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北京探访录 开场白 我早就想把近年来混迹于北京平民的采访实录整理出来,和更多爱北京爱北京 人的朋友们共享这一份愉悦。作为皇皇帝都的北京固然威名远播,作为平民的北京 又何尝不独具魅力?记不得是哪位朋友告诉我的了:他到一位老北京家中小坐,主 人为他沏上茶,说:“给您焖上了。”简单的一句客情儿,使这位朋友回味无穷。 他说,不管到了天涯海角,只要想起这句话,大概都会“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 的。我相信这位朋友其言也实,其情也真,不过他若能在北京久住,他会发现,被 北京人脱口而出却意蕴无穷的话语真是比比皆是。譬如北京人爱说“话又说回来”: “……这开出租车的挣得是多了点儿,可话又说回来,人家还操心呢,劳神呢,没 白儿没夜呢!唉,话又说回来了,开公共汽车的也不容易:为个仨瓜俩枣儿的钱, 得踩着点儿去上班儿,风雨无阻,也不能太委屈了人家!”——语言,是文化的积 淀,是人情伦理,是思考方式。光是这一句“话又说回来”,你该看得出北京的老 百姓们够多么厚道、仁义,多么通情理,多么习惯于替人设身处地。 只要你到平民北京中去,你会发现得更多,不仅仅是语言。 比如那些蹲在菜站大棚前晒太阳的老太太们,那些提着鸟笼漫步筒子河的老头 子们,他们中间就有平民北京的历史和人生。还有那些蹬着平板三轮,风一般驰过 街巷的当代“祥子”们,那些在夜市的灯影里挥舞着布料,高吼“瞧一瞧,看一看” 的“倒儿爷”、“倒儿奶奶”们,他们中间更有一个新的“平民北京”。而这新的 平民北京,它如何从传统中脱胎,又如何被改革开放的大潮冲刷出新的色彩,则更 是一个有趣的题目。 不过,我们还是先从向历史的寻觅中开始对平民北京的探讨吧。 有必要声明的是,早在二三十年代,知识界已经开始了对平民北京的自觉探讨, 一代一代的考察者为我们积累了不少珍贵的资料。笔者在采访过程中,固然从被采 访者提供的资料中得益,也从已成文的资料中取益多多,恕不一一致谢。作为一个 对旧北京并无亲历的采访者,错讹之处,肯定是有的。如蒙教正,将感激不尽。 杠夫瘸三儿 ——探访录之一 他居然是个过去的杠夫。结识他的时候,他正一手晃着一个蒙上了笼罩的鸟笼 子,悠哉游哉地在天坛的古柏林子里转悠。七老八十的老爷子,秃瓢,圆脸,酒糟 鼻,颧骨上星星点点地挂着老斑,津津乐道于我提出的疑问,为我解释为什么要一 边走,一边晃笼子:“人老在屋里闷着还得心脏病呢,何况本该上天的鸟儿……晃, 晃,它在笼子里就得用爪子,使抓劲儿……啧啧啧,怎么样?用现如今时兴的说法 ——整个儿一座健身房!”这老爷子爽朗、风趣,采风者是不能不趁机“搭各搭各” 的。这一“搭各”不要紧,你发现你面前站着的,是个过去的杠夫。你感到意外的 原因,大概是因为他那条老得让右腿等它慢慢拖上来的左腿,可是你再细细地端详, 你发现了他肩膀上的疙瘩肉,你发现了他站在原地不动时的姿势:提胸腆肚收臀, 脚撇成外八字。你立刻相信这老爷子所言不虚。 “我知道您不信我瘸三儿这拉拉胯的德性还能去给人抬棺材。那是!抬棺材的 主儿甭说瘸了,哪个不是膀大腰圆的精壮汉子!再说,抬棺材的讲究什么?稳!皇 上出殡就甭说了,咱没赶上不是?可听说那128个杠夫光演杠就练了多少次。到了民 国,大户人家出殡前也得走两趟试试啦。皇上那会儿,是在杠上铺上木板,摆上桌 椅,沏上茶水,杠房掌柜的和大内的官儿们坐上去,起杠以后就盯着这茶水洒不洒 了。民国那会儿呢,没那么严重了,可也要在杠杆儿上放十几个盆儿,盛满了水, 杠头儿响尺一响,起杠,杠夫们屁也不敢放一个啦。‘梆——梆梆’,这是慢走。 ‘梆梆梆’,这是急走。响尺横打是换肩,再横打,可就是练摘肩下杠了。您瞅吧, 百十号人,一水儿的绿色驾衣,黑布靴子,黑毡帽,帽子上顶根翎子——丧家加了 剃头钱,我们就得剃头穿靴,体体面面地给人家挣脸不是?急走慢行,换肩换拨儿, 那杠上摆的盆儿岂止不能掉,得点水不溢才行!要是我现在这模样,还想去当杠夫? 滚一边去吧!” “您当年一定也是个壮汉,才敢干这一行的。”我说。 “敢情!可话又说回来,不干这一行,我干什么去?咱家又没产业,两手攥空 拳的命,凭力气吃饭呗!杠夫这差使,那时候叫‘闲子’,‘闲等儿’。等着活儿 了,就有现钱去买棒子面糊口。等不着活儿,就接着‘闲等’。我18岁那年,街坊 王升大哥就领我去杠房门口当闲等的‘小口子’去啦。啥叫‘小口子’?就是贫寒 人家发送,请不起大杠,用八人以下的小杠,不用那么惊动,杠房就跟等在门外的 小头目说,叫候在门外的小哥儿几个给办了。这小哥儿几个就叫‘小口子’,头目 呢?头目叫‘门墩子’。我干了几个月‘小口子’,就上城门口的清茶馆等活儿去 了。年轻,气盛,老当‘小口子’,觉得窝囊,老看着人家抬三十二杠、六十杠的 气派。咱北京城的杠夫,都是天麻麻亮的时候上茶馆等活儿。杠房掌柜的只跟杠夫 里的大头、二头说事儿。老关系,有技术,一有活儿,掌柜的就找大头二头,大头 二头就到茶馆找大家伙儿,安排每伙杠的准日子。软片——就是棺罩啦,幡啦,伞 啦,杠夫的衣服啦,硬器——就是杠子啦,绳子啦,那全归杠房预备,不用你管, 按点儿来就成啦!您记着,‘响尺’的乱梆子一敲,就得聚齐几,该站哪儿,您就 站哪儿,不准喧哗说笑。‘响尺’再打一声,您可就得规规矩矩给人家起杠了。起 杠以后您就听吧,只有响尺‘梆梆梆’,脚步刷刷响。您要是犯了规矩,杠头儿抡 起响尺就打过来了,打你个头破血流你也没脾气——得罪了丧主儿,砸了大家伙的 饭碗,你担戴得起?” 我告诉这位老爷子,听他这么一说,才算是开了眼了。过去只是听说北京的杠 夫全国闻名,甚至天津上海的阔佬儿办丧事,还有人进京“特请”。这回终于明白 为什么要“特请”了,没想到抬棺材还有这么多规矩讲究! “那可不!