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扯远了。其实也不远,因为我得告诉您,我是怎么想起讲一个北京老爷子的故 事的。 是的,都说北京的老爷子们活的舒坦、自在,从容不迫。假若有这么一天,有 那么一个北京的老爷子,和你在美国老人院里遇上的那位一样,也那么凄凄惶惶地 站在你的面前,虽说他没要求你为他唱一曲儿,可他要求你帮他去趟鸟市,为他的 画眉买几条虫子,他还朝你要你家的电话号码,他说保不齐哪天还要去电话“打搅” ——还是遛鸟儿、买虫子之类……你会有何感想? 要说我为招来的这“麻烦”后悔,那倒不是。说实在的,立即想到的,却是美 国那一幕。北京的老爷子到底还是属于北京,他的请求是那样漫不经心,一种无可 无不可的样子。您要是不留意,还真不会当回事儿。您绝对感受不到面对美国老头 儿时的那种惶恐和尴尬。然而,我却看出来了,那深藏在心灵深处的一双眼睛,和 大洋彼岸渴待地盯着你的那一双,一模一样。 这篇小说,就由这儿拿定了主意。 这位老爷子跟我关系不坏。 说句不客气的, 我在他眼里,大概可以说得上是 “忘年交”。为了说着方便,姑且叫他沈天骢。其实我先认识的,是老爷子的儿子, 当然也就先成了朋友,为了我们还能接着做朋友,也得给他起个名儿,且叫他沈晓 钟。 下面说的,除了姓名以外,全是真的。 沈晓钟不是文学圈里的人。 我和他既非老同学, 也不是在京西一起挖过煤的 “黑哥们儿”。我们认识得很晚,不过,说是“晚”,至今大约也有十年了。 八十年代初的时候,我的小说颇为风光了一阵。后来我很快就沉默了。沉默的 原因,有人说是江郎才尽,有人说是厚积待发,也有人说我违反了毛主席《在延安 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教导,应该派我去深入生活……谁说得对,且不用管它了。 一个写家沉默的时候也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说说道道,光凭这一条,他就应该觉得 很幸福,觉得自己的身上洒满了阳光。特别是想到,沉默了,给文艺界的领导人物 们,给批评家们提供的,还不仅仅是话题,还给了他们深刻的机会、雄辩的机会和 稿费收入的机会,我更是觉得幸福。真是那么点“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人”的崇 高感。 现在,指指点点、说说道道大概也差不多了吧?那么,或许现在我可以说说, 我到底是怎么了。 说实在的吧,那阵子,我忽然觉得文学挺无聊。 文学这玩意儿,雕虫小技而已。古人所说,辞赋小道,壮夫不为是也。所以, 所谓“文学”,也就是拿了别人的故事,说给别人听,还要跟别人要钱的勾当。认 可了这一条,踏踏实实地,每天描那么几千字,糊弄老百姓,老百姓又买你的帐, 那就算不错。可写家们个个要成就“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非但如此,还要 “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奔诺贝尔去,结果,反倒把老百姓们给吓跑了。也罢, 那我们就糊弄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却做买卖去了。也罢,不开眼的东西们!那我们 就糊弄文学女青年去也。岂有此理,文学女青年又嫁了“大款”和“大鼻子”。罢 罢罢,我们自己糊弄自己行不行? 或许也能坚持些日子?可管着诺贝尔那笔钱的那帮家伙们,老他娘的不把余光 扫过来,你还能坚持多久?于是便没精打采。 一个肃杀的冬日的清晨,拿定了主意,不再往诺贝尔大军里掺和,奔天坛公园 去了。 