被门卫 拦住。她只得假装买汽水和旁边小卖部的大叔聊了起来。 “大叔.育婴堂是干什么的?幼儿园吗?” “不是。”大叔说,“是政府收养弃婴的地方。喏,看见那些台阶了没?有些 父母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就把他们放到台阶上。” 台阶是木质的,被油漆刷的光亮,上面有无数的凹凸,仿佛被无数只脚踩过。 “不想要自己孩子的人,能称得上是父母吗?”她问。 “可能是养不起吧,还有农村里重男轻女现象很严重,所以主要是些女婴和孤 残儿童。” 这当儿,一个女孩在一名妇女的陪同下走进了福利院。她有只变了形的左臂, 一条腿也不利索,一跛一跛的。 “你是想打听什么吗?”察觉到她的异样,大叔问道, “跟着她们你可以混 进去呀。” “不不不”彩虹摇头, “我只是好奇。”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进了心,很快就发芽。 翻开相册,彩虹发现自己最早的一张婴儿照上写着“彩虹三个月”,没找到妈 妈怀孕时期的任何照片,这可以解释为明珠不喜欢拍到自己发胖的身体。不过,她 意识到父母平日言谈中极少提及“生”字,取而代之的是“养”和“拉址”,比如 “从小养到大”、 “养你不容易”、 “拉址你十几年”等等。 血型也不能说明问题,全家人碰巧都是O 型血,除非去DNA 。 若是狠下心,这谜也不算是高准度。她认识的人当中有医生,有记者也有民政 局的干事,找人帮忙多少也能弄出点线索。可是.彩虹问自己,这样值得吗?倘若 传言属实她就是弃婴,知道这个重要吗? 她的人生于是就黑暗了凄惨了吗?她会 爱明珠大路少一些吗?或者恨自己的亲身父母多一些吗? 不会。如果知道了身世只会给自己带来痛苦和怨恨,为什么还要知道? 就算是弃儿,她也是个幸运的弃儿。父母给了她完整的爱,待她视同己出。 倘若真要究根问底,也不过是将已知的历史向前推进一步,找到一条丑恶的伤 口。 彩虹宁愿什么也不知道。 这个家给了她所有的幸福,而她自己不曾为父母牺牲过半点。所以,当爱情与 亲情发生了冲突时,她知道自己会选择什么。 第二天没有课,彩虹向明珠谎称借的书到期去了学校。 在学校的大门口,她犹豫了一下,不知会不会碰到季篁,不料正遇到从楼梯上 匆匆下来的关烨。 “关老师早!““早,彩虹,我马上有课。对了,你等等,”她从随身小包里 掏出了一个信封, “这是季篁让我给你的。” 她接过来,笑笑, “谢谢,费心了。” 待关烨走远,她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叠纱票。其实她已经猜到,这就是自己借 给季篁的那两万块钱。 她在心里苦笑了一声,生意不成仁义在嘛,这钱也急者要,妈妈那边自己还是 可以搪塞的。这人还真干脆,这么快就两清了。在往后想,她的眼睛红了。季篁脾 性耿介刚烈,这么做便是表明了要一刀两断。而她的心底一直存着饶幸,毕竟在一 个单位,见面是免不了的,合作也是免不了的,一切或许还可挽回。岂知爱情正在 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烟消云散。 这么一想,文学院的大门蓦然间变得高大阴森,仿佛一道鬼门关。她站在台阶 上犹豫半天,硬是不敢进去。今天季篁有课,他一定在办公室,一想到昨夜他的屈 辱和愤怒,彩虹自觉难逃其咎。 踟蹰间,身边走过一个人,叫住了她 “何老师?” 彩虹一回头,发现是崔东壁,老先生居然主动跟她打咋呼,真是幸何如之!她 连忙应道: “崔老师,早上好!” “你的卷子我看来,答得不错。”崔东壁幽幽地说。 “谢谢老师!”彩虹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本来是我出题,结果有点事忙不过来就请季老师帮我出了,听说大家都说很 准?”崔东壁看着她, “今年报考人数是去年的三倍多,不难一点不知道谁有真 功夫。” “是唯,崔老师,我们全无抵挡之力,”彩虹小心翼翼地问, “这么说…… 我及格了?” “干吗那么谦逊,你是最高分。” “耶!” 等她“耶”完,崔东壁的身影己消失在大门之内。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彩虹独自到图书馆的古籍室发了几个小时的呆,崔老头 依然在书桌旁练字,听见她时不时地抽泣一下,好心地递给她一袋纸巾。 中午时,她有点儿犯困,一来昨夜基本没睡,二来和季篁共享的办公室也取消 了,没地儿歇。去食堂吃了午饭,泡了杯浓浓的绿茶,, 她抖擞精神拿出专业书强 迫自己往下读。读不了几页,忽然接到东霖的电话,说是要带她去爬山。 和季篁相处的这几个月,彩虹没和东霖联系过,最后一次打电话时听说他和秦 渭要去美国谈项目,就此杳无音信,她亦不以为怪。他们之间一向如此,彼此需要 时可以打得火热,一旦事忙也是不相往来,久别重逢亦不觉得生疏,甚至东霖有时 打电话发短信,她忙起来忘得一干二净,东霖也不介意。朋友就是这样,从来不以 恶意揣测对方。 电话里,她问东霖: “你不是在国外吗?” “早回来了。” “哦!” “也不给我打个电话。”他埋怨。 “我哪知道你回来了?”她失笑, “你就不能先给我打个电话吗?” “我高傲着呢,”他嘀咕, “对了,有事找你,在校门口等我,我来接你。” “不去,心情不好。” “就是带你去散心的。” 她微微一怔,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散心?” “伯母大人告诉我的。” “就你和我?” “还有秦渭。”他说, “是这样。我和他本来约好今天去攀岩…那活动太危 险,必须两人一组。你心情不好,跟我们一起爬爬山,消遣消遣。” “好吧。”她不觉得自己需要散心,倒是非常需要分心,就答应了。 那一带属于城市边缘尚未开放的自然保护区。山脉绵长,峰峦众多,这座人称 “鹰眼峰”的山势陡峭、海拔最高,曾是本地登山爱好者热衷的目标。自从出了几 次坠崖事故之后,变得无人问津了。 下了车,苏车霖交给彩虹一双登山鞋, " 穿上试试,我们路过一家体育用品 的商店,顺便给你买了一双。” 彩虹看了看鞋底,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三十六码半?” “阿渭说的。” 她对着秦渭做了一个OK的手势。 “我是不是很神奇?”秦渭孤芳自赏地笑了,那带寿贵族气派的苍白面孔顿时 多了一分孩子气。 “岂止神奇,简直神经。”东霖说。 他们从一务侧路上山。爬了不到十分钟路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裸露的 山岩。彩虹手脚并用,专注地往上爬,紧张得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多说话。可是一 旁的苏东霖就是不放过她。不停地给她普及野外逃生故事: “……2003午4 月, 一位男子在犹他州东南部的峡谷登山,一块重达两百磅的巨石突然砸了下来,正好 砸中他的右臂。他在地上躺了整整四天,直到喝完最后一滴水。为了逃生,他不得 不用随身带的小刀锯掉了半支手臂,胡乱地包扎了一番,爬到峡谷的底端沿着水流 的方向行进,直到获救……” “OUCH!”秦渭吹了一声口哨, “我也来说一个。1993年10月,一位男子在 科罗拉多的落基山内钓鱼。一块巨石忽然滚落,压碎他的一条腿。当时这人只穿了 一件T 恤和一条牛仔裤,而晚上会有暴风雪。他将心一横,用一把剪刀切掉了自己 受伤的腿,用鱼线粗略地缝合了之后在地上爬了一百多米,爬进自己的汽车,开回 村子获救……” “ 2004 年6 月,有个想钓鱿鱼的越南渔夫被一股突来的水流冲到了离岸六十 五里以外的大海中。他越飘越远,在海里漂了五天后,不得不以喝自己的尿和捕杀 海龟为生。十四天后才被其他的渔船救回来。”东霖道。 “我又想起一个,特刺激特残忍。”秦渭抢着说, “ 2007 年3 月,有一个 人玩高空跳伞,不料主伞没打开……” “别讲了!我不要听了!你饶了我吧!” 彩虹不只一次跟着苏东霖外出宿营。东霖好出游、好热闹是同学中有名的。他 喜欢危险的运动,醉心于登山、攀岩、冲浪、漂流之类充满刺激的爱好,自称是登 山高手。不过彩虹倒没听说他真的登过什么著名的绝顶,至少珠穆朗玛峰没去过。 东霖对一切无聊而沉闷的东西缺乏耐心,就连看影碟从来都是以一点五倍的快进扫 完,早早知道结局了事。彩虹认为这是自己与他的最大差别。也是为什么这个世界 穷人的孩子还有希望,因为他们从小就能忍受那些枯燥无味重复无数的事情。 岩穴是半开的,像一张大嘴。穴顶宽敞,裸露的花岗岩壁高达二十多米,上面 吊着一些攀岩爱好者留下的挂钩和绳索。 打开背包,设备非常齐全:动力绳、保护带、岩钉、、快挂、冲击钻、铁索、 保护器无一不有。脱掉上衣,秦渭穿上保护带,同时将一个黑色的小袋挂在腰后。 袋里装着一些白色的粉末。见彩虹好奇,他抓了一小把放在她的手心, “这是镁 粉。可以吸收手上的汗液和岩壁的水分,增加摩擦力。“说罢罢又从包里掏出一双 软底的拳岩鞋换好,让苏东霖套好绳索后,展开双臂徒手攀岩。 这位平日看似懒洋洋的花花公子竟有着可以和健美运动员媲美的胸肌和臂力, 身子悬吊着,仅凭十指的力量从低端爬向岩壁的中心。 彩虹不禁为他担心, “东霖,你说他是不是应该戴个头盔?” “没事,我们来过好几次,地形很熟。他身上有保护带很安全。”苏东霖将一 根黝黑的绳索缠在自己的腰上,又将另一端交给她, “这是动力绳,弹力百分之 八,你拉拉看,万一掉下来完全可以缓冲。” 她拉了拉,没觉得有什么弹性, “等会你也爬吗?” “对,我们轮流来。” “那我干什么?” “你可以专心观赏。” 彩虹叹了一口气, “你叫我来散心,就是让我看这个?这有啥好看的?” 苏东霖抱着胳膊,歪着脑袋鄙视地看了她一眼, “拜托,两个英俊无双帅得 天昏地喑的男人光着身子爬石头来取悦你,麻烦你配合点。” 彩虹看着他,半天不做声,眼泪忽然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东霖,我失恋了。”她说。 “痛快地哭吧!”东霖紧紧地拥抱着她, “至少你还有朋友。” 彩虹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将他的衬衫弄湿了一大块。东霖 忽然退了一步,秦渭不知何时从穴顶上掉了下来,安全带被岩沟勾住,身子在像个 老式吊扇在半空中旋转。 两人手忙脚乱地松开绳索,将他放了下来。 “东霖说得不对,”秦渭拍拍彩虹的肩,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当你爱上一 个人,所有的朋友都消失了。你应该在陌生人的怀里痛哭,这样才能将悲伤痛快发 泄。” 彩虹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丫头,你得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秦渭说, “像一首诗说的那样,是‘ 从明天起,做一个孝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还是‘从明天起,关心粮 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鹰眼山归来,彩虹有整整两周没去学校。 一来是因为有点儿刻意回避季篁;二来,季篁帮她改的那篇论文终于有了回音。 核心刊物门槛高,论文发出去好久,都快以为没戏了,责任编辑才姗姗来迟地发来 邮件,表示考虑录用,同时提出五条修改意见。彩虹一向将自己定位为事业型女人, 何况此时埋头学术又让她意乱情迷的心有了必要的旁骛。于是乎,她将自己关进小 黑屋奋力改稿七天,发出去又被退回来要求继续修改增加篇幅。去省图书馆查了两 天资料,她又花了四天润色文字、核对引证,再次寄走后,主编电邮过来表示同意 接收。 这是她参加工作后的第一篇论文,而且是被一级刊物上录用,虽然改了十几遍, 改到最后读起来都不像是自己写的了,她觉得很值,因为修改论文本身也是思维脱 胎换骨的过程啊。 第三周的周一,系里有例会,她没有见到季篁,也不好意思问。几次从他办公 室经过都是大门紧锁。 也许有老师临时请他代课,也许他的母亲已经入院,需要全力照顾… …想来 想去还是为他担忧。季篁和东霖一样,属于哪种凡是计划、十分守时的人,有良好 的职业习惯。该有的活动不会没有他,不用到的活动你也别想去找他。这周一例会 系里明文规定全体教师必到,而他居然缺席了。 周二下午季篁有课,一般会提前半小时来办公室备课。