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是的,当天晚上,我就用自行车驮着一个简单铺盖,到派出所去了。 那天正好轮到苏五一在门口的值班室值班,我去跟他一块儿。 派出所是很简陋的,据我所知,这是当时北京最艰苦的派出所之一。其实,波 及北京的1976年唐山大地震都已经过去7年了, 北京的地震棚也基本消灭了,这个 派出所却可以说是当年遍布京城的地震棚中硕果仅存的一个。 据说老派出所在地震时成了危房,只好到这块空地上盖了一圈“干打垒”来办 公。现在,它的四围,已经盖起一圈崭新的家属楼了,而派出所,还没有找到合适 的地皮,更没有充足的资金。 “干打垒”围起了一个不小的院子,坐北朝南的一溜,主要是办公室、会议室, 东边的两间,是伙房,东南角的一大间,因为是在院子一进门的地方,所以成为了 接待来访、受理报案、办理户籍的值班室,剩下的南房和西房,就都是民警们的宿 舍了。 院子里立了几根水泥柱,拉着两行铁丝,上面老是挂满了民警们的衣物。西北 角有一个砖砌的盥洗池,从早到晚,不断地有民警在那边儿上刷牙洗脸,可见他们 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能睡觉,什么时候才起床。平常的日子,他们分成两班,每天 都要有一班人在所里待命,以应付各种任务。可“严打”这些日子,已经没有待命 这么一说了,警车没白没夜地出动,甚至连警车都不够使的了,从附近的单位又借 来了一辆吉普车、一辆面包车。公安分局的预审处也不够用的了,包下了一家很大 的旅馆,各派出所逮来的罪犯,够条件的就“报捕”,分局长一批,警车就呜呜地 往那儿送。别说民警们一个个熬成个什么样儿了,就连围在“干打垒”四周楼房里 的住户,也都给熬得五脊六兽的。 我到了派出所的门外,从自行车后架上卸下驮来的铺盖的时候,警车正好也停 在了门口,从车里下来了一个姑娘,她的后面,跟着一个女民警。 那姑娘相貌平平,看那肤色有些像农村人。穿着一条深灰色的的确良裤子,上 身是一件紫红色的的确良长衬衫,手里提着一个尼龙网兜,里面装着一些简单的生 活用品:毛巾、漱口杯、卫生纸之类。又逮来一个?卖淫还是偷盗?我愣愣地打量 她。她往派出所的门里走的时候,歪过脑袋瞥了我一眼,我至今认为就是因为这一 眼,才给我带来了那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 和苏五一一道在值班室里待一会儿我就明白,我的铺盖带得实在是多余。值班 室的一个角落里倒是立着两张钢丝折叠床,可什么时候能睡下且不必说了,什么时 候这值班室里能消停一会儿,让我们有空闲打开这床,铺开那铺盖,都大成问题。 值班室简直是一个不断上演、交叉上演一幕幕小品的小舞台。 九点一刻的时候,送来了一个醉鬼,蹬三轮儿的“板儿爷”说,他说他到永定 门,可永定门哪儿呀?到了永定门,这位呼呼睡个不醒,不管你怎么问,也问不出 个屁来了。永定门大了去了,我横不能把他扔在永定门大街上吧?明儿您再在大街 上见着个尸首,给我安个谋财害命的罪。得嘞,我不要车钱啦,把他给您搁派出所 来吧!……板儿爷还没出门,又进来两位,河南驻马店来的,住在了什么什么旅馆, 上街遛达,天一黑,找不回去了,只好找到派出所来了。那醉鬼倒不碍事,倒在一 米高的柜台底下打上呼噜了,苏五一说,先甭理丫挺的,丫挺的且睡呢,今儿晚上 不用咱把被子匀给他就不错。他坐到桌面上,详细询问那俩“驻马店”,还没问出 个所以然,拉拉扯扯进来了五个人,一下子把值班室的门口挡了个密不透风,后面 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黑咕隆冬的不知有多少位。 “民警同志,你给评评这个理,我的孩子,我让她回家,他凭什么拦着,凭什 么?”那个50岁上下的女人说。 “我不拦,我不想拦,可我得找派出所说明白,不然你把孩子领走了,出了什 么事,我担待不起!”另一方是个60开外的老爷子。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怕我妈打我,她肯定打我!”女孩儿倒没有哭,可 她铁青着脸,躲闪着她的母亲,往老爷子身后藏。 “瞧见啦瞧见啦,是我拦她吗?您说,这么着出门,他们娘儿俩不得打起来?” “那你别管,我家的孩子,我们做家长的,有找她回家的权利。”