森森的古柏中飘游着紫蒙蒙的雾气,一株古柏的树干赫然挂着一面暗红色的锦 旗。这气氛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参加气功训练班来了,倒更像入伙水泊梁山。我 到那旗下交了三十块钱。往那张表格上填了姓名地址身体状况。心中已经开始动摇。 这种寻觅独特感觉的职业习惯仍然在伴随着我,我疑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在这林子里 意守丹田。 我们这一期“鹤翔庄”的学员一共有十八位,七位老爷子,五位老太太,一位 身体羸弱的姑娘,三位患了癌症的中年妇女,再就是我们俩儿——我和沈晓钟了。 当然,他的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开始我们都互不相识,好像也没有结识的愿望。 我们每天围成一圈,跟着那位气功老师——其实,他也不过是上一期的学员——意 守丹田,澄心静虑。舒展双臂,作翱翔状;仰脖儿振翅,作长啸科。沈晓钟站的位 置,正好在我的对面,我当然注意到了他: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精壮汉子,看他那 胳膊、手腕,是铸工?钳工?他那动作哪是“鹤翔”啊,整个儿一个“忠字舞”。 我想我和他一定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事,不然他也不会时不时地朝我这儿看。两周以 后,“十八罗汉”中的十六位都修到了“正果”,一个个迷迷瞪瞪,在古柏林里东 扑西撞,撒欢儿打滚儿。凄凉的是我们两个:望着比我们老的,比我们弱的,全都 喜气洋洋,心满意足,而我们,压根儿还没明白,怎么还能找出股子气儿来,让它 在你身上转来转去……更悲惨的是,那些“得了道”的糟老头子们,没牙老太太们, 一个个俨然成了大气功师,还要热心地辅导你、指点你,到你身上寻找自我。更更 悲惨的是,又过了一周,老师觉得我们是“孺子不可教也”,请我们到另一个班去 了——那班上也有一位“不可教”的“孺子”在等我们去就伴儿。那是一位正巴不 得找人说说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老爷子。见了他,我倒稍稍感到了一点宽慰。 因为据我观察,就他这闹腾劲儿,他会永远和我们做伴下去,啥时我们都得了道, 他也还得赶一阵子。 “这树, 比曲阜孔林的差远了! ”由天坛公园的古柏,又扯到了淮海战役, “打淮海那会儿,我们的指挥部就安在孔林里。那会儿,我还不到三十呢,我都当 了团长了!” “你们年轻轻儿的,正是抓挠的时候!到老了,退了,谁理你?说卸磨杀驴吧, 过了,”可至少也是卸磨撒驴……” 气功老师没来的时候,全听他的。 气功老师忙完了别人,会过来关心关心我们,“今儿练得怎么样?” “挺好,挺好。”我们说。 “再练几天,就得气了。别忘了要领。”老师说。 “是,是。”我们说。 气功老师走了,又全听他的了。说湘西剿匪说金门海战说仁川登陆说干休所发 鸡鸭鱼肉大米白面。 “咱哥俩儿这哪是练气功来了,咱这是上党课来啦!”有一次趁着老爷子去撒 尿的工夫,我们算是搭上了话。 “没错儿,咱哥俩儿本来就不是材料,再上上党课,这心里更闹腾啦。” 惺惺惜惺惺。不过,好像主要不是因为这个,借着这话茬儿,认识认识,都挺 高兴。 “您治什么病?”我问。 “没病。”他说。 他笑了笑,递我一支烟。我说我不抽烟。他一人点上了。 “您治什么病?”他问我。 “没病。”我说。 “那好,那咱就甭说什么治病防病的了,我看,咱哥俩儿都是没病找病。”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就这么认识了这位沈晓钟。 