彩虹假装去茶水室打水, 往他的办公室瞄了一眼,没有动静。不料在楼梯口遇见了季篁同一教研室的刘沛娟 老师,以前教过她马列文论,她便顺口问道:“刘老师,您最近看见季老师了吗?” “哦,你不知道?他病了,” “是吗?”彩虹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什么病?” “急性胃出血,”刘沛娟说,“上周五上课时突然呕血晕倒,送到医院急救了, 系主任、书记全都跟去了。” 她的脸一下子白了,仿佛不是他呕血倒是自己的血被抽空了似的,一时间急得 眼冒金星。记得有一年李明珠的胸前查出一个肿块,怀疑是乳腺癌,后来才知是良 性的。当时彩虹听说了也是当头棒喝,差点虚脱过去。 刘沛娟还在叨叨地往下说:“…听说出血量挺多,好在抢救得快,到底是年轻 人,医生说已经没事了。”说罢,又感慨一声,“唉,你们这些单身汉吧,离开父 母就不行,饮食完全不讲规律…..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母亲突然去世,悲伤过度 ……” 她心头大震,“他母亲……去世了?” “对啊,上上周的事。一直说病重,还说要送到这里来手术,可惜没来得及。 中碧那边突然打电话过来,他当天就回去料理后事了。教研组这边因为一个国际研 讨会走了两个教授,一直让他代课,又赶上期末考试,不能耽误,后事一完又急着 赶回去了。” 彩虹连忙问道:“他现在住在哪家医院?” “还能是哪家?我们对口的就是人民医院啊。” 她拔腿要走,又被刘沛娟一把拉住,“别急,我还没说完呢。” 她只得停下来。 “季老师辞职了,”刘沛娟说,“这是我刚刚听说的。工作到这个月底交接, 系主任做了他半天的工作也没留住。刚才我和关老师安排下学期如何顶他的课。” 她一把揪住她,眼睛瞪圆了,一万个不相信,“为什么?” “不清楚。”意识到她的悸动,刘沛娟有点奇怪,“苏少白的学生有几个不怪 的?当初C 大中文系的徐志东——人家是响当当的正教授——羡慕咱们这里教学条 件好研究实力强,挖空心思要调过来,走了多少门路打点了多少关系陈书记都不点 头,偏要北上去抢这个刚毕业的季篁,听说也是费尽口舌抢破脑袋。现在倒好。没 干上一年就挂印走人了,理论教研室立即乱了套。你说说看,明年我们组有两个教 师要出国访问,课怎么排?说实话当初选他我就有意见——学问是没话说,我也很 服气——可是年轻人冲劲大情绪也大,出点事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反不如那些有家 有口的中年教师稳妥。科研能力是很重要,但教学任务首先得完成啊!你看当年的 贺小刚,那真是才高志大意气风发,大好一个人才,偏偏想不开就这么去了……你 说不怪关老师,作为导师她也总有点责任吧!不是引导上出了岔子就是思想工作没 跟上,如果是我……” 这是刘沛娟最怨念的一件事。当年她和关烨为争当贺小刚的硕导差点打破头, 风闻她对贺小刚的论文赞不绝口,出国访学都不忘帮他买最新出版的理论书。高校 就是这样,好导师学生抢,好学生导师也抢。 见她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彩虹有些心急,不得不打断:“刘老师,恕我不能 久陪。季老师是我的指导老师,我得抓紧时间看看他。” 说罢,彩虹问她要了病房号,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F 大学教员享有本市最好的医保,在这个大学工作,不冲工资不冲奖金不冲住 房,就冲这医保这退休待遇也得抢。彩虹径直上三楼住院部,找到季篁的病房,却 发现床位空无一人。情急之下,她抓住一个护士打听,才知他去了活动室。 见到探病的人个个要么拎着一篮子水果,要么那么一大把献花,她这才想起自 己急着赶路什么也没买。她犹豫着要不要到楼下小卖部去买点水果,又觉得跟季篁 用不着这么客套。 “那里阳光好,有沙发,他喜欢在那里看书。”护士说,“把点滴架也拖过去 了。” 长长的走廊充满了消毒水的气味。彩虹对这里有印象是因为她得过一次甲肝, 明珠和大路都急坏了。医生给她的点滴里用了一种药,不知为什么身体反应很大, 彩虹在床上叫难受,明珠就在一旁哭,记得差点把医生给杀了。过了很久,她还怀 念这段幸福时光,天天和能喝上妈妈炖的鲈鱼汤。 活动室不大,也没别的人,电视里空放着新闻。阳光正好晒到窗边的一组绿色 沙发上,季篁果然坐在那里看书。 两周不见,他的脸瘦的凹了下去,下巴越发尖了,不知为何又剃了个平头,仿 佛连上半身也跟着小了一号似的。那衬衣倒还干净,领子上满是皱褶,孤零零的露 出一个脖子。半卷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粗壮且布满了伤疤。那是打工时被邮溅上 的,她曾经轻轻地吻过它们。失去光泽的麦色肌肤有种不健康的黑色,粗糙的像打 磨的砂纸。她第一次发现季篁其实很累——一副矿工出井时的模样,送进煤窑里绝 不会被认出来。 她不禁想起《窗外》的最后一章,江雁容去看康南,季篁倒没像康南那样又瘦 又脏,又烟又酒,又老又糊涂,但颓唐的样子也是差不多。难道真如琼瑶所说,幻 想的爱情要比现实美得多?或许她并不了解季篁,不了解他的身世、家庭、也不了 解他的父母兄弟。季篁只是她心中的一个理想,一个灵魂的幻象。或许等她意识到 这些,她也会像江雁容那样丧失勇气去直面这个男人的所有真相,也许——她只是 不愿意像康南那样泰然的过一种茅屋三间,清茶一盏,与世无争的日子。 那么她的选择是对了,还是错了? 抑或她的身世之是自己用来逃避的借口? 意识到了她的出现,季篁合上书,抬起头。 “嗨。”彩虹觉得i 帧及的声音有点儿哆嗦,“对不起,这些天在忙一篇论文, 刚刚才听到你住院的消息。”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莫测,没说话。 “你……好点了吗?”她又说。 “找我有事?”他问。 就这副硬邦邦冷冰冰有事说事没事滚蛋的腔调把彩虹一怀愁绪满腔柔情直直打 入冷宫。 她只得直奔主题,“听说,你要辞职?” 他点点头。 他拒绝回答。 “请回答我。” 仍然是沉默。 她向前走了两步,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是因为我吗?为 了避开我宁可不要你的前途?” “因为你?”