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个晚上,有极美的圆月。 柳丝轻轻曳动着,花影暗吐幽香,四处点起了盏盏温暖的宫灯,点亮了艾府上 上下下的曲廊芳径莲池水榭。 在正中花团锦簇的大园子里,却是一大群人坐在草地上,正对着那一座临时搭 起却精致喜气的台子。 台子上有着雪浪纸剪出的大朵大朵云儿,还有一轮皎洁淡黄缎子做成的明月, 以及下方姹紫嫣红花海。花儿是真的,随着晚风轻送着香气,荡漾得整片园予幽香 扑鼻,芳甜沁心。 而台于两旁有着丝竹管弦队伍,正咿咿呀呀、铮铮咚咚地奏着美妙乐音。 晚宴的座位就摆设在那正对台子的亭子里,桌上摆满了精巧美味的油焖大虾、 香椿焙蛋酥、冬瓜酿千贝、芙蓉蟹、东坡肉、蚝菇蒸蚌,还有一条烤成金黄色的鱼, 阵阵香味扑鼻而来。 春儿不禁想起了那个与他钓鱼烤鱼吃鱼的晚上,心里一甜,抬头望向他。 正好与他四目相对,望人了他深邃而深情含笑的眼底。 呵,原来这是他的别具心意呀! 桌上还摆着散发着清香的“江南雨”茶,以及各色小巧典雅的点心,有甜有咸。 “骆弃,怎么吃个饭这样大的阵仗?还搭个台子要唱戏吗?”春儿又是欢喜又 是惊奇,忍不住低声问道、 他牵着她的手到雕花椅上双双坐了下来,上头还细心地铺了一重锦绣软垫,是 他的意思,因为她原本就纤瘦,痫了一场更是清减了不少,若没这软绣垫衬着,他 怕她坐得不好,不舒适。 “有特别的节目。”骆弃笑着拿起筷子,帑她夹了一筷子的油亮大虾。“快吃, 你不是饿了吗?这虾我让他们炒过后再去壳,味道鲜美极了,你尝尝。” “哇。”她连忙吃着,高兴得不得了。“嗯,好好吃喔,谢谢你。” “谢什么?多吃点,边吃边听好曲子。”他唇畔有抹神秘笑意“保证精采绝伦, 外边是看不到的,一定让你印象深刻。” 被他这么一说,勾起了她的好奇兴致,就连吃东西都给忘了 “是什么?是什么?”她攀着他的手臂,一个劲地追问。 “你先吃饭。”他皱起眉头,手中筷子夹这个夹那个地放进她碗里,没几下子 碗里食物已是堆得像座小山。“消瘦了这许多,我得把你养得壮壮的才是。” “那不成,当了猪就做不动了。”她冲口回道。 “嫁了我,就不用做了。”骆弃笑吟吟的,接得异常顺口。 春儿蓦地呆住了。 他、他他他……刚刚说了那个字吗? 就在这时,台子上乐声大作,她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到那头去。 “看戏吧。”他笑望着她。 “可是我……咦?”等她看见上台的那人时,又是一阵惊愕。 此刻站在台子上,一身彩衣翩翩,手持书生扇的正是艾老爷南风先生。 但见台下亲友与佣仆们欢声雷动,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还有人在那儿狂叫! “哇!好耶!好耶!” 底下还有各式各样的牌子、旗子摇晃,什么“南风词迷后援会”、“风仔天地”、 “艾你爱我影友团”,挤得旗团锦簇闹烘烘的。 “谢谢、谢谢,谢谢大家今天晚上的热情捧场。”艾老爷煞有介事地比了个潇 洒英俊的姿势,对着全场挥挥手道:“各位亲爱的观众,你们今晚都好吗?” “好!”底下欢声震天。 “今天是特别的一天,我相信所有的人一定很好奇,到底是为了什么人、什么 事,今晚会如此盛大热闹,老爷我还亲自粉墨登场……” “对呀!对呀!” “到底是什么事呢?” 艾老爷嘻嘻一笑:故意卖关子,“现在不告诉你们,等我们这场演词会最高潮 时再解开谜底吧!” “那台上的是你爹没错吧?”春儿嘴巴大张了好半晌,终于找回声音,迟疑地 指了指方向。