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结果,那位江医生见了彩虹两面就再没约她。 第一次见面是在咖啡馆,江医生修长英俊,温文尔雅,一看即知是城市中产阶 级专业工作者的子弟,踌躇满志、懂得享受、术业专攻、情趣高雅,声明对政治不 感兴趣,连那些跟政客梳着类似发型的人都统统讨厌。 “何小姐平时喜欢做什么?”江医生问。 “读书。” “我也喜欢,何小姐最喜欢的书是——” “《福尔波斯探案集》。” “......侦探小说?” “对。” “其实像何小姐这样高学历的知性女子,我的建议是米兰?昆德拉,比如《生 命不可承受之轻》、又或者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 “呵呵,可不是我的那杯茶。” 可这并不能阻止江医生将这两本书的梗概及精妙之处娓娓道来。剩下的时间, 彩虹只能谨听母训——“成功的啊,男人多半只想找个愿意做听众的女人”——除 在关键时刻发表一些赞许的言论外,自始自终,她都以手支一派温柔贤惠渴望被专 家启蒙状。 岂止江先生拒绝她的理由竟是嫌她唯唯诺诺没有个性,直让彩虹气的打噎,回 头还被李明珠损了一顿,“真是拿你没辙,连装傻都不会!算了,好在我们还有后 备军。这回是你陈叔叔家的小军,记不记得,小时候跟你一个幼儿园的,你们俩可 好了,在一起从来不打架。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她妈妈亲自来托窝了,让你们 俩一定要见一面。” 彩虹一闭眼,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留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立即反感了, “不见不见,都是些什么人啊。” “可别这么说,你陈叔叔家虽没什么傲人的资产,他家小军可是科技大毕业的, 在国防科研部门工作。军队待遇可好那,只要结婚就有房子,还不要你付房贷。陈 叔叔家的房子也不小,在北区还有一栋老屋出租,养老有保障,以后不会搬到你家 跟你挤。”说罢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唉,彩虹,我真没别的要求了,你也 别好高骛远了,只要结婚有个地方住,两人相敬相爱过得踏实不受公婆气就行了。” 在妈妈的威逼利诱下,彩虹答应周三的下午去见陈小军,之前明珠已准备好一 张张小军的军人两寸正面照给她,以便任命本尊。照片上的人倒还是个长相端正的 年轻人,只是彩虹左看右看倒着看,也摆脱不掉他小时候流鼻涕穿开裆裤跟着自己 背后跑来跑去的样子,正寻思要找个借口推辞,一出门就收到韩清紧急求救的电话, 说临时要陪老板见客户,请彩虹去幼儿园帮忙接一下多多。彩虹便以此为由取消了 约会。那边小军大约准备得很充分,被人在电话里放鸽子,逾期立即发了酸,当下 就说不用再见下一次了。 彩虹在一连串得“对不起”中挂掉电话,直奔幼儿园接了多多去韩清家。 这不是韩清第一次麻烦彩虹,工作以来,韩清坚持每天接送多多,好让夏丰心 无旁骛地找工作。不就,公司因工作之需要她考驾照,又半卖半送给她配了一辆小 丰田,这接送孩子的任务更是非她莫属。一旦事急,又找不着夏丰,韩清就会给彩 虹打电话,为此还特地留了一把家里的钥匙给她。 结果正赶上下班高峰,彩虹和多多在公车上被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上楼一开 门,彩虹却愣了,夏丰居然在家! 而且这个家出奇的乱!地上堆着玩具和纸片,桌上还摊着早餐的稀饭和两个啃 声的包子。沙发上堆满了脏衣服,鞋柜垮了一层,鞋子掉下来挡住了门,害的彩虹 半天也推不开。客厅的电脑屏幕开着,夏丰戴着耳机正热火朝天地打着电子游戏。 “夏丰你在家啊?”彩虹将多多带到水池洗了手,问道。 “是啊,上午有个面试,就一个小时,中午就回来了,”夏丰取下耳机,到冰 箱给彩虹拿出一听可乐,“奇怪,我明明在家,韩清怎么又来麻烦你?” “说是给你打电话,座机手机都没人接,她临时有事情接不了,就只好找我了。” 夏丰拍了一下头,哦了一声,“是我的错,我一直戴着耳机,什么也没听见...... 真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你,请坐请坐。” 彩虹看了看墙上的钟,想起妈妈可能还在家里等着她相亲的回话儿,便摇了摇 头,“我不多坐了,韩清说她尽快赶回来。” 夏丰也不勉强,将她送到玄关门,目光落在她的小包上,“这手袋是韩清送给 你的吧?” 彩虹点点头,笑了笑,“怎么,替她舍不得?” “你知道它值多少钱吗?” “不知道。” “六千美元。” “呵,间谍工作做得不错。”彩虹觉得他话中有话,“怎么,你有一件?那我 可不敢要了,现在就还给你,切,别说这包六千美元,一万美元我也不稀罕。”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当然应当送给你。”夏丰的表情很奇怪,“她真应当好 好地谢谢你,谢谢你让她认识了秦大公子。” 彩虹嗤地笑了一声,拍了他一下,“夏丰,你太多心了。韩清不是那种人,秦 渭更不会看上她。” “难道你不觉得自从进了那个朱穆公司,韩清变了很多?”夏丰说。 “她不可以变嘛?新的工作新的挑战,不学习不进步不改变自己,怎么可能应 付这种科技公司高节奏的工作呢?” “我不是值得这方面,我指的是价值观,金钱观以及她对我的态度。”夏丰抱 臂冷笑,“她天天穿名牌、化浓妆、戴贵重首饰,一大早起来就描眉画眼,一举一 动都像个鸡!我在广告部一天拉客户也不像她那样动不动就是时尚晚宴、陪客户吃 饭。像秦渭这样的人,手下的秘书有一个连,他没那么需要韩清好不好?你以为她 真是秘书呢?我看是小蜜还差不多!” 彩虹气的叉起了腰,“夏丰,你能醒醒吗?不要动不动就把求职的沮丧扣在老 婆头上。韩清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挣钱养家做好本职工作,我看没什么不对。倒是 你,腻动不动就大老婆,这才是彻头彻尾的丢人!夏丰,作为老头学我要劝劝你, 别犯疑心病,韩清要想对不起你,当初就不会跟她爸妈大吵大闹的要嫁给你。你们 现在收入不错,有车有房个还有孩子,你已经比这城里的大多数年轻人要幸福了, 那就好好过生活吧,请不要再为难韩清了。” 一番话说的夏丰无言以对。 彩虹叹了口气,道:“多多饿了,去给他做点吃的吧。” “韩清快回来了,”夏丰多回自己的书桌,呆上耳机,“做饭得是她的事儿。” 彩虹一看钟,已经快七点了,再看夏丰,脑袋跟着音乐晃悠,鼠标滴滴乱响。 屏幕上枪战激烈。彩虹在心底骂道:夏丰啊夏丰,韩清工作那么累,而你却天天在 家,就不呢个做一顿饭给她吗?那一腔火窝着,真恨不得拿着自己的鞋子打他一下。 一瞥眼,多多坐在地板上,忽然哭了。她赶紧奔过去,发现他的裤子尿湿了,连忙 找来干衣服给他换上。 就在这当儿,只听铁门一响,韩清风尘仆仆地进了屋,怀里抱着一个大纸袋, 一头的汗,“我回来了!” 彩虹松了一口气,“多多接回来了,我告辞了。” “不不不,吃了饭再走!”韩清将纸袋往桌上一放,从里面拿出一堆菜:土豆、 莲藕、香肠、豆干,还有一包卤鸡翅,“彩虹你坐,等我一下,我马上就炒菜,今 天你不吃饭不许走哦!” 韩清先给多多热了一碗肉粥,打开电视让他看,这才和彩虹一起到厨房做菜, 见妻子回家,夏丰只是向她点了点头,便带上耳机继续自己的游戏。 “这么忙你就买点快餐回来吃不行吗?”彩虹说,“累成这样还要亲自做饭, 多辛苦啊。” “快餐怎么能吃呢?嗯?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吃快餐?那是极其不健康的东西!” 韩清振振有词,“就算大人能这么马虎,也不能让孩子这么吃啊。话说这种东西吧, 小孩子真是一吃就上瘾,所以决不能让多多碰。” 在家务上韩清果然是快手,闪电般地切好了土豆丝,又将冰箱里的肉拿出来, “你看,越忙越搞笑,我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晚饭要吃什么,肉啊鱼啊丸子啊 都需要提前解冻,不然晚上回来就来不及了,只能吃素了。