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电视台预报:今天晚上,有雷雨大风。 倘若我和秦友亮之间没交情,对兴华里又毫无了解的话,对夏季里一次雷雨大 风的预报,是不会动什么心思的。鲁迅夫子说,煤油大王哪儿知道北京拣煤昨老婆 子的辛酸。有人说不定得给我上这个纲。可我不是煤油大王,不过“煤气罐”阶级 而已, 有了“罐儿” ,对“拣煤砟儿”阶级的辛酸,的确是知之甚少了。不过, “拣煤砟儿的老婆子”,好像也不知道我这一天天爬格子的辛酸。邓小平讲话,都 是劳动人民。说得对。那就谁也甭说谁了。老太太,您拣您的煤砟儿,我爬我的格 子,都不容易,谁也甭说谁了。 谁也甭说谁了,咱们再一块儿说理解万岁。 我还真的对那项预报挺上心,上午写作的时候,往兴华里瞄了两眼,我想应该 在下楼散步的时候到秦友亮家说一声,好让他有个准备。后来因为写得顺,就一直 没动窝。等到要起身下楼时,看见兴华里不少人家都在苫屋顶哪。行,没跑,秦友 亮也知道了。我也就不用去了。 大风是夜里11点左右起来的。乌云却早早地从西天压了过来。朝窗外看去,居 民区的灯光好像都被一层迷迷蒙蒙的水汽罩着。远处的天空闪过几道闪,却听不见 一点雷声。窗外的一株大叶杨也一动不动,阴沉着脸,等待着什么。渐渐地,它们 像是有了灵性似的,各个深藏阴森,时不时哼唧几声。忽然,一阵狂风漫无边际地 卷过,砰砰的窗响,哗哗的树声过后,又万籁俱寂了。“哗——”,又一阵狂风突 兀而起,把大叶杨的树冠重重地往左往右一晃。“哗——哗——”,紧接着,狂风 一阵紧似一阵,山呼海啸般扫过,大粒大粒的雨珠,被抛打到狂风所及的地方,夜 幕中回荡着乒乒乓乓、叮叮咚咚的击打声。一道闪电“唰”地闪过,大叶杨湿漉漉 的叶片反射出一片小镜子般细碎的光。一声炸雷轰然在当空爆响,仿佛要把天空崩 塌。“哗——”雨水无遮无拦地倾泻下来了! 借着兴华里昏黄的灯光,可以看得见雨水砸在房顶上腾起的一片片水雾,那水 雾不断腾起,不断被风吹散。就在这雷鸣电闪、风声雨声交织中,兴华里默默地忍 受着。突然,好像不堪忍受了似的,雨声中传来一声喊叫,却立刻被风雨之声压了 下去。然而,喊叫声越来越大了,循声望去,只见兴华里家家户户的屋门一扇一扇 洞开了,原本灯光星星点点的一片,一下变得灯火通明。人们在喊着,叫着,喊叫 声中又夹杂着铁锨、铁簸箕蹭到水泥地面的金属声。大敞的屋门里,明亮的灯光照 耀下,是一个个弯腰弓背,端着簸箕,挥舞铁锹,往门外撮水的身影…… 我想起了秦友亮家那高高的水泥门坎儿。看来,比屋顶漏雨更尴尬的事,终于 发生了:可以想见,兴华里四周高地的泥水,是怎样千沟万壑般往这凹地流淌。到 了家家户户原本都有的高门坎儿已经敌不住雨水的倾灌的时候,那里的水至少不会 低于20公分了。嘈杂的喊声愈演愈烈,再往下看时,家家户户的门口,已经没有了 往外撮水的身影,倒是看得出他们在搬动家里的家具。想必,他们已经放弃阻止水 漫金山的妄想了。他们在把贵重值钱的东西往床上搬。 我抓起雨衣,跑下了楼。 谁也拦不住仍旧肆虐的风雨,不过,或许我可以帮助秦友亮照顾一下那位瘫痪 的老人。 风,毫无减弱的迹象;雨,也没有休止的可能。雨点打得人睁不开眼睛。脚下, 黄浊的水流早已淹没了楼前的小路,横着向兴华里涌动。我将手掌遮在眉头上,这 才有可能睁开眼寻找道路。走下通往兴华里的土路时,只觉“嗵”的一声,水已经 没到了我的膝盖,当即灌满了我的雨靴,从居民家中漂出的茄子、西红柿,在我的 腿边碰来碰去。我一步一步往第三排挪,又一步一步往西走,好不容易到了秦友亮 家。 “小秦子!……小秦子……” 没人应声,推门一看,秦友亮不在家。 屋里已经灌进了10公分的水了,幸好老人已经被安置好了,半躺在床上,身上 盖着棉被。她的身边,堆放着面袋米袋之类。这架势,有点像被供品环绕的佛祖。 问她孙子哪儿去了,咿咿呀呀的说不清,还咿咿呀呀的老想说。 算了算了,您甭说了,甭说了,我自己找去吧。 出了门,忽然听见这排房子的西口外有人声喧闹。 怎么?竟然还有笑声、掌声!噢,更多的是嗷嗷声,听那意思,好像有一伙子 人在起哄。 谁家?居然还有这种雅兴。 西口直通一条大马路。