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乐 第一 “找乐子”,是北京的俗话,也是北京人的“雅好”。北京人爱找乐子,善找 乐子。这“乐子”也实在好找得很。养只靛颏儿是个“乐子”。放放风筝是个“乐 子”。一碗酒加一头蒜也是个“乐子”。即便讲到死吧,他们不说“死”,喜欢说: “去听蛐蛐叫去啦”,好象还能找出点儿乐儿来呢。 过去天桥有“八大怪”,其中之一叫“大兵黄”。据说当过张勋的“辫子兵”, 也算是“英雄末路”吧,每天到天桥撂地开骂。三皇五帝他爹,当朝总统他妈,达 官显贵他姐,芸芸众生他妹。合辙押韵,句句铿锵,口角流沫,指天划地。当是时 也,里三层,外三层,喝彩之声迭起,道路为之阻绝。骂者俨然已成富贵骄人,阔 步高视,自不待言。听者仿佛也穷儿暴富,登泰山而小天下了。戳在天桥开“骂” 和听“骂”,是为一“乐儿”。 自打乾隆王十五年“四大徽班”进京以后,北京人很少有不会两段“二黄”的 了。蹬三轮儿的,卖煎灌肠儿的,把车子担子往马路边上一搁,扯开嗓子就来一段。 这辈子想当诸葛亮是没指望了,时不时“站在城楼观山景”,看一看“司马发来的 兵”,倒也威风呢。要不,就“击鼓骂曹”:“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 中。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重。”撒一撒胸中的闷气也好。就连那些押去 二道坛门吃“黑枣儿”,吐“山里红汤儿”的犯人们,背上插着招子,被五花大绑 地扔在驴车上,也要唱一嗓子,招来一片喊“好”声呢。唱这一“嗓子”和听这一 “嗓子”,也是一个“乐子”。 我们北京的百姓们,素有讲个脸面的传统。“耗财买脸儿”更是一个“乐子” 啦。口袋里蹦子儿没有呢。别着急,只管往“大酒缸”里泡就是了。别看不过都是 扛窝脖儿的,打执事的,引车卖浆者流,那大爷的派头也足着哪。围在酒缸沿儿上, 二两烧刀子下肚,哥儿几个便对着拔起脯儿来啦。这位只管说自己如何过五关、斩 六将,那位尽管说他的长坂坡。如果素昧平生,刚刚相识,更来劲儿了,反正都是 两眼一摸黑,加上一个个喝得红头涨脸,迷迷瞪瞪,只顾沉醉在自己的文韬武略之 中,你就是说自己上过月亮,别人也会哼哈哼哈地应和。酒足饭饱之后,气宇轩昂 地站起来,即便锦囊羞涩,也要端出一副腰缠万贯的神气,吩咐一声“抄”,伙计 们赶忙清账,写水牌儿,道一声“记上”。言犹未落,人已经高掌远足蹠,雍容雅 步,踱将出去。这不又是一“乐儿”吗? …… 这些,都是老事儿了。世道变了,北京人的日子过得顺心顺气儿了。可又不能 说人人顺心,各个顺气儿不是?所以,“找乐子”的“雅好”还是继续下来了。就 说街上那些往蛤蟆镜上贴外国商标,往劳动布裤子的屁股后面钉洋文铜牌儿的伙计 们吧,那也是一种“找乐子”的法儿,“此时无声胜有声”罢了。我认识的一位小 伙子呢,正相反,整天提个录音机在街上晃,哇喇哇喇招人。问他这干吗哪,他说: “没这个录音机,更没人拿正眼儿看咱们啦!”这又算一种“乐子”吧? 不过,老事儿也好,新事儿也罢,在高雅之人眼里,都是可笑的。人家也自有 人家的道理。本来嘛,你是缝穷的,你就是缝穷的命,唱段“王宝钏”,就成“相 门之后”啦?扯淡!你是蹬三轮儿的,你就得认头。你说你拉过杨小楼,你还跟他 怄了气,把他给摔阴沟里了,治了——人家还是杨小楼,出殡时六十四杠。你呢, 还是蹬三轮车儿的,那会儿你要是也出殡,不闹个“穿心杠”就便宜!甭说把商标 贴眼镜儿上,就是贴脑门儿上,你也是“城根儿”的儿子,你也到不了国外!混得 不怎么样吧,还老想找点什么“乐子”找找齐,这不瞎掰吗?大概因为这个原因, “找乐儿”者流就难免不被人引为笑柄了。 其实,你再往深里想想,这有什么可笑的呢?混得不怎么样,再连这么点儿乐 呵劲儿也没有,还有活头儿吗?据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的说法,拿破仑因为个儿 矮且有牛皮癣,不顺气儿,所以才有了振长策而驱宇内,君临天下之举。北京的平 头百姓们还没想着往拿破仑那份儿上奔呢,只求哥儿几个凑到一块儿,或位卑言高, 称快一时,或击节而歌,乐天知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由此看来,出辘轳把胡同南口向西不远,豌豆街办事处文化活动站那里,每天 晚上聚集了一帮老头儿们(有几个老太太来看热闹,或有几个中年、青年人来凑热 闹),一会儿来一折《逍遥津》,一会儿唱一段《打登州》。唱累了,又杂以神吹 海聊,他说他是高庆奎的徒弟,他说他和马连良一块儿坐科……这不仅有民俗的渊 源,而且还有心理学上的根据哪。 第二 豌豆街办事处管着周围的十几条胡同,辘轳把胡同也在其中。这儿的文化活动 站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活动,就是唱。活动站的“排演场”是过去的仓库,自然是很 简陋的,连顶棚也没有,抬头就能看见房顶的椽子象肋条骨似的一根一根码着。水 泥地面已经坑洼不平了。顺着四周的墙根儿,一圈一圈地摆着条凳,不管唱的还是 听的,杂坐其间。房子中间留着一块巴掌大的空场,这里又让个火炉占去了一块儿。 剩下的地方,只能站下仨俩人儿了。所以,清唱还可以。“起霸”,一个人也凑合, 如果是“双起霸”,两个人就得撞一块儿去。要是“趟马”,你得留神炉子。好在 来“找乐子”的人大多是老头儿,身段就不能讲究啦,满脸的褶子,扮相也罢了。 因此,这里从来就没有彩唱过。顶多了,来个“清音桌”,角色多了,有的人还得 在座位上唱。别看条件差,你要是往这儿一坐,闭上眼睛听一听,有板有眼的,唱 得真有那么点味儿哪。 老头儿们有点儿爱神吹,这不假。可他们的神吹毕竟还是沾点儿谱的。比如他 说他跟马连良一块儿坐过科,那是得一块儿混过几天,至于后来嗓子倒了仓,他唱 不了了,卖大碗茶去了,那就得再说了。他说他是高庆奎的弟子,说不定也确实。 至于以后抽上了大烟,玩物丧志,另当别论。正因为如此,大多数都是对“梨园行” 门儿清的主儿。听一耳朵,便知道这是“梅老板”,那是“麒麟童”。没吃过猪肉 还没见过猪跑吗?因此还不能小看他们。你看这位裹了件大棉袄,双手揣在袖筒儿 里,贼头贼脑不是?一张嘴,正工青衣,音宽嗓亮,落落大方,地道,梅老板!你 看这位鹤骨鸡肤,腰弯背驼,其貌不扬吧,那唱的可是正经的“杨派”,行腔柔稳, 清雅脱俗。还真有些老戏迷们听不惯时下剧团里青年演员那两嗓子,总觉不够味儿, 专程跑到这儿来过瘾的。褒贬是买主儿,不服气不行。 按理,能把这伙儿“戏篓子”、“戏包袱”们玩转了的人可不是凡人,你得下 过几天“海”,至少,也得“票”过几场。要不人家不服你,镇唬得住吗?不过, 在豌豆街的文化站里却是一个例外——在这儿“统领群芳”的,竟是七十出头的老 杠夫李忠祥! 李忠祥住在辘轳把胡同十号院儿,方头阔脸,声洪如钟,走起路来步子不大, 挺胸腆肚收臀,有点儿“外八字”,一看便知是当过杠夫的主儿。他毕竟老了,眼 角耷拉了,可脸色还是通红的。没错儿,喝大酒喝的,已是杖国之年,可还是象年 轻时一样,性喜自鸣得意。其实,在这帮唱戏的人中,比李忠祥能唱能演的人有的 是。这里有在正经的科班里学过的,在名师门下调理过的,甚至还有正在剧团里当 演员的呢。李忠祥呢,当过杠夫,拉过洋车,跑过堂儿,事儿倒干过不少,可没有 一件是和唱戏沾边儿的,退休前倒在剧团当门房来着,可那是话剧团。他倒张口 “长华”,闭口“长华”的,听那口气,好象他跟那位名丑萧长华不是连襟也是师 兄弟。唉,他跟人家萧长华也就是“馄饨交情”罢了。那会儿他在馄饨铺当伙计, 想看戏,又没钱,心里痒痒得猫挠似的,便拎着个食盒儿,里面搁碗馄饨,到戏园 子门口,生往里闯。“干什么去?”“给角儿送馄饨!”看门儿的竟然信以为真了。 常来常往的,人家居然认定萧老板演戏时,每每要吃这家铺子的馄饨,只要见他拎 着食盒过来,问也不问啦。其实,这馄饨哪回也没进了萧长华的肚子。进了戏园子 就不见这位伙计了——他找一个旮旯,一边吃了这碗馄饨,一边听戏。用这一招儿, 他可听了萧老板不少好戏,连梅老板的戏也听过。这么听,傻子也能喊两口了。他 甚至能把萧先生演蒋干时说的那几句苏北话学得惟妙惟肖,让人喊好。所以,现在 他也有资格说:“嗨,当年咱们不是穷吗?不是买不起行头吗?要不,咱们早下 ‘海’啦,今儿个,也‘新艳秋’啦!”他说归他说,内行人一看便知,如果说, 那位新艳秋天天在戏园子里偷艺,学程先生学得不赖,可比起程砚秋来总还差那么 一尺半寸的话,李忠祥比起萧长华来,可差着十万八千里还得出去了。 不过,李忠祥这性子挺投戏迷“票友”们的脾气,大伙儿也就跟他逗乐子,称 他为“新长华”了,还随带着封给他萧长华在“喜连成”班的职称,称为“总教习”。 