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小说写到这,可以打住了,也可以接着写。 打住呢,老爷子的结局就不那么让人揪心。不就是北京老爷子的那点子从容不 迫受了点儿委屈吗?孝顺的儿孙又给找补回来啦。 可要是接着写,老爷子就惨了。 接着写,我得写老爷子们遛鸟儿的那块绿地,让人给平了。 推土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推过去的,绿地没了,绿地上的小树更没了。那些小 树大约两米来高的枝杈上, 还有老头儿们挂的不少“S”形的铁钩子呢。每天他们 或早或晚的来了,就手儿把鸟笼儿挂到铁钩儿上。靠东的一头儿挂画眉,靠西的一 头儿挂百灵。把笼罩儿一掀你就听吧,画眉百灵全是神哨大师,你哨红子,我就哨 群鸡;你哨钻天燕,我就哨靛颏芯儿……现在可好,没啦! 绿地成了工地,挖出了一溜一溜的沟。沟的两边是钢管子搭成的脚手架。脚手 架上挂鸟笼子,倒是比铁钩子更方便,可人家让挂吗?有人敢挂吗?“轰隆隆”、 “轰隆隆”,脚手架边儿上,一台搅拌机在嚎。“咣咣咣”、“咣咣咣”,脚手板 上,运洋灰的两轮车在颠……都说北京已经找不着遛鸟的清静去处了,这话有些绝 对,其实清静的地界还是有的,故宫两侧的筒子河啦,天坛公园的古柏林啦,您要 给鸟儿押口,让它学唱,您就得去那儿。可那儿太远。大家伙儿好不容易在家门口 谋上了这么一块地界,也就为了鸟儿每天能看一看绿色,唱得欢势一点儿,舒心一 点儿。这下你们还欢势,舒心?糟心去吧。 这附近还净是工地,要想再找个和过去差不多的地界,难。 沈天骢老爷子大概是这些遛鸟儿的老爷子中间最惨的一个。一星期之前他的腰 疼病犯了,在家歇了几天。谁承想,再来时绿地就成了这模样。他估摸着老哥儿几 个比他可强多了,至少,推土机来了,搅拌机来了,脚手架来了,得有几天折腾哪。 心里能有个准备,大伙儿也有个商量。现在,地界没了不说,连老哥儿几个也没影 儿了,哪儿找去? 这回病好了以后,他的身子骨又毁了一道。这他明白。过去走到这儿得歇多少 气儿,现在走到这儿得费多大劲儿,他心里有数。他提着鸟笼子,在脚手架边上愣 愣地看了一会儿,又走开几步,往远处看了看,好像没什么新鲜的。他知道,他没 别的招儿,只一条道儿:回家。 我也够损的,老爷子混得这么惨,全是我瞎编的。 想到了这一层,才能引出下面的故事。 其实,自从那次打“的”去官园花鸟市场,为老爷子买蜘蛛以后,我就再也没 有去过沈家。不是怕老爷子抓我的“差”,而是实在腾不出工夫。好在后来认识了 一位民警朋友,是一位文学青年,恰好就管着沈家住的那一片。“这任务重千斤派 谁最好? 杨子荣有条件把这重担挑。 ”我就把这重担委托给了他。据说,我这位 “高足”还真是恪尽职守,没少了给老爷子送面包虫,送蜘蛛。更让人高兴的是, “杨子荣”深知电梯对老爷子意味着什么,好几次电梯一坏,他立刻通过关系,叫 房管部门来修理。全楼的居民,都跟着老爷子沾光啦……这些,是沈晓钟来电话告 诉我的。 “哥们儿,你那学生可真够意思!冲这,我们家老爷子得多活几年!”沈晓钟 说。 “亏你还好意思说出口!人家到你家学雷锋,你到外边猛点‘替’!”“替”, 钱也。我用了他们时兴的江湖口,直言不讳地骂他。 “革命分工不同嘛……”在电话里嘻嘻地笑。 也是“革命分工”的不同,所以我也不能让沈家的老爷子过舒坦了。