他哼了一声,“何老师,扪心自问,你有那么强大的影响力吗?”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你讨厌这个城市?还是因为你不喜欢这个学校?你知道 你奋斗了多久吃了多少苦头才从遥远的矿山来到这发达的都市?事业刚刚起步,只 要努力,一切应有尽有!如果伯母在世,她愿意看到你这样自暴自弃吗?” “就算我自暴自弃,”他的头低下来,阴影压到她的脸上,“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这一切都和我有关系!” “和你有什么关系?”他反问。 她一下子怔住了,继而哑然。 “我和你有关的一切关系都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关系。我的决定 与你无关。”他的语气很淡,表情更淡,“请你把我当一个路人。” 他们之间是一种非常不友好的对峙。 她知道自己拒绝了他,他一向高傲,肯定会介意,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狭隘, 竟然为这个憎恨她。 “OK,你可以恨我。”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缓下来,“随便你怎么恨都行,但 请不要这样冲动,请根据常识行事;你是一个男人,事业是你的根本,这个大学是 保障你成功的最佳基地,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后果却是不堪设想!” “常识?我了解你的常识,”他不动声色的冷笑,“你的常识不过是安稳和舒 适,对吗?” “这不是我的常识!”她狼狈地说,“我只是……无法选择,我……” 她想说你知道吗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妈对我有天大的养育之恩我不能就这么 违背她的心愿嫁给了你。转念一想,这理由不成立啊,天下哪个妈对女儿没有养育 之恩?需要分亲生的和非亲生的这两类么?况且她的身份只是猜测,尚无定论,所 以她只能选择不提。 “可以了何老师,我们之间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不可能再伤害到我……” 他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她。接着,他伸出手,用冰凉的手指拧了拧她的脸蛋,几乎恶 意的说:“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吗?” “我……我…..” 那是因为我关心你,我爱你,替你可惜……彩虹在心中绝望地叫道。 “你比别人聪明,有理论武装头脑,其实从本质上来说,你和周围你讨厌的那 群人没什么两样。你违背了你所提倡的哲学,你不能行动,不能选择,也不敢承担 后果,你所谓的常识不过是世俗给你的压力。而这压力,对像你这样一个有理论的 人来说,是可以抵抗的。既然你选择放弃,我无话可说。可你不必觉得委屈,更不 必跑来告诉我这是无奈之举。没有谁能让你无奈,除了你自己!如果我从小就像你 这样相信了无奈,我就没有今天!怎么,你怕我不喜欢你吗?何老师,让我清楚地 告诉你:是的,我就是不喜欢你了!” 一瞬间,她被激怒了,比激怒更甚的是她被误解的心灵,“哈!你以为你是谁 呀?上帝吗?你凭什么要批判我?哦,拒绝你就是世俗,接受你就是高尚,你就是 道德标准啊?还有,我委屈?我委屈啥了?季篁,我对你仁至义尽,问心无愧!我 什么都没要你的,为了帮你妈治病我连我家最贵的东西都偷来给你了。生日那天是 我妈做的不对,可我妈是我妈我是我,我已经向你道歉了!我说让你给我一些时间, 这是很奢侈的要求吗?你一定要跟我妈赌这口气吗?我怕你不喜欢我?笑话!你当 我是什么了?争宠的妃子?你以为我是村里的姑娘叫小芳吗?你以为你拿着吉他吼 一嗓子唱个《一无所有》我就跟你走吗?季篁,本来我很欣赏你,但你今天的表现 令我失望。你对我是什么态度我不计较,但对你自己的前程都这么的幼稚和冲动, 抱着满腹才华倒行逆施,就凭这个你干不来什么大事业!” 除了明珠,彩虹从来不怕吵架,从来都是伶牙俐齿,越战越勇,上课以问倒老 师为了,一度还是这个校园的最佳辩手。不然出了麻烦关烨也不会让她去当家。 “怎么,你恨铁不成钢啊?”他的声音很慢,“我从来不是你心中的那块铁, 也炼不成你想要的那块钢。既然一切都已了解,就别再我身上浪费心思了。把你过 剩的同情心留给山区失学的孩子吧。 “我妈说的不错,”她真是气大发了,“你果然是心胸狭隘、意气用事!幸亏 没跟你在一起,不然早被你洗脑,整成农村小媳妇了!” “你的脑还用我来洗吗?何老师,不怕你城市小资的阶级身份被无情的暴露了?” “暴露?暴露又怎么了,你以为多读两本书就能藐视生产资料上对上层建筑的 决定性?就能解构他人对你的潜意识?这世界不会为你改变,你可以生活在幻想之 中,不过请你尊重那些比你更愿意面对现实的人!” “比如说你,对吗?我就是你的现实,是你需要克服需要面对的那道坎儿,和 我在一起,除了稀薄的物质冷酷的现实你没想到别的乐趣,是这样吗?” 她喘了两口气,紧跟着就叫板:“是!就是!” 他一把揪住她,将她的身子拽过来,他们之间,几乎是脸贴着脸。彩虹感到一 股寒意,那刀锋般的目光掠过来,在她的心底剜了一个洞,他们之间所有的柔情所 有的浪漫顷刻间便从这洞中漏了个一干二净。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他说,“专程来骂我的?” “啪”,她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吼道,“你是病糊涂了才这么大脑短路的吧? 难怪爱因斯坦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东西是无限的,一个是茫茫的宇宙,一个是人类的 愚蠢!” 他没在听她说下去,将点滴架猛的一拽,也不顾上面吊着的玻璃瓶叮当乱响, 大步越过她,卷起一团凌乱的空气,连同他身体里发出的药水气味,头也不回的消 失在走廊中。 “季篁——”她对他的背影气急败坏的跺脚,“好!