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不能说从此我就成了那小酒馆的常客。不过,一个月去那么一两回,总是免不 了的。 与其说是为了“喝”,不如说是为了“品”。 这小酒馆特有味儿。在此之前老是从这儿经过,可不知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它的 存在。门脸儿不大,一丈来宽、两丈来深的铺面,摆了两溜方桌。不管白天黑夜, 老是开着门,还老是满满当当的人。也不管什么时辰,总有奔饭来的,也总有奔酒 来的。就说早上八九点那会儿吧,你一准儿能从这里揪出俩“酒腻子”来;到了半 夜11点呢,兴许就闯进来个没吃晚饭的。当初被秦友亮和苏五一领着一走进来我就 明白,这是到了“引车卖浆者流”中间来了。 特别是晚上,进来的好像大多是熟脸儿,这哥那哥的,谁都得打几个招呼。喝 着喝着,隔着桌子就扔开了烟,远远的就拼上了酒。我第一回进来那次,秦友亮就 和隔桌的划上了拳,两人相隔足有半间屋,吆三喝四,唾沫星子乱飞,观战的人一 边喊着“掌柜的,拿伞来吧!”一边又添油加醋,惟恐没有人出溜桌子。有时候不 拼酒,幽幽地唱歌,一个人唱,全饭馆的人听。没人说话,只有顺着手指头,顺着 鼻眼悠悠飘升的轻烟。有时候又不唱,三五一伙儿地侃,侃的净是哲学:“……这 地球,这地球我盼着丫挺的爆炸!没劲,忒劳神!爆炸了,都清净!……什么什么? 问我干吗还造儿子?没劲才造儿子呢,造儿子不劳神啊……造出来?造出来就后悔 啊,造出来就明白啦,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更觉得没劲啦!连他妈造儿子都是个麻 烦,这地球上还有什么劲?你说,有什么劲?”“……好人,坏人?扯蛋吧。他下 台,你上台,一个比一个操性。我?我也一样,兴许比别人还恶呢!有权不使,过 期作废,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有什么招儿?有招儿啊,甭下台了,也甭上台了, 上台一拨儿,喂肥了不是?您就踏踏实实待着吧,您肥了,就不那么咬了不是?可 你想吧,这拨儿刚肥了,咱又换一拨儿,好嘛,这新来的饿得正瘪呢,上来了,咬 吧!你能踏实了?……所以,依我,给中央提建议,甭什么二梯队三梯队的,一梯 队,足够!” 你不能不来,听听他们的哲学,当然,也听听他们那幽幽的歌。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发现,秦友亮是这儿的歌王。 我知道旧北京的饭馆里有那么一家,可能是“致美楼”,那老板爱听,也爱唱, 所以他准备了胡琴,供有同好者用餐之余一展清音。 我没有想到,这么一个衰颓拥挤的小酒馆,居然也可以边喝边唱。 这里准备的,是吉它。 那次和秦友亮、苏五一喝得微醺,秦友亮回头朝柜台那儿看了一眼,那小姑娘 就心领神会,立刻递出一把吉它来。 秦友亮低下头,旁若无人地唱《橄榄树》。曲子和歌词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可是我从来也没听过有哪一位歌手这么唱《橄榄树》。 那是一头狼在悲凉地嚎。 我盯住了他那铁青色的两腮,我想他如果能到舞台上去唱,一定能风靡京城。 当然,他未必会作曲,会作词,他只能唱人们耳熟能详的歌,可是,他能把所有的 耳熟能详唱得陌生。 唱完了《橄榄树》,苏五一说,唱《十二郎》。 我知道,这首歌,是为我点的。 秦友亮唱这首小调的时候,我开始丢掉戒备,忘情地喝酒,一直喝到晃晃悠悠。 我发现,每次从这小酒馆回去,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前,我的心就像鼓满了风的 帆。 秦友亮不光在酒馆里唱,有时又在酒馆外边的小树丛里唱。那时候,小树丛里 坐着很多和他一样的年轻人,黑乎乎的看不清他们的眉眼,你只能听到从他们中间 传出来一把吉它的弹拨声,继而听到一头狼在嚎,或者是一群狼一块儿嚎。