“他……的眉毛……” “他说画粗点有精神,有效果。”骆弃忍笑回道。 的确是很有精神,犹如两条黑漆漆的胖毛毛虫爬在上头晕倒了,所以显得“笑 果”。 格外不错。 “噢。”她怔怔地点头,又迟疑地指了另一个地方,“那么他的鼻子……” 他清了清喉咙,“是,他用了黑色脂粉画在鼻端两侧,特意强调出挺拔立体的 鼻粱。”然后就活脱脱是只果子狸。 “这样啊。”她满眼不忍再睹。“那他的嘴巴……” “上的是西洋国进贡的胭脂,名唤”梅碧菱“。据说这样嘴巴会异常动人似红 菱。” 骆弃支着额头,解释到最后也不知该笑还是该难为情好。 但爹向他保证,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怜的老父,为了他续弦的终身大事如此奔波卖力,不生个孙儿让他抱抱,好 似有违孝道。 骆弃浑然不觉自已在傻笑。 “艾老爷果然有眼光,品味和常人不一样耶。”春儿点点头,一脸深思。“或 许我下回也该试试……” “或许还是不要的好。”他这下子笑不出来了,心有余悸地道:“你的容貌娇 艳绝伦,已是国色天香,完全不需要额外用胭脂花粉来打扮。你就是你,天上地下 举世无双,在我心中永远最美。” “哎呀,你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的。”她的脸瞬间红了,忍不住笑咧着嘴,手 肘大力地撞了撞他的腹间。“怕是哄我的吧?” “咳!”他被撞得差点岔气,连忙举手立誓,英挺脸庞上满是真心诚意。“我 字字句句绝不虚假。” “我相信你。”她对他嫣然一笑。 这朵倾囤倾城的笑容几乎令骆弃浑然忘我了,直到急如落珠骤雨的丝竹声响起, 他这才回过神。 “戏开锣了。” 但见一群穿黄官衫的粉红色婢女双手执着大朵大朵的花束,翩翩然地舞上舞台, 艾老爷就在这样的伴舞下高声唱了起来。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人横波……”他 旋了个身,对台下抛了一记大大的媚眼,登时全场鼓噪尖叫欢呼声不绝,春儿更是 笑弯了腰,用力地拍手。 “好!好呀!” 骆弃又好气又好笑,修长的手指支着额际,拼命咽下呛咳的笑意。 爹为了媳妇可是豁出去了,但只要能博得春儿一笑,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长气,有点紧张起来。 骆弃自己是演词会上的最后压轴嘉宾,他从来没有这么不顾形象过……但是, 管他的呢! 台上的艾老爷续唱道:“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变娥,相见时稀隔别多, 又春尽,奈愁何?” 全场又是一阵疯狂掌声。 就在这时,大鼓咚咚独响,执花婢女们把手中花束一翻,变出了一大颗布造的 雪白馒头。 春儿看得一呆。 艾老爷开始扭起屁股,拉拔了声儿唱—— “我家馒头香又甜,一颗卖一钱,你买两颗,我送一颗,总共三文钱!” “噗!”春儿一口茶喷了出去。 “我的天!哈哈哈……”骆弃也别过头,袖子勉强遮住了狂笑。 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一套歪编的馒头词!若是张来地下有知,晓得他这首“少 年游”给改得乱七八糟,恐怕会气到活转过来。 艾老爷眨眨眼,对着台下哄堂大笑还是一脸正经。 “你来我给人人爱,嘴开开,笑开怀,今天没买真无赖,明儿来,爷不卖!” “哈哈哈……唱得好呀!”春儿拼命拍手放声大笑。