我家那位受不了,餐餐 都要有肉的。” 说罢,她向着书房里的夏丰一努嘴。 “怎么回事?”彩虹小声问,“夏丰最近情绪这么差?” “焦虑症、抑郁症、狂躁症、迫害妄想症,总而言之,失业综合征......还有 是什么。”她擦了擦头上的汗,叹了一口气。 “要不要看心理医生啊......你们就没法交流了吗?唉!我都替你委屈。”彩 虹不由得打抱不平。 “他近来特多疑,我去电话公司交费,办事的人说他查过我所有手机短信和通 话记录。好笑,我韩清是那种偷鸡摸狗的人吗?我若真喜欢那种人,当初又怎么会 看上他?现在,我只求他别找我吵架,孩子、家务我全包了,不要他管。他也不会 管,从来不做家务的人,一动手就鸡飞狗跳的,心烦了还拿孩子撒气。我受不了, 宁肯累点,心里轻松。” 彩虹迟疑了一下,说:“他看你工资涨得这么快,又配小车又发红包的,是不 是怀疑你和秦渭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 “我和秦渭?”韩清笑了,“你知不知道秦渭他是......” “我听说了。” “天!那么说是真的?” “嘘!小声!你不想要饭碗了!这只是江湖传说......秦渭从来不碰女人。” “所以你说,夏丰的怀疑是不是很荒谬?” “我看他就是个心理不平衡,等他找到个高新工作,瞧着吧,立马就心态平和, 再也不给你找歪了。”看着韩清脸上的两个黑眼圈,彩虹心疼了,“你也别太拼命 了。这秦渭也真是的,怎么能动不动就让你加班呢?真是资本家!” “别这么说,他挺好的。这人吧特别龟毛,干起事来所有的细节都较真。可你 相信不,他看上去轻飘飘神秘秘像个典型的富二代,其实却是地道的工作狂。每天 早上五点起来,六点就到办公室,忙起来能一直干到半夜,别的人全都累趴下了, 他还神采奕奕,好像看了一场电影回来。这种敬业精神想不佩服都不行,要不怎么 挣大钱呢!活真是人家一点一滴干出来的。” “人家是单身汉没牵挂好不啦!” “他很重用我,原先只是让我干点秘书之类得活儿,现在连财务上的事也让我 插手。还说明年会送我去国外培训,回来做部门主管。” “哦!那岂不意味着要给你涨工资?”韩清一提到秦渭,脸上就笑开了花,彩 虹也只好跟着乐。 “钱是小事,主要是我突然发现自己很有潜力,也很有管理头脑,没准再他这 儿多学学,过几年我自己开个公司单干......” 她越说越得意,信心十足,摇头 晃脑。 “哇塞!你惊到我了。真想不到你的人生会欧这样精彩的转折!”彩虹高兴地 拍了拍她的肩,“你快点发家致富吧,夏丰实在不想工作就让他提前退休吧,想干 啥干啥,只为爱好,不为挣钱,多好啊。” “就是啊!”韩清附耳过去说,“我劝过夏丰,他不是一直想当文学青年吗? 他不是爱写诗吗?等我有了钱,他不用工作,可以当个专业诗人,没人给他出诗集, 我给他出,做的漂漂亮亮的,让他和李白、杜甫一样名垂千古。” “那不行,不是说了吗——‘诗穷而后工’——你们不穷他就工不了了啊。” “穷的时候也没见他工啊。” 两人一面切菜,一面笑作一团。 吃过晚饭,韩清开车送彩虹回家,半路上彩虹说:“要不我还是找找东霖,托 他给夏丰弄个工资高点的活儿干干?” “还用你找吗?我们公司现在就有空缺,不在总部,在二级部门。跟他说让他 去,他死活补齐,说不能当我的夏季,就算他去,我也不敢保证秦渭会要他。秦渭 这人吧,在商言商绝不讲情面。昨天他还当着我的面裁了两个部门经理呢。你说夏 丰这脾气,就算进了公司也干不久啊。” “那怎么办?他现在这种样子你受得了?你看他吃饭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好 像连自己的筷子都恨似的。” 沉默片刻,韩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前两天我们又吵了一顿。这回多多不乐 意了,生气地咬了他一口,这当爹的也真狠心,一脚踢过去,现在孩子的背还是青 的。” 她的声音忽然发起抖来,“我好害怕,晚上一回家,他都不怎么理我,上床也 是背着我睡,像跟我有深仇大恨似的。” 彩虹忍不住说:“韩清,你现在跟他住不安全啊,要不你让多多来我家住几天? 然后你挑个日子好好地和夏丰谈一谈?” “不谈了,我们谈的还少吗?谈着谈着就吵起来了,而且动不动就出手打人。” 韩清用力捏了捏方向盘,“打得连我都恨自己!为什么我在他面前就没有一点脾气 了呢!彩虹......不瞒你说没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和他分手,我们实在过不下去了。” 彩虹偏过头看她,“分手?你是指——” “离婚。”韩清专注地看着前方,“我已经找过律师咨询过了,也起草了协议 书。如果他再碰多多一下,我坚决离婚。一个母亲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保护,能叫 母亲吗?” 瞬时间,空气仿佛被压缩了一般令人室息。 韩清的侧影在彩虹的视野周围凝固渐渐变得坚硬。她觉得韩清的变化在情理之 中,却又显得不可思议。 “离婚的事,你跟他提过吗?” “提过,没办法跟他好好说,他一听就跟发了疯似的。那天我带着一身伤去上 班,被老板发现了,说我有家暴要报警,我死活拉住了他。回到家,夏丰又跟我道 歉,痛哭流涕下跪检讨,又搂住多多不放。”韩清叹了一口气,“我的心又软了, 就这么反复折腾了好几次。我自己苦不堪言,猴子也跟着遭罪!我真是不争气,就 算到了现在,还一直对他抱有希望......” “韩清,他已经不只一次这样对你了,”彩虹说,,“我觉得他改不来,没准 越闹越出格,你得速战速决。” 韩清回头一笑,“瞧你,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初最热心的电灯泡是你,现在 叫停车刹车的也是你。跟你说哦,就算是离婚,也要离得文明,离得浪漫,这才不 枉当初我们相好的情谊。所以我悄悄地报名参加了一个旅游团,把夏丰也捎上了, 新马泰十日游,五星酒店,泰式按摩,人妖表演,水上清真诗......写了你的地址 帮我收一下。他肯不肯跟我走是一回事,我心意在这里。只等这阵子忙完,就和他 出去散心,顺便把离婚的事儿好好地谈一谈。不搞革命,不搞打砸抢,和平外交, 非暴力解放。毕竟也是好几年的夫妻,还有一个孩子,还是好说好散吧。” “佩服你的气量,给人揍成这样还能浪漫。”彩虹哭笑不得,“小心夏丰听了 生气,直接把你扔海里了!” “到这份上我也豁出去乐,一切为了多多的抚养权,”韩清淡淡地说,“他肯 定下死力跟我抢,而窝离婚就是为了多多——所以志在必得。” 回到家,为了韩清的事儿,彩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来替她委屈,二来又想 不通。她至今记得当初他们相恋的时光,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真是人见人羡的神仙 眷侣。可惜出了校门,禁不起现实的一记敲打,美好的婚姻就这么破灭了。 “所以说嘛,凤凰男不能嫁,除非你想当韩清第二。”李明珠趁机敲打。每当 遇到这种言论,她也懒得跟妈妈斗嘴,“离就离吧。我也不劝了。再劝说不定韩清 都被他打成残疾了。” “就是啊!这些乡下来的小子,别看他们嘴甜知道讨好人,其实骨子里特别重 男轻女。特别是夏丰,小时候就是在大人的暴力下长大,自然而然地认为暴力就是 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你若嫁给这种人,低眉顺眼也就罢了,稍有反抗,那就等着 挨拳头吧。” 听到这里,彩虹又不耐烦了,“妈,您又来了,这是歧视!农村也有好孩子, 城市也有坏孩子,概率是一样。” “一样个屁,这就是现实。你若嫁给季篁早晚也是这样,看你不鼻青脸肿地哭 回来。” “季篁不是这样的人。” “他怎么不是?” “好啦,不吵了,我们不提季篁。”和何大路伸手,做了个“停止”的姿势。 过了一周,又是个周三,彩虹下午突然接到韩清的电话,“彩虹,能不能麻烦 你接下多多?我这里有个要紧的合同,乙方突然要求见面修改条款,约好下午五点 半来公司,正是多多放学时间,我实在抽不了身……” 彩虹正巧没课,坐在家里写论文,连忙说:“没问题,我去接,你放心吧。” 