北京嘛,大户人家多,人家舍得出钱,咱不能让人家丧主儿挑了理 儿去。光是从这屋里出堂出院儿,就是一功。您想吧,遇见高台阶,上去时咱得前 捧后肩;下去时,咱又得前肩后捧。到了过道儿门,杠子施展不开了,得有个人钻 到棺材底下背驮。还不能瞎嚷嚷,全听响尺号令。那丧主儿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你哪。 你敢把棺材歪了,碰了,翻了?那可就热闹啦。灵柩出了门,盖上了大罩,事儿还 没完。孝子摔了盆儿,‘响尺’就喊上了;‘四角跟夫,后尾答碴儿!’咱就得应: ‘唉——’,‘响尺’接着喊:‘本家姑奶奶赏钱多少多少吊!’咱还得应:‘吊 ——’这一路,遇上设路祭的、设茶桌的,时不时就得来这么一下子。就这么一路 抬出城去,等到完了活,揣好了二头目发的块儿八毛钱,累得腿肚子都转筋啦。可 还得往家赶呀,老婆孩子还等米下锅!” “我这么听着,这一路赏钱的可不少啊,怎么才分个块儿八毛?” “这您就不懂啦,那喊‘赏钱多少多少吊’,可不全是真赏。有的是真赏,有 的是假赏,还有的是小赏大喊。咱北京人爱面子不是?要不怎么说‘死要面子,死 要面子’呢!就算遇上赏了大钱的人家儿,人家也是跟杠房和大头目、二头目算帐, 再分到咱手里,可不就块儿八毛了?就这块儿八毛的,要是天天能挣来,也知足啦! 赶到后来,我看那些大户人家也都败得差不多了,死要面子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杠 夫的活儿也越来越显著肉少狼多了,咱又改行,蹬三轮去了。要不,怎么摔断了腿!” …… 就这么着,我跟这位“瘸三儿”大爷算是认识了。一两年间,时时到天坛的古 柏林子里会会他。以后因为忙,有一段日子没有再去。再去时,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另外几位相熟的老头儿们说,他一年前就过去了。 “坐火葬场的车走的,一按电钮,进了烟囱胡同了。”老头子们说起死,都有 这么股子幽默劲儿。 “要骨头” ——探访录之二 一个“耍”字,大约可以看出平民北京的某类性格特征。油嘴滑舌毫无节制者 被称之为“耍贫嘴”;动作卖弄以图喝彩者被称之为“耍飘儿”;衣履不整褴褛如 丝者被称之为“耍套儿”;寻衅捣蛋不可理喻者被称之为“耍叉”——旧京民谣曰: “娶了媳妇不要妈,要妈就耍叉,耍叉就分家”,即指此种泼皮气。我想,“耍” 字的“神韵”或许和“耍狗熊的”、“耍中幡的”、“耍耗子的”、“耍猴儿力子 的”等等江湖职业不无渊源。“要叉”一词,便是明证:先是街头卖艺的行当,后 又成为泼皮劲儿的转喻。“耍骨头”一词的演化,亦与之相仿佛,不过是比耍叉更 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蔑称便是了。人要是到了被称之为“耍骨头”的地步,已经不光 是寻衅捣蛋不可理喻之辈了,你还得具有自轻自贱,面不改色心不跳,死猪不怕开 水烫的脸皮。这倒也名正言顺。因为“耍骨头”的行当在江湖中也比之“耍叉”者 更卑贱,被列之为“穷家门”,无家的丐帮是也。曾见一回忆文章忆及几位江湖艺 人聊天,大叹人心不古,江湖乱道。几位“耍狗熊的”、“耍猴儿力子”的哥们儿 们愤愤然道:“连耍骨头的都上了地啦!”“上地”者,撂地卖艺之谓也。在他们 看来,“耍骨头”者,除沿街乞讨外,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尽管他们的“大 雅之堂”亦不过飞土扬尘的天桥一隅而已。五十步笑百步,也还是要笑的。从中也 可以想见“耍骨头”者地位之卑微了吧? 在我结识“孙骨头”之前,已经对“耍骨头”的行当略知一二了。老舍所作话 剧《茶馆》里那位串场人物大傻杨,便是一位“耍骨头”的:手执两块牛胯骨,上 边缀着13颗小铃铛,俗称“十三太保”。其中一块牛胯骨为“龙头”,以红绒球饰 之,另一块为“龙尾”,以红绿绸带饰之。“耍骨头”者走街串巷,尤以光顾商家 店铺为好。“合扇”相击,作“呱哒呱”之声,铃铛相谐,伴“哗铃铃”之响。道 一声“哎,打骨板,听我言,马家老铺在眼前”之类,便引出一段现编现唱的“数 来宝”来。或表吉利恭喜意,取悦店家;或作调侃戏德科,招徕听客。一段甫毕, 平伸牛胯骨求赏。有赏者将一枚两枚置之骨上,“耍骨头”者绝对知趣而退,转移 他方。另一家店铺门前再来一句“哎,打骨板,眼儿发花,原来是内联升的少东家……” 如法泡制,又是一段。一般说来,店家乐得图个吉利,或者是为了避免“耍骨头” 者厮守门前,搅了生意,总是要赏上几文钱的。当然也有心情不佳,较上了劲儿, 声言“尊口免开,敝店一毛不拔”者,那可就热闹了。如果说,相安无事时,“耍 骨头”者多为口角春风之辈的话,这时便将“耍骨头”本相暴露无遗了。他将在这 家店铺门前一段一段数下去,词锋由吉利话转向了讥讽,譬如“数来宝,说半年, 这位东家不给钱。不给钱,省下啦,打副金棺材多露脸……”有时候,一位仁兄还 不够,三五同伙前来助威。店铺门前塞满了囚首丧面,科头跣足之辈,骨板声、讥 诮声、哄笑声甚嚣尘上。到了这个程度,就算有人“惨不忍睹”,想出来打圆场, 也难以收拾了。“耍骨头”者就是非要这个劲儿的——还非得声言“一毛不拔”者 将钱送上,作揖请驾不可。丐帮中唱“数来宝”为生者,也有不击牛胯骨的。有的 人以两块竹板相击,竹板称为“玉子”,求赏时则以竹板平伸接钱。还有以瓦片相 击者。我想,竹板、瓦片自然是不及“耍骨头”更有特色,大概因为这原因,“耍 骨头”才成为了这一行当的代名词,也成了嬉闹耍赖,撒泼打滚,不顾脸面,不顾 后果的捣蛋行径的代名词。 然而,“孙骨头”身上,却找不出丝毫当年“耍骨头”者的风采。他当然是个 “耍骨头”的出身,从与他一块儿下棋的老哥儿几个给他起的外号里,便一目了然。 