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麦 秀兰怎能不想他? 茂生走后,她一如既往地操持着这个家,尽自己最大努力让家里人过好光景。 栽烟的时候她叫来了娘家的几个兄弟帮忙,为了挤水跟村里人打了起来,二哥的头 被打破了,血流了一身。天黑的时候二嫂来了,进门就哭,象丧夫的考妣坐在地上 不起来。秀兰上前搀扶,被她一脚蹬在肚子上,秀兰捂了肚子缩成一团。嫂嫂说你 个不要脸的骚货,男人不要你了还赖在人家不走,把人都丢尽了!你二哥要是有个 三长两短,我跟你一辈子没完!茂生母亲说你这人太过分了,你咋能打人呢?说完 便象疯了似地扑了过去,抓了那女人的头发就打。二嫂毕竟年轻,用力一甩就站了 起来,茂生妈被抡倒在地,大声地哭了起来。村里人看不过眼,纷纷上前声讨。女 人见势不妙,边骂边走了。白秀想扶秀兰去卫生所,见她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 着脸颊滴了下来。这时,秀兰的母亲也赶来了,搂住女儿就哭,屋里乱成了一团。 这些事情茂生当然不可能知道。秀兰给他写信的时候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放 心。她的信很短,没有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也没有山盟海誓的豪言壮语,朴素得 就像她自己一样晶莹透亮,清澈见底。 收麦的时候茂生回来了。 两月没见,秀兰显得瘦了许多。茂生把镜子和头巾拿出来的时候她很高兴,随 后又噘起了嘴巴,嘟囔茂生不该给自己买这么贵的东西。茂生说这是我参加美术比 赛的奖品,秀兰听了满脸惊喜,把头巾围在脖子上,照着镜子转了一圈,高兴得在 他的身上拍了一巴掌。茂生说想我了吧?秀兰红了脸,看着他脉脉含情地说:“— —你说呢?”茂生用额头在她的脸上顶了一下,这个亲昵的举动被母亲看见了。秀 兰赶紧推开茂生,母亲笑了。 一大早起来便觉得空气已经热烘烘地炙烤人了。等到太阳高悬的时候,大地便 象着了火似地燃烧起来,徐徐地冒着一股青焰。远处的房屋和墙桓象水里的倒影在 微波中荡漾,升腾着,颤抖着;柏油马路上已经成了泥泞的油滩,行车过处,发出 “嘶啦啦”的声音,像是要撕裂这个夏天;玉米叶子干瘪瘪地蜷曲着,可怜巴巴地 耷拉着脑袋,发出痛苦的呻吟;路边的大树象库尔贝油画里的风景,一动不动,没 有一点响声;淡紫色的天际找不到一丝敢于游曳的云彩,耀眼的光芒刺得人头晕目 眩,眼前发黑;脚下,一股淡淡的蓝焰在腾腾升起,人像是站在火炕上一样,浑身 燥热异常,却不流一滴汗珠;也许所有的水份已经被炙烤殆尽,周身散发出一股难 闻的焦糊味…… 这个时候,躲在凉棚里的猪仔也呆不住了,置涝子里的孩子不顾,扑里扑通就 闯了进去,在里面痛快地打滚;狗们耷拉着长长的舌头用力地呼吸着,仿佛时刻都 有断气的可能;小猫摒弃了炕头的宝地,躲到墙根下乘凉去了;鸡仔也一反往日的 喧闹,在粪堆上刨个坑,把自己埋在里面…… 麦田象一个巨大的烤箱,人们在里面痛苦地挣扎着。劳力多的人一天就收完了, 茂生家要好几天才能完。割麦子主要靠他们俩,父母把割倒的麦子抱全,做他们的 助手。因为娘家也有许多地要收割,兄弟们都来不了。茂生割麦子不算慢,秀兰还 是远远地把他甩在了后面。 太阳直直地烤着,烤得人开始眩晕。突然,秀兰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汗水把 她的衣服都浸湿了,人已经昏迷不醒。茂生慌了,背起来就往村里跑,找到医务室, 赤脚医生说中暑了,在秀兰的额头上抹了些清凉油,给她服了一瓶藿香正气水,说 休息休息就没事了。过了一会秀兰真的清醒过来,茂生松了一口气。赤脚医生给放 凉的开水里放了些盐,让秀兰喝了,然后又给了她一些人丹,嘱咐多休息,多喝盐 开水。秀兰休息了一会便说好了,不听茂生的劝告又来到地里。 太阳终于收敛了最后一丝光晕,整个身子慢慢地隐在了灰蒙蒙的大山后面。