你别忘了, 我是编小说的。 沈晓钟你小子就别埋怨我往下干嘛要把你家老爷子写得这么惨啦。 玩笑归玩笑,其实,早在沈晓钟来电话逗贫之前,有一个场面早就勾出了我的 坏水,使我把沈家老爷子的结局给设计好了。 这场面原本与沈家的老爷子无涉,倒是我自已经历的一次铭心刻骨的虚惊:推 土机、搅拌机、脚手架险些摧毁的,是我家楼下的一块绿地。 你没有生活在市中心,你就不会理解绿地对这里的居民的意义。 我家所住的高层建筑的楼下,恰恰有这样一块绿地。我刚搬进这栋崭新的十层 高楼的那天,似乎忽略了它的存在。我注意到的,是二环路上日日夜夜川流不息呼 啸不已的汽车,特别是时近黎明,载重卡车像匆匆躲避阳光的老鼠,呼呼地向都市 外逃蹿。那尖利的刹车声、轰轰的引擎声,有如大坝下的洪水,顺着高楼的墙体涌 将上来,无休无止、没头没脑地往你的窗口里灌,往你的床头上扑。 我住在九层,可我觉得我是躺在马路边上的阴沟里。嗡嗡颤动的窗玻璃,就是 那阴沟的盖板儿。 全家人出谷迁乔的喜悦,好像也全被扔到阴沟里了。 把我们全家从沮丧中救出来的,是绿地,是清晨时从楼下传过来的鸟叫声。最 先听到这鸟叫声的是我的妻子。那是在第二天的清晨,卡车的喧嚣渐渐隐退了之后, 她叫醒了我。我听出来了,那是画眉和百灵的叫声。我走到阳台,开窗俯瞰,这才 发现,就在我们的楼下有一片绿地,绿地的中央,是一株株小树,一个个鸟笼子挂 在其间。鸟儿的主人——老爷子们,或蹲或坐,稀稀落落围在草地的四周。我从来 不知道,鸟的叫声居然能传得这么高。而且,这叫声似乎还有一种过滤噪声的能力, 本来惹得人心烦意乱的车喧笛响,这时也不知为什么,退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于是,每天清晨都躺在床上听鸟儿叫。 于是,引擎声、刹车声涌进窗户的时候,不再被惊醒。醒来时,鸟儿叫得正欢。 日子开始过得踏踏实实。 然而,某一天,出门归来,意外地发现来了一辆卡车,工人们正往草地边上卸 电缆、钢管,还有铁锨、十字镐……一应俱全的让人看着眼晕的家什。 他们要干吗? 又过了一天,电缆被推走了,钢管被扛走了,让人眼晕的东西全弄走了。送到 楼后的那条胡同里去了。 算是大出了一口气。一场虚惊。 每天仍然能听鸟儿叫。 心满意足之余,想起若把这倒霉事给沈家的老爷子安上,那氛围一定更是凄凉 吧? 是的,那老爷子提着鸟笼,面对着那片已经变成了工地的过去的绿地。 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会不会像一个垂暮老人面对着变成了焦土的家园。 会的,会的,他会觉得,自己的命的一半都让他妈的这推土机给推了。 推土机推走的,是他的鸟儿撒欢儿神哨的天地。 推土机推走的,更是他们老哥儿几个撒了欢儿神侃的世界。 初搬到这翠华小区,被那坏电梯困在楼上待了三天,着急上火为的是他这鸟儿, 现在,他觉得更可怜的是他自己。 老哥儿几个一定认准了他是“弯回去”了。也是,一礼拜没来,都活到八十一 的人了,阎王爷不请,说不定自己一迷瞪,就找去了。您放心,我沈天骢还且活哪。 轮不着你们那几只破画眉叫份儿,拔头份儿的画眉还在这儿呢。沈老爷子想到这儿, 不知不觉着就把手里的画眉笼子抡了两下。老哥儿几个在一块儿,每天是少不了逗 一阵闷子的。逗闷子的话题,又跑不了由鸟儿说起。