不过,他真的似乎“温文尔雅”,是“衣食足而知礼节”了?还是他自知出身卑微, 不敢诈刺儿?总之,这是个好老头儿。我把我知道的有关“耍骨头”者的有限知识 和盘托出,向他请教。他并不否认。不过,他说他要补充两点。 “第一,”他说,“我们那两块牛胯骨可不是马马虎虎的家什。那是朱洪武朱 元璋皇上传下来的。皇上嘛,受命于天。可开始不行,开始他死了爹娘,没地方找 饭辙,当了叫花子。别瞅当了叫花子,命在那儿哪。所以他这叫花子当得让人害怕 ——到了人家门口,叫声:‘爹呀,娘呀,好心的老爷太太呀,赏口吃的吧!’您 想啊,这位可是天子命,那不等于折人的寿吗?他这一叫不要紧,叫谁谁得病,谁 还敢应这叫花子呀!可怜这位真龙天子啊,没招儿啦,哭吧,哭着哭着才想起找两 块牛胯骨来。由这儿开始,也不张口叫人家好听的了,打着牛胯骨就挨家挨户串去 了……您是写文章的,别把我们这家什子给小看了。” “一定,一定。”我连连点头。尽管我对明史不甚了了,判断老人家这一段认 认真真的“史料”的真伪,还是有把握的。不过我想,从历史角度来看,这一段传 说固然无价值可言,若换个角度呢?譬如心理学、民俗学的角度? “第二,”“孙骨头”接着说,“我们说的那‘数来宝’,那是艺术!谁都瞧 不起咱,说咱那东西不入流,不是艺术。它京戏那唱念作打是艺术;它‘耍狗熊’ 的,现在叫马戏,是艺术;它‘耍猴儿力子’的,现在叫木偶戏,是艺术。凭什么 ‘耍骨头’说‘数来宝’就不算艺术?我们这一行,也得练!不练,那牛胯骨一敲, 抓打呱,呱打呱,合辙押韵的词儿,合情顺势的词儿,能从嘴里出来吗?那不是艺 术是什么!唉,可惜啊,连穷哥们儿都看咱不上眼,说咱也不过是穷家门,臭要饭 的而已……倒是有的文化人拿咱当回事,这也是我见着兄弟你,愿意说说真心话的 原因。” 我问他指的是哪位“文化人”,愿闻其详。 “名字我不知道。我听说‘数来宝’的前辈有一位艺名‘穷不怕’的,这人我 没见过,早死了。听说他学过戏,学过相声,后来以说‘数来宝’为生,他还擅长 用白沙洒字。有位文化人写诗夸他,那诗写得好哇:‘信口诙谐一老翁,招财进宝 写尤工,频敲竹板蹲身唱,谁道斯人不怕穷。日日街头洒白沙,不须笔墨也涂鸦, 文章扫地寻常事,求得钱来为养家。’” 孙骨头说“数来宝也算是门艺术”,我是同意的。不过,我也知道,孙骨头是 把“太平歌词”的“穷不怕”说成是他的同行了,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和把朱洪武 说成是“耍骨头”的先辈一样。可我又何必说透它呢。 我问“孙骨头”,是否能给我来一段“数来宝”,让我开开眼。 他想了想,以掌拍腿,道将起来:“哎——打骨板,进街来,买卖店铺两边开, 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大发财。大发财,喜事来,金山银垛放光彩。放光彩, 我沾光,掌柜的仨瓜俩枣赏过来。孙骨头,今儿不济,保不齐明儿个就发迹。朱买 臣敢想水泼地,秦琼卖马也没计,吕蒙四十运气转,朱洪武也曾把空拳攥。空拳攥, 攥空拳,叫声掌柜的给俩儿钱,没时没候念您的好,日进斗金少不了……” 听他数到朱买臣、秦琼、吕蒙、朱洪武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他说的“那两块牛 骨头可不是马马虎虎的家什”那句话,或许越卑贱越要寻找一种心理的平衡吧,心 中不免一酸。 “大狗熊”孙宝才 ——探访录之三 孙宝才其貌不扬——出奇大的冬瓜脑袋,无冬历夏都不见毫发。这秃瓢还不象 其他老者的秃瓢儿一样,透出干葫芦般的油亮金黄,而是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 疮痕老斑。脸是平的,鼻子圆溜溜,脸上的肌肉虽然丰富,却已经明显地松驰了。 右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那只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只有左眼在努力地睁着。上下嘴 唇也相互错位了,一看便可知这是中风的后遗症。 “就我,都这德性了,还拉我练个什么劲儿。”说着,拉起那耷拉的右眼皮: “您瞧,您瞧,眼睛到还看得见,可这眼皮子不管用啊!他们找我出去使活儿,我 就是这么揪着眼皮子告诉他们来着。可您猜怎么着?人家说啦,谁指望着看您脸蛋 儿来着?要找漂亮的脸蛋儿,满街都有,我们就不找您啦!可您这手活儿,谁也没 有。这是绝活儿,您不出来使,谁能使?” 天桥的艺人们把他们所长称之为“活儿”。表演,叫“使活儿”、“练活儿”。 就这么着,孙宝才80岁上又往他那个硕大的冬瓜脑袋上套上了朝天翘的小辫儿,往 他扁扁的脸上抹上了白粉,重新走上了舞台,直到今天,到他91岁高龄的今天。我 采访他的时间是1991年1月9日,地点是在他的家——北京南城福长街三巷,一排崭 新的平房里。同去的,还有宣武区文化馆的李金龙。多亏老李不断地用高且脆的大 嗓门,向老头儿重复我的询问——老头儿已经有点耳背,而我,似乎还不习惯于初 进人家,便在人家屋里扯开嗓门嚷嚷。 孙宝才的女儿——看来也已经是近70岁的人了——自始至终站在外间屋,关切 地看着里屋的父亲,偶尔进来为我们添茶倒水。这情景使我颇觉有趣,我还从来没 有见过70岁的女儿在90岁的父亲面前是什么样子,因此我忍不住时不时把目光投向 她。 “我这闺女,我孙子,还有我重孙子都劝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演个什么劲儿! 您老缺钱,我们给您。踏踏实实家呆着,遛鸟儿,养老,不就成了?我跟他们说, 你们不懂!不是你们养不起我,也不是我图钱。