那边明显松了一口气,“对咯,接完多多能让他在你们家呆会儿吗?我下了班 就来接他。” “行。”彩虹想了想,这不是绕路吗?又说,“不如我直接送多多回你家吧, 我有钥匙。” “那个……嗯……”那边忽然沉默了一下,韩清说,“还是别去了,夏丰在家 里。” “出什么事了?” “我们又吵了一回,昨天我正式向他提出离婚了。他不答应,我说我愿意什么 都给他,房子存款车我全不要,只要多多。他怒气冲冲地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我 们打了起来,我难受得一晚上没睡,多多也受了惊吓。我想,这几天还是别让孩子 跟他在一起了。” “什么?”彩虹不由得大起了嗓门,“这王八蛋!你受伤了没有?” “事轻伤,不严重,我扬言报警他才住了手。今早又痛哭流涕地给我下跪求我 原谅他。有保证说这是他最后一次,以后永远不会向我们母子发脾气了。” “韩清!别再听他的了!她都保证多少回了!离!坚决跟他离!我支持你!” 那边一阵啜泣,韩清说“是的,我跟他说了,这回我是铁了心了。离婚协议书 我已签了字,早上出门就撂在桌上了。我跟他说,多多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就算是 分开,他也还是多多的父亲。任何时候他想来看多多我都不会反对。反正我们还在 一个城市,我并不是要夺走他的孩子。” “那你们……好好商量吧。都到这一步了,还是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比较好。” “他正在火头上呢。等我下了班,打算和他到外面吃个饭,商量一下离婚的程 序。毕竟都是成年人……” “行,等会儿我就去接。你记得跟幼儿园的老师打个电话知会一下。” “我这就打。现在还早,到点接就可以了。” 放下手机,彩虹一看表,才两点出头,想着手头的论文已经改的差不多了,就 差最后一节,不想打断思路,便埋头将结尾的几段改完。拿到手中,她从头到尾地 读了一遍,又改了几个错别字,便大功告成地出了门。 卡看时间,三点五十,就算遇到下班高峰也足够了。岂知一出门才想起这几天 和平街修路,公汽全部改道,多半会堵。果然,一上和平街就结结实实地堵住了。 一开始,车上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和平街是条小路,就算是下班高峰也不怎么繁忙。 从窗外望去一排排南向的车流几乎停滞的,一个接着一个,车尾亮着红灯,一眼望 不到尽头。彩虹挤到车门看了车上的电视新闻才知道是前面出了车祸,大卡车和面 包车相撞,警车来了,救火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整整一条街,堵得死死的。彩 虹到不着急。堵车对于这个区的居民算是司空见惯,好在她在时间上打了余量。 过了半个多小时,车流中与有了松动,好不容易上了高速,又堵上了。这会才 是真正的下班高峰,堵而不死,汽车甲壳虫慢慢地向前爬,爬了四十多分钟还没下 路。 路上很吵,车内更吵,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用手机打电话,彩虹被一路的废气和 车里的汽油味搅的肠胃不宁,看看手表,离多多放学时间还有四十分钟,而学校的 大门已远远在望,怎么算都误不了,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汽车慢悠悠地往前开,彩虹一直站着,累得连打了几个呵欠,一眼嘌到汽车电 视的屏幕,忽然呆住。 “……下午五时左右,笨是东宁街朱穆大厦顶层发生一起命案。一名男子持刀 进入总裁办公室杀死一名韩姓女子,并将另一名男子严重刺伤自杀身亡。据查,受 伤者是近半年来在本市资金市场相当活跃的秦氏基金会首席执行官秦渭,目前已送 入医院抢救。歹徒是死者韩某的丈夫,案件可能是因为家庭纷争引起的……” 彩虹大惊失色,霎时间只觉得浑身虚脱,软绵绵的就要往下跌,幸好被一旁的 乘客扶住。 过了十秒钟,她才缓过神来,飞快掏出手机,发现显示屏有三个未接来电。她 疯狂地波折韩清的号码。那边有人第一时间接了电话:“喂。”是个男人的声音, 他心中顿时绝望了。 车外有个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他将手机贴在耳上,半边脸都在发烫,“我 找韩清。” “你是哪位?”对方的声音出奇冷静。 “我是何彩虹,韩清的大学同学和好朋友,我刚看了电视新闻……” “我是李警官,你的同学出事了。你能不能到公安局来一趟,我们有些问题想 问一下。” “……好的。” 她记下了联系的电话和地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全身上下都在不停地发抖。 于是他带着哭腔问到,“李警官,请问韩清她……还可以抢救吗?” “她伤得太重,已经去世了。” 彩虹不禁失声痛哭,车上的乘客都奇怪的看着他。紧接着,她又想起了什么, 连忙拨通幼儿园的号码。 一位女老师接了电话。 “喂,我是何彩虹,夏都的妈妈请我帮忙接一下孩子,请问夏都在吗?” “不在,被他爸接走了。”那边的回答很肯定。 彩虹的心咯噔一下,一直沉到深渊,“接走了?什么时候?” 幼儿园接送都有详细记录,那人停顿了一下,大约在查什么表格,“四点整。” 彩虹立即回拨那个警官的号码,“对不起又是我,我是旱情的同学,请问你们 在现场附近有没有发现一个男孩子?” “我们正在清理现场,没有。” “韩清和夏丰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叫夏都。本来今天是我去幼儿园接他的,刚才 问过幼儿园的老师,她说夏丰已经提前把孩子接走了。” 那边沉吟了一下,说:“他们家在本市有信得过的亲戚吗?” “没有。” “亲近的朋友或同学?” “那就是我。我有他家钥匙。” “你能去他家看看吗?也许她把孩子留在家里了。” “好的!我马上去。” 彩虹正要关机,那边突然说:“等等!” “哦?” “你不要一个人进去,找个人跟着你,最好是——男的。” 他没有解释原因,但彩虹的心已经狂跳了起来,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好的。” 高速公路上有条非常狭窄的人行道,若在平日,汽车刷刷斯从身边驶过,会觉 得十分危险。可高峰期间的一切都是缓慢的。彩虹大呼小叫要求司机开门让她从公 汽上下来,一下来便拔腿在人行道上狂奔。 多多!多多! 她内流满面,心中只有这两个字。 从高上跑下来,一路跑到街口,她拦住一辆出租车,不到十分钟赶到韩清所住 的小区。车位停稳,她便开门跳下来往三十七号楼冲去,边跑边掏出钥匙。 这一带都是住房都是面积在一百平方米以内的经济适用房。楼下正好有位大叔 在慢条斯理的修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彩虹连忙问道:“大叔,您看见多多了吗? 六楼韩清家的多多。” “多多?没看见啊。不过我也是刚刚回来。”大叔热情的说,“一大早我倒是 看见他妈送他去幼儿园来着。” “您能陪我上去一趟吗?“彩虹说,”韩清……夫妻俩在外面有点事儿耽搁了。 幼儿园的人说多多已经回家了。我怕他一个人在家害怕,没人照应。” 话一出口,她的心寒一寒,事到如今她还不能接受韩清夫妇已然死亡、多多成 为孤儿这一现实,眼泪不知不觉的往外涌。 “好好,我陪你上去。”见她眼泪汪汪,大叔大感疑惑,于是满口答应。 电梯慢悠悠的晃到六楼,彩虹打开韩清的家门,里面十分安静。 “多多!”彩虹大叫一声。 客厅空落落的,没人答应。地上散落着一些撕碎的碎片。彩虹扫了一眼,是那 份离婚协议书。 “会不会是多多自己跑出去找小朋友玩儿了?”她知道小区有个很大的花园, 里面有个小型儿童游乐园,多多喜欢去那里荡秋千。 “不可能,三岁的孩子胆子小,根本不敢独自在家,也不敢独自出门。”大叔 摇头,“有一点常识的家长绝不会把这么小的孩子单独锁在家里,这是很危险的!” 不足七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并没太多藏匿之处。多多的卧室是空的,除非睡着, 三岁的孩子不可能没有半点声响。