最让沈老爷子解气的是,老哥 儿几个掐来掐去,说自己的画眉怎么怎么好,争的都是亚军,在他沈天骢跟前,谁 也没脾气。现在他们美啦,拔头份儿的“弯回去”啦,听孙福山和李伯义瞎争竞吧。 孙福山过去是区里京剧团演猴戏的,大概也小七十了吧,精瘦,欢势,身板儿也利 索,上次见了,还在草地上翻了俩毛跟头呢。这回可真是“山中没老虎,猴子称大 王”啦。沈老爷子越往这儿想,就越不甘心,就冲这,他也非找着那老哥儿几个不 可。 可他们都他妈滚哪儿去啦? 沈老爷子解开裤腰,从腰间把那装尿的塑料口袋掏了出来,口袋里已经盛了满 满的一下子了。他拧开了塑料袋屁股上的螺丝,黄澄澄的一股朝工地的方向滋了过 去。还多亏大夫给他切了尿泡以后,给换了这么个盛尿的物件,算是为老爷子装备 了一件撒气的武器。 沈老爷子猜得就算沾边儿。和他一块儿在草地上遛鸟儿的老哥儿几个,还真的 以为他钻了烟囱胡同了。可要说老哥儿几个把他给忘了,那不公平。老爷子撒完了 气,收好了他那特制的武器,一抬眼,看见一块儿遛鸟儿的老伙计——就是那位老 猴孙福山,骑着那辆28加重飞鸽,车把一左一右,吊着俩鸟笼子,后架子一左一右, 也是俩鸟笼子,一晃一晃就过来了。 “嗬,老哥哥,老没见啦,好嘛,我就一直留心着您哪!”孙福山一歪身子, 把一条腿从车大梁上掏了过来。飞鸽车溜到了沈老爷子面前,孙福山推车那模样, 活像过去庙会上卖的“季鸟猴”。 沈老爷子见了老伙计,心中当然也高兴。 “都跑哪儿去啦?我这儿正转吆子呢!” “我跟您说啊,您可甭嫌远。龙潭湖哪!……老哥儿几个直叮嘱我,每天打这 儿路过,可留神着老沈头儿。嘿嘿,还真让他们给说着了……” 沈天骢一听说遛鸟儿的伙计们都搬龙潭湖去了,立马泄了气。那地方离这儿至 少十里地哪。是啊,那哥儿几个行啊,孙福山似的,骑自行车的,也有蹬小三轮的, 一骗腿就过去了。可他哪儿还行啊!就这,从家里那十六层上下来,一蹭一蹭地到 了这儿,这就跟他妈两万五千里长征似的,还奔龙潭湖哪,奔太平间去吧! 还有那个心,可没了那个力,想到这儿,沈老爷子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说,你们是成心躲着我是怎么着?……得了,我把我这画眉摔了,任你们 谁拔头份儿都行,你们就回来,给哥哥我就个伴儿,行不行?” “哎呀,哥哥您这是想哪儿去啦!……我们老哥儿几个让人家从这儿给挤对走, 可没少了在这街南街北地转悠,为的啥?就是为了哥哥您的方便!不信您也转悠转 悠去,您要是能找出个合适的地界,我立马招老哥儿几个回来!”孙福山受了天大 的委屈,又是晃脑袋,又是巴唧嘴。 沈老爷子没再说什么。玩笑归玩笑,斗嘴归斗嘴,老哥儿几个的确还不至于为 了吹乎自己的鸟儿,就算计着把他给撇下。可现在是怎么荐儿?没别的道儿啦,回 家,等死? 老哥儿俩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都没什么好说的。 “兄弟,您可别把我那话当真,我那是将您哪。”沈天骢瞟了孙福山一眼,那 意思显然是对刚才的急赤白脸做点找补。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我还不知道, 这附近也是没什么合适的地方啦。你们哥儿几个只管去吧,能走得动的,就走,玩 一天赚一天……这么着,反正我也去不了啦,您就把我这鸟儿,给哥儿几个带过去。 