马路上也已经是一片汪洋了。一辆灰色的“切诺基”窝 在水里,显然因为水太深而熄了火。五六个小伙子围着“切诺基”嗷嗷着,有人端 着脸盆,舀起水来往那车身上淋,有人索性弓下身子,蹲在水里,将手掌一推一推, 把水击向驾驶室,也有的用脚踢,“哗……哗……”水被掀出一个扇面,一下一下 地冲到发动机舱里……与其说他们是破坏,不如说他们在找乐。 “让你兔崽子美美地喝上一壶吧!”“哗”,满盛的一盆水,连水带盆扣过去, 撞到车身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给丫挺的再来一下子!” 这中间,为首的,当然就是秦友亮。 车里坐的是谁?602那伙子?不像,别看也是灰色的“切诺基”。 秦友亮是不是把这车当成那小子的啦? 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过去制止,还是应该袖手旁观。 正犹豫着,只听“咔”一声,“切诺基”的车门被打开了,司机从驾驶室里钻 了出来,与此同时,从后车门儿也钻出来一位。 “打丫挺的!” “给丫挺的脖子里灌两壶!” …… 秦友亮们虚张声势地喊着,从车里钻出的两位不知就里,落荒而逃。 秦友亮们哈哈大笑,又故意追了两步,有一位还走了两下太空步。 没等他发现我,我回自己的家去了。 这事,叫我说什么好?兔崽子过去那点儿明白劲儿呢,都他娘的哪儿去啦! 我想秦友亮这一晚上一定睡了美美的一觉,虽然这瓢泼大雨下了一夜,他家里 让水泡得跟花园口似的。 他不会想到自己惹下了什么祸。 当然,他惹下的祸,半个小时后他就知道了。 苏五一来了,他是被所长派人从东华里提溜回所里的。那会儿他也没闲着,正 在东华里提醒一家危房户,当心大雨淋塌了房子。 所长的办公室里,坐着分局的两位处长,一位姓廖,一位姓张,就是刚刚让秦 友亮们折腾个够的那两位。 “去兴华里给我查查,这事是谁干的!”所长差点儿冲苏五一吼起来。 这些,是苏五一到我家后告诉我的。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我家,他的身后,跟着秦友亮。 “您说,我该怎么处置他?”苏五一是真急了,那秀长的中指又挑了出来,指 着泰友亮的脑袋,就像是指着一个什么东西。 “……”秦友亮倒老实了,铁青着脸,随你怎么说,也不张口。 我说:“他肯定不知道这是分局的警车,再说,廖处长他们也没穿警服。真知 道是警察,打死他也没这胆儿啊!” “甭说是警察了,不是警察,你也不能这么干!……大雨天的,人家廖处长干 什么来了?人家是怕这儿的房子出事,专门提醒我们来啦!你倒好,倒知道孝敬, 给人洗上车了……” 也是,这世界上净是误会。 “那怎么着,你们到我这儿来。什么意思?”我问。 “实话跟您说,直到现在,我也没敢跟我们所长说,查着这个人了呢……”苏 五一瞟了秦友亮一眼,“……不说,我犯错误。说了,有他好儿吗?他可是有前科 的主儿,干这么一档子,不逮进去才他妈怪了!” 我说,逮不逮的我可替你拿不了主意,你说,我能干什么吧? “我寻思着,还是算了,饶他一回吧,谁让他他妈还得养他奶奶呢!……不瞒 您说,有点儿私心。他要是进去了,他奶奶不又得撂我身上?人民警察爱人民不是? ……可我要是说,在我的管片儿里查不出这帮子人来,也他娘的太栽啦……” “黑灯瞎火的,查不着也没辙。”我说。 “至少,我也得递份儿检讨……”苏五一说。 “写呗,有什么难的。” “对您说,不难;对我说,不易。您看,我写了一早上了,就写成了这模样。 今儿,就是请您帮助看看来啦。别……别让人看出破绽不是?” 原来这位的检讨都写好了,还跟我这儿兜圈子。 不过,他这检讨写的,也实在不敢恭维。 “怎么改改,您跟我说说。” “算啦,有那工夫,我都替你写出来了……你们先一边儿待会儿去。” 十分钟后,我把那检讨写完了。“啪”,拍给他。 “怎么样?” “挺棒。”苏五一说。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日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