彩虹从小想象丰富,又好度侦探小说。这一刻脑 子里一涌出无数不祥之念,几倍飕飕地冒着冷汗。主卧的门半掩着,她伸出一只指 头,轻轻一推。 床上空荡荡的,两床被子叠得刀削一般争气。彩虹想起军训那时夏丰学了一手 叠被子的绝活儿。每次来寝室都说姑娘们的被子没棱角,要纠正,彩虹的被子也被 “纠正”过几次,婚后下丰虽不干家务,辈子却要亲自来叠,叠好了还要用手拉出 棱角,正正方方想块麻将,总被韩清当成笑料。 卧室不大,一览无余,多多不在。 彩虹舒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去,忽见浴室的门也是半开的,里面转来断断续 续的滴水声,仿佛有个水龙头没有关严。她的心中不禁疑惑,韩清是个细心人,极 度爱惜自家的硬木地板。有一回楼上的住户水管破裂,水沿着墙逢渗下来,导致她 家我是有一角的木地板被水浸泡了三个小时,都心疼老半天,后来就养成了离家前 检查水龙头的习惯。也许就是最近心情不好粗心大意了吧。 想到这里,彩虹低头一闷,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心情。这房,这家,这木地 板就算浸泡的全部翘起来又如何?叹息一声,她随手拧紧洗手池上的龙头,又发现 浴帘拉开,将浴缸掩得严严实实,仿佛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她不由得想起一则旧闻, 一位得了产后抑郁症的妈妈将自己的五个孩子全按入浴缸淹死。那故事还是韩清怀 孕时告诉她的。不知盛怒的夏丰会不会如法炮制?这个念头一起,彩虹只觉得双腿 一阵发软,伸手碰了碰帘子,去怎么也不敢拉开。 所以那位大叔也跟了进来,在他的身后说:“多多肯定不在家,这厕所没有窗, 一关灯就是黑乎乎,怎么可能藏在这里呢?” 彩虹鼓起勇气将浴帘猛地一掀。 里面是满满一浴缸的清水,谢天谢地,除了水之外什么也没有。 “谢谢你,大叔。”彩虹说,“我再出去找一找,实在找不到就报警吧。” “他爸妈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我也不清楚。一会警察就过来了,您还是——向他们打听吧。”她虚弱地笑 了笑。 一出宿舍楼,彩虹就在第一时间向警察汇报了多多的失踪,然后自己XX小区嘻 嘻地找了一大圈,连周围的的商店,冷饮室以及小区游乐场正在带孩子玩的家长都 一一问过了,无果。她又翻开手机通讯录给自己所知的几位跟韩清一家有来往的朋 友打电话。作为外地人,韩清一家在本市的社交圈较小,基本局限于几位相好的大 学同学,这些人彩虹全都认识。大家纷纷表示不知道多多的下落。 找了几个小时也不见人影,彩虹累得直喘粗气,脑子里更是一XXX ,看看天时 辰已晚,便叫了辆出租车失魂落魄赶回家。 几乎是拖着身子上了七楼,打开门,一股菜香扑鼻而来,厨房里XXX ,像往日 一样,李明珠正在锅台上大烹大炒。 彩虹身子一软,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步子再也挪不动,倚在门边,低低 叫了声“妈”。 一个小小的人影突然从屋里扑过来,扑到她身上,“彩虹阿姨!” “多多!”她抱着他,摸着他,几乎不相信这个小人儿是真的,眼泪哗哗地往 外淌,“你怎么在这里?吓死我啦,我到处找你!”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李明珠走过来,将多多从她怀里拉开,“大白天的 跟小孩子发什么神经啊。” “妈,是您接的多多?”她抽泣着问。 “可不是。韩清给你打电话没人接,就给我打了电话,求我无论如何尽早将多 多接出来,务必先接到咱们家里。她说她和夏丰正闹离婚呢,有点不放心让多多和 他爸独处。” “可是……可是幼儿园的老师说,是夏丰先接的多多。” “是啊。我放下电话就往幼儿园赶,正好的大门口碰到他们。我本来见那小子 就来气,就结结实实地骂了他一顿,然后拽起多多就走。开始她还死活不放人,我 就冲他一顿吼,说再不放人我就报警,告你家暴!他差点就要对我动拳头,我说你 揍啊,当街揍一老太太,你敢!果然围上来一大群人,咱多多也配合,说不要打爸 爸,爸爸打他,爸爸是坏人!”说罢,意犹未尽地将菜板上的一刻蒜猛的一拍, “我就在群众雪亮的目光中将多多拽进了出租。怎么样?你妈我彪悍不彪悍?” “彪悍……”彩虹虚弱地说,“这么说,你告诉韩清你接到了孩子?” “告诉了。我对她说,如果要离婚一定要保住抚养权。要保住抚养权,一定要 将儿子牢牢的看住。如果他不肯离婚,又把儿子带到乡下藏起来慢慢跟你耗日子, 你就麻烦了。我还跟他说,晚上到咱家吃饭,我给他娘儿俩做红烧鱼,这段时间就 住在咱家!当初他俩非要在一起,我没拦住,至今觉得对不起她父母。这一会,我 可不再也不能手软了!” 彩虹深深地看了明珠一眼,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欣慰。是的,她不得再次相信, 妈妈做的事总是对的,至少韩清在去世之前知道孩子是安全的。 “以?你不舒服啊?”李明珠问,“怎么是这副鬼样子,有气无力、歪歪倒到?” “妈,韩清……出大事了。” 一个月后,彩虹方能从韩清的死难中挣脱,重新进入日常生活。可是她知道自 己的灵魂中的一部分——乃至自己历史的一部分——已随韩清而逝。 韩清的后事从头到尾由李明珠、彩虹协同韩清的一位伯父共同料理。听到女儿 的噩耗,韩清父母情绪崩溃,双双住院,竟无力赶往F 城参加葬礼,韩清的骨灰由 她的伯父带回南宁安葬。 忙了这头忙那头。这一个月中,彩虹无数次进入公安局配合警察调查,帮着妈 妈联系殡仪馆,准备追掉会。夏丰的父亲也从农村赶过来了 ,他是个矮个子满脸 皱纹的男人,背有点儿驼,头发全白了,乡音浓重得难以听懂。老人家没什么钱, 既伤心又羞愧,将儿子的遗体匆匆火化之后一天也不肯多住。彩虹只得送他去火车 站,临走时他颤抖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这是我给他说的媳妇,同一个村,大 小一起长大,又听话又能干又打心眼里喜欢他,相貌也不差,虽然没读啥书,好歹 也是中学毕业。他死活不干啊,偏要娶个什么城里人。城里的姑娘,他怎么消受得 起?” 照片上是一个温柔清秀的女孩,微微地笑着,眉宇间带着羞涩。 如果是她嫁给夏丰,会有好结果吗?故事还会是这样吗? 韩清事件的次日,苏东霖从德国飞回。彩虹闻讯赶到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关于秦渭的被刺,警方的解释是:事发当日他正和韩清一起核对一份财务报告, 夏丰持刀入室,秦渭企图保护韩清,在与夏丰的搏斗中身中三刀。彩虹当然知道更 深刻的原因,却未吐露一次。死者已矣,秦渭本就是个新闻人物,她不想给他增添 更多的花边新闻。 她和东霖在u 外默默地守候,看得出东霖的心情悲伤沉重,一整天呆呆地坐在 椅子上,几乎是一言不发。 晚饭时间,他们去楼下餐厅吃饭,东霖只要了一碗青菜汤。不知是因为旅途劳 顿,还是心情沉重,他的一张脸看上去像是黑的。 回到cu,两人坐回原先的沙发,彩虹喝了一口浓茶,忽然说:“你怨我吧。” “怨你什么?” “当初若不是我鼓励韩清换工作,夏丰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压力。若不是我全韩 清离婚,夏丰也不会铤而走险。我……真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话。” “我也后悔。”苏东霖叹了一声,“我不该把韩清塞进秦渭的办公室,这等于 是把一个完全无辜的人扯了进来。” “如果你没有这么做,韩清就会在你的公司,死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东霖看看手术室的玻璃门,目光茫然。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喃喃地说:“我曾 经死过一次。” 不等彩虹回答,他半闭着眼,忽然开始讲起了他和秦渭的故事。 “我是十七岁那年认识阿渭的。