他本来就喜欢大包大揽,“总教习”尊号既得,更端起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子,真的 正儿八经地主起事儿来啦。 豌豆街,特别是辘轳把胡同的老住户们对李忠祥是太熟悉了。他当杠夫的时候 还年轻,天麻麻亮,就穿上那件绿色的褂子,戴上那顶插着鸡毛的毡帽儿,坐在永 安杠房门口的条凳上等差事,路过杠房的人常在那儿和他聊天儿。后来,他又在裕 昌馄饨馆当伙计。可没一年,就因为老端着馄饨去“蹭戏”,丢了差事,只好每天 早起泡野茶馆,等零活儿干,奔饭辙。后来他搬到了辘轳把胡同十号院,更是低头 不见抬头见了。 不过,老人们记得最清楚的是:民国二十四年的春天里,一直破衣烂褂的李忠 祥忽然“发”了。其实,说是“发了”,是过分之辞,捡破烂,缝穷的人们眼浅而 已。可那些日子,李忠祥确实不象以往那样饥一顿,饱一顿的了,也穿起补丁少点 儿的裤褂来了。据李忠祥说,他在野茶馆认识了一位江先生,江先生三天两头要扯 着他聊天,聊完了,给他一天干活儿的工钱。这对辘轳把胡同的百姓们来说,不是 让人眼馋的事吗?好烟抽着,好茶喝着,神吹海哨谁不会呀,一天的饭辙就有着落 了!人们都说他一定遇上“贵人”了,今后必“发”不可。李忠祥倒不认为江先生 是什么“贵人”,因为他很偶然地发现江先生穿的那棉袍的里子也是碎布拼的。可 他还是逢人便说自己的纳闷儿:“这位江先生可真怪,又不是钱多了‘烧’的,干 吗要花钱找人聊天儿!”…… 江先生的确不是什么“贵人”,李忠祥也没“发”起来。卢沟桥的炮一响,江 先生没影儿了。李忠祥还得去蹲野茶馆等差事;今儿去给人修修门脸儿呀,明儿给 人往城外坟岗子抱抱死孩子呀。李忠祥的“奇遇”,也渐渐让人淡忘了。 可解放以后,江先生是“贵人”的预言倒真地应验啦。那时候李忠祥已经蹬三 轮儿去了。那一天在剧场门口等客,天上下了雨,没人坐车,他把车停在剧院的广 告牌檐子底下,闲得挺无聊,听见人来人往进场的人说,今儿演的戏说的是杠房的 事,他心里一动,反正待着也待着,进去开开洋荤吧!买了张票,进去看看这场话 剧,看了半截儿他就愣啦:这儿演的不全是他跟江先生说的事儿吗?赶快一打听, 编戏的可不就是江铁涯江先生,敢情人家现在是剧院的院长啦。散了戏,他推着三 轮儿直奔后台,找江先生去了。江先生还记得他,自然又是好烟好茶招待。李忠祥 说:“江先生,我不想蹬三轮儿啦。您不是在这儿当官吗?我跟您这儿干得啦!” 江先生说:“您干点儿什么?”“我跟长华那儿偷过两手儿,上台也不怵。”江先 生笑了:“那是京戏。我这是话剧。”他说:“甭管什么戏,反正我是喜欢上您这 戏班子啦,替咱老百姓讲话。让我来看门房也行。”就这么着,李忠祥真地当上了 这家赫赫有名的剧院的门房。这在辘轳把胡同可成了了不得的新闻,据在剧院门口 看过他的人说,他这回是真地“发”了:开演之前,穿一身笔管溜直的中山装,在 剧院门口张罗,让人,和那些从小卧车里钻出来的人物握手,混得可神气极啦! 嗨,还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吧。李忠祥爱说、爱吹,可你听他讲过剧院的事吗? 他是置了一身笔管溜直的中山装,每逢新戏初演的几场,必穿上它在剧院的大门口 张罗,让人,和那些从小卧车里出来的人物握手——“欢迎欢迎!”“多多指导!” “您往里请!”……以至于不少人误以为他是剧院的院长或是本剧的编导,这都是 确实的。他觉得这有什么?他是江先生介绍来的,他是给江先生当“门脸儿”来了。 所以,他和以前干他喜欢干的事一样,欢欢势势地忙活起来。可后来他发现,不对 啦,剧团里的人拿一种什么眼神儿看着他啊,小青年们拿他“开涮”,叫他“李导 演”、“李院长”。这倒也罢了,就连江先生好象也嫌他站的不是地方了。每次首 演日,当他兴冲冲地换上那身中山装,到剧院门口准备张罗时,江先生总找个话茬 儿把他从身边支开。让他去端花盆啦,去看看贵宾室安排得如何啦,一来二去的, 他明白啦:穿着中山装,在门口握手、寒暄,那是高雅之人干的事,那不是自己欢 势的地方!可他又有几分伤心,莫不是因为自己到那儿站着了,你们就该翻白眼珠 儿,在话音儿里掺粉子味儿吗?人哪,得将心比心,替人设身处地。他喜欢剧院。 他为它得意。他想起自己是剧院的人,就觉得挺提气。站得不是地方,你们就不能 明说吗?别人不知道我,江先生您应该知道我的呀! 知道你?你不能老找着机会把心窝子掏给别人吧?你就是真掏了,人家知道你 了,又怎么样? 他四十岁出头时才娶了个“二锅头”,没两年,老婆生下德志,得了产后风, 死了。老婆死了几年没续上,说老实的,谁能不动点儿凡人之念呢?更何况每天看 着那些如花似玉的女演员。有一天他从楼下走过,听见二楼上水声哗哗,女人的笑 声话声传来,他想起这是女浴室,女演员们刚下戏,在洗澡。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是 怎么了,走不动了,放慢了脚步,仰起脸儿,看着那扇打开的窗户,好象巴望着从 那上面看出点儿什么来。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可这成毛病啦,每回路过那楼下, 他都忍不住放慢了脚步,仰脖儿看两眼。没想到不知被谁反映上去了。大概因为他 最服江先生,所以,还是江先生找他谈的话。说真的,江先生也知道那看不见什么。 他要是一口咬定没看,这事便过去了。可他说:“我错啦。我是想看来着。可看不 见。”他觉得这有什么,谁能没有点儿邪念?咱不再存这心思就是啦。唉,这回人 家倒是知道你了,结果呢,整个屎盆子给你自己扣上了,反倒给人当笑料儿啦。那 些漂漂亮亮的女演员们本来“李大叔”、“李师傅”的,叫得甜着啦,脆着哪,这 一下倒好,全撇嘴啦。小伙子们那话就更损了:“老李头,玻璃店里卖镜子啦!”…… 他们还都是识文断字之人,都是文雅高贵之人呢,他们要是真象人家柳下惠,坐怀 不乱,倒也罢了。可他们有的人一边取笑他李忠祥,一边又搞“破鞋”,这不装孙 子吗? 李忠祥蔫儿了,再也不象以前,今儿“萧长华”,明儿“杨宝森”了,从这以 后,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后老伴,如果是以前,很可能是一句话的事儿,“成”或 者“不成”。可现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给自己立下了一个规矩,非把那事儿告诉 人家不可,纯粹是为了考考人家似的。有几个就因此吹了。吹就吹吧,正好。找个 娘们儿回家,天天当着你的面,假门假事的装孙子,谁受得了! “文化革命”临开始那年,他和剧场卖票的鲁桂英好上了。那年他五十五岁了。 鲁桂英五十岁,是个寡妇。别的心思没有,老了老了,找个伴儿,有个说话的人儿, 也互相有个照应。两个人平常关系不错,可真把这事儿摊开的时候,李忠祥立刻说: “我得明告诉你,我在剧院里名声不好。有一档子事……”“别说啦别说啦,”鲁 桂英打断了他,“八百年前的事啦,我知道。再说呢,都从那个岁数过来的,谁还 能没点儿上不得台盘儿的心思!”在这之前,因为鲁桂英有仨孩子,李忠祥还有点 犹豫,可听了这一句话,心里一热,齐了!这么多年,没人跟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好象人人都是正人君子,就他是他妈小人!其实,躺被窝儿里摸着自己的心窝子想 想,真的就没有一点儿上不得台盘儿的心思?……咳,还生这份气干什么?这不有 一个鲁桂英吗?真能找着这么一个能说上话的人当老伴儿,也就不错啦。可是,他 和鲁桂英的事到底还是没成。鲁桂英的婆家挑着孙子孙女跟他们的妈妈闹,自然少 不了关于他的很难听的话。桂英怕伤他,只是说,孩子们都长大了,也快熬出来了, 就算啦。其实他已经从别处听到了。 李忠祥老了,“文化革命”结束那年,已经六十五了,他该退休了。可临到眼 前,他又有点儿舍不得了,特别是舍不得那出写杠夫的戏。那是剧院的保留剧目。 一听人提起这出戏,他就心动。虽然他再也不会鲜衣华服,凑到江先生身边,在剧 院门口迎宾了,也决不会提一句民国二十四年江先生如何在野茶馆找他聊天的事。 剧院伤了他的心。可如果不是因为后来他又忍不住干了一次蠢事,又伤了一次心的 话,他还想在剧院多待几年,多看几遍那出戏哪。 “文化革命”中,他是“救”了江先生一命的。江先生不知道就是了。那时候 江先生挨整,报纸上点名,广播里批判,看来是要不得了。有一天他路过康乐酒家 (那会儿改名儿了),在大玻璃窗外看见江先生一人在里面门头闷脑地喝酒,桌上 摆了好几样菜。他心说不好,跑回剧院,偷偷写了个字条,大意是说:我们爱您的 戏,您想开点儿。扫盲班的文化,多了,他也不会写了。名字他可没敢落上,只好 写“革命群众”。写完了,回到饭馆门口,托一个进门的人捎进去了。“文化革命” 后,江先生又上台了,在重排《杠夫》的动员大会上说,因为一个观众的那么一张 条子,使他决定活下来了,他说得老泪直流。