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出了门就想,中国的老爷子们,特别是北京的老爷子们,别看他们还是不动声 色,其实他们这已经闹开心了。 几年前的一个冬日,和一位朋友走在立交桥上。一位提着鸟笼的老者也正在立 交桥上徘徊。 “看见没有,北京的老爷子们,快找不到挂鸟笼的地方了。”那朋友说。 我的心里一颤。我想,对老爷子们来说,比这更悲惨的或许是,过去的那一套 活法儿,就跟这鸟笼儿似的,找不到一根可以挂一挂的树枝子了。 就说那位朋友吧,他的老父亲就没少了跟我抱怨—— “卖吧,卖吧,哪天说不定得把他爹当猪头肉两块五一斤给卖了!……不可能? 没那个!现如今谁不跟红了眼的狼似的?您别宽我的心,我早想开了。甭说当猪头 肉,剁了卖肉包子都行。别管我啦,您先富起来要紧不是?” 其实,我这朋友是个本分的“倒儿爷”。岂止本分,在我看来,还是个典型的 孝子。他老爷子跟我抱怨以后,我问过他,到底为了什么把老爷子给得罪了。 “没有啊……每月,没少往‘柜上’交钱,也没少了给老爷子拎酒买烟。您说, 咱们能亏待了老家儿吗?为了我们家的安定团结,谁不知道得哄住了老爷子呀!… …”这朋友还真对这事感到意外。 后来他告诉我说,他明白了,有一次他从广州倒回了一批衣服。有一位老街坊 到家里来挑了几件,又留下了钱。他把这钱接下了。 “我不接?受得了吗?我得靠这过呢!他倒好,嫌我不顾街里街坊的,丢了他 的面子啦。我说,保您的面子,我还做什么买卖,我开施粥棚去算啦……” 要让我说,比起老外们,咱中国还真是孝子多。 就说我吧,不是老爷子的儿子,我都得花上三十八块钱,专门打了一趟“的”, 到官园花鸟市场,为这老爷子买回了八毛钱的虫儿呢。这事要摊到沈晓钟身上,他 能含糊了? 可这就能把老爷子给哄住了?这就能当上孝子了?甭管是我,还是沈晓钟。 老爷子早晚得把那鸟儿放了生。早晚。 编一篇小说,先让他放了吧。 出了沈家住的那栋楼,我一边沿着喧嚣的马路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一边想,怎 么能把老爷子逼到这一步。 中国的晚辈儿们,哄住了老爷子的,一时;把老爷子逼到了这一步的,早晚。 就说我,打“的”买鸟虫儿的事,干的出。您瞧,我够上心哄着老爷子的了。 那也不行,对不起类似沈天骢这样的老爷子的事,也干过。 跟我的关系不知要比沈天骢密切多少倍的一位老爷子——我的一位亲戚,他就 肯定觉得我很不够意思,很对不起他。 这位亲戚已经八十有一,退休前是一家研究院的总工程师。东北贫寒的农家子 弟出身,靠个人的勤学奋斗,留了洋,解放后成为了化工界很有些权威的人物。这 老爷子的学问、人品都是无可挑剔的,只是人情世故、社会经验实在不敢恭维。对 这老爷子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那就难说了。说是好事,当然说不过去。比如, 老爷子耗了多少年心血凑成的一本《英汉日橡胶辞典》,因为没有关系,一直找不 着地方出版。有一天,来了几位中青年,说他们有关系,要和老先生合作。“合作” 的结果,是老爷子积攒的辞条全被掠了去,最后出版的辞典上没了他的名字。又比 如,老爷子退休前为他们的单位引进了一套美国的设备,作为总工程师,他是技术 上的总管,也是谈判桌上的主要角色。谈成了,单位里要组团出国考察设备。无论 从哪一方面来说,似乎也不能少了这老头儿。可老爷子混得就是这么惨——这时候, 他被撤到一边儿去了。没有怨言,更不骂街,只是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说:“他 们去干什么?他们都不懂啊!”……可要说这书生气全是坏事,也不尽然。有一天 读报。忽然读到一条消息:某位混迹科技界的骗子被揪了出来。老爷子告诉我说, 这骗子他是很熟的,就是他们那个研究室的主任。“他当我们领导的时候,就有人 跟我说过,这家伙哪儿懂化工啊,整个儿一个蒙事儿!”“那他怎么就当上主任了?” “人家是党员嘛,哈,现在才知道,连这党员也是假的。”我还是难以置信,一个 对化工一窍不通的家伙,怎么就能当了一批留洋回来的化工专家的研究室主任。老 爷子告诉我,多少年了,那家伙从来就是给他派活,课题完成了,和他一起署名。 “……有一回,我们一起去科学会堂听一位外国专家的讲演,他让我记录,事后又 领着我去向院长汇报,那会儿,我还觉得他挺尊重我,挺注意发挥我的积极性。你 看看报,今儿我才明白,原来他压根儿不懂英语呀!……这我就全明白啦,1957年, 我们那研究室的所有工程师,除了我和他,全给打成了右派。他说他给我保了,我 还挺感激他。他不保我行吗?我再成了右派,还有谁给他去科学会堂当耳朵?”… …您瞧,老爷子这点儿呆劲儿倒还救了他啦。 老爷子退休在家,干他那老本行的兴致不减。书呆子的傻劲儿也不见长进。应 聘去某化工厂当了一段“高价老头儿”,帮人家完成了一项重大的设备改造。活儿 干完了,“高价”却不再兑现。找当地法院打官司,法院的回答倒也实在:“您这 是在我们的地皮上打官司哪,您费这路劲儿干什么?”这么着,又回北京来了。回 了家,难得的还是兴致勃勃。今儿在墙根儿底下放一包药面,上书:“试验用品, 注意勿动!”明儿在厨房里藏一瓶药水,上书:“留神剧毒!”找个机会就开始做 他的实验。气得他的老伴儿没少了跟我念叨:“……您说,就这巴掌大的地方,孙 子孙女的,四下里乱钻,万一出了点事,谁担戴得起!” 