交深了,互相都明白了,为什么独独我们哥俩儿不能跟别人似的,在古柏林子 里撒欢儿打滚儿。 “您甭说您最近懒得动笔,您也是六根不净。我一看就看出来了,看你那眼睛, 一边做着动作,一边往老头儿老太太们脸上乱踅摸。您能得‘气’?您能,我早能 啦!” “您倒没踅摸,可心里闹腾啊。想着您的老爷子,想着您怎么能辞了职,发财 去,咱哥俩儿谁比谁强多少!” 后来,这一段儿,常常成为我们互相开玩笑的笑料。 和我一样,沈晓钟给气功班交上三十块钱,也有很大的随意性。我们搭上话的 当天我就明白了,他原来是陪他们家老爷子遛早来了。老爷子刚刚做完了膀胱癌的 手术,出了院,又要延续多少年的老习惯,提着他的鸟笼子,到林子里待上两个钟 头。沈晓钟是个孝子,是不能不跟着来的。也该着他们家老爷子有福,儿子干活的 那工厂还不景气,发75%的工资,上半天班,因此沈晓钟才能踏踏实实地完成他的 使命。 于是,每天,把老爷子送进了那片遛鸟的人们聚齐儿的林子,他也就忙里偷闲, 在天坛公园四处转悠。有那么一天,也被这面雾气沼沼中的锦旗所吸引,来领教领 教这让人吹得昏天黑地的鹤翔庄。 既然都不是意守丹田的材料,还有一位更不是材料的老同志天天在这儿给你上 党课,咱就更该彻底绝了望,甭在这儿守啦。 我们都为对方能成为自己失败的伙伴而高兴。 一起宣告失败的那天,我认识了沈晓钟的老爷子沈天骢。 老爷子提着两个大大的画眉笼子,一晃一晃地从古柏林子里走出来。这时候, 已是日上三竿时分了,冬天的阳光舒舒坦坦地洒在老爷子的身上,这身影让他身后 那墨绿色的古柏林子一衬,透着那么洒脱、闲适,显得我们——看着这老爷子走过 来的两位晚辈,一身全沾满了暴土扬烟的滚滚红尘。 北京老爷子的从容不迫,真的是文化,是哲学,是历史,是我辈永远也修炼不 出的道行。 那会儿,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词来概括我的自悲和惭愧了。 沈晓钟迎过去,从老爷子的腰间掏出一个暧水袋似的物件来。他们一起走到一 株树下,把水袋里的黄水放了出来。我这才明白,这是老爷子膀胱的代用物。儿子 帮老爷子把那物件塞回腰间。老爷子又提起了他的鸟笼子,优哉游哉地往前走。 “爸,这是我新交的朋友陈……陈老师。”沈晓钟还没来得及问我的名字,不 过,他倒问了我的职业,我说我是“写文章的”,所以,他对老爷子说:“陈老师 是……是记者。” “噢,您是干大事的人。”老爷子冲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知道,如果没有沈晓钟这一句介绍,我和老爷子说不定相熟得倒快些。现在 可好,老爷子客气过了,大家反倒有几分拘谨了。 老爷子的两张鸟笼子上面,都罩着深蓝色的笼罩。不过,从那鸟笼的大小、形 制,还是能估得出里面养的是什么鸟的。一般来说,靛颏笼、红子笼小些,百灵笼 稍大,而画眉则更大。画眉笼里,当然有养八哥儿、鷯哥儿的;不过,在北京的老 者中,养得最多的还是画眉。特别是北京人无人不知的是,养画眉最讲究“遛”, 所以,一见老爷子抢着鸟笼子晃之不已,你也能认定这是画眉无疑。 “您这画眉哨得怎么样?早押上音儿啦?”跟这老爷子最好的话题,莫过于他 的鸟儿了。 “嗨,没啥,瞎玩儿呗。” “您可不是瞎玩儿,不是。”我也够坏的,其实我对鸟经知之甚少,不过,既 然知道一点皮毛,焉能放过唬唬老爷子的机会?这大概也是职业使然,您没见写家 借着丁点儿的素材,写一部小说吗。当然,这会儿,拿出一点行家的自信,是为了 哄得老爷子高兴。您想啊,老爷子的宝物,让一个外行夸,是什么劲头儿,让一个 内行夸,又是什么劲头儿! 其实,我卖的这个关子,真的是皮毛而已,不久前去参观旧京风俗展览,才知 道养鸟者光鸟笼一节,就有那么多讲究。内行人不用开笼罩,只要看一看那笼子的 笼抓,便能知晓主人的品位。