散会以后,李忠祥特意和江先生握了 握手。当然,他是不会说出那字条的根梢的。又过了些日子,《杠夫》重演了。那 天,他忍不住从箱底里找出那身中山装,穿着上剧院了。他早就学会了该往哪儿站 啦。他还可能和江院长站一块儿欢势去吗?可江先生啊,他见到了他,打量了他一 眼,立刻说:“李大爷,后台那儿缺人。您到后台去照应照应好不?”…… 唉,他要退休了。这回,他是一定要求退休了。 现在,他家的墙上,还端端正正地挂着那张红底烫金的“光荣退休”证书。他 还记得剧院为他召开的“欢送大会”,还记得江先生如何用自己坐的那辆“上海” 卧车,把他送回了辘轳把胡同十号。江先生和剧院的其他领导到他的小屋里坐下的 时候,他觉得温漉漉的泪水顺着脸上的褶子沟流下来了,流到了嘴角上,咸津津的。 他不好意思,赶紧给擦了。他开始后悔了。人哪,怎么经不起一点儿委屈呢?解放 前,拉洋车,抬棺材,多少委屈,你都得受!可现在,他觉得自己是太金贵了,好 日子催的!饱暖生闲事!江先生忙啊,能什么都照应得那么周到吗?能整天琢磨着 怎么对你的心思吗?再说了,你站在不该你欢势的地方瞎欢势,就对吗?你存着看 人家女澡堂子的心思,就对吗? 这些,都是旧事了。那次送走了江先生他们,李忠祥觉着自己这辈子算是快到 头了。待着吧,吃点儿好的,喝点儿好的,这就算个乐子啦,还有什么?他可没想 到,豌豆街那儿竟然有一伙子老哥们儿在那儿吹拉弹唱,在那儿神吹海聊! 都是扛大个儿的,蹬三轮儿的,卖煎鸡蛋的出身,没什么上得了席面儿的人物, 可都讲实理儿,不装孙子。他到了这儿,没三天,又“活”啦!在剧院的时候,他 老得留神着,别带出脏字儿来,让人家笑话。说话得留一手,别让人家以为你吹。 再往后呢,处处蔫头耷脑。再说了,人家一张口,都是这个“斯”,那个“基”的, 他也不能插嘴啊。敢情该着他欢势的地方在这儿哪!他开始唱,开始聊,开始忙活。 唱得挺开心,忙活得也挺开心,好象四十年前那个爱吹爱聊、爱逗爱唱的杠夫又回 来啦。他知道这伙子老哥儿们里可有的是能人高手。高手怕什么,都是找乐子来了, 谁还能挑谁的理不成?这不,他们说他是“新长华”,“总教习”。“总教习”就 “总教习”,不就是张罗张罗吗?也该着,谁让他是扮“丑”的呢,您看过去那些 戏班子里,不都是扮“丑”儿的张罗呀! 第三 李忠祥因为来到了文化站,和这一帮子“戏迷”“票友”们一块儿混,“活” 了。这帮子“戏迷”、“票友”们呢,也因为李忠祥的到来,“欢”了。李忠祥大 马金刀地忙乎,昨儿宣布了排演的“时辰”,今儿开始分派角色。明儿,他领来个 “须生”,后儿呢,说不定又领来两位“花脸”。找办事处议定是不是应该挂个什 么剧团的名目啦,是不是再添置两件“家伙儿”啦。因为他屁颠儿屁颠儿地交涉, 文化站至少由每月的逢单日开门,改为天天大门洞开了。文武场面的“家伙儿”也 齐全了。过去这伙子人里缺个小生,象《穆柯寨》啦,《群英会》啦,老得找个人 反串,不那么带劲。辘轳把胡同二十六号的郭森林,那是在正经的京剧团里演小生 的,戏校毕业,大伙儿早就托人带话去请他过来玩玩。别看郭森林在剧团里扮过的 最牛气的“角儿”,也不过是当过“十八棵青松”里的“一棵”而已,他还不给面 子,不甘与这帮“糟老头子”为伍。李忠祥说:“我豁出去啦,撕破脸皮了!”三 顾茅庐,花说柳说,诱以“挂头牌”、“挑大梁”之类,愣给拉来了。还有现在这 位琴师老李先生,人家可正经是棣兰沉的弟子,买了张月票,天天坐一小时的汽车 往返,给大伙儿拉弦儿吊嗓儿,这也是李忠祥与他在天桥汽车站萍水相逢,一见如 故请来的……所以,尽管这位李忠祥大哥也时不时在排戏时瞎指挥,摆摆“总教习” 的威风,招得大伙儿时常要和他抬抬杠,开开心,说他“假花脖子”。实际上,在 大家的心里,他的功劳不小呢! 不过,最近,大伙儿嘴上不说,心里却在嘀咕:这位李大哥有时也未免热情得 过度。开始的时候还不错,往唱戏的伙计们中间拉俩能人,大伙儿一块儿唱着也开 心不是,可后来,也不知怎么了,他还不光在辘轳把胡同,就是走在大街上,也总 想往那些蹲在商店门口晒太阳,坐在酒铺里喝闷酒的老哥们儿身边儿凑,巴巴甑儿 的打听人家有点儿什么“灾”,什么“愁”,只要一听说这个,嗓子眼儿就痒痒, 非跟人家说说这每天晚上凑一块儿,唱两嗓儿该有多么乐呵,多么得劲儿,好象他 们也只有跟他去,用这一招儿才能消愁解闷儿,这都成个毛病啦。 那一天,他把他的对门儿,辘轳把胡同九号的赫老头儿领来了。一本正经地宣 布:“这位赫大哥是唱旦的!”赫老头儿,大伙儿是久闻其名的:“文化革命”中 被抄了家,而后金银细软又被折成了钱,还回来了。他的儿子二臭骑着一辆摩托车, 吵得满街不安。可谁也没听说过这老头儿有这一手哇。其实,连他自己也都是那天 临来才在李忠祥的煽乎下,知道自己有“这一手”的:李忠祥正出门儿,看见他在 对面的墙根底下蹲着哪。“赫大哥,怎么跑这儿偎窝子来啦!”赫老头儿叹了一口 气,没言声儿。李忠祥追问了句,才知道老头儿跟家里那台新买的彩色电视怄气哪: “……不定什么时候就亲上嘴儿啦,要不,就演两口子在被窝儿里扯臊。再不介, 男男女女,光着大腿,胡萝卜似的,跳哪!和闺女、小子坐一块儿看,能不臊得慌? 不看吧,怕漏了好的。看吧,就怕它来这个!”李忠祥这就来劲儿啦:“得嘞,您 跟它生这份气干吗?跟着我,找别的乐子去吧!”“唱戏?我不会唱。”“您别蒙 我。您是在‘旗’的。在‘旗’的没有不会的。看您这手,瞒不了我,您练过旦, 年轻时扮相儿差不了。不信您来两口我听听。”他居然把赫大哥的兴致勾起来啦, 当即唱了一嗓子。咱们的“总教习”也不知道是怎么听的——“您行!跟我去吧, 跟着弦儿,吊两天再看,您这嗓子,不让梅老板!”……瞎,还“梅老板”呢,赫 老头儿一开口,大伙儿全乐啦:好嘛,不扑弦儿! 这种事儿,有一回也就差不多了。您该长长记性儿了吧?他不。又过了几天, 他在小酒铺里喝酒时碰见了一位“老兄弟”——素不相识,可聊得挺对路,于是转 眼的工夫就成“老兄弟”啦。——知道了人家有那么点儿不顺心,在家受儿媳妇气 了。他又把人家揽过来了:“老弟,听你大哥一句,一唱解干愁。跟大哥去!大哥 在那儿主事儿哪!不会?不要紧。听听也解闷儿!”——我的天,就象北京的老头 儿们动不动就劝人吞“人丹”,广州的老太太们动不动就劝人抹“驱风油”一样, 他也不管人家得的什么“病”,全开这一个方儿:“跟我去,唱两口儿!” 一而再,再而三,豌豆街的文化站因为李忠祥而红火,也因为李忠祥而过于红 火了。屋子里又加了两圈条凳,中间的空场也就连“巴掌大”都够不上了。这下倒 好,清唱的人也甭想裹着大棉袄,把手揣袖管儿里了——站在那儿,几乎等于搂着 火炉子唱啦。更让那些老票友们哭笑不得的是:象赫老头那样的,因为让李忠祥的 几句话给调上了“轿子”,抬着,有点儿犯晕,还真以为自己“吊两天”,真能 “不让梅老板”哪,练唱的劲头儿十足,一段接一段,整个晚上净听他一人在那儿 嚎,真正的内行反倒给晾那儿了。这倒也罢了。戏迷们中间,既添了那么多肚里委 屈、心里憋闷的老头儿们,难免不借题发挥。唱完一段《乌龙院》,有人骂自己的 “娘们儿”,唱完一段《四进士》,又有人感叹“宋士杰少哇”,又扯开自己或自 己的朋友或自己的朋友的朋友有什么冤屈啦。由《连升店》而论势利眼,由《三关 排宴》而骂“不争气的儿子”……家长里短,海阔天空,一时间,文化站里唱的唱, 聊的聊,可有点儿乱营。老伙计们都碍着面子,对他们的“总教习”,也不好说什 么。对赫老头儿们,更不能说什么啦。 倒是那位准备来“挂头牌”、“挑大梁”的“青松”郭森林耐不住性儿了。跑 去找负责这文化站的街道干部汤和顺老头儿嚷嚷起来了:“您拿把刀宰了我得了! 您这是让我唱戏来了还是受罪来了?明儿啊,咱可撤了!” 汤和顺大高个儿,总爱佝偻着背,可这非但不显矮,反倒使他象只大虾米了。 老头儿们和他厮熟,叫他“虾头儿”。汤和顺小时候学过旦,看那脸庞便可知,扮 相儿不错。可他后来个头儿猛蹿,上了台比蹬靴的花脸还高半头,只好改唱清音。 有人解放前在劝业场对面的“首善第一楼”听过他唱,唱得不错,尤以偷气换气功 夫为一绝,所以唱起来总是声气不竭,游刃有余。谁承想,没几年他又塌了中,心 想这辈子是没有吃这碗饭的命啦。幸好还粗通文墨,在街上摆摊儿代写尺牍讼状之 类。解放后,他一直干街道工作,凭着梨园出身的那点底儿,组织个“街道清音社”, 倒也可以算是旧业重操了。更没承想“文化革命”中又因此罹祸,得了个组织“裴 多菲俱乐部”的罪名,挨了红卫兵一顿臭揍,他算是彻底伤心认头了。如果不是吃 着“官饭”,他是恨不能听见锣鼓点儿就撒丫子的。说是“绝不再搞运动了”,谁 敢说呢?再说,他算是明白了,这辈子和“戏”字无缘,沾边儿就倒霉,索性离远 点儿。可每月还拿着公家几十块钱不是?一点儿不干也不落忍。要是退休呢,几块 钱不又白扔了?所以,他还得勉为其难,当这文化站的“虾头儿”。不过,别的他 一概不管不问,只管两件事:第一,他得不断留神着每天的报纸,看看是不是又要 “批”什么了。