咱图的,是个乐呵!您想啊,包袱 一抖响了,大家伙儿一乐,我心里也乐不是?兴许这么着倒能多活几年哪!” 所谓“包袱”,是相声行的术语,“笑料儿”之谓也。顾名思义,相声的笑料 儿仿佛是包在包袱皮儿里的一样,点破笑料的那一下子,被称之为“抖包袱”。 “包袱”一抖,却鸦雀无声,那可够让人垂头丧气的了。那“包袱”就叫“抖臭” 了。倘若“包袱”一抖,举座笑倒,那就叫“抖响”了。喜剧艺术家的得意之处, 便在于此。 我看过孙宝才的双簧表演:着青色长袍,脸敷白粉,秃瓢上一根冲天翘的小辫 儿。他演“前脸”,即充当前面的表演者。他的徒弟则在他的身后蹲下,以扇掩面, 时而唱流行曲,时而唱“莲花落”,时而京白数语,时而韵白一段。孙宝才在这演 唱道白声中,嘴唇翕动,眼波流转,一会儿学娇憨少女,一会儿学娉娉少妇,一会 儿又是龙钟老妪,一颦一笑,惟妙惟肖,和椅子背后那位真正的演唱者配合得天衣 无缝,这已足让观众开心解颐的了,后面那位还时不时要和前面这位逗逗乐子,故 意出他的洋相。比如说是要放炮仗,一响二响过后,第三响却迟迟不响,待“前脸 儿”俯身着时,突然“砰”地一声,“前脸儿”只好捂眼作哀叫状:“妈呀,崩着 眼睛啦!”又比如后面这位唱曲儿的唱之不已,打鼓敲锣的后面是扭秧歌,扭秧歌 的后面是“迪斯科”,“前脸”也只好听其摆布,舞之不断,直到瘫倒。这些都是 “极响极脆”的“包袱”,双簧表演就是这样在观众不断的笑声中推向高潮的。 天桥是旧北京的平民游艺场,是贩夫走卒者流“找乐子”的地方,也是江湖艺 人们“平地抠饼”的地方。 “平地抠饼”是“撂地卖艺”的形象说法:以白灰为界,在地上画出方圆一两 丈的场子,有人称之为“画锅”,有人称之为“抠饼”,总之是靠这方寸之地找出 生计的意思。类似的平民游艺场还有几处,比如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的庙会, 都留下过孙宝才们的身影,当然其中还是以天桥的杂技曲艺表演最为繁盛,最为经 常就是了。 孙宝才在天桥演出的时候,已经不用撂地“圆年子”(招揽看客)了,宋三茶 馆为他搭了一个棚子,他和他的搭档在那里献艺,每天的收入和茶馆分成。其实。 他是在隆福寺走红的,在那里,他得到了观众送他的外号——“大狗熊”。 类似的外号在北京的平民艺术家中俯拾皆是。庚子年间便有说数来宝的“穷不 怕”,唱俚曲说笑话的“醋溺高”,练杠子的“田瘸子”,说相声的“丑孙子”, 民国以来又有鼻哨吹戏的“花狗熊”,且唱且舞的“赛活驴”等等,从这些名目中 不难看出,旧北京的平民艺术家们几乎无一不备自嘲自贱的特点。 平民北京的悲喜剧心态蕴育了这样的平民艺术,而如此的平民艺术又为北京平 民性格的形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了解北京不可只知道作为煌煌帝都的北京而 不知道平民北京,而研究平民北京,不可不知道“丑孙子”、“赛活驴”们。“大 狗熊”孙宝才,大概是荣获过北京平民赠送谑称而仍在粉墨登场的最后一人了。 孙宝才告诉我,双簧应该说是相声的一种。不过说相声的人,以说学逗唱博人 一笑,而演双簧的人,以二人配合之巧妙,神态举止之滑稽赢得观众就是了。 孙宝才称,“双簧”之始作俑者,为清末单弦艺人黄甫臣父子。传黄以唱单弦 名重一时,常被慈禧太后宣召入宫演唱。然黄甫臣日渐衰老,嗓音不逮。某日,老 公又至,宣旨召见,黄甫臣不敢抗旨,却又有难言之隐。这时黄甫臣之子自告奋勇, 随父进宫,隐之幕后,代父演唱,其情其景,大概很有些类似现今的“走穴”歌星: 台上手持麦克风作天真浪漫态或痛心疾首状,而真正的演唱者乃录音磁带也。 黄甫臣父子的表演颇得慈禧赏识,非但不治“欺君之罪”,反而被问及其表演 名目。黄甫臣急中生智,答曰:“双黄。”流传至今,即“双簧”也。孙宝才言之 凿凿,是真是假,有待查考。 孙宝才年轻时拉过洋车,打过执事,扛过大个儿,因自幼举上诙谐滑稽,善学 众生百态,在朋友的劝说下,18岁拜赵尔如为师,学说双簧。 “不是我欺师灭祖啊,是我师傅临死时拉着我手,亲口对我说的。他说,宝才 啊,你师傅对不起你啊。唉,这是实话,我师傅没教过我一个‘整活儿’。您想吧, 三年零一节,每天里,一大早起来,我就从天桥奔东四牌楼——师傅家在隆福寺夹 道。进了师傅家,哄孩子,劈劈柴,啥活不干?师傅高兴了,教个一句半句;不高 兴,今儿就白干。现在我会的这点儿活儿,全是自己眼里看着,心里想着,偷偷练 着,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我师傅不教我整活儿,我不怨他。江湖上传艺难啊,宁给 一锭金,不舍一句春,都传了你,师傅吃什么去?” 我说:“那您现在呢,您也这么大岁数了,也得带俩年轻的徒弟,甭让这活儿 失传啊!” 孙宝才说:“是!我可不保守,我乐意!也有年轻的人来找我学艺。可我一看, 得嘞,您请回吧!您说,有心学艺,不说受我当年那苦那累那脸子吧,至少您得把 这头剃了吧?自打有了说双簧这行当起,说双簧的没有留头发的,甭说分头,背头, 寸头也没有!看,我这秃瓢儿,一辈子了!您又要学艺,又要美。您说,留个油光 水滑的大背头上去演双簧,那叫双簧吗?您说,您不狠了心,剃了头,我能收你当 徒弟吗?” 他说得不无道理,只是不知道现在是否还能找得出这样狠心学艺的年轻人来。 因此,这节目现在也只有“大狗熊”孙宝才和他的“老徒弟”一块儿演了。每 星期日上午一场,晚上一场,地点在前门大街“老舍茶馆”。 “瞪眼儿食” ——探访录之四 老太太朝我投过来警觉的一瞥。 可以理解。介绍我来的朋友告诉我,一个多月以前,老太太茹苦含辛养大的女 儿和她的丈夫气夯夯地搬走了,原因是老太太过多地干预了女儿和女婿的私生活。 