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冰娘吃了饱饱的午餐,睡了场饱饱的午觉,眼见阳光柔和,外头的杏花飞得 满草地上都是,她的心也跟著外头飞舞的蝴蝶和蜜蜂频频蠢动了。 躺在芬芳柔馥的花草上头打滚,一定很棒。 於是她拎著裙角,蹑手蹑脚地经过还在打瞌睡的敏敏,来到了紫楼外的花池 杏林畔。 真好,还有树荫呢。 夏日午后的清风徐来,她极不淑女地呈大字型仰躺在草地上,鼻端嗅著幽香 的芳草和花息,眼睛望著碧绿夹杂著雪白花瓣的枝桠,金色的阳光丝丝穿叶而过, 细细洒落著温和宜人的光芒。 她缓缓地闭上双眼,舒舒服服地几乎睡去……几乎啦,因为一个男子粗鲁的 呼喝声吵醒了她。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没看到我正在……」她一睁开眼,就看见一张清秀 的脸庞。 晋深也在瞪著她。 「老女人。」她在这里干什么? 「叫堂嫂。」冰娘笑咪咪的说,缓缓地坐起身。「小色狼,怎么?今天又过 府来找我家婢女的麻烦吗?我忘了告诉你,以後我家婢女有我撑腰,你要敢再过 来轻薄,信不信我打断你的狗腿?」 晋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虽然她从头到尾都带著笑意,但是不知怎地,他一 点都不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 痛恨自己竟然被一个女人吓住,他强自凶狠地道:「我怎么可以确定你就是 我堂兄要娶的那个女人?叫堂嫂?哼,你想得美。」 「真抱歉。」她仰望著他,笑嘻嘻地道:「我还真是你堂哥要娶的那个女人, 如果不信的话,你要不要随便叫来一个仆人还是守卫问问看?我相信他们很乐意 指点你一二。」 他僵硬的表情显示出他早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只是嘴硬不肯低头。 「就算你真是我堂嫂,那我也替堂兄感到可惜,怎么他英雄一世,却要娶一 个满口粗俗的女人。」他故意轻蔑地瞄著她,「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好大胆子,竟然敢直指她配不上将军……好吧,其实她真的配不上,不过再 怎么样也轮不到这个嘴上没几根毛,就学人家调戏姑娘的小子来批评, 「不会比一个毛头小子胡乱调戏人家大姑娘更滑稽。」她哀声叹气,「亏你 还是我相公的堂弟哩,一个为国尽忠为民服务,一个却是色大胆小怕狗咬,怎么 差这么多呢?」 晋深像被火烧到屁股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俊脸整个涨红了,「该死的!你以 为你是谁?你什么都不懂,都不懂!」 他突如其来的激烈指控让冰娘差点反应不过来,可是她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 而逝的痛楚和受伤。 「对不起,我刚刚说话无意间伤害你了吗?你在难过什么吗?」 晋深狼狈地瞥过头,生硬地道:「我、我没有在难过,也……不干你的事。」 「你是我相公的堂弟,是我们的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错愕地回过头,眼底有一丝藏不住的脆弱和渴望,但他立刻站了起来,僵 硬地往外走,「你什么都不懂。」 他瘦削的背影落荒而逃,冰娘怔怔地望著他的身影,难以理解的迷惑不禁涌 上心头。 小色狼看起来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油滑惹人厌嘛。 这时,背後一阵轻柔细碎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冰娘飞快转过头。 是一名秀气的丫头,而且有点眼熟…… 「我见过你。」她若有所思地道。 虽然将军府里奴仆如云,她至今顶多只认识一半。 小双怯怯地道:「夫人,奴婢是小双,就是那一天跟堂少爷……」 「我想起来了。」冰娘哦了一声,眼睛一亮,「他欺负调戏的就是你,怎么 样?需不需要夫人出面替你好好教训他一顿?我骂人的功力深厚,保证可以帮你 出一口气,剥他个一层皮。」 小双眸儿泪水盈盈,欲言又止,「不,夫人,千万不要……我是说……堂少 爷并不是你们想像中的那种人……他不会伤害我的。」 冰娘心念一动,「小双,是不是有什么事是我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 小双咬著唇办,泫然欲泣,「夫人……总之小双求你,不要骂堂少爷,也不 要告诉将军好吗?」 冰娘知道落井下石乘机威胁是极度卑劣的行为,可是小双和晋深之间莫名的 异常,却让她的好奇心难以抑制地蠢蠢欲动起来。 