女人身后, 一直没说话的一个男人开了腔,“你们家私自扣我们的孩子,这……这是违法的… …” “可孩子现在在我们家,我们家秋子又没在家,你们非拉她走,有个三长两短, 我们怎么交待?”一个30多岁的男人帮那老者,看那模样,是他的儿子。 “你别搭茬儿,我们孩子她舅还没说完呢,你们听听我们孩儿她舅的,她舅是 科长……”原来说“权利”、“违法”之类的那位,是“孩子她舅”,原来又是个 科长,怪不得比起那几位来,有那么点儿“端”。衣着也透着不同,不到50岁,肚 子有那么点儿鼓,绷着一身的确良做的短袖猎装,还真有点儿“派”。 没想到,那女人对“孩儿她舅”职位的宣布,好像没有多少威慑力,那老者和 他的儿子还是喋喋不休地声明,自己家绝无扣人之意,但必须到派出所来,当着民 警的面交人,而且,还得要求她当面下保证,保证女孩的安全。 “老说这个,老说这个,我让你们听我们孩儿她舅说完行不行?她舅是科长!” 女人又一次搬出自己的弟弟。 苏五一也不着急,就跟看小品似的看看这位,看看那位,有时候也不看,想起 了什么,翻翻电话本,又打个电话,替“驻马店”问旅馆的事。问完了接着看。看 一会儿,又找出一张小纸片,往上刷刷地写什么,看来是给那“驻马店”用的地址。 写完了,又接着看,然后把纸片儿给了“驻马店”,让他们出门,打“的”,走人。 “行了!完了没有?”“驻马店”走了,苏五一好像也腾出精神来了,从桌面 上跳下来,冲女人、老者、孩儿喊了起来,“一个一个说,瞎吵,想不想让我听明 白?” 女人说:“对,一个一个说。民警同志,您先听我们孩子她舅的,她舅是科长!” “是吗?”苏五一歪过脑袋瞥了“她舅”一眼。 “对,机械厂总务科的。”“她舅”递过来一张名片,嗽了一下嗓子。 苏五一捏著名片,懒洋洋地说:“我跟您说,您,先别说哪,别说哪……您先 办这么一件事,就这会儿,也别远了,到永定门火车站,拿块砖头,朝那人多的地 界来一下子。砸着的那位,您问问他,一准儿,是个处长!……您是科长不是?那 就先甭说了,再过两年,继续进步了再说吧……” 除了女人和“她舅”,大伙儿都笑了。 “你多大啦?”苏五一也不笑,开始掉脸儿问那女孩儿。 “十五。”女孩儿的回答让我一愣,看她身段,说二十你也得信。 “十五?十五你不跟家待着,到人家家里干什么?” “我妈老打我,骂我,我……我就到秋子家去了……” “秋子是我那儿子,他俩搞对象哪。”老者说。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全明白了。”苏五一伸出了右手,张开个巴掌,在脸 上一通胡噜,胡噜痛快了,看了看老者,说:“你可真敢干,想抱孙子也没有这么 急的,鼓动着儿子搞15岁的,你还替你们家儿子看着,调教人家的闺女,不让她回 家,你就不怕犯法?” “……” “你,更够呛!当妈的,别以为自己没事儿!这么大的闺女,看都看不住,拉 也拉不回,这妈,还当个什么劲!我告诉你,当妈当不好,也犯法!有胆儿你把她 接回去接着打,再打跑了,我跟你要人!” “……” 都不说话了。 “说呀,怎么办?”苏五一高声问。 还是没人说话。 “不说,可就听我的了!……去,都到边儿上去,一人给我写篇保证书来…… 你,保证不打她,让她好好回家!你,保证不留她,不许她再到你家过夜。听明白 啦?” 都说明白了,都到一边写去了。 …… 就这样, 一幕幕小品热热闹闹地在值班室里上演,直到凌晨3点,上演的频率 才渐渐地放慢了。 那醉鬼还在柜台下瘫着,呼噜声越发惊天地泣鬼神。这呼噜打得人实在受不了 的时候,苏五一就蹲到柜台下面去,捏捏他的鼻子,给他一个小耳光,让他调整一 下高音低音轻重缓急。有一次刚刚让他给调教好,从柜台下直起腰来,所长老边就 进值班室来了。 所长有事吗?苏五一问。 有事。你们兴华里那位,还没拿下来呢。 “拿下来了”,就是招供了。“没拿下来”,就是没招供。 哟,都他妈三点了。苏五一看了看表,想了想。说,别他妈抓错了吧? 就是,我也怕是抓错了,要不,快一宿了,怎么也得招啦。我说,你清理清理 这儿,让事主在这儿辨认一下吧,我看这屋还亮堂点儿。所长说。 所长出去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事似的,回来把苏五一叫了出去。没多会儿, 苏五一回来了,领来了两个同事,让他们把那醉鬼拉了出去。他招呼我帮他把墙根 儿那儿的一把长条椅子搬到日光灯底下。 “这干嘛?” “不是说啦,准备让她辨认嘛。” 苏五一告诉我,“兴华里那位”,不是他抓的。那是天津公安局转来的案子。 事主在天津跳了海河,被救了上来,一问,原来那姑娘从河北农村到东北找她哥, 到北京转车时,被一个小伙儿骗到家里强奸,又被抢了钱。她回了火车站,又被另 一老流氓骗到了天津,玩够了甩掉,走投无路,才跳了河。事主已经被接来了,因 为她说她记得在北京被骗强奸的那一片屋子,叫“兴华里”。刚才所里派民警领事 主到兴华里转去了,还把那间屋找着了。那家还真住着一位年龄长相和事主说的一 样的人,所以就“传”来啦。按说,不管是什么案子,只要是边所长亲自出马来问, 如果真是罪犯的话,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就一准儿“拿下来了”。问到这会儿还 没招,是不是抓错了还真是有点儿悬了。保不齐,那可保不齐,黑咕隆咚的,你敢 说那姑娘记那房子就能记得那么准?事到如今,也只有让那姑娘出来认一认啦。 “你知道所长刚才把我叫去商量什么?辨认的人不够,没几个穿便衣的,所长 问,你能不能算一个。我说啦,老陈没得说,别看是个作家,没有一点架子,就算 一个吧!……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儿没错儿,我算一个!”我主动坐到了刚刚摆好的那张长椅上。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辨认,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不是说把事主带来,指着嫌 疑犯问:“是不是他?”事主说是,或不是,了事。辨认时得同时找上四五个人, 让嫌疑犯夹在中间。然后让那事主躲在一个不被人发现的地方,认认真真看个遍, 从中挑出罪犯来。是啊,这么晚了,让苏五一哪儿去找四五个穿便服的人。再说, 这回咱又成了“嫌疑犯” 了, 让一个被强奸的姑娘上上下下认一认,这不是比当 “萨马兰奇”“发奖牌”更够味儿的差使吗? 随后走进屋,和我一块儿坐到长椅上的,是三位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两位我认 得,是附近单位为了支援“严打”,派来的两辆汽车的司机。另一位我想肯定就是 那位真正的嫌疑犯了。这嫌疑犯留着寸头,长着一张胖胖的大脸,腮帮子被刮得铁 青。看得出,是让这一夜的审讯给熬的,一副蔫头耷脑的丧气样儿。不过说实话, 我想我的尊容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我看那俩司机,让日光灯从头顶上一照,说他 们是罪犯,也一样有人信。 “你们都听着,我还得给你们交待交待政府的政策,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们比我可清楚……别低头,把头抬起来,好好听着!……”苏五一板着脸,站在 我们的左侧。这我明白得很,他不能站在中间,中间正对着值班室的后窗户,他不 能挡着黑魆魆的窗户外投过来的视线。 听他一声喝斥,我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一时间,我觉得自己还真的体会到了 一点当犯人的滋味儿。 我不能不服气哥儿几个干这一行实在是天衣无缝,我瞪圆了双眼,使劲往黑魆 魆的窗外看,愣是什么也没看见,可没过一会儿,边所长领着几位民警进来了,他 拍拍苏五一的肩膀,苏五一很快结束了演讲,说:“……都去,再想想吧!”那三 位在民警的陪同下,分别出去了。我知道,辨认已经结束。 “认出来没有?”苏五一问所长。 “认出来啦!你猜认出了谁了?” “谁?” 所长用手指着我,呵呵地笑,说:“在这儿哪!” 后来我才知道,那姑娘,就是傍晚时和我在派出所门口照过一面的那位。没错 儿,正因为照了那一面,我就成了她辨出的“强奸犯”! 三个人拿这事说笑了一会儿,忽然,所长不笑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就估摸著有点儿问题,不然怎么会那么难审!”所长的一只手按在办公桌 上,中指和食指交替地弹着。 “怎么着,我去跟那边说说,放人?”苏五一问。 “跟司机说,开车送他回去,一宿了……瞧这事干的!” “没事,所长,丫挺的有前科,不敢滋毛!” “好啊,这位秦友亮,反正是你们管片儿的,交你办了。”所长边说着边往外 走。 “我不管,又不是我传来的!”苏五一说。 “敢!” 所长走了,苏五一冲我嘻嘻乐。我知道到了没别人的时候,他是得拿我被认出 的事开开心的。 “甭乐。请神容易送神难,还是先想想所长说的,怎么送人家回家吧。”我说。 “瞧你说的,这有什么难的?你以为我说不管,是怕丫挺的秦友亮啊?跟所长 那儿尥尥蹶子,开开玩笑罢了!” 212吉普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苏五一从值班室走出去,站在汽车的门边。一个黑黝黝的身影从北边的排房那 边走过来。借着屋里照出的灯光,看得出,就是他们说的那位秦友亮,腮帮子青青 的那位。 “小秦子,今儿怎么样?”苏五一递给了他一颗烟。 “哟,谢谢……谢谢……”小秦子挺意外的样子,忙着从口袋里往外找打火机, 替苏五一点上烟。 “听我说,小秦子。” “哎,哎。”一口烟好像还没来得及往下咽,顺着鼻嘴,冉冉地往外冒。 “今天呢,叫你来,是为了帮助你,没别的意思。” “是,是。” “你呢,就得正确对待政府的帮助,不应该有什么想法。” “哎哟,我能有什么想法啊,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这一晚上了,先是所长, 陪我熬着,现在又是您……我能有什么想法呀,您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我吗?… …” “砰”,212的车门关上了,发动机又轰轰地响起来。 苏五一回到值班室里。 “怎么样?”问我。 我笑着说很受教育,很受启发,我真是得向这位小秦子学,他是“理解万岁” 的典范,“娘打了儿子不恨娘”的标兵。这一晚上,我可没白跟着耗,我又大大地 长进了。 苏五一像个哥们儿似的往我的肩膀后一拍,哈哈大笑,他说是那儿回事,人民 群众的确就是那么好,别说有前科的了,就是浑身没有一点儿渣儿的,也没脾气。 他又拍了我的膀子一下说,你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你真的长进了。 没过一个月,当我“下来”的日子快到期的时候,我更得到了一次向全社会宣 布自己“长进了”的机会:上级派来了几位摄影记者,为我拍了几张“参加严打” 的照片,有参观过军事博物馆的“严打展览”的朋友告诉我,在那儿看见了我的一 张好大好大的照片,说明是:“作家陈建功在派出所和所长研究案情”。天哪,我 哪有这水平和这资格?我只是遵了摄影家之命坐在了那儿,和所长凑着脑袋看了几 秒钟的报纸,“咔嚓”被拍下一张。 不管怎么说,这的确是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表示了对领导组织我们参加这场 “不是运动的运动”,这场“比土改还深刻的运动”的理解万岁。 不过,这机会给我带来的麻烦大概就无人知晓了:又一个月以后,文联一位管 保卫的同志找我谈话,问我“在生活作风方面是不是有足够的检点和自持?”问话 是很客气很委婉的,却使我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给公安局去了匿名的“检举信”,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说陈某人野蛮地强 奸了她。 那信,据说不仅匿名,而且还是从报纸上剪下一个一个印刷体的字,拼贴成的。 公安局连笔迹都无从查找。 当然是为了对我负责,他们把信转到了文联。 幸好我经过了几个月前的锻炼磨练锤炼,似乎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镇静。 当时我好像又想起了那位“小秦子”,那楷模使我的回答愈发冷静。我说没什么, 没什么,我衷心地感谢组织,感谢公安局,我理解理解非常理解,不能说没有想法, 这想法只是两个字:理解……我没有把这事告诉苏五一,我想,如果他知道这件事, 一定会认为我是彻头彻尾地出师了。 好像是说远了。我应该把话题拉回来,说说此后不久发生的,我和那位“小秦 子”之间的故事。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