她甚至不止一次地用扫床的条帚把儿敲打女儿卧室的门,警告女婿说:“那事儿啊, 不顶饭吃,一个礼拜来一次得了,别这个便宜没够,没完没了地折腾我闺女。你不 心疼,我还心疼呢!” “唉,老太太,怎么说她好?真是个卖‘瞪眼儿食’的!”朋友说。 如果说,这一出悲喜剧和老太太的寡妇心态有关,我倒觉得有几分道理,可说 这是她卖过“瞪眼儿食”的结果,充其量只能算个玩笑。不过,我的造访却是为 “瞪眼儿食”而来。早就听人讲过这一行当,只是其说不一,似是而非,听说老太 太便是这行当出身,是不能不访访的。 “您问这事儿干嘛?老辈子的事儿了。”老太太说。“再说,别听他们瞎说, 我可没卖过‘瞪眼儿食’,不信您打听去,我长大成人那会儿,还兴吃‘瞪眼儿食’ 吗?” 这可把我给问住了。我想了想,对她说,那行当不过是成百上千种“找饭辙” 的法儿中的一种,没有什么张不开嘴的。而我,只不过是想对旧北京的五行八作作 一些调查,写几篇文章,并没有别的意思。 “陈同志,不是我嫌寒碜。实话跟您说,我爸爸是卖‘瞪眼儿食’的,可那是 民国刚开始那会儿的事,到我长大成人那会儿,这买卖就不那么兴了。论起来,我 做的小买卖倒也受了点我爸的影响。可我不卖瞪眼儿食了,我卖杂烩菜。” “杂烩菜就是折箩,是吗?” “对。我有一个外甥在聚贤堂饭庄当厨子,我们家那死鬼去了,我姐可怜我, 让儿子给我这当姨的想想活路,这外甥就找掌柜的求情,把那些酒席的折箩攒一块 儿。后来我外甥又跟好几家饭庄子讲好了,也把那折箩便宜点儿留给我。每天清早 我推着车去拉回来,放火上咕嘟咕嘟,推上街卖啦。一路走一路吆喝:‘卖杂烩菜 来!’这东西那会儿还挺受人待见呢,穷啊,老百姓哪儿就沾着荤腥啦?可我这一 桶子里,好,虽说牙碜点儿,倒是解馋呢!” “那‘瞪眼儿食’是不是也是杂烩菜?” “不是!我记得我爸和肉市上的人都挺熟,他天天傍黑儿奔向市,把那些筋头 巴脑没人要的肉趸它半麻袋回来,好歹收拾收拾,扔锅里咕嘟,放点作料,就连着 锅一块儿挑出去啦。到了热闹地界,往路边一撂,买卖还挺好,就和我后来卖那杂 烩菜一样,好歹是荤腥呀,穷人美呗。拉洋车的,扛大个儿的,到旁边铺子里买个 火烧贴饼的,蹲在这热腾腾的锅边上夹肉吃。这‘瞪眼儿食’的吃法儿大概哪一摊 都一样,先吃后算账。您这一筷子下去,大也好,小也好,猪皮也好,拐捧儿也好, 反正是一筷子一大枚。您想啊,谁不想一筷子下去夹出块大的来?这不瞪大了眼儿, 行吗?” “噢,就这么叫‘瞪眼儿食’了?”我说。“可我还听人说,说的不是吃的人 ‘瞪眼儿’,而是卖的人‘瞪眼儿’呢。” “也对,也对,卖的也得‘瞪眼儿’!您想啊,好几个人围在锅边,你一筷, 我一筷,不看着点儿,心里没个数儿不是?那最后怎么清账啊?这卖的就得想招儿 啦,人少时,心里数着就成;人多时,有拿竹棍儿当码子的,也有拿制钱记账的。 你夹了一筷,我就在你的名下搁一枚。吃完了,数码子好计数。不管是用竹棍儿还 是用制钱,我的眼睛也不能离开那口锅,不能离开锅里那几双筷子不是?” “那可真成了大眼儿瞪小眼儿了。”我忍不住笑起来。 “唉,您说得对,都是穷命,谁能不瞪啊?我卖杂烩菜时不也一样!一个破盆 儿伸过来了:‘您给打两大枚的。’我不看他我都知道他的眼睛圆了,心说:‘您 行行好,捞点儿真货吧。’我这心里也没少了嘀咕,太实在了,这买卖就甭做了; 太亏了人家,也缺德,还指望人家以后再照顾买卖吗?都是一个字:‘穷’!可瞪 来瞪去有啥新鲜的?不能瞪出个金元宝来不成?” “大兵黄” ——探访录之五 想了解平民北京的情感历程和性格渊源,是不可不在旧京的平民游艺场——天 桥驻足的。诚如民俗学前辈李景汉先生所说:“到天桥和在天桥的人们,就在那儿, 比较是更显露原形了,在态度、情感、思想和智力等方面。在那儿就可以看出他们 是如何的真吃、真喝、真玩儿、真乐、真说、真笑、真怒骂、真瞪眼、真吵、真闹、 真斗心眼儿,也真大方,真慷慨解囊,真拔刀相助。”李先生继而以“大兵黄”的 “不怕天不怕地专骂贪官与污吏”为例,指出:“我们得从平易中,微细的事物中, 从粗俗朴素的形式中,从牛鬼蛇神的形象中,来认识天桥社区的内容和本质,从活 生生的客观现实生活中来透视天桥的伟大处。” 我对这见解拳拳服膺。 由此我也希望更多地知道一些“大兵黄”。 作为三四十年代公认的天桥“八大怪”之一,有关“大兵黄”的文字资料还是 能搜集到一些的,当然其中也有其说不一之处,比较共同的说法是:“大兵黄”本 名黄才贵,字治安,曾为清兵,参加过甲午之役,后又为张勋的辫子兵,退伍后为 生计所迫,到天桥卖糖丸,别无所长,便以骂街招徕看客。当是时也,污言秽语, 排山倒海,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喝彩之声不绝,街巷为之祖塞。转眼之间, “大兵黄”名扬京师,一时间,逛天桥未能一睹其风采者,引为憾事。 这些资料更使我热切地希望找到一位这盛况的目击者。 不久前,有幸结识了年近古稀的潘先生。老人坦率地告诉我,他年轻时家境殷 实,因此每每留连于街肆,沉湎于书馆,如今突然发现,年轻时的见闻可以作为旧 北京的资料传诸于世,他十分愿意为我作一些咨询。 我便问他,是否见过“大兵黄”骂街? 他淡淡一笑,说:“我能没见过吗?” 这淡淡的一笑真让我觉得自己处处透着傻气。 潘先生告诉我,“大兵黄”骂街卖糖丸的地方,在如今自然博物馆路东偏南一 点。“大兵黄”是全天桥唯一一位“不请人”的卖艺者。所谓“不请人”,就是说 他不用“圆粘子”——招徕观众。每日下午一时许,在“大兵黄”每天出现的地界, 早已有看客恭候。不知究里者看到那块场子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还以为正有什么 好把戏,其实并无表演,是人们虚位以待“大兵黄”驾临。一点多钟,“大兵黄” 来了,围观者纷纷吆喝:“来了!来了!闪开道儿,闪开道儿!”“大兵黄”还是 坐洋车来的,这气派就不小。