您甭不落忍,您这是帮我。您拿着……” 孙福山哪能接这鸟儿啊。他知道,沈老爷子这举动,是因为一时离了群儿,伤 了心,也因为刚才那话里显得有点外道。其实,老哥哥您还用得着这样吗,谁敢保 险自己没个心烦的时候?再说了,您越是去不了,您就越得有个伴儿不是?让我们 拿了去,不得让您闷死? 沈天骢见孙福山不肯接,只得作罢。两个人又扯了会儿龙潭湖那边遛鸟的事, 说着说着,孙福山忽然一拍大腿,呵呵地乐了起来。 “唉,您瞧我,糊涂不糊涂,咱们没那么多事啊!……” “您说什么呢?” “我是说,太好办啦,您家有一辆小三轮呀,上次您儿子拉您用的那辆!您让 您儿子给收拾收拾,明儿我蹬着送您上龙潭湖不就齐啦……” 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家里那辆小三轮,闲着也是闲着。不过让孙福山给自己当 车夫,也太难点儿啦。一个八十一,一个七十,就算他比你小十岁,也是七十啦。 “您……您……哈哈……哈哈……”沈老爷子用手指着孙福山,笑着,半天说 不出话来,“要说真这么办,还真成了北京的一景儿啦:七十的拉八十的,干啥去? 遛鸟儿去!……这叫什么?叫‘金台夕照’?哈哈哈……” “您别光乐呵,您说,行不行?” “行?我说行,您说行,我还怕您家的儿子孙子的找我算账呢!……怎么荐儿? 合著我们家老爷子老了老了,还让您拉去做了车夫……” 沈老爷子不跟孙老爷子提他那儿孙也罢,一提,倒把他心里那点火儿勾起来啦。 “他们?他们别扯鸡巴蛋了!算账?找谁算账?我他妈还没找他们算账呢…… 我当车夫,我乐意,他们管得着吗!” 沈老爷子心里“哟”了一声,后悔不该冒冒失失,捅到这位老弟的痛处。是啊, 一家一本难念的经,保不齐那儿子还不如自己的这位呢。沈老爷子忙找话荐儿岔开, 说自己没别的,就是不好意思。没这样办事的,老胳膊老腿儿的了,能自己找点乐 子就不易,再给他找事儿,不落忍,真的不落忍。 “老哥哥您小瞧我了。‘老胳膊老腿儿’?您瞧瞧我这‘老胳膊老腿儿’……” 孙老爷子有一好,就是得个机会就想表演表演他的武功。这回一边说着,一边就支 起了车子。他往远处挪了挪,先拉出个弓步,又把身子向上一欠,向下一颤,这弓 步就劈开了。只见他的身子又一上一下地颤了两下,两条腿就劈开个大岔儿,平平 整整地落到了地上,“您说,我这身子骨还能干两年不?您就赏我个脸,赏我个脸 行不?” “行,行……好说,好说,您快起来,您快起来!” 沈老爷子颤颤巍巍地伸过一只手去,那意思是要拉他一把。孙老爷子当然不会 用他,摆摆手,说:“别价别价,回头倒把您给拽倒了。”言罢扬起两只胳膊,向 下一抖,那身子就往上一耸,再一抖,又一耸,三下两下,身子就从地面升了起来。 孙老爷子拍打着身上的浮土,推上自行车,对沈老爷子说:“老哥哥您这回也算是 看见啦,我还行不?……行?那您这意思可就是说,肯赏我这个脸啦!咱们明儿就 开始,奔龙潭湖,没得说了吧?……” “没得说,没得说!”话都说到这儿了,还容你拒绝吗?沈老爷子也只能呵呵 笑着,就算是答应了。 “怎么着,这就到府上去认认门,看看那车,省得明儿抓瞎?” 孙老爷子也真是急荐儿的,好像生怕个美差被人抢了似的。 “行,走着。”沈老爷子领着他,一蹭一蹭地往家走。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