一 丝微风吹来,凉凉地沁人肺腑,令人陶醉,心旷神怡,浑身的疲惫和龌龊仿佛一瞬 间都没了,真想甩开膀子大干一会,但时针告诉他们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夜幕的帷 帐迅速就拉合了,眨眼间万物便失去了自己的轮廓,变得影影绰绰,虚无缥缈起来。 星河拉开了舞台的大幕,牛郎织女演绎着千古佳话。若不是蚊虫们的猖狂,真想就 在麦田睡一晚呢!这时肚子咕咕咕地叫了起来,算一算,它已经有七、八个小时没 进食了,一家人拖着沉重的腿回到了家里。 这顿晚餐直用到午夜方休。秀兰和婆婆回去后才开始做饭,柴火湿,水开不了, 等做熟了差不多就十二点了。秀兰端着碗就睡着了,汤撒了一身也不知道。茂生轻 轻地拿了碗,看着她疲惫的样子鼻子发酸,眼睛开始湿润了。 晚饭后茂生想大睡一觉。“——嗡嗡嗡”,一群骨骼铮铮的黑蚊乘隙而来。 “——啪!”不中;别理会,睡吧。刚躺下,这怵人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令 人深恶而痛绝之!这些满屋乱飞的家伙吸进你的血浆,注入一些毒液,然后让你的 皮肤肿起,疼痛发炎,甚至化脓——但你却奈何它不得,于是只好半睡半醒,熬过 这并不比白天舒服多少的夜晚。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露水下来了,浸湿了这群毒豸 的翅膀,人终于昏然而睡——然而下地干活的时间已经到了。 茂生知道,这就是真正的农家生活。 麦子很快就收完了。茂生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也到了。回到单位的时候人已累成 了一滩泥,倒头就睡,连饭也不想吃。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大家都说他晒黑了,才一 个礼拜的时间,都快成非洲人了。 实验室的两个姑娘一个叫吕玲,一个叫白梅。吕玲是农村来的女孩,父亲在厂 里紫砂车间当主任,大家叫他老吕。老吕已有二十多年的工龄,工艺厂的工种没有 他不熟悉的。老吕工作很认真,兢兢业业,对厂里很负责。但有时候却很教条,对 工人的管理采取一种高压政策,很刻薄,因此人缘不好。吕玲的脸上有一块胎记, 胎记的旁边有很多雀斑,很不雅观。她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看人的时候像牛眼一样 地瞪着,怕得人不敢与她对视,有人背地里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驴二世”,老吕 则被唤作“驴驹子”。白梅是煤矿矿长的亲戚,生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说话文 声文气,有些撒娇的样子。这两个女孩经常在乔师跟前逞能,乔师拿她们也没办法。 但是张工来了她们就收敛了许多,不敢太放肆。两个女孩茂生都不喜欢,如果不是 因为工作的关系,他情愿每天都不见她们。 老吕是工艺厂的关键人物,很受厂长器重。几年后,茂生成了这个厂的技术厂 长,老吕是生产厂长,两人私下是朋友,无话不说,工作上却经常吵架,意见分歧 很大,甚至经常弄到厂务会上。他们互相依赖又互相排斥,在厂里的关系很微妙, 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老吕把女儿安排在实验室,引起了厂里很多人的不满。作为厂里的中层领导, 他是最不受人们尊敬的一位干部,经常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比如年纪与他相仿的人 不叫他科长,而是喊“驴驹子”。当地人把长不大的驴犊叫“驴驹子”,这个称谓 含有欺侮的味道。开始的时候老吕很反感,甚至怒目相向,表现出强烈的抗议。