“有骨气,有原则,卖馒 头就是要这样!” “谢谢,谢谢大家的捧场。”艾老爷眉开眼笑,兴奋得脸都红了。 台下开始往上投掷水壶、葡萄、手绢,艾老爷一一接了,先喝了,口水,吃了 颗葡萄,再抹了抹汗,接下来丝竹声一转,续唱起了秦观的“点绛唇”——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千里斜阳 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突然,琵琶似玉珠嘈嘈切切急起,艾老 爷拔高了嗓音唱道:“我家骆弃,今年刚好二十八,姻缘相误,年年在叹气,幸有 月老,千里牵线来,好姑娘,满面嘻嘻,盼儿要珍惜!” 春儿初初听还没意识到他词里的意思,可再一细想,忍不住颊生双霞,红透了 小脸。 一时之间,台下百多人全都回头笑嘻嘻地望着她,眼里有着满满的深意和期许。 她直到这时才了解,今晚哪里是演堂会唱戏曲?压根就是艾老爷为子求亲来了 春儿一颗芳心又是狂喜又是忐忑,想憋住笑意,却又管不住那频频往上扬的嘴 角。 她羞窘地侧头想偷偷打量骆弃是怎么个看法,却猛然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消失在 座位上。 春儿的心霎时一紧,莫名的恐慌和僵冷袭上心间。 难道……难道他恼羞成怒就跑走了吗? 可是众人的欢呼和鼓掌声如雷般地震动,她失魂落魄的朝声音来处望去,顿时 傻眼了。 高大挺拔的骆弃神情尴尬、闪闪躲躲地上了台,手里捧着一大束香味扑鼻的花, 无助地瞥了艾老爷一眼。 “呃……” “少爷!少爷!少爷!”台下众人已经在狂吼欢叫。“唱唱……唱……” “骆、骆弃?”春儿眼睛大睁,下巴几乎掉下来。 骆弃笑很好不腼腆,唉,这辈子从没做过这样丢脸又疯狂的事,但看到春儿直 瞪着他,连眼珠子都快滚出来r ,又觉得挺值得的。 好吧! 他心一横,闭上双眼,大声地唱起来—— “姻缘花,求姻缘,好凤求凰在眼前,千言万语诉不尽,盼两心,牵萦在人间。” 他轻吁了口气,在丝竹轻扬悠婉中深情款款唱道:“风雨歇,明月来,团圆美 满似神仙,执子之手偕子老,我和你,相守永不倦。” 春儿痴痴地望着他,哽咽了。 这是真的吗? 这些文诌诌又好美丽的诗词都是送给她的? 天啊!她现在该怎么做才好?她好想哭,又好想笑,一颗心乱糟糟的,热烘烘 得像是有千百盏暖炉齐送暖,好似把她过去十几年来的孤苦清冷、寂寞委屈和心痛 全部蒸发了。 现在,她的心底暖和干净得不得了,眼底也盛满了红着脸、深情含笑的他。 终于,丝竹歌舞声渐渐化作幽然的轻吟,骆弃就在这样曼妙低悠声中静静地凝 望着她。 越过千山万水,越过繁星明月,越过千百众目睽暌之间,望入了她明亮凝泪欢 喜的眼底。 “春儿,你可愿嫁给我?”他低沉温柔地问。 春儿一把捂住因喜悦而逸出呜咽的小嘴,痴情地、神魂颠倒地望着他。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 刹那问,全场百多人全屏息以待这最重要的一刻。 “我、我的天……”她喉头梗住了。 “天什么?就说我愿意就好啦!”艾老爷在这时出现在她身边,慈祥地微笑着 牵起她的手,“傻丫头,难道你不喜欢我儿子吗?” “我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她又笑又泪,眼儿通红。“但是……我配得上 他吗?” “只要两心相许,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呢?”