目的呢?用他的话来说,“得把门脸儿弄干净”。其实,方法倒也 简单,文化站大门的东边,有一个壁报栏。他看报纸上提什么口号了,裁一条纸, 写一个“通栏”贴上去。“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啦,“清除精神污染”啦,“通 栏”底下,贴的全是剪报。他又何尝不知道,“门脸儿”弄来弄去,里面唱的还是 《八大锤》、《玉堂春》。不过,他还是要这么弄,要不然心里不踏实。第二,他 得编点儿唱词,老段儿新唱,计划生育啦,晚婚晚恋啦,打击刑事犯啦,都得预备 出几段来。赶明儿区里调演的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区里评选“文化活动先进街道”, 才不听你的《西厢记》哪,有那么一段《结扎好》,齐了! 本来,汤和顺是乐得李忠祥大包大揽的。甭说将来有个什么闪失,能有个人替 他扛着了,也甭算计省了多少工夫,多少精气神儿了,光是茶叶他就省了不少。可 现在,看这样子,是得出来管管了,再由着这位老哥抡圆了膀子于下去,招来的杂 人太多,惹事儿不说,就这屋子也装不下了呀。 李忠祥还没有醒过味儿来。每天晚上和老伙计们一块儿,唱一段,聊一会儿, 横论天下,纵叹人生,还觉得自己的“总教习”当得不赖呢。及至听了汤和顺的话, 才觉得这确也算个事儿,不过转念一想,又有点儿不服气:唉,到这儿来,不都是 为了找个乐子吗,他郭森林还真地想到这儿当个“角儿”不成?你要是真想当“角 儿”,还是到别处当算啦…… “唉,你这个老李哥呀,说您胖,您就鼓腮帮子。说您‘总教习’,您倒好, 也要办个‘喜连成’!可瞧您拉来的这些人,也办不成‘喜连成’啊,办个敬老院 差不多了!”汤和顺比李忠祥小四岁,平常两个人就爱开玩笑,所以这回也直言快 语,“您行行好行不?您请来的那老哥儿几个,唱不了的,别这儿添乱了,该干吗 干吗去得了!” 汤和顺不过说说而已,其实他也没非要这样。可李忠祥听了,心里好不受用。 想到自己请来的几个伙计得让人撮出去,面子在其次,让他们回到商店门口蹲着, 跟儿子怄气,和老伴儿憋火儿,心里真不落忍。他半天没吭气儿,终于,耷拉着眼 皮说:“行了行了,就这么凑和着唱吧,你能让谁来,不让谁来?”想了想,他又 叹了一口气,“唉,都是这个岁数的人,骆驼上车,就这么一个乐儿啦!” 李忠祥的这句话,在北京的小辈儿人里,大概很少有人能听得懂了。 过去北京的骆驼多,所以才留下这么一句话。骆驼上车,那就是死了,拉作坊 开宰,进汤锅去啦。辛苦了一辈子,只有坐这么一趟车的乐子,这玩笑开得未免太 令人心酸了。不过,这话是李忠祥这样的人过去常说的——给人家出了殡回来,累 了一天,往烧酒铺一坐,二两“烧刀子”端着,叹口气:“嗨,骆驼上车,就这么 一个乐儿啦!”这种感叹在他这一辈子已习以为常,所以是不能苛求的。再说,对 于那些被他拉来唱戏听戏的老头儿们来说,说不定这真是最后一个乐儿啦! 汤和顺倒也通情达理,他知道这位老哥们儿的心思。想了想,说:“这么着吧, 已经来了的人就算了,咱们也别轰人家了。没有来的人呢,您也别满世界给我招了。 再招,这儿得爆炸了!” “好嘞!”李忠祥痛痛快快地一摆手儿,“我也长人记性儿,我再给你招一个 来,我爬着走,怎么样?” 第四 发誓,是顶没用的东西。比如这位李忠祥,三天还没过,又给“戏迷”、“票 友”们领来了一位。你真的能让他“爬着走”?当然,他自有他一套理由:“谁让 咱们赶上了呢!皇上二大爷的事儿我可以不管。我这位万有兄弟的事,我得担着。 人家对我有恩哪!” 乔万有比李忠祥小十岁。李忠祥在杠房混饭的时候,乔万有还是个孩子。他十 二岁上死了爹,没了饭辙,去给办丧事的人家打执事,举个雪柳啦,打个“肃静”、 “回避”啦,每回弄几大枚,聊补无米之炊。李忠祥光棍儿一人,对他常有接济。 民国二十二年,乔万有他妈害了“鼓胀病”,李忠祥典衣买药,人死了,又是李忠 祥拉上几个哥们儿,去求“同仁堂”赊了一口薄棺材,帮助乔万有送走了老人。这 些,对于李忠祥来说,都是“哥们儿应当的”,“谁还没个求人的时候呢”,所以, 如果说“有恩”,倒是李忠祥对乔万有有恩在先,不过,他自己已经忘了就是了。 过去,北京有个撒纸钱儿的,外号“一撮毛”,因为下颏有痣,上有一绺长毛 而得此称,真名儿倒很少有人记得了。“一撮毛”过去也是个打执事的孩子,在同 行中挣得少,被人挤兑,于是发狠练得一手撒纸钱的功夫。据说,“一撮毛”撒纸 钱的时候,左臂胳肢窝儿底下夹着一把,臂弯儿处夹一把,手里捏一把,扬起右手, 刷刷刷,三把纸钱儿打着旋儿转着圈儿飞上去,能高过西四牌楼,雪片儿似的满天 飘,落在地上,愣找不出两张粘在一块儿的来。就这一手,九城闻名啦,听说袁世 凯、黎元洪出殡时,都是他撒的。每回多则一百现大洋,少则也要二十现大洋,此 外还能赚一身孝服。没多久,“一撮毛”就发啦,自己还开了买卖。乔万有也有志 气,也学着“一撮毛”的样子,练出了一手撒纸钱儿的绝活。“一撮毛”一死,就 看他的啦。当然,他挣的是怎么也顶不上“一撮毛”了,每回几块现大洋吧。不过 他不象别人。他不仅不抽、不喝、不嫖,不赌,而且还挺会算计。比如吧,他找了 一帮孩子,每回出殡,他在前面撒,那帮孩子们呢,在后面捡。捡回来交给他,换 根糖葫芦。他把这些纸钱儿用绳穿起来,洒点儿水,用木板一夹,下回还使它。这 就把办事人家买纸钱的钱都赚下啦。几年过后,乔万有倒是攒下了俩钱儿,娶了媳 妇,买下了辘轳把胡同十号这个“三合”院儿。这时候,李忠祥还在野茶馆等零活 儿,吃的接不上顿儿,穿的换不下季来哪。屋漏偏逢连阴雨。没多久,李忠祥的土 房子又塌了,连个窝儿都没啦。乔万有闻讯,来请忠祥大哥搬过去,一块儿住。李 忠祥不去。唉,混了一辈子,连个窝儿都混没了,还要到人家小老弟门下,难免臊 眉耷眼的。可又一想,不去又上哪儿呢?就这么着,也搬到了辘轳把胡同十号院儿。 哥儿俩你让我推,最后还是乔万有一家住在北屋,李忠祥住在西屋。东屋租给了挑 挑儿煎灌肠儿的李家。现在,“灌肠儿李”老两口儿随儿子享福去了,房子由闺女 女婿住着。女的叫李玉芳,从街道领些纸盒回家来糊。男的叫贺鑫,是个“右派”, 新近“改正”了,回到北京一家大学里教书。他们的闺女叫圆圆。 掐指算来,李忠祥和乔万有一块儿住在十号院儿里也有四十来年了。除了“文 化大革命”这十年,北京的私人房产全缴了公,李忠祥和乔万有一样,向房管所交 房租,心里还算踏实点以外,他的心里一直别扭着。他跟万有说过,是不是该给他 点儿房钱。话没说完,平时脾气平和,少言少语的乔万有就红了脸:“您这是骂我!” 他不敢再提了。他说乔万有对他“有恩”,就是说的这回事儿。不过,不是说这几 块钱,说的是这个情分。相比之下,他对人家的情分就太浅啦,不找个机会报答一 下,心里总是不舒坦。 这天中午,李忠祥正在家里喝酒,乔万有推门儿进来了。哥儿俩有穿堂过屋的 交情。李忠祥家又没有女眷,所以,乔万有是毫无顾忌的。 “德志呢?” 德志是李忠祥的儿子,每天去农贸市场摆摊儿裁衣服。可今天,他是出去玩去 了。 “这小子,搞上对象了吧?” “也该着啦,三十三了。”李忠祥给万有拿过酒盅,斟上酒,摆上筷子。他在 豌豆街口碰见过儿子和一个姑娘结伴儿去。那姑娘他是早见过的。时时在文化站那 儿露个脑袋,脸盘儿挺漂亮,身材也是个样儿。不过,谁敢担保是不是对象呢? 乔万有老了老了倒不象年轻时那么较真儿,有时也端起酒盅,喝几口了。他个 儿不高,精瘦,眼窝子有点儿抠偻,鼻梁细高,却鹤发童颜,一副心地平和、与世 无争的模样。这种脾性儿的人在过去所谓“下九流”出身的人里是难找的。他平日 言语不多,但在李忠祥这儿还是从来不闷儿着的。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心思重重 的,什么也不说,只顾低头啜酒。 “唉——”他终于叹出口气来了,抬起头把李忠祥的屋子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忠祥大哥,还是您这儿好哇。您没再找个老太婆儿算是对啦,至少,闹个清静!” 李忠祥说:“穿鞋的都看着光脚的舒坦,凉快!可光脚的还看着穿鞋的眼馋哪! 不瞒你说,我现在要不是每天晚上能去唱两嗓儿,找了个乐子,说不定还真得找个 老伴儿哪。” 乔万有又不说话了。 “万有,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犯难的事,跟哥说一声,能搭把手也好。”李忠 祥可熬不住这腻腻歪歪的劲儿。 “你可帮不上忙。”乔万有苦笑了,“明说了吧,明儿法院要来人调查了—— 传生和秀莲儿打离婚哪。” 秀莲是万有的女儿。传生是女婿。两个人是一个厂子里的工人。传生家里没房, 结婚就在老丈人这边过了。可他们结婚才半年啊。李忠祥一听这个,火了:“兔崽 子想干什么?” “怨不了人家。要是换我身上,也没法儿过一块儿啦!”