你走!你去挖煤!你去种 地!你去讨饭!你爱干啥是啥,鬼才懒得关心你!” 从此,他们不再交谈,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这种日子对彩虹来说真是煎熬,两人的关系从前甜如蜜,如胶似漆的热恋期如 坐云霄飞车般从巅峰一直滑到谷底,中间还夹杂着明珠的骂、大路的长吁短叹、系 里老师的看热闹一集韩清的一顿夹杂着悔恨与怨念的情感分析,得出结论是她们姐 俩犯了同一个审美错误:季篁风光其表,其实就是夏丰地儿,弄得彩虹看见他就恨, 不见他又难受,心里还装着数不清的委屈。 其实,这个月她也没正经见过季篁几次,一次例会,两人自觉一东一西坐两个 角落;期末大考本当由彩虹改卷,她没接到任何通知,问了办公室才知道季篁已经 改完已经交了。她也懒得去质疑理论。一把火在心里。除了导师和师兄打过那次架, 彩虹这一辈子也没跟谁有这么大的仇。 月底,暑假来临之前,季篁真的辞职了。听说书记为了留下他,打电话来请苏 少白做说客,老师给弟子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也没说通。 彩虹去求关烨,关烨表示已劝过多次,无能为力,“听说他母亲过世对两个弟 弟打击很大,他们明年上高二,一直是那个高中最好的学生。季篁担心他们考不上 大学,所以想换个工作,离他们的学校近一点,照应起来方便些。” 彩虹表示不解,“高二?那也差不多十七了吧?就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啊?” “说是……其中一个弟弟受的刺激比较大,离家出走了几天,好不容易找回来, 精神状态不好。他们母子四人相依为命感情很深的。” 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彩虹半天没说话,末了问道:“那他究竟去了哪里? 总不会待业吧?” “他去了中碧市煤炭师范学院。” “什么?”彩虹直觉头皮一炸,“煤炭师范学院?煤炭师范学院有中文系吗?” “有,这个学校不小而且正在扩建。” “见鬼!”彩虹忍不住想骂人,“浪费资源!脑子进水了!” “他说他怀念家乡,愿意为矿区的教育事业添砖加瓦。”关烨说罢,扔给她一 把钥匙,“他的办公室出来了——我趁机向书记说了你的困难,拿着!你梦寐以求 的办公室到手了。 “关老师,您能不能再劝劝他?”她忍不住哀求。 “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的学业吧,”关烨点起了烟,“我要你的改的论文呢? 废掉了一个贺小刚,废掉了一个季篁,你若也想废掉,看我不先掐死你!” 季篁走后,彩虹并没有像八点档电视剧里的失恋女主角那样不死不活行尸走肉, 她觉得自己与那些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经过严格的理论训练,山高高不过太阳, 爱情再高高不过事业,没必要因为一个挫折就得停止对人生的向往对事业的追求。 当然她也没什么特别开心的时刻,茫茫然跟着时间的巨轮回归日常,只要循规蹈矩, 生活就是轻松的,至少精神上没有压力。 彩虹并不怎么想念季篁,她只怨自己怎么没有一巴掌将他打醒。就算不爱他, 作为同行,看见有才华的人做了不明智的选择也会觉得好似粉可以。彩虹曾像,跟 季篁在一起,虽不会像东霖那样大富大贵,但开开心心做学问。读书育人,一辈子 就在这充满朝气的校园里生活也是相当完美的蓝图,现在季篁小时了蓝图还在,她 所要做的不过是找个人填进来,不是说这地球没有季篁就不转了。 她开始全身投身事业,把自己弄得很忙。在职读书要修课,要写论文,要和另 一位老师合写专著,要配合教研室编写教材,哪样都不轻松,最最重要的是,因为 季篁的缺席,系里命令她去顶他做教过的一门专科书的课: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 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备课,被迫看了很多自己从来都是一知半解的理论书。 土生土长二十年,彩虹在F 市拥有比外地人更强势的社交网络。具体来说就是 心情不好时总能找到消遣。都市生活丰富多彩,今天是同学聚会,明天是朋友生日, 后天是同事婚礼。大后天郭莉莉又来约喝咖啡或者东霖约去郊游,只要她点头,空 闲立即塞满,哪有时间沉迷往事、伤春悲秋?她无暇想起那位百里之外在某县某煤 炭师范学院教书的季篁。同样,季篁很快也会变成某某、某人、某,几年之后也许 连名字也语焉不详了。 就算再夜深人静想起了他,最快闪到脑中的还是那天医院里争吵的场景,傲慢 的神态,鹰隼的目光、刻薄的讥讽以及那些绝情的话:“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关系。” 季篁啊季篁,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不计较你的出身,不计较你的工资,也不 问你有车有房,就这么好商量的把一颗少女最纯真的心交给了你!你还对我说这种 话!想到这里,彩虹眼睛一闭,在咬牙切齿中睡着了。 季篁不在,彩虹自然又和韩清泡在了一起,韩清的工作固然辛苦,但闺蜜失恋 她不能不管。下了班吃了饭带着多多散步,车子拐几弯就到了彩虹家。两人约着去 麦当劳吃冰激凌,看着多多光着脚丫和一群小孩子在儿童乐园里玩耍,就这么聊上 一两个小时再坐车回家。韩清说,季篁和夏丰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乡下长大的孩 子,优点是吃苦耐劳、自尊自强、懂得珍惜到手的机会,所以表现优秀非常有吸引 力;弱点是情绪脆弱、性情多亿、容易被生活的变故击垮。 “别太难过,分手不一定是坏事,”韩清说,“至少不会像我这样,一直等到 结婚才知道一个人的全部真相。不过,夏丰还是比季篁强一点,至少分得清利害, 无论如何也不会负气辞职。一路厮杀就是为了进城,哪怕讨饭也要留在城里。” 彩虹表示她想不通的正是这一点。 韩清又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身世,或许他会理解你的苦衷?” “我不敢说……到目前为止那也只是一种猜测,”彩虹沉默了一下,“我怕一 说出来就成了真的。” 