当时我高中刚刚毕业,爸妈在香港忙一个工程, 哥哥在国外念书,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小喜欢探险,梦想做个登山队员,而我 父母觉得这爱好危险,坚决不同意,所以从未将梦想付诸现实。” “我一心想趁着这个机会去趟神农架,看看能不能找到传说中的野人。就在那 个暑假,我谎称会跟团去云南旅游,其实偷偷约了人去神龙架。那个人就是秦渭。 他和我同在一个少年航模俱乐部俱乐部里有一群大胆的男孩子,我问大家谁想去, 只有秦渭举起了手。由于我们不在一个组,我和他并不是很熟,也不知道双方的父 母曾有恩怨。” “到了神龙架,做了充分的准备进了山,我们俩很快就为路线的问题吵翻了。 于是,我们决定各走各的。我独自走了七八个小时,一直信心满满,哪知一个不小 心撞到一个马蜂窝,吓得扔下背包,拔腿狂奔,跑着跑着就迷了路,越走越远,一 个人在深山中乱转。那个背包里装着我所有的求生物品,我身上除了一瓶矿泉水什 么也没有。整整七天,又饥又饿,实在饿慌了只好找野果充饥。不料又吃错了果子, 上吐下泻……当时我真的以为我会死在那里了。” 彩虹不禁插嘴道:“没人知道你失踪的消息?” “没有。这是我用生命学到的一课,无论做什么旅行,一定要把旅行的地点以 及预计回家的时间通知给亲人,不然就不会有人记得来找你。当时我和秦渭吵得很 厉害,根本就没约什么会合地点。他走了一天,顺利地出来了,回到旅馆却发现我 还没有回来。秦渭觉得我多半是迷路了,第二天又进山找我。他自己在林子里找了 一天,没找到,便报警带着一个搜索队四处寻找,找了整整三天,什么也没有找到。” “搜索队的人放弃了,告诉秦渭这山路四通八达,我有可能是自己出了山又去 别的地方继续旅行了。琴为不相信,又独自进了林子,这一次他找到了我丢失的背 包。当时我有病又累又冷又饿,还淋了一场雨,已经不行了,就找到一条小河,决 定躺河边上等死。我意识已经不行了,经常出现幻觉,脑袋一阵阵地闪着着白光… …” 他停顿了一下,“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人影向我走来时,我以为是上帝派来 的天使……” “后来呢?”彩虹问道。 “后来我们就成了好哥们,可我们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彩虹默默然地消化着这个故事,末了,问道:“听医生说,秦渭的伤,就算救 过来,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需要很多年的疗养,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离开苏氏。” “离开苏氏?”她惊异地看着他,“为什么?” “我这人做生意运气太好,爸妈对我有点偏心,我哥为了这个,非常生气,加 上莉莉也搅进来,现在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了。”苏东霖笑了笑,又哼了一声, “为了这个牺牲兄弟间的感情挺不值的。他想要的东西其实也不是我特别想要的, 索性让给他,大家都高兴。” 一时间,彩虹迷惑了。她一向认为自己很了解东霖,现在觉得并非如此。 “那你想要什么?”她问。 “卖个关子,以后再告诉你。”他向她眨眨眼。 经过两次抢救,又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十天,秦渭的病情稍稍稳定,一个月后 他被送往美国进行一点的胸腔手术。苏东霖打电话回来说,手术难度高,愈合不理 想,秦渭恢复得很慢,需要长期辽阳,近几年内他们都不会回国了。 没过多久,彩虹就从莉莉口中听说东霖辞去了他在苏氏企业的所有职务。 “那个秦渭一直在加州的一家医院疗养,听说病的不轻呢,连走路的力气都没 有。现在虽能说话,却必须戴着心脏起搏器,而且完全离不开人照顾。”其实莉莉 也不过是平铺直叙,话音中还有一种沉痛惋惜的语气,不知为何,彩虹地觉得她有 点幸灾乐祸。 “这么说……东霖也在加州?”彩虹问。 “可不是。谁让他们是死党呢?”莉莉说:“我公公几次勒令他回国,她死活 不回,在加上业界的一些风言风语,老人家气得不行。现在只好将一切都交给东宇。” “哦。”彩虹想,这不正遂了你的心愿吗? “我婆婆近来身体不好,高血压老犯。两老打算明年彻底退休。我在想,这董 事局怎么着也得由我一个位置吧,我也是正经学经济出身的呀!前几天我跟婆婆摊 牌了,退休之后,她以前在苏式的位置应当留给我,嫌我没经验可以派人叫我嘛。 我对企管一向有兴趣,对财务也熟,现在又报了一个MBA 的学位班,我完全可以给 东宇当帮手……” “嗯,好好干,做个女企业家!”见她大展宏图,彩虹觉得莉莉争来争去,终 于争到一片可施展拳脚的新天地,也算是熬出头了,不禁为她祝福。 “说老实话,彩虹,”莉莉将身子倾了倾,话锋一转,“你会希望我过得比你 好吗?” “当然,我当然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撒谎。”她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你不喜欢我,一直在敷衍我。就算是我俩 好得热火朝天,你也是动不动就提韩清。我实在不明白,韩清那个榆木脑袋,我哪 点不如她?” 叮的一声,彩虹将咖啡杯的银勺子重重地放下来,坐直,正色地说:“莉莉, 韩清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已经去世,我不希望你对死者不敬。至于我为什么不 喜欢你也不愿意和你亲近,你应当明白其中的原因。” “嗯,”莉莉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裳,冷笑,“那我可要替韩清委屈了。 你看,做你最好的朋友都有些什么下场?何彩虹,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吗?” 彩虹差点起的忘记了呼吸。 “你很会替人做决定,或者说服别人做决定,”莉莉说,“可你自己做不了什 么决定。你以为你很有知识很有理论,其实你只是个可怜人,你什么都不想失去, 到最后你什么都没有。这是我的新名片——我只拿你当朋友,也曾想方设法地帮过 你,虽然你的态度每每让我心寒——如果需要任何帮助,给我电话。” 说罢,她放下名片扬长而去。 人生充满了变数。 你以为一切美好都会为你停留,殊不知转眼间熟悉的朋友、倾心的爱人都离你 而去。 还是那座城市,还是那座立交桥,还是每天跨越无数泥坑和裸露的管道去挤公 交车,这城市对于彩虹来说,已渐渐失去生气。 夜里,她常常从噩梦中惊醒,然后陷入深深的自责。 他不得不承认莉莉的话是对的。不是吗?一切都是她惹的祸。如果不是她鼓动 韩清出来工作,如果不是他恳求东霖安置韩清,那么这些人都还好好地活着。他们 也许过的不如意,或者动不动就吵起来,但只要活着就有未来就有希望,就有无限 的可能和无尽的期待。 活着比什么都好。 两个月以后,学校号召青年教师到偏远的山区支教,彩虹所在的系里分到两个 名额,她第一时间报了名,报了环境最艰苦的珑安县。 系主任把她叫进办公室,上上下下打量她,“何老师,珑安县可是地道的革命 老区呦,下了火车转汽车,下了汽车还要徒步爬几座大山,山区生活很困难,你能 坚持下来吗?系里其实打算派一位男老师去哪里,你可以选别的县嘛,离铁路近点 儿,回家探亲也方便。” 她默默地说:“珑安县挺好。” 为这事,李明珠气得到学校找了系主任好几趟,回到家又和彩虹舌战。明珠还 是改不了老习惯,只要女儿思想不对劲,就要去找老师理论,觉得孩子的所做所为 一定是受了坏同学的影响或者老师的压力。 可人家系主任是什么人,做了几十年的学生工作,对付一个李明珠还不是小菜 一碟?碰了钉子的李明珠对彩虹大发牢骚,“搞什么鬼呀,你连个对象都没有,这 时候当什么标兵?山区卫生条件那么差,万一病了怎么办?小姐,别头脑发热了, 去哪里会死人的!什么破主任,为了自己往上爬,拿年轻教师的性命当儿戏!别以 为他三言两语就能打发我,我找校长说去!校长不答应,我找教育厅!” 彩虹赶紧拉住她,“妈,主任和书记虽然都是领导,同时也是我的同事。我和 他们是成年人之间的平等关系。您谁也别找了,这不是他们强行分配的,是我自己 决定的。” 