乔万有又叹气了, “算啦算啦,家丑不可外扬。说实话,我都发愁,明儿法院来了,叫我怎么张口!” 李忠祥不再深问了,他知道这位老弟是个讲脸面的人,既然不说,是不该再逼 人家的。可说实话,乔万有心里那股火憋了有日子啦,再说,别看他平时没话,却 是个沾酒便来话的主儿。几盅“北京大曲”下肚,好象反倒生怕肚子里那点儿事捂 馊了,非抖露出来不可,你不听都不行啦。 乔万有的老伴儿姓何,过去是天桥卖“瞪眼儿食”的。“瞪眼儿食”这东西现 在是没了。其实,就是各饭馆的“折落”——北京人又叫“杂和菜”,文词儿叫 “残羹剩饭”。这是专为穷苦百姓预备的吃食:大桶里有大块儿的肥肉,也有鱼头 鱼骨,花生皮、瓜子皮、牙签棍儿、香烟头……全啦!卖时一大桶搁在那儿,您就 看着下筷子吧,甭管什么,您夹五筷子,得给一大枚,您可不得瞪圆了眼珠子挑肉? 老板娘呢,她得给您数着,夹五下,拿过来一片竹片儿,那眼珠子瞪得也不比你小, 故有“瞪眼儿食”之称。解放后就没这买卖啦,所以何老太太就一直在家侍候老头 子。 这几年,街道上公益之事很多,从老太太老头儿们上街宣传计划生育到讨论 “异化”问题。当然,有的当时说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其实呢,是 “完全没必要的,非常糟糕的”,而有的,却实实在在是“完全必要的”了。还有 的,也许对干部啦,对知识分子啦,是完全必要的,对老太婆们来说,则无可无不 可了。所以不能等同视之。不过,不管干的是什么,何老太太永远是积极分子。最 近,为了抓坏人,打击“刑事犯罪”,她戴上了红箍儿,满街里巡逻,小痞子们小 流氓们恶毒攻击为“小脚侦缉队”,显然是居心叵测。中国此种老太太还是太少了, 若多几个,“五讲四美”则指日可待了。当然,何老太太大概也未免养成了一点 “管事”之瘾。您多管管公益之事是没错儿的,可您别什么事儿都管呀。乔老头儿 曾经爱养鸟。“烧的!一天两毛钱肉侍候它!你再养,我买两毛钱‘敌敌畏’喂了 它!”乔老头儿只好去种花。“告诉你啊,水钱我这儿可不给开支!”就连老头儿 吃饭时塞了牙,找根牙签儿剔两下,她都能找出话来,碎嘴唠叨地说上半天。“瞪 眼儿”的传统她倒是一点儿也没糟蹋,全继承下来了。可您要是在哪儿都“瞪”, 也够让人怵头的。我不是说啦,乔万有是平和之人,所以也就不与她一般见识了。 不过这一回,她连闺女、女婿两口子的事都管上了,乔万有的脸面也实在是挂不住 了。 北京人把最小的孩子叫做“老小子”或“老闺女”。秀莲就是乔老头儿和何老 太太的“老闺女”。俗话说老闺女是当妈的“贴身小棉袄”,足见当妈的何等心疼 了。秀莲结婚不走,把姑爷招来,当妈的自然高兴。可结婚的前几天,何老太太把 闺女、姑爷招到一块儿,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要是不在我这儿 过嘛,我管不着。既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过,我可告诉你们,‘那事儿’啊,不顶 饭吃,一个礼拜来一次,得了。别没完没了,对你们谁都没好处!再说了,你不心 疼我闺女,我还心疼我闺女呢!”这叫什么事儿!她还有邪的哪。您想吧,人家小 两口吃的都是大米白面,又是燕尔新婚,就难免有不按“既定方针”办的时候。小 两口的新房和他们老两口儿的卧室又只隔一扇木隔断,这位老丈母娘在这儿也当上 “小脚侦缉队”啦。她倒真惊醒,听见隔壁有点儿什么动静,甭管真的假的,有事 儿没事儿,她总得敲那木隔断,冷言冷语损一顿,搁谁身上受得了?就甭说人家小 两口儿因此拌嘴干架闹离婚了,就连乔万有如此能忍之人,也不免粗了脖子红了筋 了:“你怎么这么出息!管天管地,拉屎放屁,全他妈管!……” 何老太太呢,当街当院儿的,扯开嗓子回了一句,差点儿没让乔老头儿背过气 去:“我不管?明说了吧,你们男人知道我们娘儿们的苦处吗?当初你们乔家把我 娶过来的时候,白天,得给我婆婆干活儿,晚上,得给他妈你干活儿,熬我的鹰。 妇女解放啦,不能让你们欺负啦……” 乔万有一边说,一边喝,本来顶多二两的量,看看喝了三两也出去了,话也有 些颠三倒四了:“唉,一……一听她开……开口,我……我的脑……脑仁儿疼!” “丢脸,丢脸!真……真他妈丢……丢尽人啦!”说到最后,颠来倒去的也就是这 两句了。 李忠祥看着这位老弟,心里犯开了愁。你说,你有点儿什么难处不好!没钱, 从我这儿拿三头五百的也拿得出来。要出力,我一个,我儿子也算一个,不够,咱 们还可以找!可你这事儿,我……清官还断不了家务事呢,老夫老妻了,我总不能 撺掇你们也去打离婚吧?……可这位老弟呀,这么多年来也没跟咱诉过苦、张过口, 当大哥的我依傍了人家多少年,这会儿连个宽心的主意都拿不出来,也未免太“那 个”啦。 李忠祥一时着急,加上多喝了点儿,也就顾不上什么发过誓没发过誓了。就象 北京的老头儿这会儿自然还会想到“人丹”,广州的老太太还会想到“驱风油”一 样,他想了想,一把夺过了乔老头儿的酒杯,说:“万有,古话说,‘自得其乐’。 你呀,别这么愁啦。也别去听咱们的弟妹在那儿扯臊了。跟着老哥哥我,唱唱戏, 乐呵乐呵去得啦。” “唱戏?……”乔万有眯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摇头,我……不……不会” “那你就来个场面!” “场……场面?” “是啊,敲个锣,打个镲,拉拉二胡,会不?” “那……那也……不会。” “那你就学!我就不信你学不会!当初那两手撒纸钱的功夫怎么学会的?” “唔。”乔万有不言语了,想了想,点点头,叹了口气说:“反正,甭管怎么 着,听戏也比听骂强不是?跟着你,我的大哥,试试吧!” 当天晚上,李忠祥不知从哪儿给他的万有老弟掏换来了一把旧二胡。第二天傍 晚,领着他到文化站来了。当然,咱们的“总教习”因为自己的“食言”,大概也 感到一点惭愧了,所以还特意从自家拎来了一把折叠凳,把他的撒纸钱儿出身的老 弟安排在一个旮旯上。 自此,每天晚上,你都能看见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坐在“排演场”东边的旮旯 里,膝上架着把二胡,微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和那些拿着京胡、二胡、乐琴、檀 板之类的老头儿们一道,为生旦净丑做“场面”。这就是乔万有。 不过,您得听仔细了,二胡的声音可不是从他那儿发出来的。即便到了后来, 老在那儿跟着拉,熟了,他也顶多会拉一段极简单的“小开门”而已。这还常常跟 不上趟儿。 第五 您可别以为咱们的李忠祥就知道大包大揽,就知道把人往他那个“戏班子”里 拽。那可就错了。大包大揽,那得看是谁。 自从李忠祥那次“食言”以后,老哥儿们更拿他开心了。 “李老板,您看看您那条辘轳把胡同还有老哥儿们没有,一块儿‘解’来算啦, 省得一趟一趟瞎耽误工夫。” “忠祥,你们胡同二十九号门前那对石狮子,我看这两天可不那么顺气儿啦, 要不,你给领来唱两口?” 李忠祥知道他们并无恶意,有时回敬两句,有时一笑了之。不过,转念一想, 也觉得确实难怪他们开这个玩笑。掰扯着手指头算吧,辘轳把胡同的老头儿们,除 了去给待业青年自办的旅社当“顾问”的,去给人家看材料场,挣“补差”的,除 了动弹不了的,剩下的呢,好嘛,全让这儿包圆儿了。哦,还有一个韩德来,来过 两次,唱得不错,可借着反“精神污染”,他又扯天扯地地吓唬大伙儿,大伙连损 带挖苦,反倒把“精神污染”的帽子给他戴上了。从此再也没影儿了。辘轳把胡同 再来唱戏的,说不定是得轮到那一对石狮子啦。 可这天晚上,和他同一个院儿,住对门儿的贺鑫来了。这他可万万想有想到。 你说怎么就这么“寸”——正唱《秦香莲》哪,他来了。穿着那身蓝的确良卡 叽的中山装,架着那副黑边秀琅眼镜,戴着那顶棕色的前进帽。他沉着脸,跟谁也 没打招呼,坐在那儿,悄没声儿地听戏。人多,李忠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 的。 “好嘛,我们十号院儿的老爷们儿全跑这儿聚齐儿啦!”李忠祥给乔万有递了 个眼色,又瞟了瞟贺鑫,心里暗暗笑了。心里这么说,可马上又觉得纳闷起来。他 知道,这地方是不该贺鑫来的,你要是满脸褶子,一把胡子了嘛,那还差不多,你 四十来岁,正当年,又是知书达礼之人,你跑到我们这儿混个什么劲儿。 贺鑫在辘轳把胡同的百姓们眼里可够唬人的。就是李忠祥,和他住在一个院儿, 也有二十来年了吧。一年前,当贺鑫的老婆李玉芳美不滋儿地告诉他:贺鑫写了一 本书,砖头那么厚,得了四千多块钱稿费的时候,也吓了他一大跳呢。李忠祥倒是 知道他过去能耐不小,清华大学毕业的,后来当了“右派”,到一个厂子里当技术 员了,经人介绍认识了李玉芳,也没正经办什么喜事儿,搬过来,就算是结婚了。 