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在那之前我已经有半年没有到那“大宅门”去了。这半年里和赵大年一起忙那 部三十集的室内剧《皇城根》,紧接着又把这玩意儿改了部长篇,整个儿成了一架 写作机器。半年前我可是沈家的常客。沈老爷子对旧京掌故的博闻强记,简直让人 看得眼晕。说句直的,我要是不从他那儿多掏换点儿东西,我就是傻瓜。那时,我 应台湾民俗刊物《汉声》之约,撰写旧京三百六十行采访录。动笔时才发现,有不 少材料属道听途说,原有的几位可采访者,大数已为故人,这让我上哪儿去核实? 情急之中,登沈家门,向老爷子请教。他非但帮了我这大忙,还为我提供了不少新 资料。《皇城根》里用的不少素材,也来源于此。不过,我忙活完了,也就是一个 月前吧,再到那宅门找老爷子续这段交情的时候,我可傻眼了,那宅门哪儿还有啊! 甭说宅门了,整条胡同都平了! 想查找沈家的去向并不是难事,走进那间跟着打桩机一块儿“咣当咣当”地哆 嗦的搬迁办公室,很快就知道,我到哪儿能找到他们。 北京是越来越大了。像翠华小区,都摆到南三环路以外去了。这地方我是知道 的,过去是一片黄土坑。旧京百姓烧煤,必须以黄土掺和,而这儿,就是出黄土的 地方。不过,很早,这儿就只留下一个地名了。如今,连这地名好像也要被人忘记, 大多数人们只是知道翠华小区了。我站在小区的楼群前面,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 就跟站在黄土高原的塬底似的。又想起了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我现在是站在了 谷底。都市的规划者们好像恨不得建成几栋无比高耸巨大的大厦,把全北京无房户、 特困户、搬迁户、危房改造户的问题终其一役,所以就有了这如水库大坝一般的高 楼。一幢幢米黄色的楼体壁立于面前,壁立于身后,你当然就到了黄土高坡的塬底, 科罗拉多的峡谷。 沈家所在的那栋楼,紧挨着大马路,找倒是好找。可进了楼门,我当即傻了眼: 电梯坏了。开电梯的小姐坐在电梯间的门口打毛衣。她说,她已经织好了一件毛衣 了,修理工还没来。“三天了吧!”她说。抬头瞟了我一眼,大概是估摸我的体力, “您哪,爬吧。” 不爬又怎么着?甭说是十六层了,二十六层也得爬呀。运运气,歇了三次,想 到了自己过去住过没有电梯的六层顶楼,不也是每天都爬吗,这回,权当那会儿回 三次家。又想到《读者文摘》上登过的一则外国趣事:一位住在高层公寓里的住户 也碰上了电梯故障,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费了很大的气力爬将上去。一摸兜儿, 天哪,家门钥匙没带,它还在汽车里……这种自我找辙宽心以及想想别人如何比自 己更倒霉,自己就更宽心的办法大概是挺灵的。不再抱怨,不再生气,不再想打听 这事情归哪儿管,好去告它一状。踏踏实实、一心一意爬楼梯,就跟北京人看苏联 东欧乱了套,就踏踏实实、一心一意干四化一样。 快爬到十六层的时候,就听见了上面的楼道里有唰唰的脚步声。上了楼梯一看, 我乐了:行啦,我也别找门牌号码啦,这脚步声是沈家老爷子的——他老人家手提 着一张鸟笼子,正在这十六层高的楼道里遛他的画眉哪! 北京人把老爷子这模样叫“走溜儿”——其中的“溜”字,要读作“柳”。