艾老爷笑着鼓励道:“上去吧,我 想我那笨儿子是真心喜欢着你的,否则打死他怎可能上这台子唱那情诗?瞧他为你 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就算今晚这一唱会让他被笑上一辈子,他也在所不惜。” “我只怕,他将来会后悔我不是个完美的女孩子,我并不是个傻兮兮温柔大方 的千金小姐。我、我凶起来嗓门大,抡起杆面棍揍超人来像泼皮,我、我还……” 她结结巴巴了起来。 “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骆弃不知何时已带着那幽香四溢的美丽花束,来到 她身畔,轻轻地低语。“嫁我,好吗?” 他眼底的万般深情击溃了她所有的犹豫、紧张与惶惑。 “好。”她吸吸鼻子,仰头朝他绽出了最美丽的一朵笑,“好。” “谢天谢地。”他脸庞瞬间亮了起来,深邃黑眸闪着狂喜的光芒。“也谢谢你。” “哇!”登时全场欢声雷动,所有人把手上持着的一朵粉红色“相思草”全往 上抛去。 刹那间,粉红色花瓣如雨纷纷飘扬散落,在他们的发上、肩上,香味沾染了一 身,荡漾在这明月良夜中。 就像有无数无数的祝福,无数无数的笑意,在夜色里回荡着。 骆弃将她揽人怀里。所有曾经受过的伤痕与阴霾仿佛已在这一刻得到了救赎与 痊愈。 他的生命,因她而明亮美妙了起来。 春儿喜悦的泪雾盈盈,仰头痴望着他。 从今而后,她的人生再也不孤寂,而是像这轮明月般圆圆的,暖暖的,皎洁地 照亮了她的心田。 手里金鹦鹉, 胸前绣凤凰。 偷眼暗形相。 不如从嫁与, 作鸳鸯…… 这一夜,春儿就寐在艾府里,虽说姻缘已定。但是毕竟婚前需守礼,所以她被 骆弃依依不舍地送到另一栋“春笑楼”里。 有六个丫鬟恭恭敬敬欢欢喜喜地伺候着她,春儿坐在温暖晕黄的宫灯前,一颗 心暖暖的,但不禁深思了起来。 把终身托付给了这样伟岸的心上人,照理说她是从此以后无忧也无虑了。 但是……环顾艾府如皇宫般锦绣富贵的一切,她的心里却仍不免有一丝丝的揪 疼。 “如果妹妹和娘也能够享受到这样好的生活,拥有这样多的关爱,那该有多好?” 她小巧的下巴轻枕上玉臂,轻声叹息。 血缘骨肉之亲哪能说恨就恨,说忘就忘? 今日以前,她哭过、痛过、怨过、恨过,但是真能就此把妹妹和娘亲抛在脑后 吗? 不。 “就算要嫁,我也得先安置好她们俩的生活。”她烦躁地挠着头发,小脸上漾 动的喜色微微散去,代之而起的是郁闷苦思。“可就算艾府愿意给我聘礼,无论多 少,一旦交到了娘的手上,怕是三两天内就赌光了。若是交给妹妹保管,以她的性 子一定马上就被娘给全部哄走了。” 怎么办呢? 她就知道她肩上的责任无法这样轻易卸下,纵然她未来的夫婿是个多么财势广 大器字非凡的男儿。 但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只是她的未婚夫婿,又不是倒了八辈子的楣,得义 务帮她处理这些扎手的烦心事? 就算他肯,她也不忍心。 “唉!”她又叹口气,怎么得到了幸福,却比之前还要更烦恼呢? 以娘的性子,若知道了她将嫁入艾府,一定会上门来大吵大闹要巨额聘金的。 她撇了撇唇,鄙夷道:“她一定很高兴,总算把女儿卖了个好价钱。” 这可怎么办才好? 也许……也许她可以想个两全什么什么美的法子,既可以安安心心嫁人去,也 可以让娘和妹妹衣食无忧。 春儿就这样支着脸蛋,望着窗外的月亮苦思一整夜。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