「除非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试探地道:「否则府里的姑娘 被人调戏可是大事,我相信将军一定会很生气很生气,若不是把色狼捉起来打军 棍,就是送上战场当炮灰……」 她满意地看到小双惊吓得睁大双眼。 「可是、可是那是他的堂弟啊……」小双惊骇得结结巴巴,「夫人,将军… …应该不会那么狠心吧?」 「那可难讲,你也知道他那个人公私分明,正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 果让他知道晋深堂弟总是过府来骚扰你,我想他一定会勃然大怒,然後大义灭亲。」 她阴恻恻地道:「嘿嘿,到时候那个小色狼就有苦头吃了。」 小双看起来快急哭了,「夫人,求求你不要告诉将军,求求你,堂少爷他… …他并没有骚扰我。」 「小双,你不用怕他,有我替你撑腰。」冰娘顿了顿,故意道:「就算他是 堂少爷又怎么样?那天我亲眼见到他轻薄你,还调戏你,这下子人证物证俱在, 他想逃也逃不了。」 「夫人……」小双恳求地望著她。 「啊?」她装傻,「你想跟我说什么?」 小双像是被逼到角落的小动物般,无助地望著她,「夫人,我……我……」 「小双。」她的语气轻柔而温暖,「如果你有什么事,尽管可以跟我说,我 一定会尽全力帮忙。」 小双戚激地凝视著她,「夫人,谢谢你。」 「所以……」冰娘拚命使眼色暗示她,「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说啊说啊说啊……她耳朵竖尖起来。 可是她使眼色使到眼睛都快闪到了,小双却是匆匆地趴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 头,然後飞快转身跑走了,只留下冰娘在原地愕然。 「这两个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她摩挲著下巴,深思道:「看样子问题不 小喔。」 好,既然她忝称为「将军夫人」,在混吃白喝之余当然也得为将军府贡献一 己之力,这件事就包在她身上了。 「咳咳咳……」冰娘豪迈地一拍胸口,却太过用力,忍不住连连咳了起来。 「冰娘。」一个温和的呼唤声在背後响起。 冰娘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见鬼了,这将军府里的人都很爱打人家背後突 然冒出来吗? 只是当她看到从军时,心头的嘀咕瞬间被喜悦代替,「将军!」 「你在这里做什么?」从军低头对她微笑。 阳光下的她好美……还有一小瓣雪白杏花黏沾在她的肩头,发上也有一根草 叶……看起来俏皮极了。 他的胸口有抹什么在隐隐蠢动,嘴角怎么也抑止不住笑意,频频往上扬,「 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你呢?」她嫣然一笑,随即一愣,「你今天怎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尴尬地微笑,「因为……没什么事……所以……就提早回来了。」 他心虚脸红的模样真可爱,冰娘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对了,将军,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他旋即皱了皱眉头,「你最近都叫我将军。」 她微微迷惑,「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你以前都叫我相公。」他闷闷地道。 她心头一惊,讪讪地道:「嗯,啊,对啊,哈哈哈……一时忘记了,因为府 里大家都这么叫,我就忍不住跟著这么叫了。」 「我比较喜欢你叫我相公。」他黝黑的脸孔有一丝羞赧。「呃,我是说,毕 竟我们已经是夫妻……虽然……还没行婚姻之礼……」 冰娘温柔地看著他,「相公,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永远都这么叫你。」 怕只怕,鸳鸯好梦不到头,假如有一天,他发现了这只是个骗局,那么…… 她的脸色渐渐地褪白了。 不,不会有这么一天的,只要她不说,他就不会知道。 从军没有觉察到她的异状,因为温柔和幸福深深填满了胸怀。「就这么说定。」 她勉强挤出一朵笑,「对,就这么说定。」 「冰娘,我想找个时间带你进宫一趟。」他无比愉悦地道:「皇上一定很希 望看到你,我——」 「皇上?!」她的惊呼声打断他的话。 他眉头一蹙,「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为、为什么……皇上想见我?」她忍不住结巴起来。 「因为皇上下过旨,要我年底前成亲,如果他知道我已经有妻子,只差尚未 举行婚礼,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他咧嘴笑道。 然後皇上就会转移注意力,转而紧盯著千岁和辛闻了。 