我知道 他们都来自兴华里,那个又窄又闷的屋子把他们逼出来,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大口地 喘气的地方。 这使我激动不已的路边吉它队,后来被我写进了和赵大年一块儿合搞的室内剧 《皇城根》,可惜拍摄时,这一段被删去。 来的时候多了,我发现,秦友亮来到小酒馆,不仅仅是为了唱,更为了那个老 给他递琴的姑娘。 那姑娘不能说有多么漂亮。不过,一双善解人意的眼睛,饱满的成熟的身材, 就已经足以使小伙子心驰神往了。在我的印象中,和秦友亮一起喝酒的时候,除了 要吉它,他从来没有看过她一眼。然而我凭着直觉,一眼就认定,在他们之间,存 在着一个“场”。 “……‘场’?什么意思?” “想娶人家当媳妇的意思。”我冲秦友亮笑着。 “没错儿,我想娶仨媳妇哪,这算一个!”他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等着,等我发了财……” 我只好作罢。 此后不久发生的事,至今使我怀着深深的歉疚,尽管秦友亮不知道我竟在这中 间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 我是无意的。不过我知道,这哥儿们后来受的伤害,皆因我的冒失。 不知道秦友亮有没有机会看到这部作品,虽然我写的时候,已经把他的真名隐 去,但我相信,个中奥妙,他一看便知。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 使我把兴华里的这家小酒馆介绍给了我的芳邻,602的那 个小伙子。后来我知道了,他也姓陈,和我同姓。 一天晚上,大概又是从城里开车过来开“派对”?那位“小陈”很突然地敲开 了寒舍的门,说有一些朋友来他家玩,很偶然地说起您住在这里,其中有两位小姐 是读过您的作品的,很想结识,唯不知是否在忙,能否给个面子,到楼上来坐坐。 人的弱点是不必讳言的。如果我听说对我感兴趣的是两位男士,或许也没有这 么高的热情。虽然并不报任何非分之想,但觉得能让两位小姐有请,是很愉快的事。 随后自然是随他上楼,到那套装修华美的屋子里去会那两位小姐。 屋子是来过的,来这里收过房租水电费。这屋子的别致之处是:除了沿墙而设 的一圈没有扶手的沙发外,几乎没有更多的家具。看得出,这是他们为了开舞会、 办“派对”的方便。我在进来时,几个男士和几个小姐正坐在沙发上聊,一对舞伴 在屋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在这个屋,一会儿转到了那个屋。寒暄过后,我客气地请 说得正上劲的男士继续聊,原来他在讲一个“荤故事”。 “……通讯员过来了:‘连长,首长命令:出击吧!’连长说:‘好!全连注 意,越军上来了,全是女的,出击吧!’……” 小姐们在吃吃地笑。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傻蛋,只好也笑笑。 小姐们开始把话题扯到了文学,问这个作家那个作家,问这桩离婚那桩离婚, 敷衍来敷衍去,说到了流行音乐。 谁说的?“女人的肤浅会大大削弱她们的美貌?”哪儿啊,恰恰相反,女人的 美貌会大大掩盖她们的肤浅。这就是为什么在明知她们肤浅以后,我还要和她们滔 滔不绝的原因。女人的美貌岂止能遮掩自己的肤浅,她还会勾出男人的肤浅呢,我, 便是这理论的最好注脚。我在鬓影衣香的包围下灵魂出窍,惹祸的根苗便在这滔滔 不绝中种下。我告诉她们真正的好歌手或许在民间,不信你们不用走多远,就在兴 华里的小酒馆,你就能听到从别的歌手的嘴里听不到的声音……回想起来,这纯粹 是一种自以为高明的炫耀,或者说,是为了在小姐们肤浅的男友们面前,显示自己 的深刻。 小姐们被说得意兴道飞,她们说要去听,要去唱,甚至要去一起喝。我心里暗 暗地一笑。我知道她们不过是想换换口味。我说我很忙恕不奉陪。