这二十来年里,这位贺鑫不显山,不露水,看着也没啥新鲜的啊,白天,去街道厂 子里上班。下了班呢,捅捅炉子,哄哄孩子。那会儿,水龙头在大街上,要不,他 就去挑挑水。他那“砖头厚”的书,是从胳肢窝儿底下变出来的不成?甭管怎么说, 这是实打实凿的!这从李玉芳不再糊纸盒子也能看出来啦。那些日子,贺家的事, 你就是不想听,李玉芳也会跑来告诉你。院门口停过几次小卧车。李玉芳说,那是 接贺鑫去讲学的。贺鑫不上班了。李玉芳说,他调回大学了,不用“坐班”了。再 往后,李玉芳终于把那“砖头厚”的书拿出来了。上面真真儿的印着贺鑫的大名, 再翻开里面,好家伙,图啦,表啦,洋文啦,看着都眼晕! 不过,没多少日子,李玉芳不美了,两口子闹腾起来啦——打离婚!都住在一 个院儿,一西一东,整天脸儿对脸儿似的,李忠祥当然知道。可谁的理多,谁的理 亏,他就不知道了。在李忠祥看来,李玉芳那娘儿们也要不得。甭说夏天里,一个 才四十来岁的娘儿们,穿着汗背心儿,在院子里晃,那两只奶子象两片鞋板儿,在 里面逛荡,他觉得好不受看了。你就听她和她爷们儿吵架的那个泼,那个野,那个 村,这娘儿们就不是善主儿。可李忠祥又想,李玉芳再不善,古人说,贫贱之交不 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贺鑫混壮了,要打离婚,老婆,也不是好鸟儿。这不是 陈世美,也是王魁呀!再想想两口子的那个女儿圆圆,李忠祥的气儿更不打一处来 了。不看糟糠之妻的面儿上,也得心疼孩子呀,成心让孩子没爹,更不地道啦!你 来这儿解闷儿来了?也好也好,趁这工夫让你也长长记性,让你知道咱们虽然不象 你,“砖头厚”的书写着,几千块钱拿着,小卧车坐着,人五人六的,却也知廉耻、 明大义、守伦常,所谓人穷志不穷!等包公铡了陈世美,咱们扮个王中,来一折 《义责王魁》让你听听吧…… 嗨,人哪,谁也保不齐有犯湖涂的时候。就说咱们的李忠祥吧,按说这一辈子 是认准了这么个理儿的:得把人往好里想,往情理上想,不能糟毁人。可这一回倒 犯晕啦。只想起王魁休妻的无理,忘了朱买臣体委的有理了。《秦香莲》一折唱罢, 他站起来了,真地反串了一段《义责王魁》: “……千言万语劝不醒, 一旦富贵失掉了魂。 高官厚禄把良心昧, 千秋万世你留骂名……” 颇有麒派韵味,苍劲厚重。李忠祥唱得动情动容,也不知是因为真唱得好,还 是因为有人也知根知底儿,故意恶心贺鑫,这两嗓子,居然招来了喊“好”声呢。 十点半钟的时候,唱戏的人散了,三三两两,各归其家。天上纷纷扬扬下起雪 来。李忠祥和乔万有一道,在辘轳把胡同里走着。那个贺鑫呢,走在他们的前面。 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怪可怜的。要是在往天,李忠祥会余兴不尽,哼一段,聊几句, 乔万有呢,跟着哼哼哈哈。可今儿个,李忠祥忽然觉得别扭。都住在一个院儿里, 都去唱戏听戏,干吗要分了两下子走?再往下想,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他知道就是 那段《义责王魁》闹的。这干吗呢?他不好,有法院处置,有他们单位找他算账。 人家说不定心里挺难受,正想来解解闷儿哪,我干吗还要挤兑他,糟毁他?……贺 鑫先走到了,在前面开了院门儿,却不走,扶着街门,等他们过来。“劳驾劳驾。” 乔万有说。“别客气。”贺鑫把他们让进去,关上了街门。李忠祥虽然一言没发, 心里却更难受了。 第二天,贺鑫又去了。这天当然不会唱《秦香莲》,也不会唱《义责王魁》了。 不过,他还是沉着脸,一言不发,听了一晚上。散场的时候,李忠祥有意快快当当 地收拾了。三个人总算走到一块儿去了。 “贺老师也喜欢唱两口?”李忠祥还为昨儿的事难受,想找点话儿套套近乎。 “不不,不会唱。” “爱听?” “呃……凑合吧。” 还说点儿什么?没话啦。 不过,从这以后,每天傍晚,吃过晚饭,只要李忠祥和乔万有一出屋,贺鑫也 出来了。三个人一道往文化站走。晚上十点来钟,又一道回来。可他还是没多少话, 问一句,答一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那模样不是去听戏,象是去受罪。 渐渐的,李忠祥看出来了。这个贺老师呀,整个儿一个外行!还问他会不会唱 两嗓儿呢,瞎掰!他连“听”也不是“凑合”。他根本听不懂! 那天晚上,大伙儿决定来一段《苏三起解》。崇公道自然是李忠祥的,这是长 华的拿手儿嘛。苏三呢,由赫老头儿来扮。赫老头儿的嗓子吊了些日子,虽说比梅 老板比不了,倒也不至于荒腔走板儿了。苏三唱完“低头离了洪洞县”那段“西皮 流水”,和崇公道三说两说,崇公道便起恻隐之心,得替她向幕后问“有往南京去 的没有了”。当然啦,得随便找个人答一声:“往南京去的前三天就走了。”崇公 道又要问了:“如今哪?”这个人还要答一句:“就剩上口外热河、八沟、喇嘛庙 拉骆驼的啦!”这不是但凡听过点儿戏的人都会说的吗?李忠祥看贺老师老在那儿 闷坐,挺不落忍,又想起他第一天来时自己“义责王魁”的事来,所以,临开始前 招呼他:“贺老师,一会儿替我应那么一嗓子,怎么样?”贺鑫慌忙站起来说: “我……我不会。”李忠祥说:“嗨,老听戏的了,帮个忙吧。等我问‘有往南京 去的没有’,你就应一句就成啦!”他到底要人家“应一句”什么,也没说出来。 当然了,这还须说吗?这下可好,苏三起了解,想她的“三郎”了。崇公道帮助问 道:“有往南京去的没有?”这位贺老师倒是尽职尽守的,大概竖起耳朵就等着这 一问哪。崇公道话音没落,他“噌”地站起来:“有!”金口一开,大伙儿全乐啦。 闹的这个笑话,丝毫也没有影响贺老师去听戏的“积极性”。他还是每天傍晚 和他们一道出门,散场时一道回来。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言不语,蔫头聋脑。这可 让李忠祥心里犯嘀咕了:听嘛,听不懂。唱嘛,更不摸门儿。学吧,看那样子,他 又不想学。他去干点儿什么不好?哪怕再去写一本“砖头厚”的书呢。 “贺老师,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 一天晚上,三个人一块儿回院儿的时候,李忠祥终于忍不住了。 “什么事?” “我可不是轰您。可不是反对您去听戏。”顿了顿,李忠祥指了指他的万有老 弟,说:“我们,都是行将就‘火’之人,又是‘下九流’出身。每天晚上唱两口, 寻个乐子嘛,情有可原。可您……您说,您老跟我们一块儿哄什么呢?……再说了, 您要是个‘戏迷’呢,我倒也明白了。可您……您能耐大,我知道。可您要是演戏 呢,怕是扮个‘来人有’,也不够格儿啊……” “来人有”,就是龙套。老爷喊:“来人!”家院应一句:“有。”此即“来 人有”。 贺鑫苦笑了一下,没言声儿。 乔万有说:“说实话,我们都是顶没出息的主儿。我们要不是知道您能写书, 也不心疼您。您干吗要把自己糟毁了?” 乔老头儿这话不说则罢,一说,贺鑫几乎要落下泪来。 说实话,他会三国外语。他研究的是计算机软件,现在,正是该着他大干一番 的时候。他打算写的。也不只是一两本书。可现在,他哪还有这心思啊!李玉芳没 有多少文化,只看得见鼻子尖下这一点点,脾气暴得冒烟儿。甭说现在了,就是他 贺鑫落魄的时候,也常常回忆起被打成“右派”以前交的那位女朋友,这不是人之 常情吗?要说他见了那些文雅、漂亮的女人不动心,那也是瞎话。可他从来也没生 过外心。李玉芳再不好,在他当右派时敢跟他敢爱他,为他生了圆圆,操持了家务, 凭这一点,混得再好,也不能忘了。所以,他一直想的是,日子好过了,和玉芳好 好商量,安排生活,安排工作,安排学习,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也是可以尽量缩小 的吗?……他怎么能想得到,因为那封信,只因为那一封信,一切都乱套了,一切 都断送了。 信,是他过去那位女朋友写来的。连他自己都闹不清为什么要把那封信留下来。 是因为它给他带回来了挺多蛮有味道的回忆?还是因为她在信里讲了她现在家庭生 活里的苦闷,这使他也想起了自己的苦闷?甭管为了什么吧,得承认那封信使他动 了心,所以他没舍得烧掉它,把它锁在了抽斗里。可是,他干了什么对不起玉芳的 事了吗?没有。他既没有按信赴约,也没有回信。他是理智的。他甚至又太理智了。 他曾经犹豫了一下,是不是给玉芳看一看,可他没有这样做。她没有理解这件事的 能力。他知道那结果必然是她杀上门去,把人家“破鞋”、“骚货”骂个够,保不 齐还会撒泼打滚儿。何必拿这封信去激怒她,又让她去伤害另一个“她”呢。他唯 独没有想到,当这封信被李玉芳翻出来,攥在手里以后,他就是浑身是嘴也讲不清 了。解释,澄清,发誓,甚至承认了自己感情上那一点点波澜的“卑鄙”。那管什 么用?这下倒好,她不光自己要杀上门去骂街,还非要拉上他一块儿去不可啦: “你不是没外心吗?跟我去骂那骚货去呀!……不去?本来嘛,给你个胆子你也不 敢去!