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本想讲的,是一个北京的老爷子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老爷子们发生兴趣的。 有一位批评家谈到我的作品时,说出了一个使我意外的看法。他说我写得稍好 一点的形象,多是老人。 他举出《盖棺》里的魏石头,《辘轳把儿胡同九号》里的韩德来。专以老人为 主角的《找乐》 就无须说了, 即便是以年轻人为主角的《鬈毛》吧,他说,那位 “盖儿爷”的爷爷——一位在发廊林立的都市里愈发孤独悲怆的老剃头匠——也许 比之于“鬈毛”更为成功。 我实在难以接受这种说法。大概是敝帚自珍的缘故,自觉着笔底下的年轻人也 写得不错。不过,我也得承认,我的确更愿意到公园里,到护城河畔,到老年活动 站,久久端详那一张张爬满网纹的脸,那一双双浑浊的、焦点渺渺的眼睛。你盯住 了他看吧,盯住他,你会突然觉得从幽深旷远的心灵深处,缓缓地流过来一条河, 一条宽宽坦坦、默默无言的河。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了,这感觉原来来自于老爷子们身上一种最基本的气质,这 气质只四个字便可概括,“从容不迫”是也。 我们北京的老爷子们,就在这从容不迫里,活得有滋有味儿。 听过那首古老的北京儿歌吗? “一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 爷在家没?耗子大爷还没起哪!二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 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穿衣服哪!三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 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漱口哪!四 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 耗子大爷洗脸哪,五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 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喝茶哪!六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 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吃点心哪!七更鼓里天儿耶, 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吃饭 哪!八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 在家没?耗子大爷剔牙哪!九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天长哩,夜短哩,耗子 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抽烟哪!十更鼓里天儿耶,猫儿拿耗子。 天长哩,夜短哩,耗子大爷起晚哩。耗子大爷在家没?耗子大爷上街绕弯儿去啦… …” 这哪是“耗子大爷”,这活脱就是我们从容不迫的北京老爷子呀。您要是再把 “上街绕弯儿”改成个“上街遛鸟儿”,那就更像。不信您这就上街看看去,走不 出两站路去,你保证能看见一位提着鸟笼子、优哉游哉地走过的老爷子。有的只提 一个,晃着悠着,透着那么潇洒随意;有的左提右携,迈着四方步,一人占了半条 便道,透着那么有主心骨。也有的骑着自行车或是小三轮,身前身后让鸟笼子围着, 招摇过市。开个不雅的玩笑,真有那么点偎香倚玉的自得。 话还得往深里说,我们北京的老爷子的这份从容不迫,也不是是人就能学来的。 首先,您得明白,这叫什么?这叫“派!”这“派”就不是装得出来的了。也是, 当孙子重孙子的年月,住的是四合院里的倒座儿;熬着熬着,老爷子过去了,他爸 成了老爷子了,他就熬到了东西厢房。现在,他自己成了老爷子,住进了大北房, 就跟一个人熬到坐了金銮殿似的。您熬不到这个份儿上,你拿得出这个“派”?其 次,您还得明白,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那句话:“世界观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 问题”。我们北京老爷子的从容、踏实,关键还是人家心里从容、踏实。不知道您 听没听过他们过去唱的那首《太平歌词》:“人要到了十岁,父母月儿过;人要到 了二十,花开了枝;人要到了三十,花儿正旺;人要到了四十,花儿谢了枝;人要 到了五十,容颜改;人到六十,白了须,那七十八十争了来的寿,要九十一百古又 稀;阎王爷好比打鱼的汉,不定来早与来迟。今天脱去您的鞋和袜,不知明晨提不 提。那花棺彩木量人的斗,死后哪怕半领席。空见那孝子灵前奠了三杯酒,哪见那, 死后的亡人,把酒吃?您空着手儿来,就得空着手儿去,纵剩下,万贯家财,拿不 的。若是趁着胸前有口气儿在,您就吃点儿喝点儿乐点儿行点儿好积点儿德维点儿 人那是赚下的……”有了这境界,也甭管天下“太平”不“太平”,这心里就先太 平了。这天下不太平的根儿,全在这心里不太平上哪。咱们的老爷子们倒好,知足, 七老八十了,已经活得够本儿,赚了,乐不乐?趁着胸前有口气儿,再遛遛鸟儿, 拿拿弯儿,甭管能蹦达几天,全是赚的。有这境界,才有那从容不迫的风度,知足 长乐的雍容。 我真说不清楚,对老爷子们了解到这一层,于我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没少了喟叹:你呀,想活到人家那境界,且哪。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