只见他提着那根本色的木棍,分开众人,走到中间。 此公70岁上下,高个头,不胖不瘦,连鬓的花白胡子,头戴硬壳平顶六瓣瓜皮帽, 帽顶上一个大大的红丝线疙瘩,帽额前钉着一块玉石帽正,后脑勺拖着一根不粗不 长的辫子,他有时则将辫子盘上头顶,刚好盘了一圈。“大兵黄”的上衣永远是一 件马褂,有时是黑色的,上有凸现的万字不到头的暗花,因年代久远,衣料的布丝 已经显现,有时则是紫马褂或者是土黄色的马褂,下身是一件和上衣差色儿的浅绛 色或浅驼黄色的大下摆袍子,脚穿白布袜,蹬夫子履,鞋面上挂着圆寿字轧花。老 头儿的左肩挎着一个丝绸的“弹子兜”,兜底短穗抖动,兜里鼓鼓囊囊装满了他要 卖的药精。“大兵黄”入场伊始,先将手中那根木棍挑在裆前,形象殊为不雅,他 将那木棍左扫右扫,扫得看客纷纷退避,很快便清出一块丈把见方的场子,这招数 和用开路叉打场子是一个意思,不过在“村”、“野”上更为别具一格,更有“大 兵黄”特色便是。场子既开,骂街便也开始了。三皇五帝他爹,达官显贵他妈,前 届总统他姐,无耻小人他妹,唾沫横飞,一泻千里。据潘先生说,这位“大兵黄” 尽管口口不离“他妈的”、“小舅子”,让人觉得不堪入耳,心惊胆寒,细细听来, 却能发现此公是非善恶泾渭分明,他传递的是普通百姓的价值观、伦理观。比如他 骂人国联军,骂瓦德西,骂军阀混战,骂贿选总统……围观的芸芸众生当然齐声喝 彩,一吐为快。在放荡不羁的外表下,“大兵黄”又深藏着足够的平民北京的智慧 ——他的开骂,从来不涉及当时的掌政者,凡到此处,或暗示,或迂回,或借古讽 今,因此,虽然出语惊人,却又能不惹麻烦,久演不衰。当然,老头子也有“金刚 怒目”,忍无可忍的时候。大概因为此公甲午战争时曾经“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和日本人交过手,所以对家国兴之更有刻骨之痛吧,日伪时期,他有几次居然破口 大骂起日本人来,其胆量和气魄,一时更传为佳话。 等“大兵黄”骂得肆脖子汗流,骂得群情亢奋,同声喝彩的时候,他就开始卖 他的“药糖”了。他将手头那根木棍儿狠狠往地上一摔,吼一声“X他个妹妹!”这 便是骂街暂告段落,卖“药糖”开始的信号。“大兵黄”的“药糖”大小如蚕豆, 几块一包,以白报纸包之,每包卖一大枚。看客们从他的骂街中过了瘾,解了气, 当然也乐意帮他,纷纷解囊,买下一包药糖。卖完了这一拨儿,又有一拨人围将上 来,“大兵黄”又开始了新的一轮“X他妹妹”。 “您还别说,这老爷子当年可是个大明星,那知名度不让今儿的陈佩斯、赵本 山!不过,他可赶不上现如今的明星们这么阔,别看他坐洋车去卖糖丸、骂大街, 最后还是不知终老何方啦!”潘先生感慨地说。 听潘先生谈过一席话以后,我曾以路过一次天桥,不知怎么的,格外留意了一 下当年“大兵黄”撂地开骂的地方。那里的空地上正举办年历展销,五彩缤纷的美 女图像粉坊的粉丝一样被晾在一排排铁丝上,随风飘动。突然想到“大兵黄”若魂 归故地,发现等待他老人家的,是如此香艳的一群,他是否还有胆量以那般不雅的 姿势打他的场子,骂出那一串串污言秽语来? “剃头挑子一头儿热” ——探访录之六 我妻的娘家在西城的一条胡同里,胡同西口,是太平桥大街。上了大街向北一 拐,可见一溜店铺。在两家门面可观的店铺中间,挤着一个窄窄的门脸儿,仿佛一 左一右两位脑满肠肥的警察,把个可怜兮兮的卓别林挤在胳肢窝下。不经意的过路 人,是不会发现这位“卓别林”的,而我,常来常往的缘故,对这可怜虫渐渐有几 分留意。 这窄窄的门脸儿是一家小小的理发铺,当然是不能和时下北京城里装修华贵的 “发廊”、“发屋”同日而语的。这是一间窗玻璃、门玻璃上写满了“理发”、 “理发”红漆大字的小破屋;窗台下,无冬历夏都戳着一只孤零零的煤球炉子,半 死不活地坐着一个满盛着水的铝盆。暗红色的小门,油漆已经斑驳,门把手周围黑 糊糊一层油垢。门扇开阖时,窗户格子都跟着颤悠。倘若你在午、晚饭前后走过这 里,又赶上天气还算好的话,一般可以看见一位眍䁖着眼眶,瘪了腮帮子的老者坐 在门前的小板凳上,身前置一方凳,方凳上放着一碟花生豆,一把小酒盅,方凳下 还蹲着一瓶“二锅头”,这便是小小理发铺的剃头匠了。剃头匠生意之冷清,是不 言而喻的。我经常路过这里,遇见顾客出入却是有数的几回。而这几回见到的,又 都是和剃头匠年龄相仿的老头儿。老头儿们从里面走出来,都是一水儿的大秃瓢。 我得以闯进这家理发铺,结识了这位剃头匠,纯系偶然:夏天的一个傍晚,按 常例看望老泰山。刚下了公共汽车,便赶上了倾盆暴雨。我那时手上正拎着刚刚从 一位画界前辈那里求得的一幅山水,尽管离去处仅一箭之遥,也只好找个地方暂避 一时了。 鬼使神差一般,我怎么居然就没去那两家门面堂皇的商店,而是走进了小理发 铺敞开的破门。 老剃头匠在喝酒。矮凳、方凳、花生豆、酒盅、二锅头,一切如常,只是挪进 了屋里。平时并不大敞的门之所以敞着,当然不是为了迎接我,大概是老头儿为了 观赏门外的景儿:大雨滂沱不算什么,壮观的是,地势低洼的太平桥大街又赶上了 下水道堵塞,顷刻之间便变成了一条汹涌澎湃的河。两辆卧车熄了火,活像两只踞 伏于水中的海龟。不远处那家卖菜的大棚似乎也遭了水,茄子、西红柿成片成片地 飘浮过来。赤了上身的少年们在水里趟来趟去,拣茄子,扔西红柿,笑声、叫声和 风声、雨声汇成一片。 看这样子,雨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倚在人家的门框旁看人家喝酒,总觉别 扭。于是便绞尽脑汁跟老头儿搭讪,一直说到问老人家喝好了酒以后,能否给剃个 寸头。 “要躲雨,您就在这儿呆着,犯不着脸上挂不住,还想招儿来照顾我的买卖。” 老头儿说。 “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我忙不迭地解释。