姑奶奶可不怕。明说了吧,我得让那些骚娘儿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想把你 从我这儿弄走?门儿也没有哇!”打这以后,凡有女人来家,不管是同事也好,学 生也罢,一律得受这位夫人的脸子,再不就摔门。劝她?越劝越醋:“得罪了你的 人了是吧?心疼了是吧?你心里还他妈有你的老婆没有?……”完了呢,哭天抹泪 儿,四邻不安。别说一个想一心一意干点事业的男人了,哪个丈夫也经不住这么闹 腾呀:“算啦算啦,要不,咱们离婚算啦。”他贺鑫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是怎么说出 来的了。他烦了。书,看不下去。工作,没心思。成果,出不来。他想一了百了。 一辈子净为这件事折腾来折腾去,啥时算个头啊。没想到这更惹事啦。闹到了妇联, 闹到了工作单位。甭说啦,一个是秦香莲,一个是陈世美,明摆着哪。 “嗨,我跟您说这些管什么用!您也不一定能理解。”贺鑫苦笑了,摇摇头, 点上一颗烟,默默地抽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长叹了一口气:“您二老的心里我 知道了。可您说,我上哪儿写书去?在家?那娘儿们闯进门,见纸就撕,见笔就撅: ‘我让你写!我让你写!越写越当陈世美!还不如他妈一块儿吃糠咽菜哪!’…… 上单位?‘又去会相好的去啦?’您说,别说我没地方了。就是有地方,我还有写 书的心思吗?说实话,跟您二位去听戏,算是她最通融的啦:‘跟着听听去吧,听 听包公是怎么铡了陈世美的!没良心的都是这下场!’不信您二位明儿留心着,我 一出门儿,她肯定在窗户边儿上戳着哪,要不是和您二位一块儿出去,看她不追出 来,跟我打一架才怪!……” 李忠祥和乔万有一边听,一边叹气。贺老师说完了,三个人鸦默雀静地戳在路 灯底下。李忠祥想起这位贺老师如此学问高深之人,每天杂坐行将就“火”的老头 儿们中间,硬着头皮听那听不懂的《苏三起解》,心中升起几分凄然。再想起自己 在贺老师初来时的无礼,更是后悔不送了:“贺老师,老夫有所不知。那天唱《义 责王魁》,不该,不该呀……” “什么《义责王魁》?” “就是您去的第一天,我唱的那一段。” “那不挺好听的吗?”贺老师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李忠祥叹了一口气,心里更酸酸的了——他从一开始就没听懂。也罢。 他们又鸦默雀静地呆了好一会儿。 “贺老师,”李忠祥忽然说话了,“我是个粗人,抬棺材的出身,说话没个尺 寸,请您给包涵着。我这个人哪,就盼着热闹。特别是有点儿愁儿,有点儿闷儿的 人,我都想给人兜着。我这脾性,想来您也听过一耳朵?可我寻思着,您这愁儿, 您这闷,可不是我能兜着的啦……” “不不不”,贺鑫忙说,“每天跟着您二位,我还是挺开心的。” “别介。您可不能在我们这儿开心了。您要是在我们这儿开心了,我们可对不 起公家了。”李忠祥把胳膊架起来了,“明说了吧,我这儿不能留您。我这儿不是 您欢势的地方。我得轰您走。您别怨我不顾街里街坊的面子、情义。您在我这儿就 毁啦……我,万有,说真的,太没能耐啦,遍体生牙,满街里去替您说明白了,说 您不是陈世美,您也用不着。您是豁达之人不是?去替您把那娘儿们揍一顿,让她 长长记性儿,知道知道她的爷们儿是多么通情达理的人?也犯法。打坏了,您赔了 心疼还得搭上药钱不是?!我就琢磨个办法算啦——每天她不是在窗户里盯住了你 吗?就让她盯着去。您还是和我们一块儿出院儿。出了胡同,我们走我们的。您哪, 走您的,咱们各得其所。我们也相信您不会去会相好的去。您哪,好好儿的,找个 地界儿,再给咱们国家写本‘砖头厚’的书,行不?……” 这回,该轮到贺老师心里发酸啦。 就这么着,李忠祥和乔万有在每天晚上去找“乐子”的同时,又添了个“乐子”: 护送他们的骄傲——贺老师——出胡同,让他去他们大学的图书馆里,去写他那 “砖头厚”的书。 第六 每天傍晚,六点半钟,“虾头儿”汤和顺拎着钥匙,打开文化站的大门、然后, 他要么到隔壁王山家下棋,要么就到阅览室里剪剪报去了。踩着他的脚后跟儿来到 的,一定是一摇一晃的李忠祥,旁边跟着乔万有,拎着的那把破二胡,宝贝似的装 在蓝斜纹布做的套子里。两位老头儿进了门儿,沏茶打水码条凳,一通忙活。陆陆 续续。人马凑齐,锣鼓饶钹一响,精神振奋。尤其是那些有点儿愁事的,儿子不孝 顺啦,老伴儿啰嗦啦,去他娘的吧,此间乐,不思蜀! 人是很容易知足的。象李忠祥这样的,就更加知足了。古人说,知足者长乐。 李忠祥又加了一句:长乐者知足。两头儿全让他给占了。回到家里,儿子孝顺,床 底下老戳着五瓶“北京大曲”,喝完了一瓶,儿子立马给补上一瓶。拉开抽斗儿, 里头老撂着一条“恒大”,抽到还剩下一半的时候,儿子又给补上了一条。这不得 “知足长乐”吗?每天傍晚和万有老弟、贺老师结伴出院儿,到胡同口各奔东西。 他和万有一方面得丝竹之乐,一方面得助人之乐,这不“长乐知足”吗?所以,李 忠祥那脸膛子喝得更红了,“外八字”一颠一晃,更神气了。神吹海聊得更没边儿 了。当然啦,每每看到有年龄相近的老哥儿几个在那儿蹲墙根儿,闷坐门抽,心中 还是难免有“遗珠之憾”,可甭说发的誓在管着他,就是文化站那地盘儿,也管着 他哪。再转念一想,也明白了自己的可笑。天底下的道儿多着哪,提个笼、架个鸟、 下个棋、品个茶、练个功、要个拳、溜个弯儿,各得其乐,你操的哪门子心?! 李忠祥替别人操的心的确是太多了,可他自己大概从来也没想到过,他也未必 能“长乐”的。 春节前的一个傍晚,“戏迷”、“票友”们还是和往天一样,哼着唱着,摇着 晃着到文化站来了。大门倒是敞开的,可水没打,茶没沏,条凳零零乱乱地撂着。 李忠祥没来。乔万有也没来。老伙计们未免有些纳闷儿,随后心里越发觉着不是滋 味儿了。过去,在老哥们儿里有一位唱铜锤花脸的,不到七十岁,黄钟大吕的嗓音, 厚实、透亮,有金少山的味儿。昨儿个还唱得好好的哪,今儿个没来,一打听,脑 溢血,撂挑子啦。打那以后,老哥们儿中间有谁没来,大伙儿谁也不问了。 一会儿,乔万有来了,大伙儿的心里总算踏实了一点儿。 “万有,忠祥呢?”有人终于忍不住了。不过,提起李忠祥,平日里大伙儿全 玩笑着叫他“总教习”或者“新长华”,今天不那么叫了。 乔万有把二胡架在腿上,吱吱吜地调弦儿,呆了老半天,慢吞吞地说:“今儿 他不合适。不来啦。” “怎么个不合适法儿?” “嗨,头疼脑热的呗。” 乔万有不愿说出真情,怕丢了忠祥大哥的面子。 其实,刚才,和往天一样,他们高声大嗓地叫上贺老师,一块儿从院子里出来 了。可在胡同口和贺老师分手以后,李忠祥耷拉下眼皮,没精打采地说:“伙计, 今儿你一人去吧。我不去啦。” 乔万有好生奇怪。这位忠祥大哥还从来没有落空的时候,今天是怎么了? “我今儿……不合适。” 乔万有慌了:“那您跟着出来干吗?还不快回家躺着去!” 李忠祥摇摇头,苦笑着,磨蹭了半天,说:“实话告诉你吧,刚才吃饭那会儿, 德志回来了。他不让我去啦。” “为什么?” “他说,干点儿什么不好?在家里看看电视,听听广播,干什么不比去那儿嚎 强!让人家笑话。……” “他……他也这么爱管闲事?” “我不早跟你说啦,人家搞对象啦。那女的就住豌豆街,好象就是穿着紫格呢 子外套,时不时来文化站探探头的那姑娘。大概是那女的跟他说起什么来啦。嗐, 也难怪,在姑娘小伙儿们眼里,咱们可不都是‘老疯魔’?我寻思着,德志是怕人 家知道,这群‘老疯魔’里挑头儿的是他爸,嫌寒碜啦!” “唉,还没娶媳妇呢,就忘了爹啦。你偏去!她嫌你,别过门儿啊!” 李忠祥一笑。他说儿子也够可怜的了。二十五岁时才从插队回城,又得了肺结 核,工作、对象全耽误了。这两年读了些日子“大生缝纫学校”,学了点儿手艺。 白天,到农贸市场代人裁剪,要是夏天的晚上,路灯底下还得干。总算找了个不赖 的饭辙,撑起了这个家。细想吧,儿子哪儿没孝顺到咱呀?好烟好酒侍候着。三十 岁上才搞了这么个对象,好声好气儿地让爸爸别去唱了,还没敢把对象的事说出口。 人哪,得将心比心,就算是你儿子吧,也得想想他的难处不是? “行啦行啦,你就快去吧。要不,老哥儿几个非以为我是听拉拉蛄叫唤去啦!” 李忠祥摆摆手,把乔万有轰走了。 因为李忠祥的缺席,“戏迷”、“票友”们好象都觉得挺扫兴。本来,街道办 事处说好的,春节时,老哥儿几个要凑一台清唱。李忠祥不来,连个张罗的人也找 不出来了。这帮老头儿们哪里知道,他们的“总教习”并没有在家躺着——他掉了 魂儿似的,在辘轳把胡同口上站着哪。 站在这儿,能把文化站里吹的、拉的、弹的、唱的,听得真真儿的。他们在唱 《锁五龙》。一听就知道扮单雄信的是金老头儿,自称和金少山沾点儿亲的那位。 唱得有几句象金少山,又有几句象裘盛戎: “……一口怒气冲天外, 大骂唐童小奴才。 胞兄被你父箭射坏, 兵发洛阳为何来! 今生不能食尔的肉, 你坐江山爷再来……” 唉,可这段“快板”唱得可栽透了!