彩虹在珑安县住了整整一年,期间只在假期回过一次家。山区生活的确困难, 不过偏离闹市,节奏缓慢,很适合读书人静下心来做学问。除了教学,彩虹就在山 中的小屋冥思苦想,写论文、编教材,收获不小。 支教结束,挥泪告别乡亲,她拎了一大包学生们送的土特产坐火车回家。 那是一趟慢车,途径十几个小站,其中有中碧,也就是季篁的家乡。而中碧在 这条线上,也算是大站了。 上了车,安置好行李,彩虹发现对面坐着的一位阿姨的茶杯上赫然印着“中碧 煤矿职工医院”的字样,便和她攀谈起来。她问阿姨认不认的季篁,她居然用力地 点了点头:“季篁?我认得啊!季家在中碧可有名了,不认得他的人只怕不多。” “哦!”彩虹讶然。 “他可是中碧一中的高考状元,那个高中都是些矿工子弟,十几年来高考都是 剃光头,结果那年突然考中了一个季篁,而且是全国顶尖名牌,这消息都上市里的 报纸了。而且自从他考上以后,中碧一中就跟开了光一样,每年都能考中几个,在 这一带也算是重点高中了。季篁还有两个弟弟,也很厉害,成绩特好,人们都说这 兄弟俩早晚也能上大学。”阿姨说的绘声绘色。 彩虹叹了一声,“只可惜他妈妈去世了,不然知道孩子们都上了大学该有多美 啊。” “说起这个就惨了。季篁的妈妈从重病到去世,一直就住在我们医院里。我在 内科,跟住院部的护士们挺熟。”那位阿姨也跟着叹气,“季家的孩子都是孝子。 季篁在城里教书顾不了家,两个弟弟在高中住读,学习再紧张,每天都会抽时间去 医院陪妈妈,连作业都是在病房里做的。季篁就更不用说了,见妈妈的肾不行了, 资源将自己的肾换给她,还说要带她去城里手术,医生都约好了,医院联系好了, 日子也定好了,可惜啊……” “我也听说了,他妈妈的病恶化的很快,来不及手术就去世了。”彩虹轻轻地 补充。 “哦?”那阿姨看着她,鼻子叱一声,“你听谁说的?” “我是他以前的同事,在一个大学教书,系里的老师这么说的。”彩虹诧异, “有什么不对吗?” “才不是这么一回事呢!” “那是怎么一回事?”她问。 “季篁的妈是自杀的,从医院的五楼跳下来,当场毙命。”那阿姨说,“那天 是季篁的一个弟弟照顾她。她说想吃点藕汤,将儿子支走了。结果她去买了藕汤回 来,在楼下正好看见母亲的尸体,脸也摔烂了,脑浆四溅——这孩子受了刺激,发 狂的跑出去,失踪了好几天,他个赶回来四处找他,快急疯了。” 彩虹正在吃苹果,听到这里,一口咬的太急,连手指都咬破了。 原来是这样! “其实生殖移植手术的成功率很高的,”彩虹的心突突的乱跳,“可能是因为 她对自己的病没有信心吧。” “不是。”阿姨喝了一口茶,“他妈妈跳楼的那一天接到了一个电话。不是季 篁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电话打到护士那里,护士再转到她的分级。我们猜想那 女人向他透露了季篁打算肾移植的消息。她上午接到电话,立即找主治医生盘问。 主治医生不肯实说,她就找了一个理由出门,估计是打了一通电话核实。到了傍晚, 她就跳楼了。” 彩虹一下子就呆住了。 “医院怕担责任,派人去电信局查了那个电话号码,说是来自你们市的一个公 用电话亭。又问季篁会不会有认识的人故意向他母亲透露这个消息。季篁说没有。” 彩虹脸色苍白的看着她,问道:“然后呢?” “然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当然,他妈妈病了好些年,又有忧郁症,在这种情 况下想不开也是有可能的。” “……” 这一路上,彩虹再也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卧铺上,一遍又一遍地回 忆着那天自己和季篁在医院里的争执,思绪翻滚,心乱如麻。 到了终点,彩虹拖着沉重的行李打了辆出租车直奔自己家。 宿舍区的大板房没什么变化,除了更老旧,道路更脏,小路两旁的小商小贩更 多。楼下的婆婆媳妇们还是聚在一起择菜。墙壁上任然贴满了各种搬家公司的广告。 上了楼,进了门,放下行李,明珠笑嘻嘻的从厨房里迎上来“哎呀!终于到家了! 妈给你熬了红豆汤,还加了几篇燕窝,我的心肝,瞧你瘦成什么了!” 彩虹我着一路的火,到了母亲面前,立即爆发了,“吗,我问您,您是不是给 季篁的妈妈打过电话?” “别装糊涂了!”见明珠不承认,彩虹更火大了,“您是不是曾经给季篁的妈 妈打过电话?” “奇哉怪也,我根季篁的妈打个什么电话?我又不认识她!我只求人家别来沾 染我,我还上杆子去联系她?门都没有!”彩虹如此出言不逊也是头一回,明珠起 始个怕事的?嗓音立即飙高一度。 “骗人!别告诉我您没去查季篁的底细!别告诉我您不知道他家的情况!您明 知道季篁的妈病的不轻,还打电话告诉她换肾的事!” “天!何大路你快瞧瞧你这女儿,只是胳膊肘往外拐!彩虹,我打没打电话瞒 得了谁?你直接给季篁的妈打个电话问问比就成了?” “还好意思问我这个?您明知道死无对证!季篁妈接到您电话的当天就跳楼自 杀了!您开心了是不是?现在季篁恨死我了,您也终于成功了,对不对?” 话音未落,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光,“胡说八道!我李明珠是讨厌季篁,可我才 不会干这种缺德事!” “就是你干的!除了你还有谁?这是你的一贯风格!”见妈妈不但没有悔改而 且矢口狡辩,彩虹气得眼冒金星,“是你自己的小姐梦没做完,指望我替你做下去, 为了顺从你,我认了,和季篁也分手了,这还不够吗?你还不满足吗?还要斩草除 根害死一条人命?吗!你这是在疼我吗?你……你真是卑鄙龌龊!”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李明珠气得一跳三尺高,“糊涂的业障!我还谁 了?人家病人想不开跳楼自杀关我什么事?不是你的亲妈还懒得管你了,你爱嫁谁 嫁谁!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幸福!” 彩虹冲到自己的卧室,将基本专业书和笔记本往一个大包里一扫,又冲回客厅 随着明珠吼:“我的幸福你关心吗?你在乎吗?说到底你只想占有我,替我主张, 替我决定,你觉得你有权这么做对不对?因为我根本不是你亲生的,我的命是你捡 来的,你对我有恩,所以你有权处置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爱情我的幸福我的未来对 不对?” “滚!何彩虹,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永远别回这个家!” “我这就滚,滚得远远地!”彩虹扛着行李大步走出门,将手机往地上一摔, 摔得粉碎,“我恨你们!” “我们学院的确紧缺教师。” 坐在彩虹对面的秃顶的中年人慢吞吞地翻着她的简历,他是中国煤炭师范学院 的院长佘正良。彩虹的简历很长,足足有三十多页,附有发表的论文样章及硕士论 文摘要。那人怀疑地看她一眼,继续说:“但我们需要的主要是熟悉采矿工程、测 绘工程、自动化、矿井通风与安全、矿井运输与提升、煤炭深加工与利用之类课程 的老师。如果你有地质勘查、工程测量、建筑工程之类的学历也可以考虑,或者你 有财经方面的学位,熟悉工程造价也行。嗯……何老师,你好像没有这一类的资历。” “我的专业是汉语言与文学,可以教很多文学类课程,比如古代文学、现代文 学、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如果这些你们都不缺,大学语文、应用写作、马列原理 这一类公共课也行。” 思考片刻,院长说:“我们学院正在扩招,建制上打算向综合性大学靠拢。中 文系的师资力量不够,缺一些学术带头人。我们非常欢迎像您这样的人才!可是, 看你是T 市人,毕业分配到T 大,既是任课老师又在职读博,前途很远大啊,为什 么要跑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来屈就呢?莫非……你在工作期间犯过什么……错误?” 这是合理推测,彩虹心平气和的解释着:“佘院长,我的简历上有推荐教授的 联系方式,还有系主任的介绍信。如果怀疑,您可以给他们打电话。” “可是,我实在想不通何老师你为什么要放弃大城市的大好前途,一定要来我 们这里?” “我喜欢煤矿,对矿工有深厚的感情。” “哦?