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实话跟您说,小说写到这儿,连我自己也有几分感动。 两个老头儿,一个瘦高瘦高的,已是老态龙钟了,一蹭一蹭地朝前走着;另一 个矮矮的,精瘦,推着辆自行车,言谈话语,眉飞色舞,却又很耐心地陪着他走。 自行车上,一前一后,一共四张鸟笼。瘦高的老者,一左一右,提着两个鸟笼。他 们简直就像是拥着一堆鸟笼向前移动的。更加意味深长的是,这一堆鸟笼在耸立的 高楼大厦夹成的峡谷间移动,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柔弱,像黄河峡谷里漂移的牛皮 筏,不过比牛皮筏移动得更慢更慢……最初感动我的,就是这画面,我想我早晚得 把它写进我的小说去。 现在,我就这么把它合理化了。 面对这画面,也曾有过别的胡思乱想。 两个“鸟儿友”,找另一位几天不见的“鸟儿友”来了?他们连地址都不知道。 他们在楼群间转悠。这么个岁数了,有几天不露面,意味着什么?找的结果,可能 是什么? 他们中的一位,到另一位的家去?也许。一个是退休的部长,一个是退休的门 房儿。人生的起点和归宿对每一个人都毫无二致。那么,当他们一起面对共同归宿 的时候,遗憾的是谁?是门房儿,还是部长? 还是让那眉飞色舞的陪那老态龙钟的去他的家吧,附近那遛鸟儿的绿草地没了, 他们得去看看那辆车,明儿好去龙潭湖。 两位老爷子进家的时候,沈晓钟正在家,家里还有两位客人。沈晓钟见老爷子 带一位回来,过来客气了一番。正打算回客厅继续和自己的客人谈买卖,沈老爷子 把他叫住了。 “晓钟啊,我跟你说个事。” “您说。” “明儿啊,我得到龙潭湖遛鸟儿去啦。” “哟,去那么远干吗?这附近……” “没啦,那地界儿让推土机给推啦!” “那你……” “这不,这位孙老弟跟我来啦,打明儿起,由他,拉我去……” “噢,那……您……您可受累啦……”沈晓钟朝孙老爷子连连点头。 “您就放心,老哥哥交给我啦!”孙老爷子一副大包大揽的神气。 仔细分析起来,往下这事儿,也怨沈老爷子。不就是让儿子给你预备车吗?你 们刚刚上楼之前不是看过啦,那车就在楼底下,等儿子送走了客人,让他给您推去 打打气,齐了。你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北京人讲话,“话又说回来”,沈老爷子 也是好意,北京人嘛,得个机会就念人的好儿,既然孙老弟有这义举,又跟到了家, 见了自己的儿子,他当然想掰开揉碎地把人家的好儿给儿子念叨念叨。沈晓钟呢, 却正在谈买卖,脑瓜子里转的,全是钱。瞧当爹的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以为是要 留他跟来人说说“价儿”哪。也搭着孙老爷子那模样大活泛了。别看是七十的人了, 那劲头儿,活像个夜里到永定门火车站口拉黑车的“板儿爷”。沈晓钟就真以为当 爹的找来个拉“包月儿”的哪。说实在的,要倒退回几年,他沈晓钟是不会出这纰 漏的。可这些日子,有点发了,口气也大了,前不久刚刚跟老爷子说过,您用钱, 您就说,哪怕咱请个男保姆来侍候您。您舒坦了,我也放心。有这么个前茬儿搁在 这儿,儿子就更以为老爷子是留他下来砍价儿啦。这份儿还用砍吗,顶多了,二百, 三百,行了不?这年头儿,为桩买卖,请一回客得花多少?这一个月下来,又得请 多少回客?能把老爷子哄服帖了,花个三头五百的,算得了什么? “行啦,爸,我那儿正忙着哪,您跟这位师傅说说就成了。您二位商量个数, 多少钱,我都出。”说完了,沈晓钟还跟孙老爷子点点头,笑了笑,过客厅那边去 了。 冲这句话,沈老爷子就得背过气去。 北京人,舍命都不舍脸。你这是抽我们这位老兄弟的脸子呀!人家是干吗的? 人家干吗来了?……钱?那俩臭钱儿烧得你都不会说人话了? “混蛋!”沈老爷子嘴唇哆嗦了好一阵子,算是把这句话吼了出来。 沈晓钟已经回到客厅了,听见这边吼了一嗓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回来看。 老爷子见儿子回来了,还是说不出话,煞白了脸,用手指着他,一劲儿倒气。 倒是孙老爷子不急不恼,态度平和得多,脸上堆着笑,告诉沈晓钟,老爷子生 了气,是因为他闹了个误会。 “哎呀,不就是个误会吗,我给大叔赔个不是,行不?……大叔,我这正忙着 哪,您甭往心里去,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看走了眼啦……” 孙老爷子当然是一派无所谓的样子,摆摆手,算是过去了。 “那……您帮着劝劝我爸?我那儿正忙着哪。”沈晓钟又出去了。 要说呢,的确是一场误会。可这误会也就是搁在如今这年头儿,好像才多起来 了。 我也碰上过。 半年前,为了写作的需要,我从一家公司买了一台电脑,因此得以发现,原来, 优质的售后服务,非洋人所得专也。感动之余,随手写了一篇《居京琐记》,交给 《北京晚报》发表。没有想到,文章发表后,类似的误会就来了——没少接到朋友 的电话,问曰:电脑公司给了你多少钱?我说:哪儿的事,我怎么能要电脑公司的 钱!又曰:别蒙我,做了这么大的一篇广告,能不要他们出血?至少,那台电脑得 白送你吧。我说我抗议我冤枉我一分钱也没拿。这以后,收场的就常常是一句玩笑 了:放心,我又不是纪检委的。或者说:我知道,这年头,谁赚了钱也得说没赚。 身边没挨着黄河,挨着的话,管它洗得清洗不清,会先跳下去再说。 这事以后我一直在想,这是怎么了? 大概是因为,这年头,人们都“狼”了许多,见到你披着张灰皮,自然是同类 无疑,你要是披了张白皮呢,也会认定,这日子口儿哪儿找羊去?这一定是只披着 羊皮的“狼”。 说不定原本真是一只羊的,让人这么一点拨,那张羊皮底下,倒长出点狼毛来 了。 再说得多一点,羊说不定真得变成披着羊皮的狼啦。 几周前去崇文区文化馆听一位潘先生讲旧京掌故,真是精彩得很,又听说这讲 座要延续很久,欣喜之余,不免为崇文区文化馆的经费担心,问曰:“每一讲得给 老先生多少钱?”文化馆的朋友笑了起来:“问的可不止您一个了。老先生一分钱 也不要。而且说了,要给钱,就不讲了!” 您看,我这就“狼”了许多不是? “狼”都哪儿来的?全是这么互相点拨着、调教着出来的。 话题是不是远了点儿?沈老爷子正待在屋里生儿子的气。孙老爷子呢,走也不 是,不走也不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其实我的话题一点儿也不远。您就这么想吧,就我这号的,除了仨瓜俩枣儿的 稿费、讲课费,还没见过多少钱呢,都自觉着这羊皮底下有点儿狼心狗肺了,那沈 晓钟,成天腰挎BP机,手持“大哥大”,今儿“抛”吧,明儿“进”吧,在狼群里 混,能不整个儿完全彻底地狼心狗肺了? 当然我这是开玩笑,或者说,我这是学老爷子的口气。其实我倒拥护沈晓钟, 不拥护老爷子。用老爷子那一套,干不成“四化”,顶多了,多活几年。不过,您 沈晓钟“狼心狗肺”。您得到该使的地方使去,您不能哪儿都使,特别是不该当着 这俩老爷子使。您这一使,在您呢,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您没想到,您这一手儿, 轻了,给老爷子闹个臊眉耷眼;重了,得把老爷子气回去。 沈晓钟的“罪过”还没完。按他那一套活法儿,这非但不算罪过,还是很自然 很合理的事。他还觉着,回来说这么一句,是对刚才那误会找补了一下,谁承想, 又给本来已经气头上的老爷子添了一把火。 这一回,连一直随和、忍让的孙老爷子也觉得没多大意思了。 沈晓钟从老爷子的屋里回到客厅以后,大概跟他的客人们解释了一下。客人中 的一位,不知是因为买卖上有求于他呢,还是因为真的热心,当即说:“那又何必? 我每天都从您家门口过,用我的车,把老爷子捎上不就成啦?……回来?您让老爷 子说个时间,我包了!” 要说沈晓钟也没错儿,有方便的汽车,谁坐三轮啊。再说,老爷子领来的那位, 如果不是专门拉三轮儿的,纯粹是为了交情,来尽义务,他也是觉得不落忍了。您 想啊,也是老头子了,一分钱不挣,每天来拉着你们家的老头子去遛鸟儿,您心里 说得过去,街坊邻居也得戳你脊梁骨呀。 沈晓钟一点儿也没犹豫,又推门进了老爷子的屋,和言悦色地对孙老爷子说: “大叔,您不生我的气了吧?” 孙老爷子当然又端了一回大家风度。 “大叔,我还真谢谢您,您这么有心。”沈晓钟说,“不过呢,刚才那边有位 朋友说啦,这事儿,就不用劳您大驾啦,他有汽车,从我们家门口过,把我爸捎去 就成啦……” “喝,有汽车啊……”孙老爷子强笑着,扭头看了看沈老爷子,“敢情!…… 有汽车当然不用坐我的三轮啦……好,好,那……老哥哥,明儿……您……就坐汽 车……坐汽车去啦?……” 沈老爷子恨不能把个脑袋扎裤裆里去。 第二天,孙老爷子当然不会来。 接沈老爷子的汽车倒来了,至少,那老板和沈晓钟的买卖进行着的这几个月, 大概会天天来的。 沈老爷子能坐吗?甭说坐汽车了,就是腿儿着,他也没脸去见孙老爷子,见他 那些老哥儿们了呀。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