气口也不匀,吐字也不清,象含个热茄子! 裘盛戎是这么唱的吗?那气口,那板头,匀溜、稳当,一丝不乱!……李忠祥真想 进去挖鼻子捣眼地数落他两句,就凭这,还和人家金少山攀亲哪,一边呆会儿去吧! 越听,咱们这位李忠祥也就越显得可怜啦。远远的,听得心痒技痒,恨不能立 马过去示范一番——尽管平常在他“示范”完了以后,伙计们常常给他个“大窝脖 儿”:“瞎掰,还不如我这两下子哪!”说不定他那“两下子”也确实有限,可现 在不让他来那“两下子”就象把一个人四马攒蹄儿捆在那儿,真是太受罪啦。 李忠祥正在胡同口转磨,忽然看见儿子德志和一个姑娘从豌豆街里出来了。没 错儿,就是那个姑娘,穿一身紫格呢子外套,家住文化站边上。这俩人儿是搞着对 象哪。儿子今儿穿得也够“派”的,天蓝色的羽绒服,尖皮鞋。唉,儿子,别看你 跟你爸面前老实得猫儿似的,敢情到这个时候,也和别的小伙儿一样,不害臊,大 街上就敢伸手搂着人家姑娘家的腰! 儿子和姑娘向西边走了,一人提一个草编的袋子,口上露出了亮锃锃的冰刀。 看来,是一块儿上陶然亭滑冰去了。 李忠祥忽然挺高兴。昨晚上他跟老哥儿几个说好的,今儿他得来一段《连升店》。 再说了,春节演的那台清唱,还没个着落哪,趁这工夫,进去得啦,犹豫了一下, 他反倒随着儿子走去的方向,奔陶然亭去了——他得看着他们几点散场。 说实话,李忠祥活了这么大岁数,他见过孩子们在护城河上溜冰车,见过旧北 京在冬天里凿冰,往冰窖里拉冰,可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年经的男女,穿得漂亮、 利索,身轻如燕,在镜儿似的冰场上转呀转呀。音乐声儿挺有点儿洋味儿,可是不 浪,轻轻的,挺好听。姑娘们脸上都红扑扑的,常有小伙子牵着,笑得挺脆,挺甜。 转呀,转呀,两条腿那么灵巧,倒来倒去,象箭一样窜过来,又象箭一样窜出去…… 李忠祥看呆了,眼睛有点儿晕乎。他已经忘了打听散冰的时间了。唉,自己年轻那 时候,有这地界吗?兴许有。可那会儿自己是抬棺材、抬花轿的命。自己这一辈子, 从来也没象他们这么欢势过一次呀!想着想着,他又恨起儿子来了。兔崽子,这一 辈子,你且能欢势哪,可你爸唱那两口,真真儿的是骆驼上车的乐子啦…… 从陶然亭出来,他觉得有点儿饿了。晚饭时,因为儿子的话,胸口堵得慌,只 喝了两口酒。公园门口有一家新开张的夜宵店,人们进进出出的,挺热闹。咱也进 去吧,来碗馄饨。 夜宵店里坐着的,是一对对从冰场出来的男女。座位底下放着他们装冰鞋的提 包、草袋。不少姑娘们戴着红的蓝的绒绒小帽儿,身上发散着香水的气味儿。他们 在喝汽水,喝啤酒,一对一对,低声细语,好象在这馄饨铺里也可以谈恋爱似的。 李忠祥一推开门,浑身顿时不自在起来。虽然谁也没有留意他,他却觉得自己和这 些人那么不搭调。他松开门,退回来,走下台阶。儿子一会儿也要和那姑娘来吧? 两个人也是一样。脸上红红的,身上香香的。一瓶啤酒,两瓶汽水,两碗馄饨。低 声细语,眉来眼去,扯臊!你眼红怎么着?他忽然想起那个鲁桂英来了。她说不定 早已嫁人啦。唉,当初鲁桂英说“算了”的时候,你怎么也就松口了呢?别人不明 白,我们俩不都挺明白的吗?怎么就做不了自己的主呢。窝囊,真他妈窝囊透了。 一直窝囊到今天! 李忠祥一脚把路上的一块石头踢到一边,顺着陶然亭公园围墙外的便道,往回 走着。 前面在修马路,红色的标志灯横在路中间。便道上,架起一口大锅,底下柴火 熊熊。修路的小工人们大概在等着锅里的沥青化开,在柴火旁扎成一堆,吆三喝四 地喊叫着:“迎头!把‘车’迎头!”“哪儿呀,撤‘马’!得撤‘马’!”他们 在下棋。 李忠祥对这不感兴趣。从旁边走过的时候,他很随便地瞄了这伙人一眼。可他 看这一眼不要紧,差点儿没撞在那口沥青锅上——他发现,贺鑫贺老师也围在人堆 儿外边看棋哪! 贺鑫也看见他了,扶了扶眼镜,嘴唇动了动,却又没说什么。那神情尴尬透了。 两个人慢吞吞地往回走着,好半天没话。 “您这是去回来了,还是没去哪?”李忠祥忍不住了。 “哪儿?” “哪儿?我们老哥俩儿每天陪您出来,让您去哪儿啊?”李忠祥使劲儿拢着心 里的火。 贺鑫低头走了一会儿,又扶了扶眼镜,说:“不瞒您说,我……我有日子不去 啦。” “哦,合著,合著……”李忠祥憋了半天,想不出更文雅点儿的词儿了,“言 重了,您可别挂不住。合著我们老哥俩儿一片好心,全他妈扯淡啦……” “唉,”贺鑫叹口气,又闷头闷脑地走了一段,“我开始去了两天,可后来没 心思啦。明说了吧,单位里把我的课题组长给我撤啦。说我道德品质有问题。我还 干什么呀我……” “你说实话,是不是真的跟别的女人瞎着来的?”李忠祥是很信任“单位”的。 “我要是有那事儿,我跑这儿看下棋干吗呀!” “那您就不会讲清楚:不是您不要那娘儿们了,是那娘儿们跟您胡搅蛮缠,您 熬不住了……” “我讲了。可我……我告诉您,不是您讲什么,人家就信什么,也不是您讲什 么,人家全能理解。我是陈世美,她是秦香莲,那倒好理解。那戏唱了大概有上百 年啦!” 李忠祥不说话了。这位贺老师说的倒是实情。就说他自己这一辈子,能让人理 解多少呢?在剧院门口穷张罗,那点子得意、美气,谁理解呢?在女澡堂子的楼下 动了点凡心,除了鲁桂英,谁理解了?就是你的亲生儿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 他知道你每天晚上去喊两嗓儿的乐呵吗? 两个人悄默声儿地朝前走着。天不冷,却有点儿风,尘土、纸屑沿着马路牙子 卷过去,窸窸窣窣地响。 快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李忠祥说:“贺老师,甭管怎么说,也就只有一个法儿 啦。想开点儿,等着。现在的好多事儿,不是讲究赶个‘点儿’吗。您看咱们对门 儿,赫家的二臭,骑摩托车,一下让人罚了二十多块,赶‘点儿’上啦。可我们德 志呢,自行车上没铃儿,劝他去买,他说:‘不买。熬过这个月就没事儿啦。’果 不其然,上个月出门儿,净穿小胡同了,过了‘交通安全月’,可不没事儿啦。您 这事儿,也赶‘点儿’上啦,等到什么时候,赶上轮到老爷们儿说说理的‘点儿’, 大伙儿也就明白您啦,您呢,又能写您的书去啦……” 李忠祥说的话,有时挺在理,有时也胡说。是不必当真的。所以读者诸君也大 可不必就上面一派胡言跟他论是非。反正他的一片好心贺老师是理解啦。当下点点 头,苦笑了一下,开开院门儿,回屋去了。 李忠祥回到屋,儿子还没有回来。他坐在椅子上,一眼瞥见了床底下撂的五瓶 “北京大曲”。往天,一瞥见它们,心中不免自得。有老朋友来了,提起儿子,还 忍不住指给人家看。可今儿也不知怎么了,一股无名火儿拱起来啦。哦,你小子, 敢情是把我当菩萨供着哪,几瓶“北京大曲”,几条“恒大”,就把我给“供”顺 溜了?我是你爸爸!……象贺老师那样窝囊吧,情有可原,谁让他让人管着呢。我 可受不了。爸爸治治儿子,还有点富余呢!他想好了,等儿子回来,开口就让他把 他的酒,他的烟“请”走。我他妈不是泥菩萨,这玩意儿我不要。我就要去豌豆街 唱两口。跟你那娘儿们明说去吧,唱两口,不丢人。民国二十年,北平市的市长周 大文,还在西柳树井的“第一舞台”,彩唱了一出《汾河湾》呢!……你爸爸没溜 过冰,没和姑娘家去喝过啤酒,去吃馄饨,老了老了,不兴我去唱两口?门儿也没 有哇!…… 快十一点的时候,儿子回来了。 什么话也没有了。 “爸,您今儿……没出去?”儿子带回来了一只烧鸡,看来是特意为他买的。 “唔。” “爸,您要是闷了,就打开电视看看。我想好了,再过几个月,咱们买台彩色 的。”儿子好象要想尽办法弥补爸爸的缺憾。 唉,李忠祥还能发火吗?这样的儿子上哪儿去找呢!再说了,那个戏,不唱就 没命了? “爸,要不您养只‘百灵’吧,我给您掏换去,跟对门儿赫大爷那只压压口, 叫起来可好听了。” “……”李忠祥闷头抽烟。 “爸,要不,给您……给您弄几条热带鱼来?……” “……”李忠祥还是不说话。 “爸,要不……” “我要钓鱼!”李忠祥截断了儿子的话头儿,高声吼起来:“去!给老爷子买 两根海竿儿来!得一百块钱!别心疼!” 第七 “找乐子”,是北京人的俗话,也是北京人的“雅好”。北京人爱找乐子,善 找乐子。这“乐子”也实在好找得很。养只靛颏儿,是个“乐子”。放放风筝,是 个“乐子”;一碗酒加一头蒜,也是个“乐子”。即便讲到死吧,他们不说“死”, 喜欢说“去听蛐蛐儿叫去啦”,好象还能找出点儿乐儿来呢。 这,我已经说过了。 所以,每天傍晚,从辘轳把胡同十号院里还是走出他们三个人:李忠祥、乔万 有、贺老师。至于他们这回该上哪儿了,除了唱戏以外,他们还会找到什么乐子? 以北京九城之大,以北京人之爱找“乐子”,善找“乐子”,这是不必担心的。 不过,他们肯定没有去钓鱼。虽然德志的海竿儿早就买来了。 一九八四年五月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