可 是没人理会他这一套,时间一长就麻木了,后来也就习惯了。 老吕叫吕世杰,跟工商局的局长是一家子,相距不远。老吕的家在西河湾,是 一个三面环山的小镇,因为当年的大开荒运动一举成名,成了革命圣地,但当地的 民众却一直很穷,完全没有歌曲里唱得那样潇洒。老吕弟兄二人,他是老大,因此 家中的重担早早就压在他的肩上,十五岁的时候他便随村里民工来到榆城给瓷厂挖 泥,后来被招工到厂里,成了正式工,也成了小镇人的骄傲。 老吕给茂生的影响一直很瘦,脸色蜡黄,相容枯槁。黑黑的颧骨处有一个指头 大的瘊子,上面长着一撮黑毛,很不雅观。长方形的脸象受苦受难的人民一样,有 些扭曲变形,很少在上面看到笑容,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老吕做事谨慎,一丝不 苟,干什么事情都要精打细算,从不马虎行事。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当然很好, 但老吕后来管了车间,便激发出很多矛盾。比如他把原来的均工分配变成了记件制, 并制定了许多严格的检验条款,许多人于是从第二个月起便拿不上工资。那时间, 农村土地承包制已实行多年,国有企业也在由大锅饭向多劳多得方面转型,许多人 一时还不适应,于是便对老吕心生仇恨,无端谩骂。那时老吕的妻子尚在农村,好 不容易来一趟,没地方住,他们只好住在工房里。几个工友晚上蹲在外面听房。第 二天一大早,老吕夫妻之间的情事便传遍全厂,成了大家的笑谈。他们问老吕: “一晚上几回?”老吕笑而不答。他们便哈哈大笑,说天亮了天亮了还要乍舞一回, 驴劲可真不小呀!老吕就红了脸,骂狗日的不是东西。老吕婆姨出来后,大家就围 着她笑,问吃饱了么?婆姨一扭脸就跑,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老吕来厂近二十年了,还没有房子住。不是厂长不给他分房,实在是因为工艺 厂就没有家属区,大家都在山上临时凑合,有的一凑合就是一辈子。老吕媳妇上来 后他们在山上找了个窑洞,窑洞年久失修,从外面看很危险。但老吕一个月几十元 的工资不允许他在外面租房。窑洞住了两年,在一场大雨后塌了,幸亏人都不在, 没造成伤亡。老吕于是与媳妇又住在厂里的料厂。料厂的驳壳窑潮湿阴暗,冬冷夏 热,蚊虫轰轰地在头顶盘旋,一家人钻在蚊帐里被叮得浑身是包,小孩的身上红肿 一片,感染化脓,脸也肿了。老吕媳妇心疼得不行,于是就骂老吕没本事,让她娘 几个住这样的地方受洋罪。后来郝厂长从部队那里接过了几排牛毡房,许多老工人 才有了自己的窝。牛毡房跟农村的猪圈差不多,又脏又破,但毕竟是房子,许多工 人翘首以盼还住不上哩! 老吕干活很吃苦,干什么都不愿落在别人后面,因此很勤快。每天天不亮便第 一个来到厂区,车间里的活他都要干上一遍。作模型是个细心活,老吕的模型做得 比谁都好,严丝合缝,棱角分明;注浆是个技术活,老吕注得浆比谁都均称,软硬 正好,薄厚适中;磨泥浆是个眼力活,老吕磨的泥浆比谁都细腻,没有砂砾,易于 打磨;炒石膏是个体力活,又脏又累,老吕也能一口气在那里呆一上午。此外,他 还会烧窑、压坯、锉刀、轧泥等,特别是修坯压光一项是女人们干的活,老吕比她 们干得还出色!因此到车间检查工作,他一眼就能看出谁好谁坏,谁有前途,谁没 出息,人人都从心里佩服,但嘴上却没一个服气的。 老吕很拗气,一般他认定的理很少有人能够说服。厂里来了个大学生,是学硅 酸盐的,对原来的原料配方做了一些改变,老吕不同意,严厉地批评那个大学生, 后来索性把他下放到车间去劳动,大家意见很大,说老吕这是嫉妒。新来的学徒原 来每月有二十元的补助,这些学徒不好好干,老吕便去消了他们的补助工资,被几 个蒙面人在城里狠狠的揍了一顿。供原料的原来泥沙混装,马马虎虎十几年了,工 钱没少拿,老吕上任后却认真起来,原料被一车车挡了回去。送原料的托人找到了 老吕,要请他喝酒,老吕也不拒绝,酒喝了还是照样严格检验,于是便被当作不识 好歹的货狠狠地揍了一顿,老吕的腿拐了好长时间;供煤的以次充好,进厂后大磅 称上一搁,停也不停就直接开了进去,月底照样结帐,一分不少。