“反正这儿呆着也是呆着, 我这头发又该理了——只要您乐意。” 老头儿说:“我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我是看您年轻轻儿的, 那脑袋金贵,不瞄着‘四联’,也瞄着‘西单’,我这门脸儿小,剃不了那么金贵 的脑袋。” “嘿,老爷子,听过这么一说没有?——英雄出草莽,绝技藏深巷,我今儿还 非领教领教您的手艺不可了!您喝着,您喝到后半夜去,我也等得起,雨且停不了 哪!”我得承认我有点坏,成心搔老爷子痒处。 “好吧,大雨天闹得,咱爷儿俩说不定还真有这缘份。”老头儿撂下酒盅,站 将起来,那神气再满不在乎,也遮不住技痒难熬。 屋子中央摆着一把不知哪朝哪代的理发椅子,全系木料打制,墩墩实实,坐上 去倒颇觉安全。椅子后面,排着两条漆黑油亮的趟刀布。面前是一面长仅2尺宽仅1 尺的镜子。推子是手捏的。唯一的电器是一把磕得坑洼不平的铝壳吹风机。 “您这理发铺子得有年头儿了吧?” “也就30年。过去咱哪有铺子呀,顶多了,到天桥支个布帐子。我还挑过剃头 挑子串街呢!”老头儿左手捏着小梳子,手背上青筋隆起,手指却张成了兰花形, 象一位五手纤纤的青衣。右手的袖口捋得高高的,胳膊弯儿也抬得高高的,悬腕运 剪,“嚓嚓嚓”,说话的时候,仍然不错眼珠地盯着剪子,这神态活像个大书法家 在运腕行笔,擘窠大书。 “您瞧,我没找错人吧!从镜子里看您这姿势,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可端不出来。” 我说。 “敢情!打自民国三十年我从老家出来,跟我叔学艺算起,也小五十年的了!” 老头儿开始来劲儿了,他告诉我,他是河北宝低人,而宝坻、定兴,是剃头匠的 “产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代代相传,都拿这手艺当饭辙,就跟三河县专出 老妈子一样。” “您可别拿这手艺不当回事儿!”我说。“当年那剃头挑子还留着没?白塔寺 ‘茶汤李’知道不?去年春节在晚报上登了一大篇呢。这不,当年的大铜壶搬到地 坛庙会上去了,露了大脸啦!保不齐哪天就有人请您去表演剃头了!” “您这话说得还真是这么个理儿!‘茶汤李’的事我也听说啦。咱不敢比人家, 茶汤是啥时也有人吃啊,可口可乐喝腻了,来碗茶汤!可现而今这逛庙会的,又有 谁找剃头挑子剃头啊!不过,要说表演,让不懂得者事儿的人开开眼,还真保不齐。 前儿个有个老兄弟就跟我说起来啦,说闹好了明年春节咱也挑着剃头挑子上地坛喽! 这不,我还真把家伙儿收拾出来了……” 老头儿把蒙在墙角一堆杂物上的那块灰色塑料布揭开,我才发现,原来是一副 漆上了崭新的红漆的剃头挑子。 “剃头挑子一头儿热”这句歇后语,北方人常用作单相思之类的比喻,其出处 显然是因为剃头挑子确实是“一头热”——挑子的前边,是一个圆形的炭炉。剃头 时,剃头匠往炉上坐一铜盆,烧热水备用,一头热即言此也。炭炉旁还戳着一根木 杆,俗称“将军杆”,杆上部有一横架,上面挂着越刀布,也用来挂“唤头”。所 谓唤头,铁制,形同巨镊。剃头匠挑挑儿过街,并不吆喝,以一铁棍从唤共中插入, 向外一拨,唤头即作“仓儿仓儿”之声,俗谓“报君知”。撂下担子做活儿时,报 君知则到将军杆上栖身。 将军杯的顶部,通常是用来挂帽子的。不知道那些在“将军杆”上挂过帽子的 人是否知道,那“将军杆”上也曾挂过示众的脑袋!史载顺治元年,多尔衮率清兵 入关,曾下令关内关外兵民剃发。顺治二年,律令愈酷:“今限旬日,尽使剃发。 遵依者为我国国民,迟疑者同逆合之寇,必行重典。”大江南北,演出了一场“留 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惨剧。当时的剃头匠们领了官差,挑了剃头担,逡巡于 大街小巷,见没剃发的,拉来便剃,稍一反抗,就砍了头,挂在特设在剃头担的竿 子上。”(夏家俊《清朝史话》) 剃头挑子的另一头,是一个红漆的梯形小柜,当然也可以称之为柜形的凳子。 柜子的抽屉里放着剃刀、木梳等工具,抽屉下面还有一个盛水的小桶。顾客来了, 将帽子挂在将军杯上,在小柜上落座,剃头匠会递给您一个小笸箩,您得端着它, 接着为您剃下来的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了,就老大不乐意了,还满地里扔,让人踩,行吗?” 老剃头匠向我解释为什么要端那个小笸箩。 “没劲没劲!”我说,“有种儿的就别剃!” “那不掉脑袋了?” “噢,又要对得起脑袋,又要对得起父母,所以才找了个笸箩接着,是吗?” “那我可不清楚。反正人都说剃下的头发要是不接着,满地扔,让人给踩了, 您可就得倒霉!” 我想老头儿一定是跟我聊得挺开心,所以身手不大显显,总觉得不够劲。理好 了发,刮净了脸,他忽然问我,需要不需要“取取耳”。愣了一下,我明白了他说 的是“掏耳朵”。早就听说过掏耳朵、剪鼻毛直至从眼睛里刎沙子,都是过去理发 师们的本职,只是从未领教过就是了。 “我们管这叫‘朝阳取耳’,就是冲着太阳借光。这会儿,也只好跟电灯泡借 借光啦!”老头儿把电灯泡拽过来,让我歪下脑袋,揪着我的耳朵找光。他先拿过 一把小小的类乎三棱刮刀的工具,探进我的耳朵眼儿里转来转去。 “这干嘛,镟耳朵?” “这叫铰刀。得用它先把耳毛铰干净。” 铰完了就用耳挖勺掏,掏完了把一把毛茸茸的“耳洗子”探进去,一点一点把 耳朵眼儿刷干净。 “放放睡吗?”耳朵快掏完的时候,老头儿问了一句。什么叫“放睡”?闻所 未闻。 “放了睡”才知道,就是推拿、按摩——没想到老剃头匠的活计里,还有这么 个节目。他扯过一把小板凳,让我坐了下来,又搬过那红漆的剃头柜,坐到了我的 身后。他抬起一只脚蹬在我坐的小板凳上。“靠过来!”话音没落,他已经拉着我 靠在他的腿上了。