「可是……」冰娘气急败坏地道:「可是这样事情就会越变越复杂了。」 老天,她一开始骗的只有他,然後是全将军府,接下来竟然要骗到皇上那边 去……这可是欺君大罪啊,如果给人发现的话,她非但得接受千夫所指,更可能 被抄家灭九族! 虽然她老家早已卖掉,她也没有九族可以给人灭,但是至少她的项上人头绝 对会不保。 「复杂?」他困惑的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心虚,她头痛,更重要的是冷汗直直流。 说一个谎就得用一千个谎来圆,谎言会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她现在是骑虎 难下了。 事情越搞越大,万一到最後被拆穿了,他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夫妻之名,也没 有夫妻之实,那该怎么办? 虽然她确信只要自己不说,只要那个人没有找来,一切就会妥妥当当,她也 有可能会平平安安地嫁给他,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但她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怎么也没办法安心。 她急声道:「将军……我是说,相公,我们不用举行盛大的婚礼好吗?只要 随随便便搓个红汤圆请府里上下吃一吃就行了,你看如何?」 「那怎么可以?」他皱眉反对,「那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她急忙保证。 「不行。」他断然摇头,「你是我的妻子,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世 从军有一个如花似玉且体贴善良的好妻子,所以婚礼万万不能匆促行事。」 「你给那么多人知道做什么?」她花容失色,「成亲是咱们俩的事,就不用 昭告天下了吧?」 「不成。」从军万分坚持,「何况我是奉旨成亲,就算我肯随随便便办一办, 皇上也不肯。」 她听得心惊胆战,「那你可以骗皇上说你还没找到新娘子啊。」 「你是要我欺君罔上?」他瞪她。 他的表情好像她刚刚建议他去弑君,冰娘不禁被他瞪得头晕目眩,手脚发凉, 呼吸不顺。 「没有那么严重啦。」她慌忙摆摆手,「我是说我很害羞,你请那么多人, 我会紧张的。」 「有我在你身边,你放心。」他咧嘴一笑。 「可是……可是我不想给那么多人知道耶。」她不怕死地继续争取。 他的浓眉又紧皱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她咽了口口水,「就是不想。」 越少人知道就越不会被拆穿,否则要是他的士兵或军将之一突然灵光一闪, 想到他在失踪那半个月里的某些蛛丝马迹,让他前後联贯之下察觉事情有异,那 可就大大糟糕了。 她的脖子微微发凉,可以想见自己被推上狗头闸的可怕情景。 「冰娘,有什么问题吗?」他一挑眉毛,敏锐地问道, 「没有!」她否认得又快又急。「会有什么问题呢?哈哈,哈哈。」 她的乾笑让从军更启疑窦,目光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著我?」 她心儿一跳——答对了! 「没有。」她咬牙摇头,死也不承认,「没有。」 「冰娘,你一定有事瞒著我。」他逼近她。 她忍不住後退一步,「我会有什么事瞒你?该说的我都说了,至於你根本不 记得的,我说了也没有用,与其说了让你一头雾水,那还不如不说。」 他眯起眼睛,被她的废话搞得头晕,「这……」 眼见诡计得逞,她连忙拍著他的胸膛道:「对啦、对啦,就是这样,你不用 再多伤脑筋。哎呀,我差点忘了,我有要事问你呢。」 从军果然成功地被转移注意力,「什么事要问我?」 冰娘暗暗吁口气。「就是你堂弟。」 「晋深?」他眨眨眼,「他怎么样?」 「你平常跟他感情好不好?」她试探的问道。 他沉吟著,「算不上好,也没有什么坏,怎么了?」 「噢。」她抓抓头,思索著该怎么问下去。「他好像……怪怪的。」 从军脸色陡然一沉,「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不规矩的举动?」 她一惊,「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眸中的杀气缓缓消褪,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 「相公,就你所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解地看著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多了解你的家人。」她轻描淡写的说,「毕竟日 後他也是我的堂弟。」 