其实我在那一刹 那觉得她们如果真的由我陪同踏进那酒馆,我会在所有熟悉的目光中读出惊诧。 我没去,却有人陪她们去。 这也罢了,去了不说,竟又把柜台后递琴的那姑娘勾了走。 我的罪过大了去了。 消息是苏五一告诉我的。这已经是第二年夏天的事了。那天夜里,他巡逻完了, 没什么事,从兴华里过,看见了我屋里的灯光,上楼来和我聊天。 “你不知道吧,你们楼上,602那小子,把兴华里小酒馆那个妞儿,勾上啦!” “什么?” “您犯什么愣啊,净来您这楼上跟他们一块儿跳舞,您就没见过?” 我说,没有没有,我这写着东西呢,天天不出家,我哪儿就碰上了。 “好嘛,挺热乎的,我还见着她和他们一块儿坐车走呢。”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您楼上那哥儿们,带了男男女女的几个,去酒馆喝过一次。那次小秦子也在, 一块儿唱歌儿来着。后来,他们又来了几次。再后来,就看见那妞儿和他们一块儿 啦……” 我的话都到了嘴边了,最后还是没勇气告诉他,这事的罪魁祸首是谁。 “那……那小秦子怎么着了?” “什么‘怎么着’?” “嘿,小秦子没找他们玩儿命?” “找谁玩儿命?” 我指了指楼上。 “嘿,瞧您说的,那妞儿和小秦子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小秦子跟我这儿都承认了,那是人家想娶的媳妇。 “您可真逗!他想娶,他想娶的妞儿多了,娶来了吗?他连说也没跟人家说呀! 天天去那儿唱, 就算你有那心,你倒说呀!再说,那妞儿跟602那位玩玩,谁管得 着啊,咱知道人家怎么个玩儿法?民不举,官不究,我他娘的就是想帮他小秦子一 把,都不知从哪儿下嘴!” 第二天晚上,鬼使神差一般,我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到了那个小酒馆。 那个姑娘还在柜台后面忙碌着。 酒馆里没有秦友亮。我退了出去。 我到他家找到了他。 我说我请他去喝酒。 他说不去。 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你他妈的就那么熊?就没本事把自己喜欢的妞儿弄 过来? 他说我压根儿就他妈的没喜欢过她。 我说那更好办啦,那就不耽误到小酒铺喝酒啦。 他说可我不想喝,我反胃。 我没办法。我回家了。 回到家,想趴到桌上写我的小说,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站到窗前,望着灯光 熠熠的兴华里愣神。忽听楼下传来汽车的刹车声,男男女女的喧哗声,随后又是带 有几分优越的,砰砰地甩车门的声音。 又跳舞来了? 我走到自己的屋门口,差点开门出去。我想看着那酒馆的小妞儿是不是也跟了 来。 想到自己全是多管闲事。我又回到了北屋的窗前。 “砰砰”的舞曲响起来了,天花板上,还传下来沙沙的脚步声。 忽然,隐隐地,听见楼下传来了一阵凄清沉重的哀乐声,那声音先是远远地飘 过来,渐渐地,越来越响,响得人心里凄凄惶惶,没着没落。 楼上的舞曲也戛然而止。 我忙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机。四个频道,没有任何一个频道在播哀乐。 我又回到了北屋的窗前,哀乐仍在继续。 楼上的舞曲也继续。 我把笔掷到桌上,回卧室睡觉。 忽然间我想到了这哀乐响起的因由。我下了楼,到了秦友亮的家门外。 哀乐确确实实是从他家里传出来的,在哀乐声里,还听得见他奶奶在咿咿呀呀 地骂。 第二天中午,苏五一到我家来了。 “找小秦子来了……这小子,喜欢音乐,你喜欢什么不好,买了一盘《哀乐》, 昨儿放了一宿。你这儿听见没有?嘿,今儿一大早,好几家找我去啦,说让这哀乐 闹得,心里没抓没挠的!……我劝他,他小子还跟我贫,说他就喜欢哀乐。是黄色 歌曲不是?不是。国家禁止不禁止?不禁止。完了,他倒有理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