你父亲是矿工?” “不,不是。” “你曾经在中碧生活过?” “不,没有。” “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不认识这个地方,不认识这里的人,也不熟悉这个专 业,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彩虹想了想,怯怯地说:“我热爱祖国的煤矿事业不成吗?” 院长笑了,将简历还给她,“如果你想在这里教书,得跟我说实话。不然请恕 我们不能录用。” 她没有接,抬起头,开始坦白,“好吧,贵院中文系的季篁老师是我以前的男 朋友。” “哦。” “因为……一些误会我们分手了。” 院长看着她,目光有点儿慈爱,“所以你就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追到 这里来了?” “嗯……这是原因之一,不过我仍然热爱祖国的煤矿事业。” 院长点点头,表示接受这个理由,话题迅速转向操作层面,“我们学院虽小却 是隶属煤炭部的国家正式教学单位,实行聘用制。你想来可以,要签合同,组织关 系也要转过来。” “我愿意签合同,也愿意转组织关系。”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耸耸肩,表示不大清楚。 “这意味着在合同期内,你将放弃T 市户口,变成中碧市居民。” 她双手一摊,“行,我没意见。” “要知道,如果你想再调回去,那就难如登天了。” “我明白。” “那么,”他向她伸出手,“何老师,中碧煤炭师范学院欢迎你!我会安排人 事科给你办理一切手续,你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吗?” 彩虹说:“能给我安排一间宿舍吗?我的行李还在旅馆里。” “你会有自己的办公室和宿舍,小地方别的好处是没有,住房肯定要比大城市 宽敞,何况是何老师这样的优秀人才,学校一定会重点保护的。” 第二天,办完相关手续,人事科的干事交给她两把钥匙,“这一把是你的办公 室,这一把是你的宿舍。宿舍就在学院的后面。喏,绕过那个操场,穿过后面的桂 花林,有一排三层高的红楼就是。你的房间是17栋一单元106 号。” 一路找过去,她发现那是一幢老式的大楼,带着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俄的做 派,灰瓦红墙、方方正正。初冬天气,南方的住宅极少用暖气,这个盛产煤炭的小 城不少住户仍习惯于用煤炉取暖。彩虹找到自己的房间,用钥匙打开门,顿时看见 客厅的当中有一个老式的煤炉,长长的烟筒一直通到窗外。她惊讶地发现那是个宽 敞的两室一厅。客厅大的可以跳舞,两个卧室面积也不小,厨房、饭厅、卫生间、 阳台一应俱会,地上铺着深红色的木质地板。听干事说第一任屋主下海经商去了, 房间退了出来。他家比较有钱,所以装修得挺不错。虽然走的时候能搬的搬能拆的 拆,地板、瓷砖、马桶都是一级品。第二任屋主是位女教师,只住了不到一年就出 国了。她是长春人,特别受不了南方的湿冷,便装了这个取暖用的煤炉。彩虹看了 看老式的煤炉,又看了看厨房里时髦的地砖,觉得风格挺不搭。正打算找人搬走, 打开窗,一股寒风吹了进来,冷得她一连打了几个寒战,又觉得煤炉的存在很有必 要。何况她又怕点煤气,以后煮个汤煮个面什么的,就在煤炉上解决吧,说不定还 可以烤红薯呢。 在大城市生活了二十几年,彩虹虽也有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但她从没有离开 过父母单独生活。习惯父母照料的同时也得忍受他们的唠叨,私生活上有诸多约束。 如今一人独享偌大的居室,不亚于到了人间仙境。彩虹喜出望外,放下行李便兴奋 地跑到附近的商场买了一张大床、一个席梦思、一组沙发、一张书桌、几把椅子, 以及锅碗瓢盆洗漱用品。商场派车将所有的家具送到她的住处,派工人组装,并按 要求摆在她想要的位置上。当晚,她又去超市买了两桶油漆,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 所有的房间刷成淡紫色,又将所有的窗子装上浅蓝色的窗帘。最后,她累得躺在地 板上半天爬不起来,心里却十分高兴——终于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第二天,彩虹第一次去自己的办公室,刚用钥匙打开门,一只细长的手臂不知 从哪里伸出来,忽然将她挡在门框上。 不必回头,她熟悉他身体的气息。 “你来这里干什么?”那人问道,语气不佳,有点儿气急败坏。 她反射一般地转过身,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工作……这是我的办公室。” “你的办公室?”他重复了一遍,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 “对的,”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从包里抽出一张纸,“我是这个学院的正式老 师,有合同为证。” 看得出他很惊讶,半天没说话,过了几秒,问道,“你签了几年合同?” “十年。” “十年?你脑子进水了?” “我……”她咽了咽口水,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关心祖国的煤炭事业。” “你的学业怎么办?” “……什么学业?” “学术……和事业。” “不要紧,”她说,“我的脑子在哪里,事业就会在哪里开花结果。” “是吗?”他冷冷地审视着她,“为什么?” “季篁……我不会回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好多事,”她忽然哽咽,“……可怕的事,都跟我有关系。” 他定定地看着她,迟疑了一下,说,“中碧不是个浪漫的地方,我劝你……还 是回家。” “季篁——” “我们已经分手了,”他的声音很冷淡,“镜子已经破了,与其为了修复它而 刺伤自己,不如痛快地放弃。” 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已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大门哐当一声,将她的耳膜重重地 震了一下。 中午,彩虹遇到佘院长,忍不住问他:“院长,为什么我的办公室和季老师的 办公室会是挨着的?” “小姑娘,一听见‘煤炭’两个字,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院长饶有兴味地 看着她,反问。 “能源、污染、僵硬、无趣、化石、黑暗、死亡、瓦斯爆炸……” “哟,就没一点积极的东西啊?” “没有。” “你错了,”院长说,“它也可以意味着燃烧、炽热、激情、永恒……浪漫。” 彩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心里说,院长啊您帮人也不能这样露骨啊! 可是,在学院食堂吃了一顿饭后,彩虹就彻底浪漫不起来了。不知是过敏,水 土不服还是食物中毒,她一到家就上吐下泻,不得不自个儿挣扎着去职工医院打了 几个小时的点滴。回到家躺了一天,吐是止住了,又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四十 度,烧得全身脱力,彩虹一咬牙,吞了两片银翘,用一床大棉被捂着睡了一夜,心 想再不退烧,只得又去医院看病了。第二天,高烧莫名其妙地退了,低烧和腹泻又 持续了一日。系里准了她一周的假,她逼着自己吃东西,积攒力气,就这么胡乱折 腾,一周过去了,再次去学校时,她只觉身轻如燕,出门前照了一下镜子,下巴尖 的可以挖地了。 回到系里,彩虹问主任:“陈老师,是谁帮我代的课?我得去谢谢他。” “是季老师。” “呃——”她不自觉地咬了咬牙。 “他自己的课也多,忙得够戗。不过没关系,互相代课很正常,大家都有请假 的时候。何况你们以前是一个学校的,你教的课他全能教。” “嗯——那也不尽然。”