要 说在这地界走溜儿,也真够难为老爷子的:楼道里哪儿够宽啊。怕碰着他的宝贝, 老爷子就不能跟走在天坛的便道上似的,左右开弓,抡起鸟笼子一前一后晃荡着如 入无人之境了。这会儿他是委委屈屈地拎着一张鸟笼子,小心翼翼地在楼道里溜达。 另一张鸟笼子呢,可怜巴巴地在一边儿候着。听内行人说过,若论养鸟儿,最耗人 力气的,就数这画眉。主要是遛起来不胜其苦。每天走多少步,甩多少下,都有讲 究,还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甩的作用,是为了让鸟儿在晃动中紧抓鸟杠,练其 “膂力”,所谓“生命在于运动”是也。这说法或许有些道理?可是不是真的有人 把鸟儿侍候到这个份儿上,我从来就有些疑惑。今天算是领教了。不过,老爷子这 举动越是认真,就越让人觉著有无尽的悲剧意味。和半年前相比,老爷子好像老了 许多。跟他交往八九年,每次见他倒没什么大变化。谁承想,半年不见,腰也弯了, 背也驼了,当年提着鸟笼优哉游哉的神采,都不知哪儿去了。我喊了他一声,他像 一辆掉不过头来的老车,先是脚底下停了下来,然后原地艰难地挪动着步子。待两 只脚掉过了头,身子才转了过来。看着他那哆哆嗦嗦战战兢兢的样子,我真想自己 绕到他的身前去,可又担心吓着他。他看见我了,呆滞的眼神一闪,嘴唇翕动了几 下,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声来:“噢……陈老师……您来了……”我有些陌生地看着 他,强笑着说:“您……挺好的?”“好……好……让您惦记着……”一句客情儿 话,才让我从记忆里找回了过去的他。 看得出,我的到来,让老爷子挺开心。他把我让进屋,又张罗着给我沏茶倒水, 这当然被我拦了。我去给自己沏上了茶。就在这一会儿工夫,老爷子却也没闲着: 他拖着那双脚,一蹭一蹭地走过去,把被我放到阳台的两张鸟笼子拿回屋来,又一 蹭一蹭,送到另一间屋里去了。 我进屋的时候,帮他把鸟笼子拿了进来。我被让进的,是朝南的房间,里面铺 着地毯,摆着沙发,一看便知,是沈家的客厅。客厅连着的,是被封闭好的阳台。 凭直觉,我断定老爷子的画眉要放在那里。没想到,还是放错了地方。 一会儿, 老爷子放好了他的宝贝, 又一蹭一蹭地从朝北的那间屋里回来了。 “这阳台临街。”老爷子说,“您没留神听听?您可不知道,好嘛,从早到晚,车 子撒了欢儿开,就没时闲儿。轰隆隆,轰隆隆,跟过坦克似的。您没见我们刚搬过 来那几天哪,那鸟儿吓得整天扑扑楞楞撞笼子。这不,挪了间屋子,才好了点儿… …” 我笑了,“半年不见,您还是那样,对您的鸟儿最上心。” “您也别说上心不上心的了。唉,过去,关的是它们哥儿俩儿。现在,我也跟 进了笼儿一样。这倒好,我跟它们,大笼套小笼,大眼儿瞪小眼儿……” 说完了,呵呵地笑。一阵猛咳随着笑声喷了出来,咳完了,还接着说: “……有时候,闷了,我就跟它们聊天儿,我说,兄弟,跟着我,算是跟着了! 这会儿,我也算是明白关在笼子里的滋味儿啦。您说,我放不放您?不放您吧,我 不落忍:把您关在笼子里,让您给我哨儿,这不够意思,是不?唉,从前,我再不 是东西,再对不住您,好歹,隔三差五的,能弄顿面包虫儿给您吃哪,这会儿,连 面包虫儿都没地儿找去啦……那就把您给放了?可真的放了你们,你们就落忍飞走? 撂下我老头儿一个人,落忍?