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小荻无法写信给我,我也无法写信给她,我们也无法相见。我们拥有的并不是 现在,拥有的只是过去,是关于成长的所有记忆。这段爱注定是伤逝的,仿佛是被 刻在陶器上的文字,因为岁月的挤压而变成了断纹,看起来别有一种动人的美,可 是却不是原来的味道了。原来我们并没有感觉到,儿时出于本能的友爱,现在想起 来已浮现出了一股沉远的香味。说是醉人,不如说是让人惆怅罢了。 小荻的奶奶是个精细人,干净,明理。镇子里没有人不亲近她。老人喜欢找她 拉家常,她说的都是劝人的话,息事宁人,和睦为贵。大家非常尊敬她,就连我的 傻奶奶也喜欢她,跟着也喜欢小荻。我奶奶看见小荻就笑,拉住小荻说: “闺女, 你给我们家阳做媳妇好不好?”她老是这样说话。那时的小荻也不过四五岁,碰见 我奶奶总是露出害怕的样子,不敢和她说话。我不得不掰开奶奶抓小荻的手,对她 说:“奶奶,可不能老说这样的话,人家笑话。” 我奶奶傻呵呵地对着我笑:“阳,你不愿意?我怕你娶不到媳妇哩。”我开始 不耐烦,开始骂她:“回家吧,回家吧。人家笑你傻哩!”夏奶奶开始还笑呵呵地 听我们说话,一听到我说这不耐烦的话,她就总是说我:“阳,可不准这么对你奶 奶说话,她可不傻,她是为你好哩。” 夏奶奶对我讲奶奶和爷爷的故事,说我奶奶并不是天生的傻,而是因为我爷爷 她被吓魔怔了。当然是因为“文革”中爷爷被批斗,造反派要掀我们家的房子。天 要塌了,人要死要活,一下子奶奶就吓疯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好过。每当别人要批 斗爷爷时,她便哭叫着护住爷爷,又是跳,又是喊,没人理会她,一脚把她踹在地 上。她爬起来,还是护着爷爷,那几年就这样过来了。夏奶奶说你奶奶是个好样的, 这样活一辈子也值了。能为自己的男人死,这对女人来说,不是最光荣的吗? 小荻站在一边张着小嘴听得很仔细,等夏奶奶讲完我奶奶的故事,就跑到我奶 奶那里拉住她的手说:“奶奶,奶奶。”似乎是表达对她的敬意。 我奶奶就傻呵呵地笑。她说:“阳,她叫我奶奶哩,她叫我奶奶哩。”夏奶奶 拉着我奶奶的手说:“嫂子,你本来就是小荻的奶奶,她不叫你奶奶叫什么,该叫 的。” 我奶奶一翻白眼说:“不,我是阳的奶奶。”说着拉起我的手,好像生气了, 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传来了夏奶奶无可奈何的叹息声。我不知道我的奶奶竟然是 这样变傻的,不由得从心里亲近她,心里对她的不满瞬间便烟消云散了。由她拉着, 也不知道又要到哪里去。 就是这样的故事,小荻一直清楚地记着,然而在奶奶的棺材前,我和小荻完成 她的愿望时,竟然……这世事之间的变化,到底是遵循着什么样的法则呢?奶奶的 死没有引起我的悲哀,却引起了我对生命的思考,所谓的幸福在奶奶的一生中出现 过吗?她到底在为什么而活着呢? 可是我始终没有想明白,她那过于单调的生命里有什么东西是贯穿始终的呢? 她只是一个疯子,完全凭本能活着,连一个孩子都不如。可是当初她一而再、再而 三地说让小荻做我的媳妇,到底是为什么呢?没有多少人知道她这些疯话。她死了 也就死了,我并不觉得她去了哪里,也没觉得她消失了,而是隐约认为她是躲在了 哪里,瞪着一双混乱的眼睛,看我是怎样去爱一个人的。 那天,我在学校门口无所事事地转悠了半晌,正准备回学校吃饭,这时看见桥 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驶过来。他看见了我远远地就喊:“白阳,白阳,我是来找你的。” “桥,你怎么跑来了?”我吃惊地问。他和我已经一年不说话了,今天冒冒失 失地钻出来找我做什么?桥来到我面前,下了车,说:“我来找你有点事。”他又 挠头了,吞吞吐吐地说完这句话,脸涨得通红。 “有什么事快说。”我催他。 “是……是关于小荻。那天你奶奶出殡前一天晚上,我看见你们俩在,在那儿 亲嘴。”他说完这句话,我立刻火冒三丈,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偷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