从军有一些犹豫,「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和婶娘一家子并不常来往。」 「可他们不是就住附近吗?」 「你怎么会知道?是晋深告诉你的?」他眼里的眸光有点复杂和古怪。 「对,不过他也没跟我说什么。」冰娘回想著两次见面时的火爆和唇枪舌剑, 「他防备心也很重,跟你一样。」 听她这么说,从军冲口反驳道:「我跟他才不一样……事实上,我跟他们一 家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你们有亲戚关系啊。」 「我不想谈这个。」他语气森森,深吸口气转移话题道:「我饿了,你可以 煮一碗昨晚的那种汤面给我吃吗?」 她虽然好奇到心痒难忍,但也看得出再继续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她点点头,「好,我煮大大的一碗给你吃。」 从军释然地一笑,目光温暖极了,「谢谢你。」 冰娘依顺地伴在他身旁走向厨房…… 但是她不会放弃的。 冰娘抱著一碗花椒盐酥花生,嚼著嚼著突然想到一件事。 「相公,我有一事不明白耶。」 好不容易才看完关东老将军似鬼画符般的公文,从军揉著眉心,乍听她的问 话,猛然抬起头。 「啊?什么?」他还头昏脑胀。 可怕的老将军,每次都不让师爷写公文,亲自写的鬼画符恐怕连鬼都看不懂, 幸亏他曾与老将军共事多年,努力辨认之下还可以猜个五、六成,否则就算找遍 全京城也没人有法子解读这封七零八落的公文。 冰娘喀啦喀啦地嚼著花生米,脸上神情若有所思,「我记得你上回跟我说过 皇上要你在年底前成亲,那假如你不是遇上我进京寻夫认亲,你打算怎么办?」 他一怔,不假思索的回道:「随随便便找个姑娘,跟她谈好条件,等成亲完 骗过皇上後,再悄悄找机会离缘。」 她喉咙里的花生米碎末儿险些喷出来,瞪大双眼,「啊,这么随便喔?」 「随便?还好啦。」他又打开另外一封公文,看到上头字迹歪七扭八的写著 「关西张将军谨致世从军大将军」,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老将军和张将军是结拜兄弟,他的字只有更可怕而没有更好一些。 他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打开公文,一天惊吓两次对他的心脏和眼睛会 不会负荷过重? 「什么还好?」冰娘叫了起来,小脸满是认真追究之色,「如果我慢一点进 京认亲,那你岂不是已经娶了老婆,把我丢在脑後了吗?」 「说得也是。」他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所以下次要做这种恐怖的行为前,要全盘考虑清楚,知道吗?」她一本正 经地训示著他。 他失笑,「好,我会帮你跟皇上讲的。」 冰娘眨眨眼,小脸迅速红了起来,左顾右盼的,「嘘,讲小声一点,说不定 这附近有大内高手在监视,看看哪个不要命的乱讲皇上的坏话呢……而且你别诬 赖我喔,我说的是你,不是皇上。」 「你把皇上想得太可怕了。」从军忍不住替皇上辩解,「他是个明君。」 「我知道,但是再怎么英明的君主也容不得别人骂他呀。」 「那可说不定。」他沉吟著,想起皇上多爱听谏官发言。 冰娘瞅著他,其实心里是暗暗心惊, 幸亏她来得快,否则相公就给人先污走了,那她进京来的一片苦心不就付诸 东流了吗? 而且,一想到有别的女子坐在他的大腿上,跟他发嗲撒娇,她就觉得一把无 明火自心里窜烧出来。 「你以後一定不能再娶侧室小星如夫人。」她突然放下碗,双手紧紧揽住他 的脖子,「拜托。」 从军一怔,随即轻轻地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傻瓜,我有你就够了, 怎么还应付得来其他人呢?」 不过还好对象是她,如此慧黠灵巧有趣,若换作是别的只知哭哭啼啼或嗲来 嗲去的女人,他恐怕早已经受不了,直接搬进兵部大堂不回家了。 她斜睨著他,「不骗人?」 「不骗人。」他回以肯定的答案。 「那只有我能坐你大腿喔。」她得寸进尺的要求。 「除了我们的孩子以外,只有你可以坐。」他一脸郑重的说。 一提到小宝宝,冰娘的脸蛋倏地羞红起来,连忙低下头假装专心挑花生,「 呃……嗯……啊……你要不要来一颗?很好吃的。」 他难得看见她羞涩成这样,不禁放声大笑,抛开公文,一把将她揽紧了。 「等我们正式成亲後,我要你帮我生一打小孩。」他充满了期待。 冰娘一呆,忍不住出声抗议,又好笑又好笑,「喂,我又不是猪!」 「那我是。」他把她抱得更紧,笑容好大好大。 「你不是猪,你属猴,是猩猩,哈哈哈……」她情不自禁发笑。 「不要做人身攻击好不好?」他啼笑皆非。 冰娘笑弯了腰,笑到整个人倒在他怀里抽搐。 从军一脸又好气又无奈,但是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却点亮了他的眸子。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