……得嘞,咱哥儿几个没商量,你们也别走了,全留 下,跟我就个伴儿吧……” 说够了,喘喘气儿,喝口水,用手掌胡噜自己满是皱纹的脑门儿,又胡噜自己 的脸颊,继续在笑。 我当然陪他笑着,不过,我知道,自己笑得很勉强。老爷子总算不再笑了,抬 起头,看看我,似乎是想起自己是不是说多了,他打算留出时间来让我说。可我, 能说什么呢? 莫泊桑写过一篇小说,那名儿,大概叫《曼律舞》:一对前朝的宫廷舞师,每 天都到公园的一个角落,跳一段“曼律舞”,回味他们失去的辉煌。这故事看了大 约有二十几年了吧?可我就是忘不了。是啊,那够凄凉的了。可那凄凉比起我们的 老爷子来,又算得了什么?我们的老爷子每天到天坛去,还没有那辉煌可供回味呢, 他所为的,只能说是老来找的一个乐儿,人生一个渺小的念想。可现在,连这乐儿 也没了,只剩下被关在高高的十六层楼上,和他的鸟儿说啊、侃啊,要不,就步子 一蹭一蹭的,拎着他的鸟笼在狭小的楼道里走啊,晃啊。走够了,晃够了,再换上 另一只鸟笼,走啊,晃啊……就算老爷子是在笑吧,我能跟着他笑得出来吗?说, 我又能跟他说点什么? 我这人是受不了冷场的。不管和谁坐在一块儿,不能不找点话说。没话,就找 个由头逃了。而现在,逃,似乎又太残忍。于是就硬着头皮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 搭地东拉西扯:房子啦,装修啦,搬家公司啦,又装作兴致勃勃地参观他家的新房。 忽然间才想起问老爷子,沈晓钟这家伙忙什么去了?半年了,也没他的信儿。他们 那厂子又忙活起来了?老爷子告诉我,他们那厂子可没戏,晓钟朝前走了一步啦。 这说法有点像说寡妇改嫁,弄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您别乐,可不就跟寡妇改嫁 似的!”老爷子告诉我,晓钟已经辞了厂子里的差使,和哥儿几个搭伙儿做服装买 卖去了。今儿广州,明儿大连的,忙着哪。 话说到这儿,老爷子团在楼里的原因又让我猜出了几成。楼高,电梯又不争气, 老爷子不像在四合院里似的,想出门,拔脚就走,固然是个原因;他儿子也不像从 前,舍得搭工夫陪他拿弯儿遛鸟儿,大概这是更要命的吧?我可太知道北京人了, 特别是北京的老爷子。我要是接上他的话茬儿,骂他儿子为什么把当爹的给撂了, 那等于给老爷子心里添堵。我还不至于傻成这样。老北京爱脸面到了什么份儿上, 我是知道的。 就说民国那时候吧, 一个“子弟”穷到了家里揭不开锅,到书馆唱 “子弟书”为生,他那架子也得端着。唱完了,器宇轩昂,从前门出场,打道回府, 那意思是:不过是子弟玩玩而已,名利无干,茶水不扰。书馆的老板得在事后把酬 劳给送家去。你要是当面给他塞钱,那是骂他。给他送钱还这么多脸面上的事呢, 别说你不能抖露人家家里那本难念的经了。想到这儿,乐呵呵地对老爷子说:“晓 钟越忙活,可越是您的福气!他忙了,为的是谁?为的是您过好日子!那是给谁奔 去啦?给老爷子您奔去啦!” “对对对,”老爷子连连点头,“甭说人家是为前程奔去啦,就是不奔,我也 不能老让儿子陪着我遛鸟儿不是?” 我反倒越发明白,老爷子的心里闹腾着什么。 要我帮他去买蜘蛛和面包虫的事,是在这以后提出来的。老爷子到底还是一位 爱面子的北京老爷子。即便到了这个份儿上,那架子还是端着的。我找了个由头儿, 刚要起身告辞,他苦苦挽留我,他说一会儿晓钟就回来了,留下来,一块儿吃晚饭 不好?我说我还有事。他说,那你先去办事,回来吃晚饭。