我劝过老太太,您得想开点儿,不就是在厨房里搞点实验吗,您能看住了他不 能?您知足吧!老爷子要是跑深圳炒开了股票,您又有什么法子? 谁想得到,一个多月以前,老爷子问我,《解放日报》是不是有认识的人。 “有啊。”我说。 原来,是从报上看到了消息,知道上海开放了股票市场,外地人可以去上海倒 腾。老爷子忽然想开了,也要开放开放了。想让我替他问问,那得用些什么手续。 我能把这事给他办了吗?就算他留过洋,见过旧社会,我也认定,他最好还是 别“练”什么股票。老爷子可是八十一啦,就凭他那点儿人情世故,哪儿有本事到 股市上去磕碰! 郑重其事地委我以重任之后的三五天里,老爷子还真上心,问了我好几次。我 支支吾吾地告诉他,托人打听去啦,还没信儿哪。我寻思着,再过它三五天,老爷 子还不把这事给忘了? 这事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倒是我早已经把它给忘了。可几天前,老爷子托人带 话给我说:那事,不用打听了。他已经打听到了。 你淡漠了一个八十一岁的老爷子如此郑重其事的嘱托,是不是有点残忍?可我 怎么样?我告诉老爷子,上海的股市向一切有志者张开了臂膀?我给这八十一岁的 老爷子买张火车票,让这位一辈子净让人坑,却永远也不懂得什么是险恶的老头儿 到大上海人头攒动的交易所去,“炒”个昏天黑地,人仰马翻? 老人家呀,不是你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 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心灵,我也不是没想糊弄糊弄沈天骢。 安乐林的小公园看过了,遛鸟人集中的小树林也看过了,都见不着卖虫儿的汉 子的影子。说实在的,那时候便有了几分烦躁。我不是没事可干,而为了两只鸟儿。 好像大可不必这么劳神。于是就想打一个电话,向老爷子报告,说改天买到那鸟虫 儿,一定给他送去。犹豫了一下,想起了十六层楼上那一蹭一蹭地走着的脚步,想 起了他和那鸟儿面面相观,喃喃自语的模样,恰好又见着一辆出租车过来,这才做 出了另一个抉择。 如果我没有做出这样的抉择,而是去办了自己的事,临近晚饭的时候,回到了 老爷子那儿,告诉他,鸟虫儿没有买到,只好改天再说。那会怎么样? 如果我做得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甚至没去安乐林的小公园,也没去小树林, 早把买鸟虫儿的事忘个一干二净,甚至连打个电话过去搪塞一下都没有,那又会怎 么样? 如果老爷子求的不是我,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的也不是我,而是他的儿子沈 晓钟,那个过去天天陪他到天坛遛鸟,而如今,已经被BP机的叫声闹得晕头转向的 沈晓钟,那又会怎么样? “爸,我……我找遍啦,没见着卖面包虫儿的,也没见着卖蜘蛛的呀!”沈晓 钟定了定神,对老爷子说,“您可不知道,这地界,要侍候您那画眉天天吃面包虫 儿,那可不容易了。卖面包虫儿的在哪儿哪?官园哪。合著咱家不能派一位什么人, 隔三差五给您奔官园,买面包虫儿吧。” 矫情!要不是看着我的画眉这两天有点上火,我敢劳您大驾?沈天骢心里冷冷 一笑。他老了,可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他甚至从儿子的神色里猜到,儿子是不是真 的为他的鸟虫儿上了心,真的去找了、买了,都大可怀疑。当然,他是不会往深里 挑破这一层的,夫妻相亲是“顺气丸”,妯娌互让是“打不散”,兄弟和睦是“百 补膏”,父子同心是“万寿丹”。他沈天骢老了老了,还不至于连居家过日必备的 “丸散膏丹”全扔了。所以,心里虽说是一阵一阵运气,脸上却是一丝愠色也未曾 流露。他没事儿似的,从容不迫地吃了饭,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天色还早,最后那点太阳光从高层建筑的缝隙里钻过来,照到对面一栋高楼的 顶子上。老爷子撩开鸟笼的笼罩看了看,画眉们通人性似的,乖乖地站在鸟杆儿上, 不言不语。儿子今天难得早回来一次,孙女在厅里娇声娇气地央求爸爸妈妈领她去 散步。 “电梯都没有, 散什么步?”儿子有点烦。孙女动员妈妈站在自己一边。 “瞧你烦的,人家晨晨盼了多少日子了!你倒好,不回来,从早到晚不沾家;回来 了,一脑门子官司!”儿媳的声音。BP机又响起来了,儿子又在打电话。“砰”的 一声,母女俩儿出去了。儿子的电话打完了。又听见“砰”的一声,是儿子出去了。 没过多一会儿,老爷子看到了十六层楼下,通向楼群深处的小马路上,远去的 三个人的身影。 画眉已经三天没出屋了。如果是平常,他能让这小子就这么舒舒坦坦地溜达去 了?怎么也得把小子叫住,让他把鸟笼子带下去。替当爹的拎个鸟笼儿走一段,甩 一程,该当吧?累不着吧?可有了儿子刚才那话茬儿,他可就什么话也没了。再说, 就算你有这意思,那小子过来问了你一声吗?“砰”,走了。你跟谁说去?跟谁说 去? 老爷子歪头看了看自己的鸟笼。 伙计,我也看明白啦,早晚的事。不能让您二位跟我这儿憋死,是不?放生。 早晚。我早该积这份儿德啦。老爷子想。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