他先抓起我的一只胳膊抡圈儿,随后又拽着这胳膊一屈一弹。没 想到,奔七十的人了,手劲居然如此之大,穴位一点,疼得我直咧嘴,他却乐呵呵 地说:“小伙子,放心!闪腰岔气,落枕抻筋,包好!” “活儿”总算完了,我们爷儿俩对着喘气。 我问他收多少钱,他说只收理发钱。“5毛!”他说,“取耳、放睡,那是我高 兴,练练活儿给您看看,赶明儿真能上地坛庙会表演,省得手生不是?” 我掏出钱放在老人家手上,心里想,但愿他对半年后那个地坛庙会的期待,不 是“剃头挑子一头儿热”。 鬼画符 ——探访录之七 当铺在日本被称作“质屋”,这当然是世人皆知的。之所以扯起这个话题,是 因为我在奈良的一条老街上看见的一家质屋,弥补了我在见闻上的缺憾。这座和整 条老街一道被保存下来的建筑物,居然和我从旧照片上、从前人描绘里得知的中国 老当铺几无二致。或许这行当,这建筑在台湾也还有?反正北京是没有了,连一处 保留原样的建筑也没留下。因此,当我看到这窄窄的门面外那一圈高高的红漆栅栏, 把质屋围成个活脱的牢房时,其惊喜是不言而喻的。我曾经在《老北京店铺的招幌》 一书中看到过宣统二年开设于东皇城根的“阜和当”图绘,那建筑式样就是这样的。 只不过清末民初时市面设施还不算拥挤,“阜和当”门外也就多了一根高耸的旗杆, 近顶横着一条龙,龙头上挂下一串铜钱,铜钱下缀以红布条。这是老式当铺的幌子。 这旗杆幌子在民国以后也很快被拆除,而代之以更简洁实用的招幌了。 我知道,当铺门面上这近乎牢狱的栅栏,是历来传闻当铺始作俑者为囚徒的依 据。据说罪犯王某在狱中为巧取同狱犯人的银钱,设“小押当”,有嗜赌者输钱情 急,遂将物品半价押之,赢钱再交押金利息赎回。王犯获赦后,将“小押当”推而 广之,自此当铺业兴。我曾以此传闻请教于前辈,答曰:谬传也。门外栅栏,不外 乎与今日银行之栅栏门同类,为保安所需,与牢狱无涉。我由此忽然醒悟:这传闻 的意义,或许不在乎真假,它传递的,是民风淳厚的北京百姓对当铺的敌意。在任 侠仗义的北京人眼里,当铺是一个趁人之危挣昧心钱的所在。客情和气的北京人, 同样不能容忍当铺掌柜那长腔怪调的傲慢和冷漠。在这种价值取向、人际观念的对 立中,当铺那高高的栅栏,恐怕也就不能不被人和牢狱相联系了。由此我们也不难 解释,为什么每逢兵荒马乱之时,所有的北京当铺都难以逃脱被哄抢一空的命运。 家住宣武区前孙公园胡同的丁先生,年届八旬,尽管腰佝背驼,却仍然精神抖 擞,博闻强记,我所知不少旧京掌故,多得益于丁老。丁老称,当铺之为旧京平民 所侧目,不仅因为它放贷坑人,而且实在也因为它自有一套鬼鬼祟祟的行为举止。 进到当铺里,你会听到高过头顶的柜台那边说的是半徽半京的行话。他们把“1234 5678910”说作“摇按瘦扫尾料敲笨缴勺”把“同行”说作“子母绕”,把“东西” 叫“端修”,把老太太叫“勒特特”,大姑娘叫“豆官妞儿”,小媳妇叫“洗玄份 儿。”本来,等米下锅,臊眉耷眼地拣几样值钱的东西来押当,这对于讲头讲脸的 北京人来说,已是无地自容的事,岂料这高柜台后面还叽里呱啦一通隐语黑话,不 能不让人觉得是欺人不懂,当着面算计人。这无异于当面抽押当者的嘴巴。待到掌 柜的甩过一个价儿来,押当者就得目瞪口呆,气得背过气去。都急等钱用,谁不想 押得高一点?于是乎只有哀求、央告、通融,自尊心扫地,直到“当家的”出来敲 定。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成交以后,掌柜的一边高声报帐,一边写“当票”。您 当的是一件崭新的羊皮大衣,也被喊作“虫吃破光板老羊皮袄一件!”您当的是一 枚翡翠帽正,则被喊作“硝石帽正一枚!”据当铺中人回忆,如此报帐写当票,并 不是为了贬损抵押物,而是一种分类的方法。如皮毛品则以“虫吃破光板”起头, 翡翠则以“硝石”起头,书画则以“烂”字起头,衣服以“破”字起头。大有分类 学上的考虑。此说或有道理。不过,皮毛若以“皮毛”起头,书画以“书画”起头, 似乎也不妨碍分类。我想,如此报帐的开创者,恐怕还是意在压低押物所值,至于 以后渐成习惯,演变成分类的字头,也是很自然的事。丁老告诉我,当票拿到手中, 你会发现,这当票更仿佛是一个神秘的、遍布诡计和陷阱的东西——龙飞凤舞的自 造字,当铺以外的人只能如睹天书。据说入当铺学徒,学写“当字”便是第一功课。 当铺自备“当字本”教材,学徒须习写熟练。当字字体类乎行草,然除个别单字尚 可辨识外,其他单字已被改得面目全非了。如“裤”,写作“久”,“百”,写作 “乡”,“棉”,写作“○”。等到把这些单字写到当票上,更写成了“套写”— —也就是说,把“虫吃破光板”之类一气呵成,那就更进一步千缠百绕,如鬼画符 一般,外人绝对看不懂了。 就这样,当铺——森严的木栅,高踞人上的柜台,傲慢的掌柜。叽里呱啦的徽 音隐语对煌煌帝都子民的不恭;贬损有加的报帐对死要脸面的北京人的羞辱;鬼画 符一般的当票对求贷者的嘲弄……这一切都使它们成为了平民北京的对立物。不过, 北京的平民也悲哀地发现,恨它,骂它,还得求它。对于每陷窘境的老百姓来说, 它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当然,终于有这么一天,当铺也悲哀地发现,自己也处在了 一个尴尬的位置上:物价的大起大落,使它们风雨飘摇。不管当铺如何挖空心思巧 取豪夺,也无法抗拒这样的事实:物价跌落时,赎当者少,过期当物大贬其值;物 价飞涨时,当铺放出的高利贷又是大贬其值。当中国的经济走入40年代下半叶那一 场通货膨涨的狂潮中的时候,当铺业也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只好寿终正寝了。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