彩虹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她怎么可以随便被替代呢, “如果您碰到季老师,请替我谢谢他。” “他就在办公室,你自己去谢吧。” “……好的。” 在季篁的门外站了半天,她没勇气敲门,终于只是将“谢谢”两个字写在纸条 上,隔着门缝塞了进去。 于是,她再也不敢去学院食堂吃饭了,而是听从系里老师的建议去了马路对面 的高中食堂。据说那食堂是承包制,承包商为了保住饭碗请了几位很不错的师傅。 大锅菜十分可口。彩虹吃了几回,果然不错,只可惜不能在十二点钟去吃,那时正 值学生下课,队排得老长。偏偏彩虹这学期的课都安排在十点到十二点…… 她忍无可忍地决定自己开火做饭。 学院出门往左有一个很大的超市,彩虹觉得这是训练自己独立生活的最好时机。 埋头走进商店,推了一辆购物车,她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生的、熟的、半成品 的、各种汤料、辣酱、零食一股脑地塞进车里。结账出来,装了满满四个袋子。 定居中碧的最大好处就是彩虹再也不用跑月票了。这对跑了近十年月票的她来 说简直是个惊喜。以往住在家里,醒来头一件难事就是挤公共汽车,老远看见车来, 就要跟着跑过去,仿佛接力赛一般,双腿保持紧张,因为不知道车门会停在哪里。 好不容易上了车,有经验的人会在拼命往里挤的同时,又不能随着人流挤到车子的 中央,而是停留在车门附近。不然的话下车又是一趟挤。且不说偶尔还会遇到些中 年颓男在你的身后搞点小动作。而小城市根本没有这个。入住中碧头一天,彩虹去 银行办点事,小城的公汽上只有三个人。没有出租车,满街跑着白色的小面的,价 格非常便宜。 虽然不必坐车,彩虹觉得买辆自行车还是很有必要。学院占地很大,是中碧的 重点教学单位,志在将校园打造成园林化多功能校区。中文系所在的两座新式教学 楼相当先进,教室、会议室、办公室、休息室、茶水室乃至小礼堂等硬件设置都超 过了T 大。教师的待遇——假如将住房计算在内——也不比彩虹以前所在的大学低 多少。后来才知道,这些都得益于六年前一位煤老板的捐赠,听说金额过亿。 拎着沉重的塑料袋,穿过下次的校区,彩虹气喘吁吁地来到宿舍楼下,正要掏 钥匙打开防盗铁门。一个高个子男生从后面走过来,粗声粗气说:“我帮你拿吧。” 他有很重的鼻音,说的虽是普通话,却带着点本地口音,彩虹回过头,发现那是一 个十六七岁的学生,眉清目秀,穿着一套很久却洗的很干净的深蓝色条纹运动衫。 她笑了笑说:“谢谢。” 她住在三楼,小男生一直帮她把东西拎到家门口,彩虹说:“同学,进来坐一 下,喝口水?” 男孩闷头闷脑地说:“不了。” “别客气呀,看你一头汗,喝杯橙汁吧!还有,这两包鱼片你拿着,上学的时 候吃。” “我……我不吃零食。” “拿着嘛!”彩虹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塞给他一瓶果汁,“喝了水再走, 不然我生气了。” 男孩腼腆地接过来,静悄悄地喝了一口。 “你叫什么名字?也住在这一栋吗?”彩虹问。 “我叫季箫。” 彩虹正在喝汽水,差点呛住,“季箫?你是……季篁的弟弟?” 男孩点头,“对,你怎么知道?” 彩虹一把锁住门,“那啥,今天你一定要在我这儿吃饭!你帮我拎那么重的东 西,这么大一个忙,我一定要好好谢你。我和你哥是同事,他不会反对的。你要看 电视吗?我这儿有影碟,你爱看啥?功夫片?科幻片?动作片?” 男孩被她的热情吓着了,赶脚站起来。“不不不,我还要做功课,我得走了。” “什么功课啊,晚点做没事,你成绩肯定很好,对不?” “……还行。” “你坐会儿,我马上做菜去,咱们吃火锅怎么样?我买了羊肉片,绝对新鲜, 这有鱼丸、青菜、豆腐……” “不了不了,您太客气了。”季箫退到门边,只差夺路而逃。 彩虹叹了一口气,打开门,“好吧,下次我再请你。你住哪儿?我送送你。” 季箫指了指对面,“我就住在对门,是你邻居。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敲门。 我哥没课的时候一般都在家。” 彩虹低下头,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的鞋子,“好哦。” 对门住着三个大男生,可是季篁一家真是出奇的安静。仿佛对噪音过敏似的, 进出家门都是静悄悄的,上下楼的脚步也很轻。住得这样近,抬头不见低头见,可 是住了十几天,彩虹硬是一次也没见到季篁,倒是在放学时间经常见到季箫和季箴。 虽说是双胞胎,两兄弟长得真不一样。季箴个头不高,四肢细长脑门偏大面色 白皙,听季篁以前说,大约是出生时受了季箫的挤压,先天不足幼时多病,在三兄 弟中性情最为敏感柔弱。而季篁和两个弟弟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副长相。一句话,这 三个人若是走在外头,没人相信会是一母所生。 转眼到了寒假前的最后一周,从两周前开始,彩虹就发现自己用光了带来的所 有积蓄。她本从家里走得急,只带了一些现金和一张银行卡。后来关烨把她在T 大 最后一月的工资寄过来,算是救了急,可她逛商场看中了两个漂亮的书架,正在大 降价,手一松买了回来,银行的钱转眼就光了。她以为学校跟大学一样是月中发薪, 仔细一问是月尾。就这么一天两餐地吃了一周的方便面,吃得脸都绿了,发薪前的 最后一周正值期末,考试、改卷连夜加班,她饿得有气无力,眼看着撑不住了。正 巧,那天在办公室门前碰到了季篁。 她一咬牙,叫住了他“季篁。” 他正用钥匙开门,手停住了。 “什么事?” 她瞪着眼,支吾了半天,低声说:“借点钱给我。” 他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密码是1712。” “谢了。”她垂下头,见他埋头要进门,抢着又说,“还有……你妈妈的事我 听说了,真的很对不起。我……跟我妈吵翻了,来这里找你……是想替我妈赔罪。” 她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就为这个?”他说,“你就为这个辞职了?” 她点点头,“那天……我是指我生日那天,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心。有件事我 一直没告诉你,因为当时还不能确定。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是个弃婴。我爸 妈在我出生后第七天收养了我,他们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我没什么可选择的……” “我明白,不怪你。”他叹了一口气,“听我说彩虹,你是个地地道道的城市 姑娘,何必在这里自找苦吃呢?这地方不属于你,还是快点想个办法调回去吧。” “不,不回去。”她斩钉截铁,“你呢?临走时书记让我带话给你,任何时候 你想回来他们都热烈欢迎……” “不,”他打断了她,“这里是我的家乡。我总以为我的幸福在别处,所以从 小到大拼命努力,只为了离开家去更大更好的地方,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现在, 哪座城市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家人平安。至于我,守着 一条冷板凳专专心心地做学问就可以了。” “季篁,我可以在这里陪你。” “不不不,你应当回去。这里的一切对你来说完全陌生,你不会习惯的。” “我会的,难道只有你可以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吗,其他人都单细胞动物?我也 可以!”她大声说,“我可以习惯!” 他沉默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那你就慢慢习惯吧,”他耸了耸肩,转身走进办公室,走了几步又折回来, “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啊?”她一下子傻掉了,“是谁?” “你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