说实话,作为季篁的同行,发现他的踪迹并不难,比如在离开F 市半年里他没 有停止自己的研究,陆叙在学术刊物上发表了两篇论文。除了“中碧煤炭师范学院” 八个字让她看的堵心之外——不得不承认——论文保持着他一贯的高水准,而且迅 速被重要刊物索引;比如他订的杂志和通讯仍然源源不断的寄到系里,又被彩虹一 次次按新地址重新转发。又比如总有人找他开会或讲学,甚至学弟学妹找工作想走 他门路的,电话打到办公室,她不得不一次次的说季篁已经调走了,她不知道新的 联系号码。 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忘掉了这个人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两件事蹦出来,让她重 新想起他。 三天前系里例会,无聊中的彩虹随手翻开一本学报,突然发现季篁的母校将在 本月底举办一个“解构注意批评与实践”的学术研讨会。她手头正好有一篇与话题 沾边的论文,写了初稿,改了一次,读来读去不满意,便搁在抽屉里了。当晚上网 查找会议信息,她看见陆叙上传的三十几条论文摘要中赫然列着季篁的名字。 她忽然一阵激动,热血涌到头顶。 次日,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自己的论文浓缩成一份五百字的摘要,怕不够好, 还缠着关烨反复讨论。那是一个相当高端的学术研讨会,对于会论文非常挑剔,她 一直修改到凌晨,在截止日期的最后一个小时提交了上去。 一周后,彩虹收到了会议的正室邀请,而且意外的发现自己和季篁安排再同一 个小组宣读论文。 不知为什么,她感到一阵惊喜。 接下来,彩虹话了整整二十天修改论文,每天只睡五小时,每个细节每个论证 每个观点都力求最好。修倒最后一稿时,她读起来已相当满意,平生第一次觉得自 己向天才迈进了一步。 非但彩虹,就连关烨也节节赞赏,甚至劝她将这个选题扩大,做成她的博士论 文。 “目前为止,这是我看到你写的最好的一篇论文。”关烨说,“既有思辩性的 探讨,又有原创性的分析。好好干,彩虹,你在这一行很有前途!” “哎!”她被鼓励了。 “请问你是从哪获得的灵感?” 她做了一个鬼脸,不好意思回答。 关烨喝了一口咖啡,点了点手指上的烟,“那么,替我问候季篁吧。” “季篁也去呀?”她明知故问。 “听说是的。” 她告辞,退出关烨的办公室。临出门时,关烨忽然说:“彩虹,学术是学术, 爱情是爱情,我希望你不要把二者混淆起来,更不要本末倒置。” “放心,我的爱情已经消亡,现在一切都为学术。”她否认。 “Bad Faith 。”关烨轻笑了一声,对着窗外吐了个圆圆的眼圈。 开会的前一天是个寒冷的晴日,彩虹下了火车,在车站排队等了半个多小时的 出粗才找到会议安排的大学宾馆。交了会费,领了胸卡和资料,工作人员递给她一 大摞会议论文。 “请问中碧煤炭师范学院的季篁老师到了吗?”登记时,她一边填表一边问。 “什么学校?”听了校名,工作人员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来错了地方。 “中碧煤炭师范学院。” “这个会是文学院的……” “请查一下,他应当在你的名单里。” 工作人员查了查,点头,“对的,不过季老师还没报到。” “他坐哪次火车?” “不清楚,我们不安排接车……季老师是明天下午的报告,也许明早才会到。” “哦,那么……请问他的房间号是?” “207 ” “谢谢。” 离吃饭的时间还早,她也没有像同行们那样利用这个机会交流思想,联络感情, 交换名片。她独自走出宾馆,去了季篁所在的文学院。 那是百年老校中的一座百年建筑,西洋风格,大理石台阶、气派雍容而典雅。 从里面走出的学生眼底都藏着一丝桀骜。她暗暗地想,也只有这样的大学才能熏陶 出季篁这样的学生吧。半年不见,也不知他变了没有,长瘦了还是长胖了,变黑了 还是变白了,说话还是那么咄咄逼人吗?神态还是那么不苟言笑吗?想到这里,她 心中涌出诸多期盼,毕竟她曾占据过这个男人的心,拥有过他最温暖柔和的时段, 她与他打过交道别的女人都幸运。甚至医院那次怒目相对、恶语相加也没有当初那 样记忆深刻了,毕竟他是病人,毕竟他母亲刚刚去世,毕竟这种爆发也是他们相处 那么久以来的唯一一次,谁能没个脾气呢! 路过一家发廊,她进去洗了头,做了个全新的发型。结果对着镜子一看,过于 端正,太像民国时期的女人,她回到宾馆又重新洗过,扎成季篁最熟悉的马尾辫。 季篁曾说很喜欢看见她穿紫色的衣服,她预备了两件,觉得传出来过于刻意, 又缓下来,只是围上一条紫色的围巾。 对着镜子打扮良久,床上堆了一堆衣服,她才意识到从下火车开始,她的脸就 是通红的,红的发烫,心跳的也快,仿佛揣着什么心事。为了保持镇定,她将一罐 冰冻可乐一饮而尽,然后跟着其他老师一起去了餐厅。晚饭由主办方请客,客人并 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多。席间她到处张望,季篁并没有来。 也许真如工作人员所说,他明早才会到吧。于是,她有点儿沮丧的上了楼,不 死心地又去敲207 的门,开门的是位中年老师。 “请问——季篁老师是住这间吗?”她小心翼翼的问。 “不知道呀,”中年老师倒是很热情,“我这里倒是空着一张床,可能他还没 到吧,您是——” “我是何彩虹,F 大学现当代教研室的。” “哟!何彩虹,你写过张爱玲的时空观,对不对?我很喜欢那篇啊!对了,自 我介绍一下,我是张浩昌,S 师大中文系,我也搞现代文学。” “想起来了,您写过一本书,叫做《鸳鸯蝴蝶派研究》,对不对?” “正是拙著。” “那是我考研的参考书啊,张老师,幸会幸会!” “我对民国时期的女作家非常感兴趣!萧红、卢隐、张爱玲、石评梅都很喜欢。 何老师,请坐,咱们好好聊一聊!” 盛情难却,她只得和这位张老师聊了一晚的萧红和卢隐。 回到自己房间时已过了十一点。彩虹躺在床上,打开手机中的一段录像,反复 的观看。 录像的质量并不好,由于镜头绑在气球上,图像晃得很厉害。可是彩虹觉得自 己录下了季篁最灿烂的笑容。 她一遍又一遍的欣赏,看见镜头离自己越来越远,季篁的手臂环着她的腰,她 看见自己扬起脸对着镜头大声说:“季篁我爱你……说啊,季篁,快来表白……” 然后他们共同对着镜头做鬼脸,季篁的声音渐渐小到难以分辨,可她还是听得见, “没有风,它在直线上升,就像飞船离开地球……不仅能照到我们,还能照到这一 整座城市……” 那又如何?