我说,我哪儿敢再回来 打搅。老爷子想了想,说:“那我派你个差,你去办事,顺便帮我买点蜘蛛,买点 儿面包虫儿来,这你得回来了吧!” 我不能不答应他。 我相信,他留我吃晚饭是真心实意的。我更知道,他那好像不经意说出的请求, 其实早已在他的肚子里转悠了不知多少遍。面包虫是为了他的画眉哨起来更有底气。 蜘蛛呢,是为了他的画眉需要败一败火。他一定是从画眉屎里看出了名堂。这几天, 他肯定没少了为这事揪心扯肺。 我甚至为他找到了启齿的机会而高兴。 不过,要完成老爷子这神圣的使命,“顺便”是万万不可能的。平时,倒也见 过一两位会做买卖的汉子,推着自行车,后货架上驮着一个木格子,到河边柳下, 到那遛鸟儿的老人们中间,问他们是不是为鸟儿买一把面包虫,买一纸筒蜘蛛。可 现在,想买,就没那么巧儿的事等着你啦。从老爷子那高高的十六层上走下来,到 了附近一座名叫“安乐林”的小公园里看了看,又在行人的指点下,找到了一处遛 鸟人集中的小树林。遛鸟的老头儿倒见了不少,卖鸟虫儿的汉子却没看到。人家说, 干那行当的人,十天半月也未准来一回。要买,趁早,奔官园吧。 说实在的, 我领我闺女去儿童医院看病都没这么奢侈过。 这下倒好,打了个 “的”,从北京的东南角到了西北城。到了官园鸟市,已经是收市时分了。好歹给 老爷子买下了那宝贝,没有勇气再扔给出租汽车司机三十来块钱,坐地铁,奔崇文 门,又换了一趟公共汽车。再到沈家,天已麻黑了。 沈晓钟和他的妻子、女儿都回来了。晓钟和老爷子坐在饭桌前,等我吃饭。妻 子邱莉,在厨房里忙活。他们的女儿晨晨,趴在饭桌的一角赶功课。 不辱使命的我把一纸筒儿蜘蛛和一大包面包虫儿交到老爷子手中。我特意留心 了一下他的反应。他很平静地说了声“受累啊”,并没见喜形于色,当然又是他的 矜持。不过,他一刻也没耽误,立刻拿了那虫儿,进屋找他的鸟儿去了。 沈晓钟斜眼瞟了我一下,又撇嘴一笑。 您还真有闲心。我看得出,他想说的,是这句话。 当然,他没说,因为还没等他开口,他腰间的BP机响了。他进屋打电话,好像 是为一桩什么买卖。这桩买卖还没谈完,BP机又响了起来,于是又打了第二个。等 他全办完了,老爷子也喂完了他的鸟儿,回到餐桌上来了。 我有闲心?是啊,光有闲心就成了?我还“烧包”呢。买那鸟虫花了几毛钱, 坐那出租花了三十八。您没有陪您家老爷子“练”的工夫,我也不是有陪他老人家 “练”的瘾。可让我赶上了,又有什么办法? “嘿,陈老师,您受这趟累,算是帮了我一把。您要是不帮我,明儿我就得把 这哥儿俩儿给放了生,我横不能让人家陪着我在这儿死不是?”老爷子完成了一件 大事似的,两手相互拍打着,在饭桌旁坐下来,心满意足地端起了酒盅儿。 “这没什么,捎带手的事……往后,您要用得着我,打个电话到家就成。晓钟 那儿有我的号码。”我这人经不住人家说好话。 “那,您就手儿把号码给我写下来吧。他?”老爷子瞪了儿子一眼,虽然没说 什么,眼神里却是把要说的说出来了,“……我呀,往后还是指望您吧!” 一边给老爷子摸名片,一边想到的是,脸面这东西,真正是惹祸的根苗。 如果再不能把老爷子这点事编成小说骗钱,我今儿就赔大发了。 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一条道儿,算是踏实了点儿。 我也端起了酒盅儿。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