一个大抓钩,下面再张开四个抓儿腿,把个鸟笼牢牢 抓起。这鸟笼的神气,全在这抓钩上哪。我看这老爷子的鸟笼的笼抓,也分不清是 铜抓、铁抓还是钢抓,反正是觉出了那么一股子气韵。管他!夸他,没错儿! “大爷,我是外行,真的,外行。”我说,“不过,光看您这‘抓’,我就服 了。您说什么?您瞎玩?那全北京还有不瞎玩的人没有?” 我要是说“笼抓”,那就明摆着是外行了,可我说“抓”,我敢说,我把老爷 子唬住了。 “您要是外行,全北京也没内行了。”老爷子呵呵笑了起来,“就冲您说的这 两句我就听出来啦,着调儿,陈老师!……我这两张笼子,前清傅三儿的紫漆,您 知道,傅三儿的靛颏笼子出名儿不是?这画眉笼子倒稀罕啦。说句不好听的,您这 眼可够习的:这‘抓’,也还真不是大路货——真正的前清内务府造办处的活儿… …” 就这么,又认识了沈家的老爷子沈天骢。 沈家住在宣武门内的一座大杂院里。这儿离天坛可够远的,怪不得老爷子到天 坛遛鸟,得由儿子陪着:儿子得蹬上小三轮车,拉上他,再拉上他的鸟笼啊。沈家 住的那院子,过去可不是大杂院。那院子光看那门,气派就不小:这是标准的广亮 大门,简瓦,起脊,脊上一对“蝎子尾”翘然昂然。门洞上方,横槛上四块六角形 的门簪簪,“平安吉祥”四个字还依稀可辨。敞开的大门已经斑驳了,可是能看得 出过去是朱红色的大门。也就是说,这大院过去起码住着位公侯。如今,这院子当 然由老百姓们当家做主了:头进院子住了三家,二进院子住了四家。沈家住在里院 一明两暗的三间东厢房。 说实在的,自从这爷儿俩请我来了一次,我就成了沈家的常客。按说,先认识 了沈晓钟,又和他的年龄相仿,应该和他走得更勤才是。可是,后来倒和老爷子混 到了一块儿。 也是,沈晓钟每天完成了自己的“护送”任务,再也不沾家。75%的工资给谁, 谁都得忙活着另找活路。沈晓钟见了我就念叨,是另找合资厂子干,还是辞了差使, 自己干。倒是我,有一阵子没少了往老爷子这儿跑。后来我是越来越看明白了,老 爷子算得上我们的老北京的一个人物。这大宅门,就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打他爷爷 那辈儿开始不争气,一点一点地卖祖产,卖到了最后,只剩下这座院子。老爷子年 轻时也是吃“瓦片”为生,吃到最后,更惨,只剩下这三间厢房了。即便到了这会 儿,您听听老爷子话里话外那口气,还是那么不急不躁、不紧不慢的呢。 “心里就是搁不住事。”有一天,他提起自己的儿子,“老话说得好,人家骑 马我骑驴,后面还有赶脚的呢,你着什么急?到你饿肚子那会儿,全中国的老百姓 就得饿死一半儿啦。他呢,就不听我的。起急。急坏了身子是谁的?是你自己的!” 说真的,就这一套,不要说那些“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改革家了,就是 他儿子都不能容忍。 “您是不急。您有急的事吗!说古,您是得慢慢悠悠;遛鸟,急了行吗?”我 见过他儿子当面抢白他,“可我……我把这辈子也交待在这儿,行吗?” “不行不行,你可别学我,儿子。你这一辈子可不能交待在这儿。你是出将入 相的料,耽误了咱家事小,75%工资,算啥?耽误了国家就麻烦啦。你好好的,奔 去!……我可不敢拦你。”如果说,老爷子也有急赤白脸的时候的话,那就是他幽 默的时候。 我想,或许是老爷子这从容不迫的哲学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所以,当他以另一 种面貌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感到那么震撼吧。 是的,一个月前,再见到沈老爷子的时候,我发现的,的确是另一番景象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