她重复的叹了一声,这一整座城市都容不下他们。 次日,彩虹特地起了个早床早一楼大厅吃早餐,趁机瞅了一眼季篁来了没有。 还是没有。 她在心里狠狠地骂:季篁啊季篁,你又不是日理万机的总理,用得着对时间这 么精打细算吗?早来半天会死人吗? 这郁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宣读论文,会议室很小,听众也不多,满满的作者也 不过二十号人吧,季篁没有到。如果到了,他会坐在她身边,因为他是下一个。 她知道自己的论文写的不错,PPT 也做得精彩,可是知道这一切都是做给季篁 看的。结果季篁迟迟不来弄得她又是神经紧张又是心不在焉,连宣读论文都忍不住 中途停下一秒往人群里看。她又怕耽误进度把讲稿念得奇快,十五分钟的报告十二 分钟就念完了。听众趁虚而入频频提问,她只得抖擞精神舌战群雄。问答结束,这 才听见主持人慢吞吞的说:下一位发言人本来是中碧煤炭师范学院的季篁老师,他 刚才打电话来说,由于泥石流冲坏铁路,他今天的车次临时取消,所以不能到会。 下面让我们欢迎H 大学的蒋济安教授给我们介绍德里达著作在中国的翻译情况……” 一回到家,彩虹就拉着韩清出来诉苦,“唉,今年真是很载,巴巴地赶了篇高 质量的论文想去会会季篁,他居然没来。你说说看,他会不会是因为发现了我故意 不来的?” “人都走了半年多,你老提他干嘛?这不是堵心吗?”韩清说。 “一时半会儿怎么能忘呢?”彩虹沮丧至极,“好歹这也是我的初恋呀。” “那你就跟你妈闹翻,飞奔着去找他呗。”韩清给了叫了一倍冰冻红豆汤, “生米煮成熟饭,老人家早晚得认。““她那么不喜欢季篁,简直要跟我拼老命了 ……我妈可怜,出生在那种家庭,文革以后就没享过福。我觉得我有义务让她过上 好日子。”彩虹连声叹气,“而且,我越来越怀疑我不是她亲生的了。上个月我去 蔡阿姨家——蔡阿姨是我妈的同事——结果在她那里发现了一张我出生那年我妈的 合影照。我妈的肚子一点也不大,而一个月后我已经出生了。你说说看,这算不算 是铁证如山?” 关于自己的身世,彩虹只和韩清一人聊过,曾告诉她重重细节和自己的怀疑。 两人还就此事的可能性讨论过无数回。 “你真想知道答案吗?”韩清忽然说。 见她的表情如此严肃,彩虹点点头,“当然想!只是不想弄出很大动静,我妈 若知道我在查这事儿,非跟我寻死觅活不可。” “我替你查过了。”韩清说。 她的心猛地一沉,“你?替我查过了?” “对。”韩清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很想知道答案,我也知道你没勇气去查。 所以我帮你查了。” “你查出来了?” “是的。”韩清说,“是最近两个月的事。你想听,我就告诉你。你不想听, 我就不说话,让这秘密跟着我进坟墓。” “等等,”彩虹打量她,韩清,你变了!” 印象中韩清极少有果断的时刻,事事不前后拿捏半个月不能做决定。印象中韩 清也没有秘密,有点心事都会和彩虹讨论,她擅长分析,分析别人很到位,但轮到 自己却总是得出消极的看法。这种盯着被朋友骂的危险去做一件事,绝对不是她的 风格。 是什么改变了她,难道是工作? “人生太短,应当活的尽量清醒,”韩清说,“你觉得呢?” 彩虹硬生生的看着她,思量着这句话,想了想,说:“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 韩清摸了摸她的头,“行,不勉强你。” 瞬时间,彩虹又改变了主意,将半碗红豆汤一饮而尽后,她拍了拍巴掌。“好 吧,我想知道,你说!” “你的确不是你爸妈亲生的。” “连亲戚关系也没有?” “没有。” “那么说,我真的来自花园山育婴堂?” “是的。” 彩虹掏出自己的钱包,看看里面有多少钞票,“对了,你花了多少钱帮我调查 这件事?” “钱的事你别管,根本就没花钱。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恰好认识几个人,其中的 一个在民政局,就顺便走了一下关系。你知道这种事从下往上差,门都没有。从上 往下却是一路通畅。当然我也撒了一些谎。” 真相在意料之中,彩虹并不觉得意外。而被一个不相干的人说出来,至少比季 明珠或何大路的亲口相告要来的轻松。突然间,她的心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一块巨 石落了地。一百个气球飞上了天,这个世界其实并不会因为真相的到来而改变多少。 “那么,”她深呼吸了两下,说,“谁是我的亲生父母?这个你有线索吗?” “你出生不到一天就被人放到街心公园的石凳上。有位早锻炼的大妈看见了你, 等了很久,确信无人认领,就交给了公安局,公安局又把你交给了育婴堂。你身上 除了一块毯子和一张说明你出生日期的纸条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你的身份。” 彩虹茫然地点点头,“就这些?” “关于你的就是这些。”韩清说,“你的母亲李明珠曾经怀孕,分娩过程中出 了事故,不仅胎死腹中,同时也失去了生育的能力,所以他们夫妇就在第二年去育 婴堂领养了你。” “死去的胎儿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问。 “女孩。”韩清静静地看着她,“那其实是一次手术事故,你妈妈非常伤心, 领养你的时候你刚被送到育婴堂。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李明珠当得起你的亲生母亲, 因为她是从你出生后第七天开始养育的你。也就是说,一位母亲为养育自己的孩子 所经历的辛苦她全部都经历了。” 彩虹的眼圈立时红了,心里说,我妈怎么待我,还用你来告诉我吗?她甩甩头, 用力吞下这个坚硬的事实,“韩清,不谈这个了,咱们说点儿别的吧。” “那啥,我知道你听了肯定难过,所以要送给你一件可爱的礼物以抚慰你受伤 的心灵。”韩清神秘兮兮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精致的纸盒,从里面掏出一个漂亮的 小包,“看gucci ,今年的新款,老板当做奖金送给我的。