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要说咱中国是比美国强。至少,这活法儿就比他们强。 我去过美国,而且,还去过美国的老人院。我去的那家老人院,在华盛顿的威 斯康星大道上。所以,咱见过中国首都的老爷子,也见过美国首都的老爷子。 美国的老爷子们(连老太太们也算上),那道行差远了。他们闹腾啊。 其实,美国的老爷子们、老嬷嬷们的闹腾劲儿,您就是不去美国也能知道,您 看过没看过北京人艺演出的《洋麻将》?那出戏编得挺绝:两个钟头的戏,只有俩 演员。场景只有一个。于是之演那老爷子,朱琳演那老太太。去看戏之前我就犯嘀 咕:您说,这戏怎么演?谁想到那戏挺棒,让人看着忍不住乐,品着又忍不住心里 发酸。那戏说的就是,美国的老头儿老太太们,那心里是怎么闹腾的。 我没有想到,我沿着威斯康星大道老人院那长长的、蛋青色的走廊小心翼翼地 往前走的时候,这“闹腾”会落到我的头上。 如果没有这一次遭遇,我对这家老人院的参观,真的不过是一次“参观”而已 ——老人院的负责人,一位彬彬有礼的黑人妇女,坐在她宽大的写字台前,周详地 向我介绍了这家老人院的情况,耐心地回答了我的每一项询问。随后,她召来了护 士长,领着我沿长长的走廊一路看过去。我被轻声细语地告知,这儿是单人房间, 那儿是双人房间;这儿是护理台,那儿是娱乐室。护士长还特意在一扇门前停下脚 步,告诉我这门上有防止病人出走的装置,当那些精神恍惚的老人们企图开门外出 的时候,护理台会立刻得到报告……主人的周到是无可挑剔的,他们做到了为一个 来访者所能做的一切。我当然也中国式地频频点头,又中国式地把听到的一切一一 记到采访本上。不过,我得承认,我心不在焉。我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一些什么。要 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这时候,他出现了——个子矮矮,脸部瘦削,象牙色的脸 上挂着褐色的老斑。薄薄的鼻翼近乎透明,这让我想起了蜡像馆里的蜡像。他那轮 椅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简直闹不清他是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盯住我的脸, 不错眼珠地看着,瞳仁里闪着蓝幽幽的光,这让我心里有些发毛。他看了好一会儿, 眼皮耷拉了一下,很快又撑了开来。 “年轻人,你唱歌吗?昨天夜里,是你唱着歌,从这儿走过的吗?” 他终于开口了。 心里一动。我明白,果然,是有件事要发生了。 可是,你怎么回答他? 昨天夜里,唱着歌,从他门外走过的,是你吗? “我……我……”一时间,竟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我侧过脸,朝护士长投去 求援的一瞥。 护士长微笑着走上前来,朝老爷子叽哩呱啦地说了一些什么。猜得出,她在替 我解释。 可是,老爷子眯起眼睛,在护士长的叽哩呱啦中摇头,一下,一下。 这神气让我想起了北京那些任性的孩子。 “不听不听,小狗念经。”他们说。 “年轻人,你昨天唱得真好!请为我再唱一个吧!”他说。 我结结巴巴地告诉他,他一定是搞错了,我从中国来,来这里参观,今天是第 一次到这里,昨晚上,我住在乔治镇。再说,我也很少唱歌,更不会唱英文歌。 “不不不,是你,一定是你!”他迫不及待地打断我的话,朝我仰起了脸,抑 扬顿挫的英语倒有点儿唱歌的味道了。他随着这一抑一扬的节奏,又开始一左一右 地画着弧,“昨天夜里,你从走廊走过,你高声唱着,真好听啊。你再为我唱一个 吧!请求你,真心地请求你!” 我敢说,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这渐渐浸入泪水的蓝色的瞳仁。 您说,我怎么就那么笨。我当时就知道傻笑,向他表示歉意。我拉起他那干瘦 干瘦的右手,另一只手又凑上去,往他那手背上深情地拍了拍。我到底没给他唱歌。 就这么着,让他眼睁睁看着我,离开了他。 实话跟您说,一眨眼那工夫,我还真的把平生会的那几首歌往脑子里过了一遍。 可惜的是,我就会唱几首毛主席语录歌,再就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 了。 我到底还是没有唱。我唱不出来。 很快就开始后悔——哪怕你给他唱一遍《大海航行靠舵手》呢! 不过,这后悔更快地被心中闪过的另一个念头冲淡了:美国的老爷子们,您这 是干嘛?八层大楼住着,一人一屋,好吃好喝。有电视看,有电话打。您这儿多安 静, 多清闲, 多舒坦,多自在。舒坦得让我进了门,大气儿都不敢出,李白讲话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不说您是天上人吧,在这地界养老,也和天上人差 不多了。您还闹腾什么?您真该跟我们北京的老爷子们学学,知足,知命,不说全 世界、全中国吧,至少,全北京,就我老头子得意,美气,活得开心,过得踏实。 那才真叫会活呢! 想是想到了,我可没给他们上这一课。说有什么用?中国多少年了?美国才多 少年?他听得明白听不明白且不说,就算他明白了,他学得来吗?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