老吕不行,他让 工人上去把石坯都扔了下来,然后亲自过磅。送煤的受不了,告到厂长那里,厂长 也不好说什么。送煤的于是给老吕送了两条好烟和好酒,老吕装了几天糊涂又醒了 过来,每天验秤捡石坯都不误,那个人就不送了。 每天下午是半成品检验的时间,老吕都会去车间巡回,看到不顺眼的都会砸了, 或全部划上次品,一些女孩当场就哭了起来,遇到厉害点的女人就跟老吕大吵大闹, 连哭带嚎,骂他不得好死!后来老吕的婆姨也在厂里当临时工了,常常会看不惯, 就加入到吵架的行列,回到家里便跟老吕吵,吵得很凶,老吕生气了,狠狠地打她, 婆姨委屈的放声大嚎,大家都围在门前看热闹。 婆姨一开始吵架后便回娘家,老吕不理她,过了一段时间她便自己回来了,从 此吵死吵活也不走。老吕没儿子,养了个闺女,于是就成了人们的话柄,骂他缺德 事做得太多,老天爷让他断子绝孙!老吕的闺女被叫做驴二世——因为她确实长得 对不起观众。但一个女孩家被人这样叫,总是不好的,老吕婆姨于是象一头雌虎一 样经常跟人吵架,跟老吕也天天闹气,从不给他好脸。那时,车间的工人每月都有 一双手套和毛巾,夏天有六斤降温糖,老吕上任后把这些都取消了,工人们于是开 始罢工,弄得沸沸扬扬,上面甚至来了人。后来工会出面,把降温糖补上了,事情 才平息下来。 其实老吕自己也非常艰苦,家里一年四季很难看见肉食,一家人穿得很普通, 光景撮肘见襟。他们走哪里从来都是步行,很少坐公交车。有一次老吕把婆姨狠狠 打了一顿,第二天婆姨到工房后眼睛都哭肿了,中午的时候她狠狠心,说豁出了, 这光景不过了!跑到商店买了两根麻花,吃了一根便吃不下去,下午给孩子拿回去 了。一家人难得改善一次生活,吃一次鱼,鱼骨头汤能熬着喝几天。买一点肉,腥 汤能用好长时间。老吕有一双皮鞋,平日里舍不得穿,只有出门或上街才拿出来, 一家人一年四季穿的都是老婆纳的布鞋。老吕的母亲来了,一家人吃了一只鸡,鸡 汤喝了一个礼拜。老吕跟张工一样,去几十里之外的地方看泥,来回都是骑自行车, 甚至再远的地方也是骑着自行车去的。 老吕把工人真正激怒的那回是厂里完成了一笔大业务,赚了不少钱,为此工人 们三个多月都没休息,累得半死。厂长于是让给工人做一套工装,每身不低于五十 元钱。老吕为了省钱,给大家做的衣服每身还不到二十元,根本没法穿。一些工人 于是拒绝领取,机修组的一帮年轻人早就对他有意见,趁着跟他玩耍,抬起来就扔 到二楼下的炉坑里。炉坑很深,平日要搭着梯子才能下去,老吕的肋骨当场就断了 几根,窝在那里缩成一团,不能动弹。肇事的几个青年被背上了处分,老吕的腰却 再也直不起来,干不成重体力活了。 茂生进厂的时候老吕还是车间主任,他神气活现,傲气十足,一种深深的成就 感和优越感伴随着他,每天在上下车间里穿梭。老吕对工人很严厉,说话从不留情 面,对自己的妻女却网开一面,这就是工人鄙视他的主要原因。 茂生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处处与他作难。老吕虽然牛逼,书法绘画上却一窍不 通,他于是想潜心钻研这门学科,以成就他在厂里的全能权威。那时候他已经四十 多岁,每天还要抽时间跟茂生学画,练写毛笔字。他学得很认真,踏踏实实,一丝 不苟。几个月后,发现自己并没有长进,才逐渐地失去了那个兴趣。 老吕的妻子其实是非常爱老吕的,每每说起,是先骂后夸。平日里一家人把老 吕敬成了神,女儿看见老子就发抖,每天吃饭都是先尽老吕吃饱,再是孩子,最后 剩了多少老婆就吃多少。夜里加班不管多晚,妻子都会给老吕把饭送上来,看着老 吕吃完才走。有一次植树造林,早晨走的时候天气不好,老吕穿了很多衣服,到工 地后热得不行,便直骂憨婆姨害了他。那天老吕妻子没来,午间休息的时候一帮女 工便冲着老吕走了过来,先是开玩笑,最后一哄而上把他压倒在地,先剥了上衣, 然后把裤带解开,把头按了进去,弄了个“老驴看瓜”。 大家哈哈大笑。老吕满脸通红,啼笑皆非…… -------- 流行小说