我不敢拒绝,也不敢拿 出来得瑟,怕夏丰见了会生气,就送给你吧。” 那是一只纯白色的手袋,柔软的毛皮,熠熠生辉的拉链。彩虹将它挎在腕中, 对着镜子从各个方向看自己,“天啊,真漂亮!我好喜欢,你真不要我可就拿了!” “拿吧拿吧,你喜欢就好。”韩清笑着说,“这工作还是你给我找的呢。一直 要谢你,你脸让我请次客的机会都不给。” 就在交接的一瞬间,彩虹忽然发现韩清的手腕上有一道紫色淤痕。 “哎——你的手怎么了?”彩虹疑起心来,捋开她的衣袖,发现手臂上还有一 块更大的淤青。 韩清木然的看着她,低下头,没有回答。 彩虹的火腾地上来了,“是夏丰干的?” 沉默了一下,韩清点头,“他情绪不好打我不要紧,现在连孩子都打。昨天我 只差跟他拼命了。” “现在你们的收入应当不少了,经济上应当没什么压力了,为什么他还闹情绪 呢?”彩虹越发想不通。 “可能还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吧,心态一直没调整过来,近来更是疑神疑 鬼。我回家晚一点他必定要找碴那事儿。”韩清不由得哽咽,“真的,彩虹,我真 没想到他会变成那样!变得我完全不认得了!现在我每天一下班想到要见到他就不 寒而粟……” 季篁走后,彩虹几次见过几次韩清,两人本来无话不谈的,一提到夏丰,韩清 就自动沉默。毕业后,夏丰一直想找一份与韩清工资相当的工作,在本市以他的资 历基本上不可能的。有一家公司愿以韩清三分之一的工资试用他,干不来两个星期 夏丰就和老班吵翻了。后来进了另一家公司是底薪加提成的,他做了两个月,业绩 平平,拿回家的钱还不够交多多的托儿费。韩清什么也没说,只是鼓励他继续努力。 他自觉羞愧,索性辞职了。偏巧多多得了肺炎不能去幼儿园,夏丰别无选择,只得 在家全天看孩子,心情更加烦躁。 彩虹站了起来,“韩清,夏丰手机是多少?我要找他好好谈一谈!他不能这么 对待你!” 韩清一把拉住她,“千万别!我求你啦!他现在坐在火山顶上,一点就着!” “你这人怎么就一根筋呢?他挣钱你挣钱不都一个样,都是为了这个家挣的嘛!” “可能是他觉得自己的男子气受到了伤害吧......表面看去是愤怒,心底其实 是内疚。” “那我去问问秦渭,看能不能动用他的关系给夏丰弄一个工资高一点的活儿干 干?” “别别!千万别再扯上秦渭。”韩清叹了一口气,“夏丰现在特恨他,天天在 家里骂他是恶毒的资本家,从里到外流着肮脏的血。” “这又是为什么?秦渭哪点得罪他了?” “因为秦渭老叫我加班,又动不动要我陪他出差......” “这个夏丰应当理解吧?你这么高的工资也不是白拿的呀?” “他就是不理解啊,反而越想越歪。”韩清苦笑,“这人自己在家搞了个剪报, 只要看见有秦渭的新闻就剪下来。有一天我回来晚了,跟他说是跟上司出席晚宴了, 他一巴掌就扇了过来,说我骗他报纸上说 秦渭这一周都在上海。我说......我指 的上司不是秦渭,是销售监......” 彩虹紧紧拉住她的手,“不行!韩清!夏丰多半是走进了恶性循环,你一定得 想个解决的办法。你们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 “办法?有什么办法?他毕竟是多多的亲爹。” “要不......”彩虹翻出自己的通讯录,“我帮你找个律师咨询一下?” 韩清的神经立即紧张了,“律师?你......你什么意思啊?” 彩虹静静地看着她,“你说呢?这种人你还能跟他过下去吗?这种没有尊严的 生活。你还能坚持多久?我要是你。绝对选择抗争!” 韩清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一迭声地说:“不不不......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彩虹站起来,看看表,叹了一口气,“我走了。记住,无论出了什么事,我们 家的大门总是对你和多多敞开的。” 傍晚时分,彩虹回到自家的小区,楼下停车场里,巴巴变何大路正在修车。远 远地只看见两条腿,大半个身子都在车底里。彩虹走过去,碰碰爸爸,何大路躺在 滑板上,从车底哧溜一声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扳手,脸是脏的,他说:“回来了!” “回来了,爸爸。”彩虹不管三七二十一,跪到地上亲了他一口,“明天再弄 吧,天快黑了!” “有个地方堵住了,怎么弄都不通。”何大路接过彩虹递过去的水瓶,喝了一 口水,“人过五十,得了慢性痔疮,已经够烦恼了,这破车又给我整这么一出!彩 虹你先回去,我再弄弄,实在不行也只好进修车厂了。” “噗 ——”彩虹忍俊不禁,谁说工人阶级不幽默。 到了家,妈妈李明珠正忙着烧菜。彩虹一推门,迎面一股烟熏火燎的菜香,明 珠指着一个菜盆子说:“回来了,快帮我切个葱。真是的,我也老糊涂了,刚才光 顾着烧芋头了。现在油都热了,葱还没切。你说这菜没葱能吃吗!” 彩虹扔下包就去厨房。厨房本来就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偏偏梳理台和煤气灶 对着面。这意味着每切一次菜,将菜倒入油锅就要转一次身。一顿饭下来就要转无 数个身,李明珠抱怨说她的偏头痛就是这么得来的。 切好葱,见妈妈忙得手舞足蹈,彩虹伸手过去帮她捏了捏背,“妈,累不累, 我帮您按按吧。” “行,就是腰疼呢。这边,往左,再往左,往下......对,就是这儿!嗳...... 舒服死了......还是女儿好,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啊。” 其实,彩虹以前经常帮妈妈按摩,按腰,按腿,连脸都按过。李明珠关节炎犯 了的时候还帮她贴药洗脚。但今天她从背后按妈妈的腰,心情很不相同,按着按着, 眼泪就掉下来了。 “彩虹啊,别嫌你妈唠叨。这不,潘阿姨说想介绍男生给你,是第一人民医院 的医生,姓江,胸外科的。他爸是做电子配件的,在咱们市有两个工厂。我觉得家 庭条件,学历都很配,听说长得也不错。最最重要的是,他是文学爱好者,还能写 诗。要不......这个周末去见见?” “行。” 这是季篁离开F 市后彩虹第一次对妈妈爽快地说y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